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
“到上海去,就要給自己做件新衣服?!背5缴虾3霾畹呐笥堰@樣對我說?!暗挂膊皇亲龅锰貏e好,只是便宜。”她補充說明,“去體驗一下那種趣味吧?!?/p>
到了上海,我由長住當?shù)氐挠H戚輕車熟路地帶到了南外灘輕紡面料市場。所謂市場,共有三層樓,內(nèi)有上百家店鋪,各種面料都有,絲綢、棉、麻、絨毛、緞面、皮草,應(yīng)有盡有。我抬頭仰望著廣告牌,想到了胖墩墩的老板娘。
“今天定做,明天取衣”是面料市場的最大賣點。我不禁想象,在這小小的店鋪后方有個看不見的工廠,整排的制衣師傅嘎嘎嘎嘎地踩著縫紉機夜以繼日地工作。
我們在一間較大的店鋪前停下來,老板娘與親戚立刻用上海話熱絡(luò)地交談起來。母
親定做了一件秋香色繡花外套,是店里原本就有的樣子,連工帶料,只需150元。我想做一件帶點東方味道,卻不那么中國式的上衣,女師傅推來紙筆說道:“那你畫畫樣子吧。”我畫了小圓領(lǐng),挖出點弧度來,又畫了比五分長一點、比七分短一點的六分袖,直筒不抓腰身。女師傅看了看,拿起筆道:“加個胸線吧?!?/p>
畫完樣式就可以挑布料,泰國絲的亮度柔和,我挑了淺粉色,像剛剛生出的荷花。“領(lǐng)子滾個邊,袖子就不滾邊了,要不然太中國式了?!迸畮煾翟挷欢?,句句切中要害。她又幫我挑了莼菜的綠色做滾邊:“太暗的顏色或是太鮮艷的綠都不好,這個挺搭的。”
接著便是量身。軟皮尺繞過身體,我才清楚地意識到,我已經(jīng)有二十幾年沒量過身,做過衣裳了。
小時候比較復(fù)雜的式樣,媽媽做不來,就會帶著我去村子外面的裁縫阿姨家去做。每次一去,便是量身。裁縫阿姨的手涼涼的,皮尺也涼涼的,皮尺隨著身體起伏的曲線四處游走,像一條蛇。
我最愛的是那一盒子像石片的畫粉,有灰色、白色、粉藍、粉紅和粉黃。裁縫在布料上用畫粉畫上一道線,再用剪刀剪開。十幾歲的時候,我去裁縫阿姨家裁一件背心短褲,阿姨照例是那句話:“又長高啦!”她冰涼的手指舞動著那條冰涼的小蛇,在我發(fā)育中的身體上爬行,忽然引起一陣奇異的感受,令我汗毛豎起,渾身緊繃。
那似乎是我頭一次意識到自己的身體有些不同了。從那以后,我再也沒去外面做過衣服。
如果裁縫阿姨將每個孩子每一年量身的記錄都留下,然后全部展示出來,肩寬、臀圍、腿長、胸圍……我們就能看見歲月是怎樣改變了我們的樣貌,不知那會不會是很壯觀的一個成長博覽會?當然,描繪著我們成長的圖紙都不存在了,那小小的裁縫鋪也早已消失。
上海女師傅替我量身的時候,手是很輕柔的,尤其是量頸圍時,圈住脖子卻留下適度的空間,不至于讓人產(chǎn)生窒息的恐懼感。她在我的手臂上模擬著袖寬與袖長,又讓我彎起手肘揣摩袖子的移動,十分仔細。
我的荷花衫子連工帶料,只花了200元,我付了100元訂金。走出面料市場的時候,我覺得自己不僅裁制了一件新衣,也找回了一塊童年碎片,關(guān)于一種量身定做的、既貼身又獨特的回憶。
(摘自《時間的旅人》九州出版社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