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峰
(陜西廣播電視大學,陜西 西安 710119)
在《陽光燦爛的日子》(1994)這部以現(xiàn)實主義為基調的作品之后,姜文就開始嘗試在電影中建立雙層文本,即在表層的敘事之外,又有另外一層眾說紛紜的表意,這也是姜文總是被戲稱為有“借題發(fā)揮”特點的原因。而在《鬼子來了》(2000)時,姜文還在使用線索清晰的敘事線,此后姜文的電影則都充滿了碎片化的情節(jié),以及人物模糊不清的行為動機,誘發(fā)觀影者尋找電影中的各種類比隱喻,以完成對深層文本的解讀,其新作《邪不壓正》(2018)亦然。
雙層文本的概念最早來自結構主義的領軍人物——社會學家列維·施特勞斯,在研究社會系統(tǒng)時,施特勞斯表示,人所感知到的通常只是社會表層,而其內在結構是需要人們通過模式認知和分析的。在藝術上,結構主義者認為,敘事文本在字面意義之外,還有一個特定的結構。但是結構主義者對這個深層文本的理解,還停留在認為其是創(chuàng)作者受所處文化背景影響無意識產(chǎn)生的心理結構的層次上。
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批評者們如《虛構的權威》作者蘇珊·蘭登等也意識到,大量的藝術家(包括文學家和電影人)在創(chuàng)作時,或是出于對意識形態(tài)限制的突破,或是純粹是實現(xiàn)對“韻外之致,味外之旨”的藝術追求,會有意識地設計極具推敲價值的深層文本。“作家有時不得不采用雙層文本策略(strategy of duplicity),從而使得作品在表面文本(surface text)下面秘密隱藏著一個潛文本(subtext)或隱含文本。表面文本通過認同潛在讀者的方式起到混淆視聽的效果,隱含文本則隱秘解構和顛覆表面意義?!苯淖鳛橐幻麄€人藝術風格極為突出的導演,其電影的最大特征之一,就是建立雙層文本,觀眾很容易就能意識到,姜文所想要表達的,要遠遠大于其具有拼貼意味的片段,以及跳躍性的敘事和夸張的影像與對白,如在《讓子彈飛》(2010)中,表層文本是張牧之對黃四郎的斗爭,深層文本是張牧之的身份與經(jīng)歷,姜文借此討論的是革命話語機制的形成。而《一步之遙》(2014)的表層文本是馬走日被誣陷殺了完顏英的冤案,深層文本則是馬走日所處的整個物欲橫流、泛娛樂化的世界,姜文借此辨析了事件真相與權力話語、群氓話語之間的關系等,觀眾必須要在觀影之后相互交流,參詳彼此對電影的解讀,才有可能洞悉姜文的本意。
在這樣的設計中,表層文本與深層文本之間有意在意義建構之上拉開距離,正是這種距離導致了觀眾對電影產(chǎn)生種種誤讀。以《邪不壓正》為例,電影上映之后,就被誤讀為“抗日鬧劇”??梢哉f,雙層文本敘述是一把雙刃劍,它既有可能導致電影表意的含混,也使得作品擁有了豐富的意蘊,這也就對觀眾的審美能力提出了較高的要求,《邪不壓正》就是一部呼喚具有閱讀敏感性與批判精神的觀眾的電影。
在電影的表層文本中,李天然是主角。李天然少年時期在東北追隨師父學功夫,不料師兄朱潛龍勾結日本人根本一郎害死了師父一家四口,李天然則在熊熊大火之中為藍青峰和美國人亨德勒所救。亨德勒將李天然送去了美國,李天然也認其為父,改名為小亨德勒。在美國,李天然學習了武術、醫(yī)術等,直到1937年,李天然以醫(yī)生的身份回到北平,準備向兩名仇人報仇。最終,亨德勒身死,藍青峰身陷囹圄,雖然為李天然救出,但是早已被拔去了一口牙齒。七七事變爆發(fā),李天然也報仇成功,歸隱山林。這一層文本中,充滿了性暗示、感官刺激,以及既血腥而又不失喜劇色彩的各種打斗場面,同時也闡釋了“邪不壓正”的主題,以取悅和迷惑觀眾。
只要對姜文之前的《讓子彈飛》《一步之遙》等電影稍做了解就不難發(fā)現(xiàn),解讀姜文電影深層文本的關鍵往往就在于姜文本人飾演的角色上。在《邪不壓正》中也不例外,在電影的深層文本中,姜文扮演的藍青峰是主角。整個李天然的復仇故事,其實全是藍青峰一手操縱的,他正是希望借助李天然,使得身為北平城警察局局長的朱潛龍和負有侵略使命的根本一郎互相殘殺,自己漁翁得利。而李天然則是藍青峰預備犧牲掉的棋子,為了計劃順利進行,連亨德勒都被藍青峰殺死滅口。在準備犧牲李天然之前,藍青峰已經(jīng)為了他的反清事業(yè)而先后犧牲了自己的兩個親生兒子,“天賜大恨”的李天然也是他在這次抗日大業(yè)中的工具。盡管最終藍青峰沒能阻止日軍侵華,但是他在北平救出了張自忠將軍,為抗日戰(zhàn)爭也做出了貢獻,從此,已經(jīng)失去牙齒,不能再鼓動欺騙他人的藍青峰退出歷史舞臺。這一層文本則是令人難以索解的,正義其實并沒有得到伸張,藍青峰無法被簡單地以“好人”或“壞人”定義,他的所作所為似乎也毫無意義,日軍依然大兵壓境,中國依然陷在苦難中,唯一做出殺死日本兵行為的竟是從城墻上跳下自殺的唐鳳儀,這是令人備感壓抑和迷惑的。
如前所述,電影人在用表層文本混淆視聽的同時,就在用深層文本對其進行解構。在電影的結尾,李天然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站在青瓦屋頂上,和也要報仇的女子關巧紅作別。而此時的他上身穿中式白馬褂,下身則穿日本的和服褲子,自己又是一個中國生美國長的人,在與藍青峰告別時,藍青峰對喊“爸爸”的李天然說:“我不是你爸,而你呢,也該找自己的兒子了?!边@意味著李天然在整個事件中的定位是模糊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擁有什么樣的身份。同樣,藍青峰最后也意識到,曾經(jīng)是辛亥元老,那個“講究”的、勢力滔天的自己早已在當下丟失了身份,因此他暗中安排各路人馬的計劃幾乎是沒有意義的,包括朱潛龍的“反清復明”、根本一郎的征服中國等,全都是鏡花水月。整部電影中唯一可以取得成功的人是以施劍翹為原型的關巧紅,但是在電影結束時關巧紅的復仇還未正式開始。因此,就如同《讓子彈飛》最終的成功其實是暴力喧囂后的一場失敗一樣,《邪不壓正》中的人都是歷史中的被戲耍者,正邪之間的輸贏還難以區(qū)分。
對于只熟悉原著《俠隱》,不了解姜文之前電影的觀眾而言,他們的觀影目的大多是為了滿足自身對老北京武俠世界的想象,或是賞析其中的快意恩仇、英雄夢想,他們對電影的接受基本上是娛樂性和消費性的,而不是批判性的。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部分觀眾想當然地只接受了電影提供的表層文本,而認為其是充滿了漏洞的“抗日鬧劇”,這樣姜文的寄托就被忽略了。事實上,姜文只不過用李天然的復仇故事來調動觀眾的觀影趣味,又在深層文本中,表達了本人的文化立場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