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伯慧
1
傅誠從家里逃出來時,正是晚上。馬路上燈火通明,他卻感覺四周漆黑一片。
他不喜歡黑夜。以前做大副的時候,他就不喜歡夜班。兩個人,他和一名舵工,坐在駕駛臺上,正悠然自得地哼著歌呢,一不留神,就從哪里鉆出一條小船來,燈光微弱,幽靈一樣從右舷冒出來,嚇你一身冷汗。做了十幾年的駕駛員,他面對過無數(shù)個那樣的黑夜,每個黑夜都是夢魘。但這樣一個晚上他還是逃進了夜里,像一頭受驚的幼獸,慌不擇路,任由自己被黑暗吞噬。
這個結(jié)果其實半年前就注定了。
半年前,船剛剛回碼頭,他就接到通知,去人事處。一旁的指導員說,又有好事來了。這些年來,每次去人事處,都是好事。高中畢業(yè)后沒考上大學,他就來到了這家公司。對于一個嚴重缺乏駕駛員的公司來說,他的到來受到熱烈歡迎。隨后,他在這家公司留下了很多紀錄:最年輕的三副,最年輕的二副,最年輕的大副,最年輕的老板——在船上,船長都叫老板,聽起來十分霸氣……他是被公司捧著送上船長位置的。后來的年輕人沒有他那么好的運氣,所有的過程都得慢慢熬。所以他在船上乃至江上是神一樣的存在,年輕人對他高山仰止、頂禮膜拜。他少年老成年少有為,平時沉默寡言不動聲色。有人在旁邊聽到是人事處的電話,就問,有什么好事啊?老板。
他搖了搖頭,能有什么好事?
說完“啪”的一聲關(guān)上門,昂首而去,只給站在欄桿邊的幾個人留下一個高深莫測的背影。
這次跟他談話的又是人事處長。他知道這是特殊待遇。別的船員安排工作都是人事干事直接交待,頂多也就是人事科長出面,而唯有他,每次學習、升遷、換船都是處長親自找他談,美其名曰“征求意見”。他知道這是奉公司領(lǐng)導的旨意。
回來啦?
人事處長的臉上掛滿了笑,就像圣誕老人身上掛滿了雪,嫦娥身上掛滿了月光。他知道,又要有什么變化了。果然,寒暄了幾句,問了問船上的情況,身體怎么樣啊,家里情況怎么樣啊,隨后人事處長就收了笑,認真地說道:
回去好好休息幾天,準備去航運學院報到。
報到?報什么到?。克傺b一臉驚訝的樣子,其實他對人事處長的這種說話方式早就了然于胸了。
你少給老子裝啊,人事處長笑著罵了一句。全公司都知道“楚?!币鰜砹?,很多人都在找關(guān)系開后門要上“楚?!蹦兀墒穷I(lǐng)導心里早就給你留了位置,你又是“楚海”的首任船長。再裝老子就把機會讓給別人了啊。
傅誠想了想說,給別人吧。
他的聲音有些弱。人事處長當他是開玩笑,起身把他趕走了。
才過了兩天,他又來找人事處長了。
劉處,我不想上海船了。他開門見山,不想給他扭轉(zhuǎn)局面的機會。
什么?人事處長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腦子進水了吧?多少人做夢都得不到的事。最好的船,最好的待遇,公司的未來在海上,不在江上,你知不知道啊!
他沒想到人事處長的反應會這么強烈,他以為既然有那么多人想上海船,那換一個人就是了嘛。
人事處長接著說,你以為,公司的第一艘海船,隨便派個什么人就可以上的啊。告訴你,這是陳總親自給你安排的任務(wù),是政治任務(wù)!你要上升到政治的高度來思考這個問題!不想干的話,自己找陳總說去。
又把他趕出去了。
三天后,他又接到人事處的電話,一個小青年打的,電話里就一句:到公司來開會。
會議室里掛著一張大標語:楚海輪首批船員培訓動員會。再看看屋子里,公司領(lǐng)導和各職能部門的負責人都到齊了,還有很多船上的熟人。半年多的日子,船上就在不停地猜測著,哪些人會上海船,大家從專業(yè)技術(shù)到人際關(guān)系到個人資歷,把有頭有臉的船員都分析了個遍。有些人則是暗中使勁,想方設(shè)法跟人事處、安監(jiān)處、機務(wù)處套近乎。半年多的潛流暗涌,現(xiàn)在終于浮出水面了。所謂開會就是講話、動員,大家聽得很認真,都拿著個本子記錄,仿佛領(lǐng)導的講話里有什么海上航行秘笈一樣。傅誠卻有些心不在焉,直到結(jié)尾,陳總在講話里不點名地批評了他。
……這是整個公司的大事,我們有些人卻不當回事。公司培養(yǎng)了你多年,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如果你在關(guān)鍵時刻拋棄了公司,不要怪公司也拋棄你……
傅誠知道這話明顯就是對自己說的,就算是一直低著頭,他也能感到大家都把目光投向了他??磥磉@事很多人都知道了。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晚上,回到家里,他就收拾東西,奔火車站而去。這是他唯一的辦法,也是他最熟悉的辦法。那個時候,他并不知道,他會在一個叫好鎮(zhèn)的地方停留那么久。
當時,整個好鎮(zhèn)都像是睡著了。街上燈光也很暗,影影綽綽的,偶有光影閃過,以為是人影,定睛一看,才知道是樹影。樓房里也沒有燈光,不知道是人都睡了,還是原本就沒有人住,甚至連商店也沒有。傅誠想是不是要在街上睡一晚了。他在長江上下跑了十幾年,到過無數(shù)個小鎮(zhèn),卻沒有見過一個像好鎮(zhèn)這樣一個讓人感到陌生的小鎮(zhèn)。他繼續(xù)向北走,過了一條河,小鎮(zhèn)漸漸明亮了起來,也漸漸有了些人氣,居然有一兩家商店還亮著燈。走近了,才看到上面寫著的幾個字:亞東配件店。再往前走,有了些不一樣的氣息,濕濕的,帶著些咸味,彌漫在空氣中。他知道,靠海了。他忽然想到海邊去看看,于是決定趕緊找個地方住下來,把包裹放下來。
他最終找到了一家名叫望海潮的小賓館,住了下來。但是賓館老板告訴他,要看海得到碼頭邊,離這里還有些距離,步行要一個小時左右,還是明天再看吧。一個小時的距離,都能感到海的氣息。躺在床上的時候,他一直在想,海真的就那么可怕嗎?
2
早上傅誠是被鳥吵醒的,當時天還沒有大亮。鳥就在頭頂上,嘰嘰喳喳地像是在開會。鳥兒開會總是這么熱鬧,它們都搶著說話,不像人類,總是一個人講,其他人聽,無趣得很。匆匆洗了把臉,他就往海邊趕,他想著能不能趕上日出。快走出小鎮(zhèn)的時候,面前出現(xiàn)兩條路,他有些猶豫了,不知道該往哪里走。太早了,路上還沒有人。他朝兩邊張望,聽到左邊不遠的地方似乎有聲音。他走了過去,聽到是音樂聲,聲音有些模糊,聽不清唱的是什么,但是感覺有些哀怨。
音樂聲是從一個屋子里飄出來的。一間小屋,里面亮著燈,音樂聲就是從那里傳出來的。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門口坐著一個男人,正瞇著眼睛,望著遠方,似乎沉浸在音樂的世界里,傅誠快走到旁邊了,他卻看都不看他一眼。這讓傅誠能夠仔細看他。男人一身老式美國軍裝,一臉的絡(luò)腮胡,布滿疙瘩的臉上也顯示出了滄桑,看起來應該有四十來歲。他看著男人,不知道該不該開口打擾他。等了一會兒,男人先開口了。
你是來看日出的吧?
沒等他回答,他又自顧自地說道。
自己心里沒有陽光,看再多的日出,又有什么用?太陽就在那邊,看到了吧?現(xiàn)在才去看日出,晚啦。
傅誠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果然,一縷陽光已經(jīng)從山邊探過來了。山上都是樹木,想來已經(jīng)遮住了大半的陽光,否則,他看到的陽光應該是一片而不是一縷?,F(xiàn)在去看日出,顯然已經(jīng)晚了。
正猶豫的時候,那人又指了指旁邊的一張凳子說,坐吧。
傅誠坐了下來,那人換了一盤碟子,不再理他,瞇著眼睛,跟著歌曲哼了起來。
我在早晨醒來,迷迷糊糊
萎靡不振
我在早晨醒來,迷迷糊糊
萎靡不振
幻想著我失去已久的愛人
在陪我散步,和我談天
和我說著一切
他唱得很投入,仿佛傅誠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只是偶爾用余光瞥一下傅誠,讓傅誠稍感一絲安慰。雖是余光,傅誠仍覺有些銳利,仿佛烈焰的光,哪怕只是掃過,也會讓人感到灼熱。傅誠也算是閱人無數(shù),這種情況卻是第一次遇見。他感到,這人一定是個隱居在這里的世外高人。那人就像看透了他的心思似的,當歌聲停下時,他對傅誠說道:
你是在猜我是干什么的是吧?我走過很多的路,看過很多的云,我的足跡遍布大江南北、黃河上下。后來我走累了,就到這個小鎮(zhèn)來,休息休息。雖然多年以后,小鎮(zhèn)或許不會記得,我曾經(jīng)在這里停留過……
他的眼睛有些失神,仿佛又回到了久遠的過去,隱隱間還有些失落。但他很快就收拾了自己的失落,站起來,朝傅誠伸出手來: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我叫曹秋。
他從浪漫轉(zhuǎn)到現(xiàn)實,仿佛切換電視頻道一樣快捷自如。傅誠忙不迭地伸手,握住他的手,感覺他的手冷冰冰的,卻很有力量。
我叫傅誠,跑船的,剛到好鎮(zhèn)。
曹秋點了點頭,好!歡迎來好鎮(zhèn)!
