王廣成
楊老齁有一種病,老是咳嗽,一咳就是好一陣兒,臉憋得通紅,眼淚都擠出來,一手托著腮幫子,一手捂著肚子。我們老家東北屯兒老人管這種病叫齁巴,楊老齁的得名就簡單了,無需做什么考證。
楊老齁因為有病,工作就很清閑,在生產隊打更,喂喂牲口,不用下地干活。農忙的時候,隊長也喊楊老齁下地,主要是除草。經過一場大雨后,草就開始瘋長,比苞米苗子長得都快,一夜之間,苞米地就變成了荒草地,看不見苞米苗,只看見草了。隊長就著急,組織社員加班加點除草,把打更的楊老齁也叫上了。楊老齁不情愿地扛著鋤頭,晃晃悠悠地跟著大伙,剛到地頭,放下鋤頭,就開始咳嗽起來。起初大家都沒當回事兒,只當他有這毛病,咳一會就好??墒?,看楊老齁的臉色由紅變紫,蹲在地上就起不來了,豆大的汗珠子掛滿了小窄臉盤兒。隊長一看,有點慌,急忙召喚大身板的焦大愣子,“趕緊背去公社衛(wèi)生院,別耽誤??!”
焦大愣子二話沒說,一貓腰,夾起瘦小的楊老齁,“嗖”一下放到背上,撒開大長腿就跑。一溜煙兒,沒影兒了。
隊長就罵,“楊老齁這犢子,不但沒干活,還搭一個壯勞力,不如不叫他來了?!贝蚰且院?,楊老齁就堅守在生產隊隊部,不越雷池一步,像上次那樣犯病的現(xiàn)象極少出現(xiàn)。楊老齁很招人,特別是我們這些孩子們,經常晚上去隊部,在隊部藏貓貓玩,楊老齁就吵吵,“別玩了,隊里丟東西就找你們啊?!彼@話很有震懾力,我們都乖乖地出來,不敢再藏了。楊老齁就招呼我們進屋,從他的行李卷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報紙包,小心翼翼地打開,竟是炒得煳巴的散發(fā)香味的炒苞米。楊老齁像個大司令一樣,令我們站好,誰站不好不給誰。接著他就挨個發(fā)炒苞米,一人一小把兒,最后分沒了,抖了抖空報紙,一笑,“我自個兒沒了,誰給我點?”孩子們就跟著哈哈大笑,“不給不給。”“瞧你們那小摳兒樣,以為我真要?。课疫€有呢,明天來,還給你們分?!焙⒆觽冞叧赃呎f,“好,好,說話算數(shù)啊?!睏罾淆J就故作嚴肅地講,“我乃楊家將之后,楊家將知道嗎?那是滿門忠烈,我就是忠烈之后,說話當然算數(shù)地?!苯又?,他就開始講,“話說楊七郎,憑著一條丈八蛇矛槍,殺出一條血路,沖出重圍……”講了一會兒,看看外邊星星都出齊了,就賣個關子,“要知七郎能否脫險,我們明天接著講。”
我記事兒起,楊老齁打更的隊部,就是我們這些孩子們最愛去的地方,不僅是他的炒苞米有誘惑力,更吸引我們的是他的說古,講故事。無法考證他到底是不是楊家將之后,但當時我們深信不疑,慢慢地也對他非常崇拜。
楊老齁在孩子們眼里的形象,是很高大的,因為我們都喜歡他。隊長卻總對他罵罵咧咧地,“你這犢子,不好好喂牲口,凈唬小孩,一叫你下地就犯病,瞎白話時候啥病沒有?!睏罾淆J就嘿嘿賠笑,“我是過敏哮喘,對大地青稞過敏。”邊說邊不忘咳嗽兩聲。
聽大人們說,楊老齁讀過書,但家庭成份是富農,也沒有娶上媳婦,身體又單薄,干不了力氣活,在生產隊打更最合適不過了。自從楊老齁打更后,生產隊一樣東西沒少過,而且隊部各樣物品擺放得井井有條,比一般人家居家環(huán)境都干凈。
