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甫
(長江師范學(xué)院 傳媒學(xué)院,重慶 408100)
以《無形的戰(zhàn)線》發(fā)端,新中國產(chǎn)出一批間諜片,并在“百花時代”形成了明顯的轉(zhuǎn)變。相比《無形的戰(zhàn)線》對個人主義的放逐,《羊城暗哨》《寂靜的山林》《英雄虎膽》等“百花時代”的經(jīng)典間諜片,完成了偵察英雄的個性注入,同時匯聚了個人主義與集體主義;更通過一種“性別戰(zhàn)爭”的描述,建立與性別敘事勾連的斗爭美學(xué),將男英雄與女間諜建置為大時代中立場相悖卻又互具吸引力的雙方,充分呈現(xiàn)其戲劇性情境,為此期間諜片帶來前所未有的觀賞性。
在間諜片中,為鏡頭反復(fù)呈現(xiàn)的香煙,已然離開了它原本的功能,被賦予了多樣的意涵。如同酒一樣,香煙不過是一種普通的上癮性物品而被人們廣為接受。但在這幾部間諜片中,香煙具有明確的表意屬性,它不僅僅是一種帶來生活細節(jié)感的道具,更是某種意義上的表演主體參與了敘事與表意的進程,進入了鮑德里亞所謂的“意義邏輯范疇”。
對偵察員來說,他們手指夾著的香煙形成了雙重表演。一方面,香煙如同美酒、舞步、西服與锃亮的皮鞋,都是反動世界的基本物質(zhì)享受。在打入敵人內(nèi)部后,香煙遂成為男性英雄的一種身份偽裝。口中悠然噴出的煙霧,混淆了敵人的警惕,告訴他們這是“自己人”。另一方面,毋庸置疑,香煙消費從屬于男性敘事范疇,香煙因而在參與這些偵察英雄的男性氣質(zhì)表演,它們強化了這些深入敵人內(nèi)部的英雄的男性氣質(zhì),他們的面孔在裊裊而起的煙霧中若隱若現(xiàn),超然地掌控全局。對于男性英雄來說,香煙,某種程度上比手槍更能讓他們擁有力量和自信。在驚心動魄的潛伏過程中,他們不能一直拿著手槍,卻總是手握香煙?!队⑿刍⒛憽分?,所有重要的敘事場景,曾泰手上都夾著香煙。李月桂派出手下假扮共產(chǎn)黨員試探曾泰,中景鏡頭中,曾泰那被強調(diào)的夾著香煙的沉穩(wěn)的手、手上飄起的輕煙,都刻畫了他的從容與睿智。由此,吸煙不僅表達出偵察員對特務(wù)組織的暫時融入,還成為其舉止若定的一個表現(xiàn)?!俺闊熌墚a(chǎn)生一種內(nèi)在的沖突感,一種角色正在平息內(nèi)心波動的感覺?!?/p>
除此之外,吸煙往往是戲劇化情境的重要構(gòu)成。《羊城暗哨》中王煉在公墓與八姑接頭,在這充滿死亡氣息的空間,二人對上暗語后,王煉拿出煙盒給八姑:“抽支煙吧!”電影切為特寫,作為信物的半張照片赫然擺放在煙盒一側(cè)。《英雄虎膽》的情報,也通過派煙在敵人眼前順利交接?!堆虺前瞪凇分幸粋€極為成功的驚險場景,是王煉趁八姑與劉媽外出時翻箱倒柜,險些被半途折回的劉媽發(fā)現(xiàn),而王煉之前支走劉媽,就是“叫劉媽給我買兩包香煙”。在這個意義上,我方偵察員手拿的香煙,是一個菲勒斯的能指:拿著香煙的時候,他們象征性地掌控著菲勒斯,因而擁有強大的男性力量,可以鎮(zhèn)定自若地應(yīng)付一切險情。作為菲勒斯的能指,香煙也不可避免地與情欲關(guān)聯(lián)起來。在八姑寓所,八姑想與王煉做真夫妻,兩人臥室內(nèi)談話時,王煉一直把玩煙盒,取出煙支,起身點燃,盡管這一場面調(diào)度對主流話語而言,不過借以化解突兀、稀釋曖昧,但是,燃燒的香煙已經(jīng)凝聚了充分的情欲想象。