兩人算是正式認識了。
其實我沒有資格代表好鎮(zhèn),我才來好鎮(zhèn)幾年。我只是覺得,現(xiàn)在的好鎮(zhèn)會歡迎你。
曹秋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雖然濃密的絡(luò)腮胡子里鉆出來的笑容有些令人生畏,但畢竟還是笑容,這表明他已經(jīng)愿意接納傅誠了。雖然昨天就關(guān)了手機,斷了跟外界的所有聯(lián)系,傅誠還是像一只驚弓之鳥。他知道那幫人一定又在滿世界找他。曹秋顯然看出這一點,他的笑容就是為了緩解他的緊張。
幾年前,我剛到好鎮(zhèn)時,好鎮(zhèn)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人沒這么多,尤其沒什么外人。好鎮(zhèn)人似乎彼此都認識。大家在路上相遇都會打招呼,其實有些并不認識,但都會像隔壁鄰居一樣打招呼。
他似乎不知道,現(xiàn)在在城里,隔壁鄰居也不打招呼的。
好鎮(zhèn)人很淳樸。你可以說它落后,其實落不落后不是由外面人說了算。好鎮(zhèn)人不覺得自己落后。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時閑坐在海邊,或者山腳下,能感到時間從身邊溜走。這沒什么不好。時間就是這樣的。你跑的時候感覺不到它在跑,你停下的時候才能感覺到它在跑。可是后來,修了公路,建了碼頭,好鎮(zhèn)就變了樣兒。尤其是建碼頭,對好鎮(zhèn)影響最大。以前只有零星的小船路過,在海上拋個錨,船員們劃著救生艇上個岸,對好鎮(zhèn)沒什么影響。碼頭建了之后,可以停船,越來越多的船??吭诖a頭。停靠的船越來越大,越來越多的外地人上岸來,這才徹底改變了好鎮(zhèn)。你看看,整個北邊,都是這幾年才有的。先是一兩家配件店,接著又有了副食品店,超市,夜總會,海員俱樂部,幾年的工夫,北邊的地盤都快超過南邊了。你們?nèi)祟惖臄U張能力,實在是太恐怖了……
曹秋說得很投入,傅誠聽得也很投入,尤其是當他說到“你們?nèi)祟悺钡臅r候,傅誠頓時就有了一絲羞愧感,雖然他知道,自己并沒有資格代表人類。但是他知道,如果自己上了“楚?!?,按照公司規(guī)劃的航線,他也會指揮著“楚?!蓖?吭诤面?zhèn)的。
3
一直想去看看海,沒想到海是這個樣子的。
海灘上塵土飛揚,幾乎掩住了遠處的海。幾只塑料袋在空中飄舞,紅的,白的,藍的。藍的那只飛得最高,迎著太陽扶搖直上,似乎想遮住太陽。紅的那只則直奔傅誠而來,眼看就要迎面撞上了,他趕忙低下頭來才躲過這突如其來的襲擊。大大小小的石塊橫七豎八地擱在海灘上。雜草高高低低,三個一群五個一伙,散落在石頭中間。幸虧不遠處有蘆葦,靠山的那邊,蘆葦在風中搖擺,這才讓海有了一絲浪漫。
這樣的海灘并沒有影響傅誠看海的情緒。他覺得這樣的海更有生活氣息,讓人感覺沒有離這個世界太遠。然而傅誠并不知道,海平面給他的只是假象。腳下的海水是白色的,渾濁的,一個個海浪打過來,和江上似乎并沒有區(qū)別。再往遠處海水就有些顏色了。淺淺的藍色,比天空要淺,像是一盆水里滴了一滴藍黑墨水。
一旁的曹秋說,怎么樣,失望了吧?
傅誠笑了笑。
那天一起聽了音樂之后,兩人又談了會兒話。曹秋談了自己對音樂的看法,傅誠則講了船上的幾個小故事。其中有一個故事的主人公是他自己。
一個大霧天,船在鎮(zhèn)江附近拋錨夜泊,他看到附近停了一艘小船,那種很小的機駁船,看起來只有兩三百噸。船上只有三位船員,開船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又黑又瘦。另一位是他老婆,又矮又胖,主要工作是做飯洗衣服,靠岸的時候系個纜繩什么的。第三位是他們的兒子,剛上小學三年級,在家跟著爺爺奶奶讀書,平時很難見到父母,現(xiàn)在趁著寒假跟著船,算是個臨時船員了。傅誠看到他的時候,他正在船艙里做作業(yè)。這是典型的水上人家,他們一直在江上漂,運少量的貨,米,油,水果,沙子,廢鐵,什么都運。漂到哪里算哪里,船就是家。路過的時候,男人叫住了傅誠,請他上船做客。他們聊了會兒天,又矮又胖的老婆炸了一盤咸魚干,又黑又瘦的男人請他喝了杯酒。傅誠對他表示感謝,心里有些感慨。
因為要趕著去卸貨,一大早霧稍淡了些,傅誠就下令開船。他覺得這樣的霧天應該沒有船敢出行才對。為了安全起見,他親自在駕駛艙坐鎮(zhèn)。結(jié)果船開出去沒多久,他突然看到前方有一絲光亮,非常微弱的光,不仔細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他急令舵工停車,倒車,但是指令下去了,船卻半天停不下來。隨后就聽到“嘭”的一聲,他趕緊讓二副下去查看情況。不一會兒,對講機里傳來二副的聲音,船沉了,正在救人。他下令打開探照燈,強烈的燈光下,他看到前方不遠處一艘小船船底朝天,三個人影正在水里掙扎。他趕緊指揮船靠過去,一邊呼叫下面的二副指揮救人。后來他還是等不及了,要二副上來換他,他親自下去指揮救人。剛到一樓,他就看到兩個水手抬著一個人進了機艙。那是十二月份的天氣,江水冷得刺骨,而機艙里是全船最暖和的地方。他急忙跟了過去,發(fā)現(xiàn)正是那個又黑又瘦的男人。機艙里,又矮又胖的女人正在那里放聲大哭,哭聲撕心裂肺,隆隆的機器都蓋不住她的聲音。他聽到女人邊哭邊喊:兒子啊,我的兒子啊……那個又黑又瘦的男人瑟瑟發(fā)抖,掙扎著要往外跑,結(jié)果被兩個水手摁住了。又過了一會兒,傅誠看到水手長抱著一個穿救生衣的男孩進來了。男孩臉色烏青,似乎沒有呼吸了。男人和女人一起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朝孩子撲過來,被兩個水手攔住了。水手長趕緊把男孩放在地上,解開救生衣,給他做胸部按壓,好半天,男孩終于吐出一大口水來,隨后睜開了眼睛。傅誠這才松了一口氣。又黑又瘦的男人也緩過勁來了,他緩緩站了起來,突然對著傅誠的臉就是一拳。傅誠沒防備,一個跟頭栽倒在地,砸得鐵地板哐啷一聲。男人還要過來,被兩個水手架住了,他放聲大哭:我的船啊……
對于這個故事,曹秋是這樣評論的:生命原本就是偶然的,來得偶然,去得偶然。你只是向他證明了生命多么寶貴而已。所以你無需自責。
傅誠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可是他是頭一次聽到有人這樣來安慰自己。有些野蠻,有些粗暴,但直擊他的內(nèi)心,讓他很感動,也很舒服。
他問曹秋,你去過海上嗎?
曹秋摸了摸絡(luò)腮胡,說道,去過。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當時,我在報社工作,拿著不低的報酬,工作也還算被人瞧得起。可是我突然就厭倦了這種生活。生活天天都很熱鬧,但還是感覺很平庸。我不想過平庸的生活。我天生就不是個平庸的人。我就打算去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支教。那是我曾經(jīng)采訪過的一個地方,非常貧窮,大部分孩子都讀不了書,有的人家?guī)讉€人穿一條褲子。最讓我痛心的是他們的眼神,麻木,無助。我打算去幫幫他們,去喚醒他們的靈魂。但是在去支教之前,我要完成一個一直沒有完成的心愿:去海上看看。我找了一個在航運公司工作的朋友,我以前采訪過他,他答應幫我安排。當時,那艘船正在廣東的新會港,離我不遠。我就趕了過去。我們從新會出發(fā),經(jīng)臺灣海峽,再經(jīng)東海,最后到上海。
那是一次真正的航行。我在海中央,而不是海邊看海。我吐得死去活來。是船員們救了我。他們給我熬粥,里面加臘肉和青菜,那是我吃得最香也最難受的東西。如果沒有船員們,我可能都死在了船上。可是,我對他們一點好印象都沒有。他們除了開船,就是抽煙,喝酒,打麻將,談女人。我親眼看到有個船員拿著女人的內(nèi)褲自慰!到了港口之后,他們更是胡作非為,幾乎每個船員上岸后就去找女人。說得不好聽一點,整艘船上,我就沒有看到一個正常的人!他們都是有病的人。啊,抱歉,我這么說不是指你。你是我見過的,唯一一個正常的船員。跟他們比起來,你過得……太正經(jīng)了。
這一點傅誠也認同,他一向認為,自己是船上唯一正常的船員,雖然自己不一定是最聰明的船員。
后來我就去支教了。整整一年,我生活在一個沒有電話、沒有網(wǎng)絡(luò),甚至都不能通信的地方。那里是茫茫大山。你不知道,大山里的感覺和大海上的感覺完全不同。雖然都與世隔絕,甚至在通信方面還比不上大海,但是,山里有孩子們,還有那些淳樸的村民,他們沒有受到這個世界的污染,純潔無瑕,他們才是天使,是他們拯救了我,而不是我拯救了他們。他們讓我長時間以來無所皈依的靈魂找到了歸宿……
對于傅誠來說,與人交換故事就意味著他把這個人當朋友了。他感覺得到,他們兩個人都不是那種容易相信別人的人,也就意味著他們不是那種容易交朋友的人。
4
天上飄著蒙蒙細雨,但是江上視線非常好,細雨仿佛嫌江上太安靜太純凈了,存心要給江面增添一些底色,好讓接下來的故事有一個完美的背景。船在武漢休息兩天后,糧草充足,船員們也補充了精神,個個顯得精神十足,所以船開得很快,一路順江而下,下午兩點多就到了黃石港。船員們并不知道,這天下午對于其中一個船員來說,是多么重要的一個日子——他將以駕駛員的身份開始自己的首航。這件事,對于船員們來說,再普通不過了。他們只需要在時間到來的時候,把他叫到駕駛臺,讓他過來指揮著船走完四個小時的航程就行了。
然而,快到三點半的時候,大副按照慣例吩咐舵工,去叫三副。舵工問,哪個三副啊?大副不耐煩地說,還有哪個三副?船上有幾個三副啊?肯定是傅誠啊。舵工這才跑到二樓去叫人。好半天,二樓才有應答聲,大副以為是傅誠上來了,拿著航行記錄本正準備和他交接,誰知回頭一看,卻是舵工。他說,人呢?舵工搖了搖頭,沒找到。大副說,沒在房間里?舵工點了點頭,沒有。機艙,水手艙,大管輪二管輪房間,連老板和老軌的房間都找過了,就是沒見到他。大副說,真是出了鬼了,馬上要值班了,怎么人不見了呢?去找指導員,快去!