楊老齁死得挺爺們。那是上秋的時候,生產隊院里要鍘草,用柴油機帶動簡易的鍘草機,有人往鍘草機里續(xù)草,有時候著急盼活計,嫌進度慢,就操起一大捆草往里續(xù)。不曾想,草里夾雜一根手指粗的鐵棍子,鍘草機被卡得“啪啪”作響,很多人都懵了,不知所措。如果繼續(xù)下去,卡掉鍘刀片,要是飛起來,一起干活的人就危險了。就在這時候,瘦弱的楊老齁沖過來,拿起一根粗木棍,使勁別向帶動鍘草機的皮帶。皮帶掉了,鍘草機也停下了,但巨大的慣性力,把瘦小的楊老齁羈勒轱轆甩出老遠,腦袋正好磕在一塊石頭尖子上,出了很多血,就這樣,楊老齁死了。
楊老齁沒有后人,是隊長親手操辦的喪事,隊長還親自為楊老齁抬棺材,身上帶著重孝。楊老齁入土的時候,很多人都哭了,包括我們這些孩子們。
焦大愣子家住在大后街,在屯子邊兒上,后面就是山。山也不高,但滿山都是野生的雜木樹稞子,零星的還有些墳包。夏天的時候,綠呼呼地連成片,山上野雞亂竄,還有黃鼠狼、獾子,甚至有人晚上路過山下的時候,借著朦朧的月色,還看見過一雙綠汪汪的眼睛,像條大狗,動作很敏捷,眨眼間,就入了林子。
說起焦大愣子家的房子,真不錯。四間掛椽子的海清房,窗戶上油著紅藍相見的油漆,這樣的房子在四十來年前,是很令人羨慕的。房子并不是焦大愣子家自己蓋的,是村里,那時候叫大隊,為上山下鄉(xiāng)的知識青年蓋的青年點。可是,一共十來個小青年,一多半是女孩,晚上在這里住,后半夜就經常被嚇醒,嗷嗷哭。說啥也不敢住了,大隊就給他們另外安排了住處,青年點的房子就空下來。老話說,房子不怕住,就怕空。這時候,村里新遷入一戶人家,就是焦大愣子家。據說是打山東來的,來這里投奔親戚張老財,就落戶了東北屯兒。經過商量,就買下了剛剛撂荒的青年點,一家人搬了進去。
大愣子白天到生產隊干活,就有人問,“你家住著怎么樣?晚上沒啥動靜嗎?”大愣子就一頭霧水,說,“啥動靜???就和我老婆有動靜,一覺睡到大天亮?!贝蠡锞凸?,“真愣,能壓得住。人家住就啥事沒有,真怪了!”慢慢地,背后亦或當面,人們就叫他大愣子。大愣子也不惱,大愣子告訴自己,后搬來的,啥事別那么較真兒,愛叫啥叫啥吧。
焦大愣子有一副好體格,大身板子很壯,個子也高,干力氣活那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特別是跟車,生產隊就三掛大車,三個車把式,爭著搶大愣子跟車,給車把式打下手。尤其是上山拉石料,一百多斤的石料,在別人那里得齜牙咧嘴,費半天勁兒才能裝上車,而大愣子雙膀一較勁,輕飄地就裝上車了。車把式要了這樣的助手,那是省老心了,所以都爭著要他。
有一回,大愣子跟著車把式進城送石料,大車經過一個鐵道口。巧得很,駕轅的大青馬的右邊前蹄子正好卡在鐵道溝溝里,大車就停在鐵道上,車把式甩著大鞭子,“啪啪”抽打大青馬,大青馬委屈得“咴咴”直叫,可蹄子怎么拔也拔不出來。車把式急了,汗都下來了,鐵道路口的值班員也急了,帶著哭腔喊,“火車要來了,趕緊的,再不過去,要出事故了!”還在石料車上瞇覺兒的大愣子,“噌”一下跳下車,快速跑到轅馬的右蹄子旁,貓下腰,雙手抓住馬蹄子,“嗷”的一大嗓子,愣是把馬蹄子上釘?shù)蔫F馬掌薅下來,馬掌留在鐵道溝溝里,馬蹄子出來了。大青馬仰起頭,“咴咴”的一串嘶鳴,穿過了鐵道道口,一場車毀人亡的事故化解了。
大愣子一點事沒有,拍拍手跟車走了。過兩天,鐵路部門給生產隊寫來一封表揚信,內容大概是贊揚大愣子臨危不懼的,隊長在出工前當著全體社員的面念的信。