吸煙被公認為男性世界行為,吸煙的女間諜也被認定為壞女人?!俺闊熂仁且环N可見的感官享受的來源,也是女性放蕩生活的象征。至少對男人來說是如此,他們看到女人抽煙會感到威脅,同時又感到極度肉欲的興奮?!蔽曳脚怨ぷ魅藛T、普通勞動婦女,在電影中都是不吸煙的。正是通過抽煙、跳舞、化妝等手段,女間諜被作為壞女人標出。香煙的意義與社會主流法則的關(guān)聯(lián)、香煙的外形與情欲的關(guān)聯(lián),使她們身上同時承擔了多重想象,歸根結(jié)底,她們是不被社會認可的一類人。這是對“榮譽法則”的一種反用。榮譽法則中“每個人獲得他人尊重的權(quán)利”都是“基于一種公認的規(guī)范”,“如果沒有按照規(guī)則行事,就可能失去榮譽。”抽煙的女間諜,由此被先在指認為道德敗壞者。
女間諜的體征、裝扮、言行舉止,構(gòu)成一種事實上的欲望系統(tǒng),滿足了一個禁錮年代對女性的想象。她們畫眉描紅,跳舞抽煙,身段婀娜,衣著光鮮。新中國較為匱乏的物資狀況,重構(gòu)了社會的榮譽法則,讓這些原屬日常的服飾、發(fā)型、生活方式,被指認為負面的、不符社會主流的。這些事物以負面的形象出現(xiàn)在女間諜身上,既表征了時代的匱乏,也從反面填充了人們的渴望。
如果說男性偵察英雄具有非凡的人格魅力,那么女間諜則無處不發(fā)散著魅惑,她們身上最為典型地體現(xiàn)了“女人味”。阿蘭喬裝迎接“副司令”的裝扮,足以作為一個隱喻,映射出人們對女間諜“女人味”的想象。這一場景中,阿蘭從右入畫在山林中行走,扎著長辮包著頭帕,手挎提籃,是典型的村姑打扮。場景切換,阿蘭回到司令部取下假辮子,整理自己的一頭燙發(fā)。假辮子是阿蘭喬裝的需要,但這一有意安排的裝扮的確美化了阿蘭的形象。阿蘭是一個無歷史之人,她在山林中突兀出現(xiàn),并始終葆有嬌弱和天真,其實放置了男性對純潔女性的期待。燙發(fā)在新中國銀幕的負面意味不言而喻。辮子與燙發(fā)的矛盾共存,無非一種想象的呈現(xiàn):一個有“女人味”的女間諜,最好既是純潔的,又是放蕩的。
得益于時代的短暫開明,直接的情欲場景能夠在銀幕上演。通過這種“女人味”,女間諜向男英雄們發(fā)出了明確的誘惑?!堆虺前瞪凇穼ⅰ罢婕俜蚱蕖敝畣栕鳛殡娪暗膽蚰?。八姑念念不忘與王煉做真夫妻,二人在臥室獨處時,八姑靠在床上搖晃著王煉的手臂,聲音柔媚。當王煉推脫,她無疑透著深深的失望:“我看你呀,不像是咱們的人?!薄队⑿刍⒛憽分蓄I(lǐng)軍外出的夜晚,曾泰與阿蘭單獨待在房間。阿蘭躺在床上,讓出自己身邊的位置:“來,躺一會兒……”同樣的情景,也在《寂靜的山林》中如出一轍地上演。
布爾迪厄曾說:“對男人而言,打扮和衣服傾向于讓人注意社會地位的社會符號(衣物、飾物、制服等)而忘卻身體;對女人來說,則傾向于張揚身體并使身體變成一種誘惑的語言?!蔽曳侥杏⑿鄣囊磺醒b扮,的確是有意混淆社會地位,使敵人能夠接受其偽裝身份,始料未及的是,這一舉動卻反而張揚出對于女間諜致命的男性身體魅力;而女間諜確實是有意于“張揚身體并使身體變成一種誘惑的語言”。
“誘惑的最關(guān)鍵的一個元素就是權(quán)力,因為所有的誘惑都要依靠它才能發(fā)生效力?!庇幸馕兜氖?,盡管誘惑行為的發(fā)出者都是女間諜,但從雙方心理來看,其實是我方男性對女間諜形成了誘惑。這其中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毋庸諱言,電影要展現(xiàn)男性英雄作為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代言人的權(quán)威,暗喻新政權(quán)的不可戰(zhàn)勝。同時,由于這種戲劇沖突是以不同陣營的兩性關(guān)系為基礎(chǔ)的,性與政治扭結(jié)在一起,構(gòu)成間諜片的最大看點,構(gòu)成禁錮年代的一大銀幕奇觀。所以,女間諜們往往有一顆寂寞的、等待我方英雄打開的心。她們同一陣營的男人大都不堪,我方英雄一出場,便以英俊外表、挺拔氣質(zhì)、不凡談吐,瞬即將她們俘獲。正是利用女間諜如此的好感,男英雄轉(zhuǎn)而輕松將敵人堡壘攻破。這背后的意識形態(tài)邏輯是,女間諜是生而有罪的,她們只能領(lǐng)受這殘酷的下場。