驚動了指導員,說明這是大事了。指導員馬上發(fā)動全體不值班的船員去找,仍然沒找到。指導員感到事情有些麻煩了,他馬上跟船長商量,召集全體船員開會。會上決定,全員出動,再找一次,再找不到的話,就向公司匯報。結(jié)果,還是沒找到。指導員說,船就這么點大,不會是出事了吧?這句話馬上讓大家緊張起來。以前船上就發(fā)生過船員失蹤的情況,后來發(fā)現(xiàn)是喝多了酒掉到江里淹死了。如果是這樣,那就是出大事了,指導員是要負主要責任的。更何況,他知道,傅誠是公司重點培養(yǎng)的駕駛員,是公司的未來。電話很快就打到了公司。那天下午,公司炸開了鍋。派出所,船隊,調(diào)度室,黨辦,總經(jīng)理辦,全部動了起來。打電話聯(lián)系家屬,說沒回家。又找其他在家的船員,說沒見到。最后調(diào)動公安手段追蹤電話,發(fā)現(xiàn)他的手機已經(jīng)一天沒開機了,最后的通話是在昨天,在武漢。隨后公司開了總經(jīng)理辦公會,緊急商討此事,要做好他失蹤落水的準備了。就在這時,船隊隊長的電話響了,說人找到了,就在船上。
原來到了七點鐘,剛剛吃過飯的時間,大管輪從會議室里出來,突然看到一個人,滿臉油膩從船尾的輪機儲藏室里出來了。那是個非常小的儲藏室,只能容納兩三個人,平時放些船上備用機械,里面又臟又亂,平常根本就沒人光顧的。大管輪當時就大叫起來,鬧得全船人都出來了。誰能想到傅誠一個駕駛員會跑到這個地方去呢?而且在里面呆過了整個值班的時間。指導員趕緊問他怎么回事,怎么不值班,跑到那里面去了。他說發(fā)現(xiàn)房間的門關(guān)不嚴,門栓松了,他去找螺絲,沒找到合適的,就到輪機儲藏室里去銼螺絲去了,一不小心就把值班時間弄忘了。這個解釋明顯有些牽強,儲藏室太小,在里面轉(zhuǎn)不開身,鉗工臺也小,不好操作,機艙里有更好的鉗工臺。但是指導員已經(jīng)沒有力氣生他的氣了,他想著趕緊給公司打電話,匯報此事。據(jù)說,總經(jīng)理得知這個消息后只說了一句話,人沒事就好。然后就什么都沒說了??偨?jīng)理的這個態(tài)度就是一個信號,其他人也就不再追究此事了。
傅誠醒來的時候有些犯迷糊,他不知道為什么這件事又在夢里被重新演了一遍。而且在夢里,他似乎是一個旁觀者,一直在看著一個叫傅誠的人,主演了整個事件。他像是看電影,看得見所有人的行動,甚至連公司里的那些人的舉動,他都看得一清二楚。這讓他感到有些不寒而栗,似乎冥冥之中,真的有什么神仙,窺探著他的一舉一動,甚至窺探著他的內(nèi)心。他不知道,除了他自己,有沒有別的人知道,他是在逃避,就像他人生的第一次考試,只不過當時他是以生病的方式躲過去的。后來,人生的每個第一次他都成功地逃掉了,而且都沒有受到懲罰。他認為是自己的逃避手段越來越高明了。奇怪的是,只要逃過了第一次,第二次他就不緊張了,就能輕松自如地應付了。
醒來之后,他還在回味這個夢。他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大汗淋漓,滿身都濕透了。他趕緊起來,開窗戶透氣,似乎自己還在那個狹窄的輪機儲藏室里。好鎮(zhèn)顯然是個更大的儲藏室,但是好鎮(zhèn)的空氣太濕潤了,他感覺自己身體里都是水,似乎一個夢的時間,自己就可以從空氣中吸進一杯水。他伸了一個懶腰,突然有人敲門,他打開門一看,居然是曹秋。
曹秋站在門口的姿態(tài)很久以后還讓傅誠記憶猶新。他站在離門一米開外的臺階上,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輕撫著腮邊的胡須,眼睛看著遠處的山腳,一動不動。就算是傅誠打開了門,這個姿勢仍然保持了幾秒種。想來這個姿勢就是專為傅誠準備的。傅誠說,怎么是你???
曹秋說,怎么大白天的睡覺?。靠鬃诱f,宰予晝寢,小子也,朽木不可雕也。
他說得很認真,一點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所以傅誠剛剛咧開的嘴巴不得不重新關(guān)了起來,換上慚愧的面容。說道,你怎么來了?
曹秋說,我?guī)闳ヒ患绎堭^。那個飯館應該是好鎮(zhèn)最有特色的飯館。
飯館名叫燕歸來,居然建在懸崖上,飯館靠海的那一邊看起來只有燕子才能飛得上來。事實上,傅誠并沒有看到燕子,倒是成群的海鷗像一架架轟炸機一樣在海上飛翔,還常有海鷗掠過頭頂,往小鎮(zhèn)飛去。另一邊靠著街,熱鬧非凡,前面一大塊空地上停滿各種各樣的車:寶時捷,奧迪,路虎,寶馬,馬自達,摩托車,電動車,自行車……說明這地方適合富人也適合窮人。飯館是一棟舊式建筑,大瓦房,白墻邊,兩邊爬滿了爬山虎,門前種著一排木芙蓉。走進去才發(fā)現(xiàn),里面被分割成好幾塊,用木柱子隔開,上面掛著個木牌子,寫著字:華山派,蒿山派,青城派,天山派……里面的擺設(shè)也各不相同,想來各個武林門派的文化也不相同。一個一身黑衣的小伙子看到了曹秋,徑直朝他走過來,把他們領(lǐng)進了青城派。里面是張矮小的方桌,原木的,四周四張長木凳,同樣也是原木。曹秋先在一方坐下,示意傅誠坐。
曹秋開始點菜,點的都是普通的家常菜。點到三個的時候,傅誠說夠了,就我們兩個人,別浪費。他沒有理傅誠,又點了兩個菜。酒館里陸陸續(xù)續(xù)有人進來,不一會兒就熱鬧起來。傅誠想幸虧來得早,否則恐怕連個地方都沒有。來得早的另一個好處就是上菜快。一個扎著馬尾的年輕女孩,身上穿著跆拳道服,顯得精神抖擻,她雙手托著菜盤,左右開弓,不一會兒,菜就上滿了,排了一桌。女孩正準備離開的時候,曹秋叫住了她,姑娘。傅誠以為他要酒,正準備阻止他的時候,他卻鄭重其事地說了一句,姑娘,辛苦你了,謝謝你啊。傅誠頓時自慚形穢,趕緊拿起筷子打算夾菜,來掩蓋自己的窘態(tài)。曹秋并沒有理他,他雙手抱拳,放在胸前,閉上眼睛,嘴里嘰里咕嚕地說了幾句話。聲音很輕,說得又很快,傅誠只聽到最后一句:阿門。
從點菜到祈禱,將近二十分鐘的時間,曹秋沒有說一句話。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身邊沒有別的人存在。傅誠則是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不知道說什么好,拿在手上的筷子不知道是該放下,還是伸出去。幸好這時有人來解圍了,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子走了進來。她一身少數(shù)民族服裝,臉有些黑。傅誠看著有些眼熟,在她走到桌子邊坐下的時候,才想起從電視上看到過,這是彝族的服裝。曹秋終于開口說話,這是日果。這是傅誠,叫傅大哥。日果給了傅誠一個笑容,笑得很甜,也很清純,她叫了一聲,傅大哥。聲音也很甜。傅誠說,你是彝族的吧?日果說,是啊,傅大哥。女孩兒顯然是餓了,拿起筷子夾了一塊雞塊就打算往嘴里送。曹秋鼻子里“哼”了一聲,女孩兒趕緊放下筷子,也像剛剛曹秋一樣,雙手抱拳,放在胸前,閉著眼睛,嘴里嘰里咕嚕地嘟噥了幾句。
曹秋搖了搖頭,說道,日果是我從支教的地方帶出來的,她讀過高中,在那里教小學,當時連條好褲子都沒有。她一直喊我大哥。我離開的時候,她非要跟著我出來闖闖世界。我不干,我自己沒有留下,倒還帶一個走,我于心不忍??墒呛髞?,她到底偷偷跑出來了……她那么純凈,我真怕這花花世界把她污染了。
真是一個喜歡笑的女孩兒。面對她的時候,你會感到她一直在笑,而且所有和她在一起的人,都會感到她的笑容是給你的。她的笑容很自然,不是那種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笑容。她的笑容很舒展,像綻放的花,這種笑容是從骨子里出來的,是出生的時候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傅誠不知道一個又窮又苦的地方怎么會有那么多的笑容,但是她的笑容確實很實在。這是很久以來他的生活里最缺少的東西。日果很少說話,問一句才說一句。
日果,你來這里多久了?
兩年多了。
日果,你經(jīng)常穿彝族服裝嗎?
不是,很少穿。
日果,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日果,你多大了?
二十三。
基本上是有話必答,就連現(xiàn)在的女孩子比較忌諱的年齡,她也是痛痛快快地回答了。直到傅誠沒話找話地問了一個問題:日果,你喜歡這地方嗎?
她這才看了一眼曹秋,回答道,喜歡。
此時曹秋手上拿著一杯茶,正瞇著眼睛養(yǎng)神。他吃飯很快,大刀闊斧,大快朵頤,仿佛完成任務(wù)一樣。他不去照顧別人,也不管周圍的動靜,只管一心一意完成填飽自己的任務(wù)??磥砣展呀?jīng)適應了他的風格,也是專心吃飯,只在別人問話的時候才回答一聲。只不過她的眼睛一直是睜大著的,臉上也都是笑容,不像曹秋那么嚴肅。于是這三個人構(gòu)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仿佛他們?nèi)齻€都是陌生人,湊巧碰到了一個桌上而已。傅誠顯然還沒適應這種吃飯的方式。曹秋這么鄭重地邀請他吃飯,卻在飯桌上什么話都不說,請人吃飯不就是為了說話的嗎?
這種狀態(tài)最終被鄰桌的吵鬧聲打斷了。
鄰桌是一桌小青年,八九個,男男女女,年輕而又有活力,讓傅誠想起了十幾年前的自己。劃拳,拼酒量,談女孩,講追女孩的故事,相互嘲笑,把氣氛搞得異常熱烈,聲音也越來越大,最后撐滿整個屋子,像要把大瓦做的屋頂掀掉。慢慢地,傅誠就聽不到日果說話的聲音了。此時日果已經(jīng)吃完飯,在給他們講自己小時候的故事,說自己上小學時上學要跨過兩座山,還要路過一個搖搖晃晃的吊橋,雖然橋的兩頭合歡樹花開得正艷,但每次她還是膽顫心驚。尤其是有一天晚上,天上沒有月亮,她過橋的時候,看到橋旁邊有一個黑影……
講到這里時,傅誠就聽不到她的聲音了。他皺皺眉頭,回頭看了看那一桌小青年們,他們沒有一點放低音量的跡象,就在他無奈地把腦袋轉(zhuǎn)回來時,他看到桌子邊沖過一個人影,一直沖到那一桌跟前,大聲吼道:你們能不能小點聲?一點社會公德都沒有!
傅誠這才看清是曹秋。他瞪著雙眼的樣子很可怕,滿臉的絡(luò)腮胡似乎都立了起來。小青年們也愣住了,像是被按了暫停鍵,聲音突然之間停了下來。過了幾秒鐘,一個長得像周華健的小伙子才站了起來,他顯然已經(jīng)判斷出了現(xiàn)場的局勢,對比了雙方的力量。他盯著曹秋說,你他媽是誰啊,我們聲音大聲音小關(guān)你什么事!
傅誠趕緊站起來去拉曹秋,曹秋掙扎了一會兒,還是沒他力氣大,被他按回到凳子上。可是沒等他自己坐下,臉上突然挨了一拳。他這才發(fā)現(xiàn),身后站著兩個小青年。沒等他作出反應,曹秋已經(jīng)一腳踢了過去。場面隨后就亂了。幾個人圍著曹秋拳打腳踢,曹秋則毫不客氣地還著手,傅誠也莫名其妙地挨了幾下,直到服務(wù)員叫來店老板。這場架兩邊都沒討到好,傅誠的鼻子挨了一拳,雖然用幾張紙巾堵住了鼻孔,但還在不停地流血。那邊也有兩個小青年受了傷,一個頭上鼓了個大包,一個胳膊上掉了一塊皮,不知道曹秋用什么方法弄的。這餐飯的最后結(jié)果是,傅誠付了賬,還給飯店賠了些錢,來賠那些砸壞的東西。
三個人一起往外走的時候,曹秋還是氣呼呼的,口里嚷道,要是十幾年前,哼!
走到外面時,天已經(jīng)黑了。他們沿著兩排種滿香樟和槐樹的小路往海邊走去。傅誠這時突然問道,曹秋,你是少數(shù)民族的?
曹秋說,不,我是漢族的。
傅誠感覺自己莫名其妙,思維的邏輯有些混亂了。又走了一會兒,曹秋停下了腳步,對傅誠說,你知道人類是怎么誕生的嗎?