有天傍晚,大愣子收工回家。就看見他家后面的山下,聚了好多人。有一個婦女,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數(shù)落,“我的孩兒啊,我可咋活啊?”邊上的人就勸解,也有直跺腳的,很著急的樣子。大愣子就湊過去,打聽明白了,說是剛才的事,有狼把孩子叼山上去了。大愣子二話沒說,“蹭蹭”拔腿就往山上沖。就聽大愣子媳婦跳腳喊,“你個大愣子,誰都不去,就你傻,你要回不來,我可咋整?。俊?/p>
大愣子頭都沒回,身影就淹沒在黑壓壓的密林里。一袋煙……兩袋煙……好幾袋煙的工夫都過去了,大愣子還沒有回來。人們在山下等啊等,依然有哭的,有跺腳的??彀胍沽耍吐犐降郎嫌袆屿o,人們打著火把迎上去,是大愣子,臉上都是血道子,手里抱著孩子,那孩子毫發(fā)無損,竟在大愣子懷里睡著了。
至于大愣子咋救的孩子,人們傳得有點懸。有人說,那狼是條剛死了崽子的母狼,母性發(fā)作,把孩子叼到山上,摟著孩子睡覺,大愣子冷不防抓住狼腿使勁甩到山下,輕松救起孩子……有人問起大愣子到底咋救的,大愣子只笑不語。
張老財可能也不是真名,村里人背后都這么叫。我認識他的時候,人也上了年紀,一把的胡子,但臉上的皺紋不多,許是因為身體富態(tài)吧。一雙單眼皮的眼睛,臉上總是笑瞇瞇的,透著一股慈祥。可人們都說他是大地主。
于是,我想起了我們剛學的一篇課文叫《半夜雞叫》,內容是有個地主叫周扒皮,雇傭了許多長工給他家干活,規(guī)定每天雞叫了長工就得下地勞動。為了讓長工多干活,周扒皮半夜三更就到雞窩旁,自己學雞叫,攛掇真的雞也開始叫。時間長了,長工們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合力痛打了周扒皮這個“偷雞賊”。當時,同學們都覺得解氣,就應該揍那個可恨的大地主。
眼前的張老財有那么可恨嗎?使勁看也看不出來啊。一大早,張老財就起來了,肩上挎一個糞箕子,右手拿著糞叉子。前后街,走一遍,糞箕子就滿滿地,然后吃力地往家走。到了家門口,把糞箕子里的牲口糞便往自家的糞坑子里一倒,再規(guī)規(guī)矩矩地把糞箕子和糞叉子擺放到大門里邊的一側?;氐轿荩聪词?,徑直走到古色古香的暗紅大坐柜前,操起洗凈的桌布,小心地擦拭掛在上面褐色頗有些暗舊的鏡框,內里嵌著“勤儉仁德”四個橫幅的正楷大字。張老財對這幅鏡框就像對先人的牌位一樣,每天都要恭恭敬敬地擦拭一番,不讓沾染一絲灰塵,有時候還要凝視一陣,似陷入沉思。做完這一切,張老財扭過頭,看著還沒有起床的兩個兒子,開始憤憤地數(shù)落著,“啥時辰了,日頭都照屁股了,還不起來,古來說得好,‘傳家讀與耕,興家儉與勤’,這樣下去能行嗎?”老大衛(wèi)國就一激靈坐起來,開始穿衣服。邊穿邊小聲嘟囔,“哼,借你老光了,要不我能成為地主子弟,連當兵都當不上?!贝┖靡律亚那南碌?,到了屋外,操起鐵鍬去干活。老二衛(wèi)民也跟著坐起,但手里攥著一本書,一邊穿衣一邊整理被褥。張老財就不作聲了。
老大的怨聲張老財其實聽得真真的,但沒有深究兒子。他仿佛在格斗中,被人一下子擊中了軟肋,頹然地坐在紅松木的八仙椅子上,“哎——”嘆了一口長氣。媳婦就走過來,輕聲說,“他爹,就別逼孩子了,孩子沒當上兵,心里也委屈?!睆埨县斁脱蹨I吧嚓的,“我心里還委屈呢,都說‘施恩勿念,受恩莫忘’,可界壁兒老李家那大小子,現(xiàn)在去公社干事了,我上趕著和他說句話,仰臉從我跟前兒走過,像沒看見一樣,瞅都沒瞅我一眼,哎,忘恩??!”