這些電影中,女間諜具有與男性英雄同等重要的敘事地位。每部電影敘事推進的關(guān)鍵點,都在于偵察員與女間諜順利接頭,并以自己的魅力打動女間諜,獲取她們的信賴和芳心,進而取得重要情報,一舉殲滅敵人。女間諜的存在是這一敘事能夠完成的根本前提。
盡管如此,男英雄與女間諜在人格地位上,卻明顯不在一個層面。他們并不是旗鼓相當?shù)膶κ?,?yīng)該說女間諜是男英雄所利用的一枚棋子。這種角色設(shè)定被直接表述出來?!队⑿刍⒛憽分械睦汐C人被敵方抓起來后,曾泰大口大口地抽煙,焦慮地走來走去:“怎么辦?聯(lián)系斷了……現(xiàn)在唯一的辦法,只有利用阿蘭這條路?!迸撂乩锟恕じ粻栙囋?jīng)分析電影中女性吸血鬼的角色:“在女性吸血鬼中,有一個雙重的替補。女性是男性的替補,吸血鬼是整個人類的替補……這些替補呈現(xiàn)了一個女性人物的力量、誘惑力和引人注目的特征……”可以說,這些間諜也是雙重替補,她們不僅是男性英雄的替補,也是電影中正面女性的替補,在價值序列中從來處于最末端。她們具有最為重要的敘事功能,收獲的卻是最壞的結(jié)果,她們在結(jié)局上是被隨意處置的,或者說,是被意識形態(tài)所嚴厲處置的。
因為她們身為“一個女性人物的力量、誘惑力和引人注目的特征”,她們不僅成為雙重替補,她們的身上還承擔了三重凝視?!八辉偈欠缸锏某袚?,而是一個完美無缺的產(chǎn)品,她那由特寫所分解的和風(fēng)格化的身體就是影片的內(nèi)容,并且就是觀眾的看的直接接受者?!彼齻兪怯^眾凝視的對象,作為一個“壞女人”、一種“妖婦”,觀眾投射在她們身上的眼光可以是無所顧忌的。在銀幕上,女間諜毫無疑問是注視的焦點,是觀眾欲望的對象,是觀眾的窺淫癖在干凈的新中國銀幕得以安放之唯一合理合法之所在?!堆虺前瞪凇分邪斯冒纪褂兄碌钠炫郏弧队⑿刍⒛憽分邪⑻m與曾泰貼身的倫巴,甚或阿蘭受辱后撲在床上痛哭,電影以高調(diào)光呈現(xiàn)的蓮藕般的手臂;《寂靜的山林》中李文英魅惑的眼神,都承受著觀眾的凝視與想象?!半娪凹訌娏俗鳛楸砻嫔暇哂须[藏作用的女性誘惑性形象……觀眾從電影中獲得的歡娛,幾乎在此變得與情色化的女性形象所發(fā)出的吸引力混淆不清。似乎電影的窺淫吸引力、顫動的陰影、明暗對比,都集中并圍繞著女性形體?!比绻f“本我往往扮演壞人的角色”,那么,觀眾內(nèi)心左沖右突的本我,恰好在電影中找到一個合適的鏡像。她們還是電影中男性偵察英雄凝視的對象,盡管這些英武的男性表現(xiàn)得如同沒有性的本能一樣,他們卻最為明白女間諜這一對象的價值所在。他們凝視她們,以男性魅力迷惑她們,以最終完成自身肩負的政治使命。與此同時,她們身上還承擔著社會主義政權(quán)/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凝視。這一主體直接把她們置于反動意識形態(tài)的位置,用最嚴肅的目光審視她們,直到她們接受了足夠的意識形態(tài)與人身的懲戒為止。
如果以伊格爾頓的“道德法則”與“審美法則”觀照這些反特片,并將此法則置換入新中國的具體語境,可以說,這些反特片同時服從于審美法則與道德法則。道德法則要以電影作為道德規(guī)訓(xùn)的方式,讓觀眾獲得道德收益,認同、遵從并有可能作為主體再生產(chǎn)社會主義的道德觀。然而,間諜片究竟是讓彼時觀眾心醉神迷的一個電影樣式,觀眾觀看間諜片,并不可能懷揣接受道德訓(xùn)誡的目的而去,他們需要并事實上也在電影中獲得了快感,這種快感是與間諜片的經(jīng)典對抗關(guān)系交織在一起的:男英雄與女間諜的“性別戰(zhàn)爭”。正是自始至終的性別對抗,造就了它們的銀幕經(jīng)典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