傅誠搖了搖頭。
曹秋說,第七天,上帝造了人。上帝原本用兩只手造的人,右手把人捏成形,左手給人注入靈魂。可如今……
他停了下來,搖了搖頭,上帝的左手休息了。
5
這些年來,傅誠一直做著一個夢。把一個夢反反復復做上無數(shù)遍,他自己都覺得太無聊了。可是,現(xiàn)在還是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他在一個高高的山崗上奔跑,后面跟著一群人,手上拿著長砍刀,追他。他跑得很快,每次后面的人眼看就要追上了,他甚至都能感覺到刀的寒氣了,他總能加速沖幾步,從刀下逃掉。但問題是,他前面是一個懸崖,下面是萬丈深淵。他無路可走,只能往前跑。奇怪的是,明明懸崖就在前面,他卻總是跑不到懸崖邊。于是,他就這樣一直跑著……
奔跑是件體力活,即便是在夢中奔跑,也是很累人的。每次從夢中醒來,他都大汗淋漓。半夜的時候,他就坐在床上,坐在黑暗中,思考著這個夢。外面是浪拍打船舷的聲音。窗外是更深的黑暗,夜無休無止,光明遙遙無期。
有一次他和船齡最長的老水手老張講了這個夢。老張外號章魚,五十多歲,當了一輩子的水手。他似乎總是一個人,從未見過有什么家人到船上來看他,也從未聽他說過自己家里的事。休息的時候,他就坐在船尾,抽著旱煙,臉上的皺紋攏成一團,皺紋里似乎藏著萬千故事。老張平常是個被忽視的人,大家?guī)缀醵家庾R不到他的存在,只是在編隊作業(yè)或者值班的時候,才會見到他的身影。但是傅誠總覺得這個老張不簡單。正好這次借著這個夢,他想和老張好好聊聊。
老張聽他講完這個夢,看了他一眼,目光就轉(zhuǎn)到了江上,說道,累吧。
傅誠點了點頭。
老張說,你是太累了。
傅誠以為他還會說出一番什么見解來,可是老張又沒話了。于是他遞給老張一支煙,沒話找話,我聽到大家都喊你章魚,為什么???
老張說,船上哪個沒個外號???
傅誠繼續(xù)追問,那總有個來頭吧?
老張磕了磕煙斗,把里面的煙灰倒進江里,幾點火星掉進風里,被江風吹滅了。
說起來有些年頭了。當時我才十六七歲。我家老爺子也是跑船的,總在外頭跑。我小時候就沒見過他幾次。他和我一樣瘦,不愛說話,一天到晚都捧著個酒瓶子,醉的時候多,醒的時候少??次业臅r候眼睛都是直的,像看陌生人。我們倆很少說話,有時坐在一起,一坐就是半天,一句話都沒有,都在想自己的事,或者什么都不想。有一回他喝多了,多說了幾句話,我記得最清楚的就是,以后要飯也不要跑船,世上三大苦,行船,打鐵,磨豆腐。我問他,那為什么還要跑船?他眼睛一瞪,我不跑船,你們娘倆吃什么喝什么啊?我讀完初中就休學了,天天沒事干,到處晃。老爺子要我去學門手藝,我不干。我成天就想著怎樣少費力多掙錢。我每天都晃到很晚的時候才回家。也沒人管我。老娘那個時候在菜市場上班,做管理員,每天天還沒亮就出門,天黑的時候才回來。所以我總是晃到老娘回來做好飯后才回家。
有一天我半下午就回來了,結(jié)果聽到屋里有一大堆人,還有哭聲。我跑回去一看,老頭直挺挺地躺在一個睡凳上,老娘趴在他身上哭,別的人就在旁邊勸。我在一旁傻傻地看著,就像看陌生人一樣。后來才知道,老爺子在船上喝多了酒,掉到江里去了。船開了幾里地,才發(fā)現(xiàn)他不在?;仡^去找他,結(jié)果半路上就找到了,他順著江漂下來,瞪著大眼睛,肚子鼓鼓的,像條死魚。從那以后,公司就有了一個新制度:航行期間不許酗酒。
沒多久我也上了船,也愛上了酒。你看看,這就是命。我沒文化,也沒別的本事,就只能認命了。
傅誠說,那我呢?
老張眼睛往上一翻,要我說,一個字:逃!
傅誠知道,其實船上的人,都嫌自己這一行,可是一上了船,就認了命,逃也逃不了,就像自己剛剛當上船長的時候一樣。他追著老張的背影喊了一句,那章魚呢?章魚是怎么回事???老張沒理他。
那天傅誠剛剛拿到船長證書,船上的一幫哥們早就吵著要他請客。他卻什么表示都沒有。別人都說他小氣,卻不知道他的心思。那天上午,他一個人來到船上,繞著船頭船尾來回兜圈子。腦子里出現(xiàn)一個個場景,一會兒是兩個船隊會船,對面的拖輪比自己的更高大,像山一樣壓過來,驚得渾身是汗;一會兒是要編隊作業(yè),大副過來請示他,這次多了一艘駁船,應該怎樣編隊作業(yè)才更合理,他想對大副說“你自己做主”,可是又說不出口;一會兒指導員又來找他,說發(fā)現(xiàn)水手長有些問題,想換一個,來征求他的意見,他瞪著指導員,不知道該說什么……所有這些,都是一個船長應該做的事。明天下午,自己就要以一個船長的身份來履行這些職責了。可是,他又習慣性地暈頭轉(zhuǎn)向,仿佛一個暈船的人,第一次到海上一樣。下午的時候,他終于下定了決心。當時,他饑腸轆轆,肚子里咕咕直叫,可他卻輕松了很多,三步兩步下船,然后打車直奔公司而去。
處長看到了他,依舊是笑瞇瞇的。從三管輪到船長的這幾年里,處長已經(jīng)換了幾個,但對他的態(tài)度依然沒有改變。處長說,準備好了吧,要不要換些人?大副二副三副,都給你配了最好的,滿意了吧?
他搖了搖頭說,不行,我不行,你把我調(diào)到機關(guān)里來吧,我就做一個辦事員,什么職務(wù)都不要!
處長瞪大了眼睛,像是沒聽見他的話。
那天下午,他在處長辦公室里糾纏了一下午,處長很忙,辦公室里人來人往進進出出,他像是沒看到一樣。處長抽空壓低了聲音跟他說,你缺心眼兒吧?我跟你說實話吧,你不知道公司對你的定位是什么嗎?你看看現(xiàn)在的總船長就知道了,外聘的!過幾年,這個位置就是你的了!你就是公司領(lǐng)導了,級別比我還高!你要去做辦事員,你瘋了吧?
處長說的這些他都明白,他也不是聽不進去,可是這些,跟自己又有什么關(guān)系?眼前只有一件緊急的事:要做船長了,怎么辦?
后來,他從處長的辦公室逃出去了。他關(guān)掉手機,逃到一個小學同學家里,在同學家里呆了整整三天,和他一起回憶小學時的各種事情,雖然能記得的事情不多了,他們兩個回憶得很艱難。第三天晚上他才打開手機,他以為公司又在滿世界找他,他的手機里又堆滿各種各樣的短信。可這次,一條短信都沒有。他給處長打了個電話,處長什么也沒問,只是說了一句話,有一艘船剛剛回來,去跑一趟水吧,做大副。
一個人,還沒到中年,就喜歡回憶,連他自己都感覺,有些未老先衰。所以下午,當日果來了的時候,他就問日果,你離開了那個大山,也是在逃嗎?
日果一臉的懵懂,逃?逃什么???
日果是跟著陽光來的。陽光裹在她色彩華麗的長裙上,像是從天上飄下來的。日果的臉上總是帶著笑,或許那些笑容就是她肌膚的一部分,是本來就有的,不需要她去調(diào)動指揮。所以他喜歡看日果,哪怕只是靜靜地看著她,什么也不說,他的心情也會好很多。這種感覺,在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就有了。
曹秋呢?
不知道。我沒有從他那里過來。
你們不在一起嗎?
她搖了搖頭。他想問她,她和曹秋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但他沒有問出來,他想日果不會喜歡這個問題的??墒侨展麉s似乎明白他的心思,日果又說了一句,他是我哥哥。
說得很明白了。氣氛變得有些尷尬起來,日果坐在椅子上,兩條長腿在空中晃來晃去。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口了。
你喜歡船嗎?
船……不算是吧。船就是個工作的地方。
做海員可以滿世界跑啊。
怎么跑也離不開船啊。
日果一臉的迷惑,那個樣子非常令傅誠著迷,就像一個天天吃著山珍海味的人,突然看到一碗白米粥。
我是來向你請教問題的。日果拋開了她的疑惑,回到她的正題。
什么問題?
有關(guān)船的問題,哥哥要我問你。
嗯哼?
日果放下一直搖動著的腿,站了起來。
我們走吧。
6
那是一個大院子。因為靠著山,遠看起來就沒有那么大,但走進院子,發(fā)現(xiàn)這里居然是另一個世界。院子很老,和正在蓬勃發(fā)展的好鎮(zhèn)似乎不太相稱?,F(xiàn)在,好鎮(zhèn)到處都是新起的樓房。房子越建越高,好鎮(zhèn)也越來越新,走出去和走進來的人也越來越多。但這個大院子似乎一直沒有變過,墻壁依舊是青綠色,其中一面爬滿青藤,青藤中間還有星星點點的花在綻放。院子的回廊顯示著當年的風采:這里當年是好鎮(zhèn)最好的私宅。院子是好鎮(zhèn)最有錢的地主蓋的,只是后來土改,院子就被沒收了,成了公社辦公的地方。改革開放后,鄉(xiāng)改鎮(zhèn),鎮(zhèn)里有了錢,就新蓋了樓房作為鎮(zhèn)政府的辦公地點。后來這里又被一個新發(fā)財?shù)挠绣X人買走了,成了新的地主。但有錢人后來破產(chǎn)了。院子中央種著的枇杷、海棠、杏樹顯示了前主人的情趣,而遍布院子中央的狗尾巴草證明這座院子經(jīng)歷了怎樣的衰敗。
傅誠進去的時候,曹秋正靠在一個回廊的立柱上,那片院子正好在夕陽的照耀下,黃燦燦的陽光裹在曹秋的身上、臉上,而他的目光一直落在院腳的那棵枇杷上,陽光一點也沒有刺花他的眼睛。傅誠的皮鞋在院子里的石板路上踏出清脆的響聲,但曹秋充耳不聞,似乎沒有感覺到他的到來。直到傅誠走到跟前了,才瞟了一眼他,來啦。你是來問我船的問題吧?
傅誠愣住了,日果不是說他要問自己問題的嗎?