張老財回想起二十年前,老李家一家老小三四口人,挑著擔子,一個四五歲的小子跑跑噠噠跟著,闖關東過來。一家人都瘦得皮包骨,是他把老李家收留了,騰出了三間廂房,安頓一家老小。張家吃什么,他們家跟著吃什么,就當自個兒的親戚待。
老李頭還算有良心,咋養(yǎng)了這么一個兒子呢?張老財想起上次憶苦思甜的時候,老李頭走上臺一口山東腔說,“要說俺們家苦不苦?是真苦,能活下來,得感謝俺們東家張老財,沒人家收留俺們,別說吃上飽飯,小命早都沒了?!崩侠铑^的話就被打斷,“別說好的,你給他家扛活,他剝削你,你知道嗎?”老李頭也不示弱,“做人得講良心,人家供你住、供你吃,給人家干點活兒,不應該嗎?”“地主就不打罵你?”“他敢,干活得央求我們,好飯好菜供我們,要不誰給他好好干?”沒等老李頭說話,同樣在他家當過長工的段繩頭兒說話了?!叭ヒ贿吶?,你倆一個德行,都他媽的摳搜的?!苯釉挼牟皇莿e人,人稱魏禿子,一年四季帶著帽子。在臺上低頭的張老財見魏禿子上來,心里一緊,但嘴角卻露出輕蔑。
張老財想努努嘴,魏禿子上來就是一個耳刮子,“你個惡霸地主,有什么好說的?當年你就打過我,還記得嗎?現(xiàn)在說沒打過人,革命群眾不答應你,政府要鎮(zhèn)壓你?!蔽憾d子的話喚起了張老財?shù)幕貞?,讓他陷入了深思,但帶著五個紅手指印慈善的臉上,沒有任何改變,嘴里也沒哼一聲。內心卻在想,“哎,只恨當初沒叫解放軍打死你個王八犢子?!?/p>
畢竟沒有民恨,而且好事做得挺多,打上次批斗完,張老財就沒事了。在組織批斗的人里,有個年輕人始終沒說話。多數(shù)人都認得,那是老李頭的大兒子。
魏禿子,一聽這名字就知道咋回事,可是沒有幾個人見到他的禿腦殼。無冬歷夏,魏禿子在外面都戴著帽子,據說在家里也戴,甚至睡覺時也戴。
魏禿子小時候腦袋上生瘡,大人們都叫蝲蝲蛄瘡,腦袋上淌膿水,他爹就踅摸個偏方,在他腦袋上涂上一層香火灰。不久,見效了。蝲蝲蛄瘡治好了,但是腦袋上留下了一條條疤瘌痀子,從此腦袋上再也不長毛了,落下個禿子。魏禿子小時候出門,還不懂得遮羞時,人們都看他,然后就交頭接耳說什么。特別是一起和泥巴長大的孩子,都叫他禿子,他就氣得鼓鼓的,揚起手就打人。魏禿子打人狠,下手黑,不管腦袋屁股,常常把別的孩子打得鼻口竄血,經過幾回,孩子們就再也不敢當面叫他禿子了。
有一次,一個外屯的人路過,向魏禿子打聽路。那人也嘴欠,喊魏禿子,“那個沒頭發(fā)的小孩兒,去東北屯咋走?。俊蔽憾d子聽見了,沒搭理。那人就又喊,“禿子,去東北屯咋走?。俊蔽憾d子就小眉疙瘩一皺,破口大罵,“你爹是禿子,你們全家都是禿子。”邊罵邊在地上操起一塊石頭,向那人飛去,那人躲閃不及,頭被打出血了。見魏禿子再次撿地上的石頭,那人飛也似的跑了。
魏禿子長大了,就戴上了帽子,人們再也看不見他的禿腦殼了。打小一起和泥巴長大的發(fā)小,有時候和魏禿子開玩笑,涉及到禿子或和尚之類的詞兒,魏禿子當時就翻臉,非得扇兩耳瓜子才肯罷休。
