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從故鄉(xiāng)失蹤的人
一個對數(shù)字不敏感的人
只能愚鈍而笨拙地
用故鄉(xiāng),丈量他鄉(xiāng)
從虎鄉(xiāng)大道到文衛(wèi)路
是老李灣村到磨斧子箐的距離
從街心花園到陽關水岸
是老李灣村到杞家村,我家到外婆家的距離
從妥甸小城到上樹尾村媳婦娘家
是前場小鎮(zhèn)到老李灣村的距離
格邑河就是石者河
查姆湖就是新壩塘
老黑山就是高峰山
我一次次掙扎,才能試圖
逃脫,被宗族拋棄的絕望
我一次次丈量,才能安心
才能把靈魂和肉體
像車子的離合器,分離
前一半是故鄉(xiāng)
后一半是異鄉(xiāng)
我有拳頭大的心臟,還在跳動,但不能說
我的心胸比大海遼闊
我有鍋底般的腹部,還在長,但不能說
我的肚量能容山納川
我有石頭般堅硬的骨頭,還在硬,但不能說
有一天會疏松
我經(jīng)歷了太多誘惑
我不敢妄言,有一天會把持得住,比如
面對落日和雪
我會長跪不起
理想,比珠穆朗瑪峰高
而我,兩手空空
我想抵達的地方是
從未有人抵達過的地方
再低一些是,很少有人抵達過的地方
山腳,一個覆蓋滿積雪的小陡坡,就可以擋住去路
卻擋不住,峰巔的皚皚白雪
裝滿我胸口
哪怕雪崩,也要靠近
哪怕這是葬身之地
也試著,離峰頂最凈的雪
再近一點或死在雪峰下
抵達山頂后,從白云窩下來
足不能行,倚一株老樹瞑目
已是個快死之鬼
就讓我做非相禪師之徒吧
塵世太過喧囂,江湖有些好斗
該放下煩惱和屠刀
一具早已無心無肺的僵尸
不要再讓他茍活于世
再加重人世的罪孽
再帶著發(fā)爪和衣缽
回哀牢山
我喜歡峭壁下
沒有主人的野筍
孤立,干凈,素心,峻拔
不倚靠村莊
春雨一過,不必擔心
新芽被斬頭
因不同污眾林
免難于,那場大火
后來的竹筍,骨子里都流著她的血
歲月雕刀,越來越,把父親砍成爺爺
越來越,把母親刻成奶奶
越來越,把我塑成屬牛的父像
山前,佝僂的背
山后,孤獨的墳
越來越,回一次
心顫一回
越來越,像石者河,淌淚無聲
去哀牢山,是為了散心
看落日和白鷴
累了,就唱兩首
吼幾聲,哼幾曲
就在九天濕地
自彈弦子自寬心
頭揺腰閃阿乖佬,腳踢足跺彝族天籟左腳舞
不用擔心,周圍有高人
有閑人,有小人
把你當瘋瘋
脫下隱偽,褪去總是在世人面前美好的外衣
露出你矮小的廬山真面目
在落葉松和草原面前
不用裝逼
被塵世撞得灰頭土臉
被小人打得鼻青臉腫
我不抱怨,一個人
進山,一條清溪
滑石處,打坐
靜瘀了心口的暗瘡
聽一聽泉聲鳥鳴
糾正了聽錯的道言途說
看一看青蔥的樹木。
白云,不治而愈
那些看走眼了的目疾
父母這樣呼我,長輩這樣呼我
小草這樣呼我,白云這樣呼我
兒時這樣呼我
長大這樣呼我
在老李灣村這樣呼我
在雙柏城這樣呼我
妻兒這樣呼我
小九芳,一個生在九月花叢的女孩芳名
我,一個小男孩
擁有花一樣的名字
給我取名的外祖父,躺在故鄉(xiāng)深山
我身后,看著呢
想去石者河里摸摸小石鰍
大石頭箐里看看石蚌蚪,活蹦亂跳
丫唄窩箕深山中,找?guī)锥渌扇?/p>
終有一宿
父母不在了
故鄉(xiāng)就空了
我,將是游蕩在異鄉(xiāng)
無處安放的孤魂
淚竭
每一座山川都是一個地方的符號
每一條河流都有自己的歸宿
在我的故鄉(xiāng),這樣的河流僅此一條
大姚縣村莊的早晨,可以聽見姚安縣的雞鳴
姚安縣的牛羊,可吃牟定縣村莊的莊稼
而牟定縣的漂流瓶,可以流經(jīng)元謀縣境內(nèi)
在河谷地帶,這個叫三縣村的地方
匯集了三種不同的口音
人們聚在一起,通婚,圍魚,下棋
一杯酒,化解了歷史上
爭田搶水,父輩老死不相往來的仇怨
發(fā)呆,枯坐
在山中,對著一尊神
磨愁:這些年,我是一具骷髏,活得
不紅不紫
落日,如白駒
你還沒冥思透徹,天空
就布滿了黑神之利爪
流水,你還沒抓住
江邊,就冰天雪地
頓添白發(fā)
大江滾滾東去,那么狠
首也不回,你消耗了那么多光陰,卻
空空雙掌
一個圓圈,就畫出了一顆小腦袋
兩個圓圈,就畫出了兩個大腦袋
寥寥幾筆,就畫出了我的短發(fā)
粗粗幾下,就畫出了妻子的長發(fā)飄飄
真不簡單啊,畫完第一根大扁擔
再畫五根小扁擔,左手,就牽住了妻子
畫完第二根大扁擔后,再畫五根小扁擔
右手,就牽住了我
多么令我羞愧啊,在四歲的兒子面前
我才一歲。
多么令我不安啊,自從我漂泊他鄉(xiāng)后
就失去了繪畫的能力。
就把繪畫的絕活,傳給了弟弟
再也畫不出我:
左手拉著母親,右手牽著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