他跟著曹秋進了屋子,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船,滿屋子的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是。只是,都是小船。再走近了仔細看,都是船模。古代的,現(xiàn)代的,外國的,中國的,放在一個個玻璃罩里,玻璃罩旁邊,還有一個小紙板,上面寫著船的名字。
你是海員,你應該知道,每一艘船在建造之前,都有一個船模,和真船一模一樣的船模,只是縮小了很多倍。這些船模都是唯一的?,F(xiàn)在,歷史上的那些著名的船模,都在你的眼前。
傅誠還在驚訝之中,沒有醒過神來。
這艘,是當年姜子牙攻打商紂時乘坐的船。怎么,看你的樣子,不信是吧?這就是你的無知了。告訴你吧,當年大禹治水時,就在獨木舟上指揮治水,那個獨木舟是用兩米五粗的大樹制成的。很可惜,那個時候還沒有船模,否則,也會到我的手里。商代的時候,他們的木船就到達過海島。所以姜子牙當年就使用過木船指揮作戰(zhàn)。告訴你,這可是我的鎮(zhèn)館之寶。
再來看看這艘,隋煬帝知道吧?你肯定知道隋煬帝幾次下?lián)P州的故事吧。他開鑿運河干什么?就是為了下江南。這艘就是隋煬帝當年下江南所乘的龍舟。
傅誠湊近仔細看了看,這艘小船果然與眾不同,共有四層,上層有正殿、內(nèi)殿、東西朝堂。中間兩層有很多房間,粗略地算了一下,應該有上百間。這艘船噴上了紅漆,細看之下,還有很多的雕鏤,非常精細,簡直就是一個精美的工藝品。
知道這艘船的原船有多大嗎?曹秋湊了上來,告訴你吧,高有十三米多,長有六十米左右。好了,說多了估計你也不知道。像你們這種不讀書的人,也不知道這些歷史。再來看看這艘船吧,比起隋煬帝的龍船,這艘還要大得多。什么船能比皇帝的船還要氣派?很奇怪吧。因為這是明朝的船。明朝有個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就是再無知的人都應該聽說過吧,就是三寶太監(jiān)鄭和。
你是說下西洋的鄭和吧?傅誠趕緊答了一句話,免得他又笑自己無知。
對。曹秋看了他一眼,滿意地點點頭,這艘船當年長達148米,寬60米,載重量達到1500噸,跟你們江上的駁船有得一比了吧。這樣的噸位在現(xiàn)在算不得什么,可是在當年,可以算得上奇跡了。但是你再想一想,如果沒有這樣的噸位,鄭和如何能乘坐它下西洋呢?那可不是你們的長江,也不是近海,而是茫茫的大洋!
他一邊走一邊說,那樣子像是一個歷史學者,在給學生講述歷史知識。
日果,你也過來,這三艘船你一定要認真看一看。他招呼日果。日果當時正在一個角落里,一臉好奇地盯著一艘船看,聽到曹秋叫他,趕緊走了過來。
先來看第一艘。這艘船是國姓爺鄭成功的戰(zhàn)船。1661年,鄭成功就率領(lǐng)這樣的艦船350艘,軍隊共兩萬五千人,打敗了荷蘭人,收復了被荷蘭占領(lǐng)了38年之久的臺灣。我們都知道近現(xiàn)代英國、西班牙和美國的海軍非常強大,靠的都是他們的海船。但是你們并不知道,其實,從公元前8世紀春秋戰(zhàn)國時出現(xiàn)戰(zhàn)船起,直到明代,中國的戰(zhàn)船都比西方好太多,戰(zhàn)斗性能遠遠領(lǐng)先于西方的戰(zhàn)船。比如說啊,中國戰(zhàn)船從來都不強調(diào)撞擊這種不要命的戰(zhàn)法,而是依靠弓箭遠距離殺敵,發(fā)明火藥后又率先使用了熱兵器,作戰(zhàn)時還沒等敵船靠近,就可以實施攻擊。鄭成功就是靠這種優(yōu)勢收復臺灣的??上?,這是中國戰(zhàn)船在歷史上最后的輝煌了。清代以后,這一海上優(yōu)勢逐漸喪失。所以,就有了后面的這段歷史。
看看這艘船,看到上面的三個字了吧:致遠號。你們想到了什么?甲午海戰(zhàn)對不對?你們看清楚了,這就是當年大清的北洋水師向英國阿姆斯特朗船廠訂購建造的穹甲防護巡洋艦。致遠號的排水量達到了2300噸,航速達到18.5節(jié),是北洋水師主力戰(zhàn)艦中速度最高的。其實這艘船在當時比日本的戰(zhàn)船更先進??上逭瘮?,光靠武器是不能打贏對手的。據(jù)說當年清政府的幾艘軍艦造訪日本時,曾經(jīng)引起日本的恐慌。但是日本軍方在參觀軍艦后卻認為,他們不是自己的對手。為什么?因為他們在軍艦上看到衣服到處亂掛,士兵們上岸后到處去找妓女。后來這艘船的命運大家都知道了。在海戰(zhàn)中,管帶鄧世昌下令沖向日本的主力艦吉野號,想和對方同歸于盡,結(jié)果被擊中魚雷發(fā)射管引發(fā)管內(nèi)魚雷爆炸沉沒,全艦官兵246人全部陣亡。但是,坦白地告訴你們,這艘船模并不是當時建船時的船模。后來,甲午海戰(zhàn)120周年的時候,有個中國企業(yè)為了紀念這次海戰(zhàn),重新復原建造了致遠號,這個船模是復原艦的船模。
曹秋講得眉飛色舞,傅誠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完全調(diào)動自己的情緒了。他沒有想到,這樣一個人,居然也如此愛國,他和日果也已經(jīng)被他的情緒帶進去了。
現(xiàn)在中國人最恨的是日本人,但是在近代最早欺負中國的卻是英國人。你們想起了什么?鴉片戰(zhàn)爭是吧。對,算你們還懂些歷史。這艘船,就是鴉片戰(zhàn)爭時期的英國的軍艦。我們在歷史書上學過,英法聯(lián)軍用堅船利炮轟開了清朝的大門,這就是英國當時用的軍艦。其實英國人造軍艦的歷史也非常悠久,早在六世紀末,就造了一種“蓋倫”船,那種船船體圓潤流暢,寬窄適度,呈“U”形,水線附近較寬,水線以上往內(nèi)收縮。為了降低戰(zhàn)艦重心,英國人一方面將炮彈、火藥、飲料、淡水、食品、索具、器械、工具這些物資安放在水線以下,另一方面安裝在水線以上的舷側(cè)炮,重量又合理地分布在船的重心兩側(cè),所以穩(wěn)定性相當好,不怕海浪,適合在大海大洋中作戰(zhàn)。你們看看這艘船上面,是不是還有“蓋倫”船的樣子?尤其要注意的是,英國戰(zhàn)船的用材是橡木,這種木材質(zhì)地緊密堅實,耐腐蝕耐磨損,韌性好,既防腐又耐用,抗打擊能力還強,明顯要比清軍的戰(zhàn)船好。所以,清軍戰(zhàn)敗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曹秋看了一眼身邊的兩個聽眾,他們都聽得很認真,一副很虔誠的樣子,于是說道,走吧,去那邊,見見你們從沒見過的東西。
看過《荷馬史詩》吧?哦對,你們應該沒看過。但是你們應該看過電影吧,美國大片,叫什么名字來著?講特洛伊戰(zhàn)爭的?!兑晾麃喬亍防镎f,這是嫉妒帶來的一場戰(zhàn)爭,可見嫉妒的力量有多強大,就連神都逃脫不掉。最后,獲勝的女神阿芙洛狄忒遵守諾言,要讓帕里斯得到世界上最美的女子海倫。于是帕里斯乘船來到拉科尼亞海岸,在宴會上見到了海倫。在阿芙洛狄忒的幫助下,海倫被迷惑,最終離開了丈夫,跟著帕里斯同赴特洛伊。好了,文學和歷史知識就普及到這里,感興趣的話自己去學習?,F(xiàn)在我要跟你們講最重要的東西,剛剛我說的,帶走海倫的那艘船,就是這一艘。你們看清楚了,這就是當時那艘船的船模,雖然原來的船已經(jīng)被戰(zhàn)爭毀掉,但是船模卻保存了下來,現(xiàn)在就在你們的眼前。當時,這艘船是怎么保存下來的,一直是個謎,我想,背后肯定有很多波瀾壯闊的故事。但不管怎么樣,現(xiàn)在這個船模到了我的手里。你們好好看一看,這種機會并不是很多,這可是古希臘時期的船,如假包換!
好了,讓我們跳過這幾艘,看看這艘吧。這艘船的歷史意義可不亞于剛剛那艘古希臘的船。這艘船的名字都留了下來,這就是歷史上著名的“圣瑪利亞”號。1492到1493年,哥倫布率領(lǐng)由三艘船組成的船隊首航美洲,開始發(fā)現(xiàn)新大陸之旅。這三艘船就是:“圣瑪利亞”號、“平塔”號和“尼尼亞”號,而“圣瑪利亞”號是三艘船中的旗艦。這艘船重130噸,長23.66米,寬7.84米,吃水1.98米,排水量120噸,甲板長18米,有三根桅桿,都備有角帆??纯?,這里,就是角帆。事實上,這就是一艘普通的帆船,可就是因為哥倫布乘坐它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而名垂青史,沒辦法,這就是命運,像你我一樣。
再來看看這艘吧。你們應該看出來了,這是一艘戰(zhàn)列艦,這就是二戰(zhàn)時期著名的“俾斯麥”號。這艘戰(zhàn)艦當時非常有名,號稱海上的巨無霸,永不沉沒。但是更有名的,是它的命運。1941年,“俾斯麥”號在遭到第一次打擊后,再次遭到英國“皇家方舟”號航空母艦的“劍魚”式魚雷轟炸機空襲,最終被3枚魚雷擊中,其中1枚擊中艦尾,堅固的結(jié)構(gòu)受到損壞后向下壓迫到舵機,導致“俾斯麥”號的舵角卡死在15度。這使“俾斯麥”號無法回避英國艦隊的攻擊,加上它的速度再度降低,又難控制航向,它的命運就已經(jīng)注定了。第二天,英軍的主力追擊艦隊趕到,幾艘戰(zhàn)列艦、巡洋艦和驅(qū)逐艦,就像一群狼圍著一只垂死的大象,用炮彈、魚雷輪番攻擊。最終,“俾斯麥”號中彈26枚。在“俾斯麥”號已經(jīng)沒有還手之力的情況下,英國人又補上了最后一刀,他們近距離發(fā)射了3枚魚雷,全部命中。最后“俾斯麥”號終于沉沒了。一艘戰(zhàn)列艦對付這么多戰(zhàn)艦,包括航空母艦、戰(zhàn)列艦、巡洋艦和驅(qū)逐艦,而且還是很多艘,就算是被打沉了,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曹秋侃侃而談,他豐富的船舶知識讓傅誠佩服得五體投地。多年以后,傅誠還記得他當時的樣子: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在空中指指點點,仿佛他面對的是大江大海,而不是這些小小的船模。
7
你們都生活在夢里。生活在夢里。
曹秋站在后山上,面朝夕陽,對傅誠和日果說。當時,他剛剛向傅誠和日果介紹完他的船模,興致正高,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們一起去爬山。那是一座海拔不過三四百米的小山,傅誠其實并不陌生,剛剛進入好鎮(zhèn)時,他就是貼著這座山來的。當時,山路彎來拐去,車子一直在跳舞,他在車上閉著眼睛昏昏欲睡,根本就沒來得及欣賞這座山。更何況,當時他在山腳下,不像現(xiàn)在居高臨下,身后是更高的山,身前是好鎮(zhèn)?,F(xiàn)在,整個好鎮(zhèn)都在眼前。在夕陽的洗禮下,好鎮(zhèn)似乎變得更加干凈神秘了。三個人似乎都還沒有從下午的參觀中蘇醒過來。傅誠一直瞇著眼,日果是一臉的好奇,而曹秋則一直說著話。
以前的好鎮(zhèn)可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剛剛到這里來的時候,起碼這座山還沒被糟蹋掉。山上的樹都是自己長出來的,有泉水,有長得像豬耳朵的石頭,鳥隨便做窩,狐貍和兔子到處亂跑,屎殼螂和螞蟻各忙各的。到了黃昏,蟲子像是在開演唱會。那才叫自然,才叫風景??墒悄銈兡兀褬滗徚送诹?,把狐貍和兔子攆跑了,蛇也沒地方藏身了,然后你們重新弄些樹來。什么銀杏,國槐,月桂,白楊,這明明就不是這里的樹。好了,這個地方就算被你們霸占了。動物都沒有了,就剩幾只鳥天天在那里嘰嘰喳喳地叫。