一大早,當街有人議論著,“昨晚聽一聲脆響,誰家放炮仗了?”就有明白人很神秘地說,“不年不節(jié)的,放什么炮仗,是槍聲。”這時候,魏禿子邁著方步走過來,人們就閉上嘴,不再說話。只見魏禿子,戴著狗皮帽子,上身披一件黑緞子面大氅,下身穿著馬褲呢黑褲,穿戴很精神。魏禿子仰著臉,打人們跟前過,別人就和他點頭,都帶著笑,不敢叫什么,魏禿子就稍微點下頭,算是回敬。見魏禿子走遠了,人們就納悶,“這小子發(fā)什么財了?”“不知道啊。”大家一臉的困惑。
再說那聲脆響,確實不是炮仗,而是槍聲。約摸在后半夜,多數(shù)人家都在酣睡中,張老財家的后門外就“啪”的一聲響,驚得張老財一骨碌從被窩里爬起來,披上衣服,點上煤油燈,就到廚房查看。見后門中間有一個圓圓的子彈孔,接著就看見從孔里塞進來的一卷紙。張老財戰(zhàn)戰(zhàn)兢兢打開,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寫著:“一整豬肉絆子外加200塊大洋,明天這個時候送到東村口。要是不送,知道下場?!睆埨县斂粗垪l,“咕咚”一下坐在地上,咧開大嘴哭了。是真心疼啊,錢倒是有,每一分都是從牙齒上勒下來的?!昂印币幌伦右@么多,得積攢多長時間??!可是,不敢不給啊。這是炸窯的內線“胡子”送的信,張老財知道,要是不給就不這么客氣了。
天亮了,張老財叫來長工趕緊再殺一口豬,分割成肉絆子。因為,剛剛殺了一口豬,張老財把肉都分給了長工,還有一些親戚,自個兒家就剩下豬頭和下水。一大年了,長工們跟著也挺辛苦的,寧可自個家少吃,也要給大伙都沾巴點。這下可好,平時自個兒什么也舍不得,可現(xiàn)在還得舍,張老財原本笑瞇瞇的臉上,今兒個卻掛著霜。
到了后半夜,張老財找來長工老李等幾個知近人,把準備好的錢和肉絆子送到村東口。然后,張老財一擺手,沮喪地說:“消財免災,都回吧?!崩侠顓s說,“東家,我有尿?!睆埨县敓o奈,“尿吧,快點?!?/p>
“胡子”行有個規(guī)矩,誰家送貨,要是發(fā)現(xiàn)有眼線看著,那可能不要貨了,轉身回去,那這家就要倒大霉了。所以張老財催著快回。不一會,長工老李提著抿襠褲連跑帶顛兒地回來了,湊到張老財耳邊小聲嘀咕什么。張老財一跺腳,恨恨地罵了一句,“挨千刀的,一猜就是他?!?/p>
說這話的時候,解放軍進駐村子了,要解放錦州。張老財家房子多,就住了不少當兵的。張老財熱情招待,把家里積攢的好東西都拿出來了,自己拍著胸脯表示,要盡匹夫之力,為解放錦州城做貢獻。晚上,哨兵抓了個到首長駐地偷東西的禿子,因為抓他時,帽子被打掉了,露出了禿腦袋瓜。是魏禿子,張老財能不認得么。這個時候的魏禿子尿都嚇出來了,往日的威風勁兒早沒影了,跪在地上求饒。見張老財進來,就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樣喊,“大舅,救救我,我沒偷東西啊,他們抓錯人了?!睆埨县斪哌^去,很生氣的樣子,打了魏禿子一巴掌,“你個傻禿子,到大舅家來,跳什么墻?。俊比缓髩旱吐曇魡栁憾d子,“告訴我,是不是你帶人炸我的窯兒?”魏禿子點點頭,再次高聲喊,“大舅救我,我錯了?!睆埨县斁娃D向那個當官的,滿臉堆笑地說,“這是我外甥,從小有點淘氣頑皮,常到我家來,不是偷東西的。”“哦,是這樣啊,放了吧?!?/p>