那些從海上來的人,帶來一身海腥氣,還說好鎮(zhèn)的經(jīng)濟是碼頭帶來的。配件店、夜總會、洗腳城、KTV,都開起來了??墒?,好鎮(zhèn)的人都被帶壞了。有一次我看到一個水手調(diào)戲一個姑娘,把姑娘哄得七葷八素的,最后自己跑了,再也沒影兒了。姑娘還傻乎乎地天天到碼頭去等……
我還是喜歡多年前的好鎮(zhèn)。那個時候,一到好鎮(zhèn),我就被吸引住了,感覺自己的靈魂找到了間合適的房子,想永久住下去。當時,我經(jīng)常去的地方就兩個,一個是這座山,就坐在現(xiàn)在這個地方,什么也不干,發(fā)呆,讓自己的靈魂休息一會兒。另一個就是海邊,看海,看來來往往的船只,你會覺得這個世界上還有別的地方。你不只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一個開配件店的朋友帶我參觀了他收藏的寶貝,就是那艘仿制的“致遠”艦。這個船模是他花重金從船廠買來的。這個船模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了。我決定在這里建一個船模博物館。于是我賣掉房子,還找朋友借了一些錢,四處搜羅船模。那幾年,我跑遍了中國各地,還去了國外一些地方。幸好,我當年做過記者,見多識廣,攢下不少朋友人脈,終于把這個博物館建起來了。
你們不知道,博物館剛建起來的時候,我是多么興奮。我連續(xù)一個月呆在博物館里,天天看著這些船。我感到這些船都活了,在我面前乘風破浪,所有的歷史也活了,重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有了這些船之后,我都不愿意見人了。這些船,一艘艘的,多么潔凈,哪像人類那么骯臟!可是,這些船里,又藏著多少世事滄桑!那一個月里,我從來沒有走出這個院子,連吃飯都是叫的外賣。
后來有一天下午,下雨,小雨,初秋的雨,把好鎮(zhèn)都洗了一遍。我走出院子,一頭扎進雨里,去看外面的世界。突然,我發(fā)現(xiàn)世界變了,好鎮(zhèn)不是以前那個好鎮(zhèn)了。河水不清澈了,馬路不干凈了,街上不安靜了,人臉上也沒那么純凈了。我在雨里淋了一個下午,想讓自己清醒一點。我以為自己醉了。晚上的時候,我決定往海邊走,發(fā)現(xiàn)海邊的好鎮(zhèn)變化更大。新開了好多店,不光是賣配件的,還有副食店,洗腳桑拿店,夜總會,OK廳,咖啡屋……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好鎮(zhèn)已經(jīng)不是我心里的第二故鄉(xiāng)了。我花了幾年的心血,為自己建立的一塊樂土,已經(jīng)被腐蝕了,朽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失望涌上來,我放聲大哭。
接下來的日子我就是行尸走肉,天天在好鎮(zhèn)晃悠。我想努力找回當初好鎮(zhèn)的影子,可是哪里還找得回來?可是,我總得生活啊。我所有的錢都投進了博物館,還欠了一屁股債,我要吃飯啊,后來我關(guān)了博物館,在海邊弄了間小屋,靠賣碟子混口飯吃。再后來,你就來了。說實話,現(xiàn)在我就想離開好鎮(zhèn),越快越好。我已經(jīng)想好了去哪里,去西藏。我已經(jīng)在一個寺院里,供了一間房,我隨時可以去住。我想在那里,我或許可以找回失去的靈魂。只可惜,我現(xiàn)在身無分文,還欠了一屁股債……
你們不懂得這些吧?你們這些昏睡的人。你們一直生活在夢里啊。
8
幾天后的一個下午,好鎮(zhèn)來了幾個不速之客。
當時,傅誠正在望海潮門外的長椅上,看著腳下的兩只蟲子打架,一只蟲子是有翅膀的,一只是沒翅膀的。兩只蟲子狹路相逢,打了起來。長翅膀的蟲子明顯不是沒翅膀蟲子的對手,被咬得滿地打滾,可就是不愿意飛走,或許是那個時候它忘了自己還有翅膀吧。傅誠不知道這只蟲子會不會成為另一只蟲子的食物,正在擔心的時候,突然聽到有人喊自己。喊了兩聲“先生”,廣東那邊的口音。他以為不是喊自己,直到喊第二聲的時候他才抬起頭,發(fā)現(xiàn)跟前站著幾個人。
站在中間的是個中年人,穿著一件深藍色唐裝,黑色的休閑皮鞋,看起來像是個領(lǐng)頭的,剛才的那兩聲“先生”就是從他嘴里喊出來的。中年人看了看他,問道,先生,你知道這里有一個船舶博物館嗎?
他的口音不太好懂,好像說的是“船舶”,聽起來又有些像“船?!?,但他還是聽懂了。他問道,干什么啊?
中年人說,我是專門收集古董的,慕名而來。
他從兜里掏出一沓照片,一張張翻給傅誠看,照片上,正是那天曹秋向他介紹的那些船模。傅誠有些漫不經(jīng)心地說,這算什么古董?。?/p>
中年人壓低聲音說,先生,你是不懂吧?這些東西可值錢啦,都是獨一無二的。你知道現(xiàn)在做什么最值錢嗎?炒,古,董!
最后這三個字他說得很慢,很用力。然后,他指了指口袋,這次我準備了兩百萬,希望能把所有的船模都買過來。實在不行,買幾個也好。先生,你到底知不知道博物館在哪里?。?/p>
傅誠想了一下說,知道是知道,只是,博物館今天沒人啊。你們先住下,明天我找到博物館的老板,再通知你們,你看好不好?
中年人猶豫了一下,旁邊一個年輕人說道,老板,我看這位先生說得有理,我們還是先住下來吧。
中年人這才掏出一張名片遞給傅誠,先生,麻煩你聯(lián)系上了之后給我打個電話,我會感謝你的!
傅誠收下名片,瞟了一眼,上面寫的是:廣東華宇文化公司周傳喜。
兩百萬。傅誠嘀咕了一聲,一個念頭突然浮上心頭。他決定馬上去海邊找曹秋。
曹秋果然在海邊的碟子店里,當時他正閉著眼睛聽音樂,店里一個顧客也沒有??磥磉@個碟子店生意也不怎么樣。
傅誠試探著說,你那個博物館的船模,是不是想賣???
曹秋說,賣?哪里會有人買???好鎮(zhèn)上的有錢人太少,就幾個,還俗不可耐,他們怎么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
傅誠說,要是有人買呢?
曹秋抬了一下眼皮,就算是看著傅誠了,因為坐得矮,看起來像是翻白眼。
不,可,能!
他吐出三個字,就閉上了眼睛,嘴里咕噥了一句,除非天上掉餡餅。
傅誠笑了笑,從兜里掏出那張名片,遞了過去,有時候,天上還真的會掉餡餅。
曹秋猛地坐了起來,拿過名片,仔細看了看,似乎沒看清,又跑到門外看,隨后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閉上了眼睛。好半天,他才像下了很大的決心一樣,睜開眼睛。
不行,不賣。
他使勁地搖著頭。
傅誠說,你不是說要賣的嗎?人家找上門來了啊。
曹秋說,實話告訴你吧,這人早就給我打過電話了。我也托廣州的朋友打聽過他的情況,他不是什么真正的收藏家,只是一個古董商。商人只知道賺錢,懂吧?他買這些船模過去是要倒賣的。如果人家把你女兒弄去賣,你會同意嗎?
說完了,他揮了揮手,你走吧,不必再說了。
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曹秋趕走了,他覺得有些不明不白。
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傅誠還在想他的話,船模跟女兒有什么關(guān)系?想了半天,他到底還是弄清楚了他話里的邏輯:船模像女兒一樣重要,是不能賣只能娶的。那么,到底什么樣的人才能娶呢?愛它的人。這下邏輯應該理清了。但問題是,他怎么確定人家是愛它的呢?
他突然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
這個晚上好鎮(zhèn)格外安靜,有幾聲鳥叫傳來,叫得并不大,想必是鳥在說夢話。樓下偶爾有行人路過,腳步聲沙沙的。一陣風吹過,樹葉嘩嘩響了幾聲。這些聲音在平常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可在這個晚上卻顯得格外清晰,清晰得可以阻止他進入夢鄉(xiāng)。躺了一會兒,還是睡不著,他索性披衣下床,下樓。
街上已經(jīng)看不到行人了,遠處的樹影在昏暗的燈光下?lián)u擺著。好鎮(zhèn)已經(jīng)沉睡了,睡著了的好鎮(zhèn)很安詳,只是在北面偶爾還有幾句人聲。他沿著小街往山邊走去。夜顯得愈發(fā)安靜。他感覺自己像是一個夢游者,身子也輕飄飄的,似乎是被夜風吹著走的。沒多久,他就走到那個院子前。院子大門緊閉,里面也是黑乎乎的,沒有一點燈光。沒有人知道,這樣一個老得掉渣的院子,居然藏著那么多的寶貝。
傅誠想起了山頂上的曹秋,他身披夕陽,被一群綠樹包圍。
第二天一大早,傅誠趕到碟子店的時候,店門還沒開。他記得第一次見曹秋的時候,店門可是一大早就開了的。于是他就站在店門口等。門口其實并不寂寞,一條路直接通向海邊,時有行人來來往往。傅誠想,如果自己答應了公司,到海船上去,那么這條路將是自己經(jīng)常要走的路吧。好鎮(zhèn)是一個補給港,楚海輪一定會經(jīng)常在這里停泊。那么,如果自己就在好鎮(zhèn)住下來呢,會不會經(jīng)??吹阶约哼^去的同事,從這條路走過,出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
這樣的想象有些無聊,但足以打發(fā)更加無聊的時光。好在沒多久曹秋就來了。曹秋看到了他,一聲不響地打開門,看著他進來,臉一直是陰著的。
我說過了不賣就是不賣,你怎么又來了?你收了他們多少好處費???再這樣下去,朋友都沒得做了!
看得出來他很生氣,這些話應該是在腦子里醞釀了很久的,說出來非常流利,語氣也和他的臉色配合得恰到好處。
傅誠并不生氣,他笑了笑,慢吞吞地說,如果是我買呢?
你買?曹秋一驚一乍地跳起來,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你沒有發(fā)燒吧?
傅誠說,我是認真的。反正我也不想上海船了,我得找點別的事做。這個博物館就讓我來經(jīng)營吧。
曹秋說,經(jīng)營?現(xiàn)在的狀況你又不是不知道。
傅誠說,我比你懂經(jīng)營。你說吧,多少錢?
曹秋半天沒出聲,似乎是在猶豫。
你保證,你不會把它轉(zhuǎn)賣給廣東人?
傅誠說,放心好了。我是跑船的,我懂船,愛船。
曹秋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像是最終下定了決心。
好吧,你是我的朋友。我買這些船,一共花了八十六萬多。六十萬給你好了,我只想把那些債還了,再留點錢去西藏就可以了。
傅誠說,八十六萬,我可沒有那么多錢。昨天我看了一下,我能拿出六十八萬來。就六十八萬吧,怎么樣?
曹秋一臉不耐煩,你這人怎么這么啰嗦?我說了,就六十萬,多一分錢我也不要!
傅誠看到他眼里都是真誠,那好吧,就六十萬!就這么定了!走,我們現(xiàn)在就去銀行。
曹秋一把拽住他,你真的不會轉(zhuǎn)賣給廣東人吧?