張老財?shù)囊痪湓挘赡軟Q定魏禿子的生死??蓮埨县攨s選擇救了魏禿子,但當張老財挨批斗的時候,卻得到了魏禿子的恩將仇報。后來,魏禿子先后娶了兩房媳婦,生下五個孩子,但都夭折了,而且魏禿子臨死前,再次犯了禿瘡病,腦袋上流膿,疼得嗷嗷叫,直撞墻。死了沒人戴孝,絕后了。有老人說,他干得絕戶事太多了。哎,報應啊!
李大柱子就是長工老李頭的大兒子,那個在公社干事的年輕人。大柱子從小跟著爹媽逃荒過來,落在了張老財家,大柱子才算吃上了飽飯。打小,爹給張家種田,媽給張家做飯。大柱子和張家的兩個兒子同時長大,張家孩子吃什么,大柱子就跟著吃什么,從來沒有兩樣過。
到了上學的年齡,李大柱子和張家的兩個兒子一塊上的學,買個筆啊本啊,交個學費什么的,都是張老財出錢。不久,定了成份,兩家人就分開過了,李家因為扛活當長工出身,分得了地主張老財?shù)娜g房子,兩家成了鄰居。
不過,兩家關系還一直好著。老李一出門看見張老財,一口一個“東家”地叫,張老財就擺擺手,小聲說:“不興這么叫了?!崩侠罹凸V弊诱f:“咋不興,東家到啥時候都是東家。”張家有個大事小情的,老李兩口子都去幫忙,過年了,兩家還在一起吃個團圓飯。兩家人坐在一起,就缺李大柱子,張老財就叫大兒子,過去喊大柱子吃飯來。衛(wèi)國不動身,張老財就生氣,“咋了,還有規(guī)矩沒有,爹的話都不聽了?”老大就小聲說,“人家不吃咱地主家的飯,要和咱劃清界限?!睆埨县斁筒恢暳?,老李的眼淚“唰”一下就下來了,“老哥,俺對不住你,沒教育好兒子?!睆埨县敂[了擺手,“算了,這不賴你?!眱蓚€大男人就悶悶地喝酒,喝著喝著,兩個人就回憶起剛落腳時候的事,你一言我一語,話就多起來,兩個男人就像個孩子似的都哭了,兩個媳婦也跟著抹眼淚。飯是團圓飯,但卻在哭中結束。
大柱子和張家的兩個孩子雖然一起上的學,可大柱子早早戴上了紅領巾,而張家兒子卻戴不上。不時還有同學在放學時,欺負哥倆,哥倆也不敢還手,每當大柱子趕上,就沖上前,大聲質問,“干嘛欺負人?”同學就起哄,“他倆是地主子弟,欺負咋了?”李大柱子就義正辭嚴地說,“地主子弟也是人,人人平等,就不該欺負?!蓖瑢W就一哄而上,連大柱子一塊打,大柱子一個人難敵這么多人,而那哥倆卻不敢?guī)椭笾哟颍Y果挨打最多的還是大柱子。完事,大柱子一邊擦鼻子上的血,一邊生氣地質問他倆,“咋這么熊呢,為啥不還手?”先是老二衛(wèi)民“哇”一聲哭了,衛(wèi)國就說,“我們是地主崽子,我爹告訴我,要‘忍為上’。”大柱子就憤憤地說,“活該挨欺負,再也不幫你了。”
轉眼他們上初中了,大柱子要入團,寫了好幾份入團申請,都沒有結果。后來,團委書記找他談話,“聽說你家和地主家有點糾纏不清,團組織還要繼續(xù)考驗你呀!”臨走,拍拍大柱子的肩膀,“希望你要經得住考驗??!”