9
傅誠發(fā)現(xiàn)自己被騙,已經(jīng)是十天之后了?;叵胝麄€過程,他像是做了一場夢。或者說,他被人趕進了一個夢里,自己就在這個夢里把那些事都干了。
當時,一個中年人來敲門,他問干什么?中年人說,他是房東,來收房租的。房子已經(jīng)欠了四個月的房租,總是說下個月交,現(xiàn)在不能再拖了。于是傅誠打電話給曹秋,電話停了機。再打給廣東人,也打不通了。他往海邊跑去,碟子店早就關(guān)了門。他趕緊拍了船模的照片發(fā)給懂行的朋友一問,全是工藝品店做出來的,所有這些船模,充其量,值八九萬塊錢。后來靜下來想一想,這其實是個并不高明的騙局,他就笑了。
他一整天都坐在屋子里,看著這些船模,翻來覆去地看。這些船模越變越大,大得要沖破這間屋子,沖到海上去。尤其是那艘“致遠”輪,所有的炮都一齊對著自己。他喊道:開炮!于是那些炮里飛出很多炮彈來,飛到自己的眼里,綻放出煙花一樣的火光。他發(fā)現(xiàn),這些船模還是像當初那樣可愛。在第二間屋子里,他居然發(fā)現(xiàn)有一個船模上面,赫然寫著兩個字:楚海。他的眼淚出來了,喃喃地說,楚海,楚海,那天我怎么就沒看到呢?
后來日果來了。傅誠正坐在院子里的欄桿上,抓著兩根狗尾巴草比長短。院子里的狗尾巴草已經(jīng)長得到處都是,這種野草野蠻地侵入到院子里,只花了一年時間,便輕松地占領(lǐng)整個院子,每個角落里都是它高傲的草穗在風中擺動。日果說,你見到我哥了嗎?
傅誠說,你都不知道他在哪嗎?
日果說,他要我回趟老家,拿了點東西。回來他人就不見了。
沒費多少勁,日果就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日果聽完捂著臉跑出去了,直到第二天下午,他才重新見到日果。當時,他還以為,自己再也見不到她了。
接下來,他們兩個人的交流沒有一點障礙,她相信傅誠所說的每一句話。那天下午,日果還說了很多令他刮目相看的話。
當一個人總是標榜自己高貴的時候,就是值得懷疑的。
把自己打扮得不食人間煙火的,不是騙子,就是神經(jīng)病。
越是看起來與眾不同、高于別人的人,內(nèi)心里可能越齷齪。
……
很顯然,這件事給了日果太多的刺激和靈感。但對于傅誠來說,這些都只能作為他的人生經(jīng)驗和教訓,來指引他以后的人生了。
日果問,哥,你報警了沒有?
傅誠搖了搖頭。
日果說,哥,你得報警啊。
日果說,那么多錢啊,我們村里人要掙二十年啊,你就那么算了嗎?
日果說,你是不是傻了啊,你不能這樣便宜了騙子啊。
第二天下午還拉扯狗尾巴草?似乎所有的注意力都在草上面。他說,該沉的總會沉,不該沉的自然不會沉。
日果說,你在說什么???
有一年的一個春天,他剛當船長不久,船在南通港遇上臺風,天整個兒都黑了,隨后風就來了,浪也變成了黃色,像是誰把水攪混了。船在江上左右搖擺,感覺隨時都會翻掉。傅誠站在駕駛臺看著遠方,浪一個接一個撲過來,無邊無際,沒完沒了。他看到遠處似乎有個黑點在擺動,拿望遠鏡一看,居然是艘小船,充其量不過500噸,在浪尖上飛舞,像風箏一樣。船上的兩個字“知音”清晰可辨。人其實也就是艘小船吧,在大風浪的面前是沒有抵御能力的,只能祈禱風盡快停下來。他沒有過去施救,甚至都沒有跟其他人說。大風刮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上午,大風總算停下來了,他用望遠鏡再到江面上去搜索,什么也沒有找到。他想興許船已經(jīng)沉掉了。后來的報道似乎證實了他的預感,報道說那場臺風在南通江面沉掉二十多艘船,那艘小船想來也在其中了。大約半年后,一個秋天的下午,船在鎮(zhèn)江港停泊,船員們上去踏地氣,他習慣性地拿起望遠鏡搜索附近的江面,突然發(fā)現(xiàn)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停著一艘船,上面是兩個大字“知音”。
傅誠說,你不懂的。
這一覺不知道睡了多久,傅誠感覺自己是暈了過去。這種感覺很特別。暈過去也是一種睡眠,沒什么不好。畢竟自己這段時間都沒睡好。如果不是有人敲門,他估計還要繼續(xù)暈下去。門敲得很響,事實上他在夢里就感到有人敲門,但是還不足以驚醒他的夢。后來敲門聲變得更大了,直到他完全醒過來。他懵懵懂懂地起床,下床,一個趔趄,差點兒摔倒在地。他撐著床爬起來,慢吞吞地挪到門邊去開門。
站在門外的是兩個警察,他們身后站著日果,再往后是落日黃昏。他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睡了整整一天。日果說,你怎么啦?臉色很不好啊,生病了嗎?
傅誠說,請進吧。
兩個警察一高一矮,可是矮個子偏偏姓高,高個子姓陳。矮個子警察說,我們是來了解你被詐騙一事的,請你說說情況。
傅誠說,我沒有被騙啊。
兩個警察相互看了一眼,又看了看日果。日果說,哥,你就別撐著了,說吧。
傅誠說,我是自愿的,沒人騙我。
矮個子警察嘟噥了一句,莫名其妙。然后對高個子警察說,走吧。
走到門邊了,還回過頭來說了一句,下次,你們要商量好了再報警啊。
日果說,你這是何苦呢?
傅誠說,你不會懂的。
兩個人到了樓底下,在石桌旁坐了下來,發(fā)呆。
傅誠說,我是逃出來的。我活該。
想了一會兒又說,我這輩子都不相信人,好不容易相信了一回,我容易嗎我?
日果說,可是……
傅誠說,又不是你丟錢了,你著什么急?。?/p>
我給你講講他吧。過了一會兒,日果說。
已經(jīng)好多年了。那一天,我正在那間破教室里給學生上課,突然村長來了。他身后跟著一個高個子。一臉絡(luò)腮胡子,軍綠色的衣服和褲子,身上全是口袋。我猜想是不是每個口袋里都藏著寶貝。他背著一個大背包,幾乎有身子的一半高,裝得鼓鼓囊囊的。鞋子上都是灰,像是走了很遠的路。臉上看上去很疲憊,但是眼里發(fā)亮,一副很興奮的樣子。村長說,日果,這是從大城市來的大記者,曹秋老師,是來咱們這里支教的,以后他就是你的同事了。
曹秋就朝我走過來,走得離我很近了,他選了個地面高一點的地方停下來,低下頭來看我,像是審視著一件物品。然后,他笑了起來,一邊跟我握手,你就是日果啊,向你學習啊。一副很謙恭的樣子。他走到教室里,打開包,開始從里面掏東西,筆,紙,橡皮,文具盒,詞典,書……掏了老半天,似乎怎么掏也掏不完。他把這些東西一樣樣分給孩子們,還跟每個孩子說了兩句話。在一個男孩跟前,他還掏出一包紙,幫男孩擦掉臉上的泥巴,跟男孩說,我們要讓自己的身體,像靈魂一樣干凈。
他的話語里總是充滿著正義感,讓人肅然起敬。有一次村長有事來找我。當時我正在上課,而他就坐在門外的草地上看書。村長站在門外叫我的名字。曹秋說,日果老師在上課。村長說,我有急事找她。曹秋說,上課是更重要的事啊,等下課了我再讓她找你吧。村長還在那里不停地說,這時我就走到教室門口,對村長說,你找我有什么事?。繘]等村長回答,曹秋就瞪著我說,你回教室去!他眼睛瞪得很大,再加上他的絡(luò)腮胡,那個樣子很嚇人,不知為什么,我就乖乖地回到教室里去了。據(jù)說后來他還罵了村長一頓,村長看他是來支教的,也不好說什么。那一次,我總算見識了他的脾氣,并不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溫和。
但是他真的是一個好老師,知識豐富,見多識廣,肚子里似乎有講不完的東西。而且,他只要一站到講臺上,馬上就像打了雞血一樣興奮。他經(jīng)常拋開書本,給孩子們講他經(jīng)歷的那些事情。我們那里的孩子們,從來沒有見過外面的世界,很快就被這些故事迷住了。在他的敘述里,他是一個正義的人,他有著一個高貴的靈魂,但是在這個齷齪的世界上,他注定只能是一個流浪者,他得一直在這個世界上流浪,因為他的靈魂還沒有找到皈依的地方。很快我就被他迷住了,也想做一個流浪的人。說實話,他對我,怎么說呢,很客氣,似乎很尊重我。但是,我感覺到,在他心里,我和他是不平等的。他不會跟我掏心窩子。他只會做一個施舍者,當然,施舍的是他的思想和知識。后來我才明白,在他心里,有一種東西一直在支撐著他。他的內(nèi)心一直是躁動的,不安的,他需要不停地流浪,來支撐他的不安。那個時候我就有一種感覺,他在這里不會呆太久的。
一年后他果然走了。他跟我說,他原以為這地方是一塊凈土,但是他再次失望了。后來我聽村里的會計說,他把所有能接觸到的人都得罪光了。他訓斥過所有能接觸到的人。他說他們是自私自利的人,膽小的人,無知的人,沒有追求的人,靈魂骯臟的人,不懂他價值的人。就算是一直對他很好的村長也不例外。你不知道,村長真的對他很好,就算那次他罵了村長,村長也不介意。你知道我們那里是很窮的,但是村長仍然想方設(shè)法,三天兩頭給他弄些好吃的東西。村長知道他愛干凈,還特地到縣里去給他買了洗發(fā)水,估計要花掉村長存了很久的私房錢。我們村子里的人,可是一輩子都沒用過洗發(fā)水。村長跟我說過很多次,說曹老師是村里的寶貝,希望他能夠多呆些日子,多教孩子們一些文化知識,多長一些見識,我們這里太需要有文化的人了。但是臨走的時候,曹秋跟我說,他跟村長鬧翻了。他說村長其實是個很官僚的人,對他好只是想利用他來欺騙無知的村民,來給自己臉上貼金,幸好他及時識破了他的真面目。雖然我不覺得村長會欺騙村民,但是我仍然相信他的話,相信不是他出了問題,而是這個世界出了問題。我跟他說,我要跟他一起走,但是他拒絕了。他說,不是誰都能夠流浪的,你還沒有準備好??墒沁^了半年,他卻給我寫來一封信,告訴我他的新地址,就是好鎮(zhèn)。他并沒有要我過來,但是我想都沒想,就來到了這里……現(xiàn)在回頭想想,我當時也并沒有錯,那個時候他肯定不是騙子。他去支教也是真心想幫助那些孩子。他所有的想法其實都是真誠的。只不過,他后來的行動總是在背叛他當初的想法。
可是,你知道我在好鎮(zhèn)干什么嗎?我在一個夜總會里打工,當服務(wù)員,就是在這里,我認識了形形色色的人,也才算是真正認識了這個世界。但在我的內(nèi)心里,他還是我的依靠,我把每個月賺的錢都交給了他。他說他幫我把這些錢存起來,有一天會幫我找一個真正的好男人,這些錢就留著結(jié)婚時用?,F(xiàn)在我才明白,這幾年里,他就是靠我賺的錢吃飽肚子的。他的碟子店掙不到錢。后來你來了,他開始并沒有打算讓我見你的。過了很久他卻又拉我來見你,見你之前他還交代了半天,要我少說話,還要我穿上彝族服裝。為了讓我聽他的話,他還給我講了一番他的理論,說每個人身上都有三性:神性,人性,獸性。就看你的行為能夠激發(fā)哪一個了。
你不知道,當我知道你的這件事后,我哭了一晚上,想了一晚上。如果不是這件事,我現(xiàn)在可能仍然執(zhí)迷不悟。你說當初那樣的一個人,怎么會干出這樣的事來呢?