從此,大柱子就再也沒跟張家哥倆一起上下學。大柱子到家,就跟爹媽說,“咱以后別和大伯家走太近了,他家可是大地主啊?!崩侠盥犕陜鹤拥脑?,就急了,“騰”下從炕沿上跳下,“啪”一下扇了兒子一個大嘴巴,“咱家的命都是人家給的,再說這話,我打折你的腿?!贝笾泳臀嬷槪瑳]敢和爹頂嘴。
隔不多久,快初中畢業(yè)了,大柱子終于入團了,還參了軍。大柱子在部隊當了幾年兵,提了干,轉業(yè)到地方就安排在公社干事。那次,公社安排大柱子和其他人一起回東北屯兒,開展憶苦思甜,大柱子心里不大情愿,但是軍人出身的大柱子必須服從。那天,張老財確實和大柱子說話了,因為有其他人在場,大柱子裝作沒聽見,一定叫大伯誤會而傷心。大柱子心里也不是滋味兒,本來公社領導要求,抓住張老財這個反面典型,懲戒一下。而大柱子卻打圓場地說:“我當兵的時候,我們部隊首長還向我打聽張老財了,說他當年幫了解放軍好多忙。再說,都是人民內部矛盾,還是不要激化好。”大柱子的這番話,張老財永遠都不會知道。實際上,大地主張老財沒受什么大的沖擊,是得到大柱子的保護了。
后來,大柱子工作上進,被調進縣里。再后來,大柱子回老家看爸媽,是坐著小汽車回來的,每次看爸媽,必到鄰居張老財家看看大伯,帶來很多禮物,和帶給爹媽的禮物一樣。當然,這個時候的張老財也摘掉了地主的帽子。每次,張老財就顫巍巍地抓住大柱子的手,嘴里喃喃地說,“柱子,老話說‘欲高門第須為善’,大伯沒看錯你。不管當多大官,心得善良。”大柱子就哈哈大笑,“伯,您老放心吧,從小跟您長大的娃兒,能錯嗎?”
大柱子的爹媽先走了,張老財卻還活著,越來越慈眉善目,竟然活到了百歲,在附近十里八鄉(xiāng)是最高壽的。自從爹媽沒了,大柱子就把張老財兩口子當自個兒親爹親媽,年節(jié)必來探望兩位老人。開春,老伴先走了,沒過百天,張老財也無疾而終。早已在縣級領導崗位退休的大柱子,和張老財?shù)膫z兒子一樣,為張老財披麻戴孝,直到老人入土為安。
秋泥點評
在寫作者個人經驗里,除去親情部分,最令人回味的莫過于睹月傷心,賞花落淚的青春歲月。作者用細膩的詩性筆觸,鏡頭般的再現(xiàn)了那年那月的青春畫面。故事從“香樟之吻”寫起,雖然受到處分,但打開了愛情魔咒的女孩們依舊欲罷不能。“香樟”們對策是轉移——從操場,到麥田,再到小巷。而“我和阿蔓”仿佛是揭秘者,滿懷好奇和吸引,尋找到了麥田:“一切都籠罩在這溫柔的光里,又因為即將消失,這光中便閃爍著哀愁之美……而風把涌動的麥浪,帶往哪里,哪里也一定會有阿蔓與我的愛情的味道吧?!卑矊幍摹胞溙铩贝蜷_了青春的秘境,一切曾經的羞澀與難以啟齒,都因為時間的淘洗而變得美好、甜蜜。香樟仿佛前驅者,堅定而忠誠地完成了自己的青春體驗。雖青澀,亦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