傅誠聽得很認真,聽著聽著就笑起來。
你才是受騙者吧?其實是你想尋找答案吧。
他看了一眼日果又說,找到了又怎么樣呢?
10
兩天后,警察再次登門。這次只有那位姓高的矮個子警察,他說請傅誠到派出所去一趟。傅誠說,上次我就說過了啊,我沒有被騙啊。高警察說,不是這個事,你去了就知道了。他只好跟著高警察去了派出所。高警察直接把他帶到了所長辦公室,沙發(fā)上還坐著一個禿了頂?shù)闹心昴腥恕?/p>
就是他了。高警察指著傅誠對中年男人說。
中年男人審視了他一番,像是審視一件物品,然后說道,你就是那個曹秋的合伙人吧?
所長在旁邊提醒道,真名曹春。
傅誠說,曹春?合伙人?什么合伙人?
中年男人說,三十多天前,那個曹春找我租借了那些船模,說好了每個月六千塊錢租金,到月結(jié)賬?,F(xiàn)在都過了一個月了,找不到人了。他說,你是他的合伙人,你看看,這是你的身份證吧?
傅誠看了一眼他遞過來的紙,上面正是自己身份證的復印件。他是怎么搞到的?他粗略地算了一下時間,三十多天前,應該是自己剛到好鎮(zhèn)不久的時候。那個時候,自己正是和曹秋,或者曹春,交往的蜜月期啊。他在那個時候就動自己的心思了?他應該是臨時起意,而不是蓄謀已久。他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不管怎么樣,他能在那么短的時間內(nèi),把那么多的船舶知識背下來,還是令人欽佩的。當初,正是這一點讓自己相信,他已經(jīng)在這些船模身上花了很多時間。
中年男人又遞過來一張紙,你看看,這是當時我們簽的合同,上面有你的簽名。
傅誠看了看,上面的簽名的確是自己的筆跡。
中年男人說,這可是白紙黑字寫著的啊,什么時候把租金付給我?船模你們還要租嗎?那可得另算租金了哦……
后面的話,傅誠一句都沒聽進去了。他只看到男人的一張嘴,不停地一開一合。他清楚地看到,男人上面靠左的地方缺了一顆牙,下面中間則鑲了一顆新牙,這顆牙雖然是烤瓷的,但做得和真牙沒有什么兩樣,但是由于這顆牙明顯比其他牙干凈明亮,還是暴露了秘密。這顆牙不停地在傅誠眼前晃來晃去,晃得他有些頭暈。
傅誠搖著頭說,我困了。
高警察走了過來,一手拍著他的肩膀,喂,你說什么?大點聲啊。
傅誠站了起來,晃晃悠悠地往外走,中年男人從后面追了上來,卻被高警察一把拉住了。傅誠只聽到后面?zhèn)鱽淼穆曇?,白紙黑字的,要兌現(xiàn)啊,否則我要上法院告你啊。
他搖搖晃晃地往船模博物館走去,進了館,關(guān)上門。他打開了所有的燈,一遍遍地查看著這些船模,他發(fā)現(xiàn)這些船模做得真的很精致,尤其是那艘 “楚海”輪。他還沒見過“楚海”輪的真樣子呢。以前在公司,他只在圖片上看過。他記得當時跟曹秋講這艘船的時候,他問得很仔細,真是有心人啊。眼前的這艘船模跟圖片上的真的很像。他想著自己站在這艘輪船的駕駛臺上,指揮著這艘船在海上行駛的樣子,笑了。
五年前的一個上午,他第一次作為船長,指揮著船隊,裝著滿滿幾駁船的煤,向鎮(zhèn)江港駛?cè)ァ追昼姾?,一個水手過來叫他,老板,船要過橋了。船長室就在駕駛臺隔壁,也就幾步的距離。他跟著水手進了駕駛臺,朝遠處望,遠處的江面上有一條黑色的線,在波浪上跳舞。他拿起望遠鏡,再朝前面看,一座巨大的橋猛地朝自己撲過來,他嚇得后退了一步,望遠鏡也差一點掉下來。這并不是他第一次在望遠鏡里看大橋,以前做三副、二副和大副的時候,就多次用望遠鏡看過了??墒亲鳛榇L,要指揮全船過大橋,畢竟還是第一次。他想起一位老水手給他講過的一個故事。就在自己的這個公司,一位船長指揮船隊過橋失誤,撞在了橋墩上。幸好這位船長機靈,趕緊用甚高頻電話通知公司,公司立即派自己水上派出所的警察把他帶走了。如果他被地方公安局的人帶走,只怕要坐牢的。后來,牢是不用坐了,船長也做不成了。
這樣一想,他渾身都濕透了。眼看著橋越來越近,他拿望遠鏡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最后他眼睛一閉,牙一咬,吼了一聲,右滿舵!等他睜開眼睛時,發(fā)現(xiàn)左邊的駁船幾乎是貼著橋墩過去的。如果不是這一嗓子,船就真的撞上大橋了。
如今想起這件事,他發(fā)現(xiàn)在他的人生中,他能把握方向的,其實只有船。
那天上午他一直都在博物館里,看著這些船,午飯都沒有出去吃??斓絻牲c鐘的時候,他看到日果提著一盒飯進來了。日果說,哥,飯還是要吃的啊。
他看著日果,這個彝族的姑娘還是那么黑那么高挑,但是臉上已經(jīng)蛻去稚氣,顯出幾分成熟來。他想象當她一個人,離開自己的鄉(xiāng)村,穿過一座座大山,來到外面這個花花世界時,她的臉上應該是帶著憧憬的。仍然是那張黝黑的臉,仍然充滿著微笑,但是她已經(jīng)學會用自己的目光來審視這個世界了。真不知道是喜還是悲。他嘆了一口氣,打開塑料盒,準備吃飯。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吱呀”一聲,門被推開了,幾個民工模樣的人進來了,他們的后面跟著上午看到的那個中年男人。一伙人徑直朝展覽廳走去。日果一把攔住中年男人,你們,你們這是干什么?。?/p>
中年男人說,搬我的東西。
日果喊道,哥,他們要搬走了,怎么辦啊?
傅誠說,讓他搬吧。
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日果還是讓開了路。兩個人靠在欄桿邊,看著民工們把裝著船模的玻璃柜一個個抬出來,放到門外的車上。那是一輛帶篷的大卡車,車廂很大,打開的后門像是張開的大嘴,轉(zhuǎn)眼間就把一個個船模給吞沒了。
日果已經(jīng)泣不成聲,哥啊,這可是你最后的念想啊,就這么讓他們搬走了啊……
傅誠笑了。
最后一艘被抬走的船模,是“楚?!陛啠蝗缓暗?,等一等!
隨后撲了過去,扒在玻璃罩上,仔細地看著?!俺!陛喌鸟{駛臺做得很精致,前方的玻璃窗很寬大,他想,視野一定很開闊。離駕駛臺不遠的地方就是船長室,他盯著船長室看了半天,想在里面看出自己的身影來,可什么也沒看到。
中年男人走了過來,想要這艘船嗎?
傅誠搖了搖頭,抬走吧。
“楚?!陛喗K于也被抬走了。日果說,哥啊,你怎么不把這艘船留下來呢?
傅誠說,我有真船呢,我不稀罕這個。
他的聲音里帶著些自豪。
他從包里掏出手機,在空中晃了晃。好多天沒有開機了,不知道手機還有沒有電。打開試了試,居然還有電。他撥通了一個號碼,說道,給我打兩萬塊錢過來,我明天就回去。
掛了電話,他突然開心起來,對日果說,今天晚上我請你吃飯,你說,想吃什么?
日果也笑了,我想吃西餐。我還沒吃過西餐呢。
那天晚上,他們說了很多的話。開始的時候,都是日果在說。
哥,以后你的船會停在好鎮(zhèn)嗎?你會下來看我嗎?
哥,我可以到你船上去玩嗎?
哥,你開船的時候是不是很神氣啊?
哥,你在海上可以給我打電話嗎?
哥,你在船上要是想吃水果了,就打電話給我,我給你送過去。
哥,你真的又要上船了嗎?什么,不想逃了,什么意思啊?
……
日果想說的還很多,她對這個世界依然充滿好奇。
最后還是傅誠打斷了她,日果,你會回到自己的山里去嗎?
日果搖了搖頭,不回去了。出來了,就不回去了。
語氣里有些決絕。傅誠有些失落,自己還是要回去了。
傅誠掏出了一個信封,遞給日果,這是一萬塊錢,你拿著,一個女孩子,手里沒錢怎么在這里混啊。
日果頭搖得像個搖頭娃娃,我能干活,我能掙錢!我掙的錢都花不掉呢。
傅誠還是把信封塞了過去,這一萬塊錢,算是我賠你的。
日果說,你又不欠我啊。
傅誠說,可是曹秋欠你的,我替他賠你的。你先拿著吧,有錢的時候再還給我。
日果說,你憑什么替他還啊?是他騙了你的錢啊。
傅誠說,我欠他的情,我要謝他。
日果收下了錢,使勁往口里扒著粉,一口氣把大半盤子的意大利通心粉都扒到了嘴里,噎得喘不過氣來。傅誠趕緊過來,幫她拍拍背,一邊拍一邊說,你這丫頭,你這丫頭啊……
他想起剛來好鎮(zhèn)的那個晚上,也是這樣一個夜晚,月亮剛剛睜開眼,露出一絲光亮來。夜反倒顯得更黑了。他開著窗戶,海風從窗戶里吹進來,咸咸的,澀澀的,帶著些涼意。于是他披衣下床,去關(guān)窗戶。他突然看見樓下的一棵槐樹底下亮著路燈,燈光有些昏暗,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正在那里說著話。夜深人靜,他們的聲音聽得格外清晰。
你要是走了,我怎么辦啊?
等我啊。
萬一你變心了呢?
不會的。
可這個世界,天天都在變呢。
11
幾個月后,傅誠上了“楚海”輪,只是他的身份不是船長,而是管事。公司在最后時刻作出決定,新船首航,還是請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船長。他們外請了一位船長,這一請就是半年多。
傅誠松了一口氣,心想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船第一次??吭诤面?zhèn)的時候,他沒有上岸,而是站在駕駛臺上,用望遠鏡遙望著好鎮(zhèn)。他發(fā)現(xiàn),用望遠鏡看海,和用望遠鏡看陸地,感覺完全不同。在海上你只會關(guān)注某一處地方,而在陸地上,眼前那些復雜的景致會把你的目光吞沒。在望遠鏡里,好鎮(zhèn)顯得更加蔥郁,低矮的房屋都湮沒在高大的樹叢中,除了靠北邊的幾幢高一點的房子,基本上看不到人煙。但是他知道,這個小鎮(zhèn)里,到處都是活生生的人間煙火。只是,不知哪一處煙火會輝煌燦爛,哪一處煙火會灰飛煙滅。他沒有找到那個船模博物館,甚至都沒看到望海潮。他不知道,這兩個地方,是否還藏著一個曹秋那樣的高人。
第二次經(jīng)過好鎮(zhèn)的時候,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上了岸。這是他最后一次踏上好鎮(zhèn)的土地。他去了那個船模博物館,還有自己住過的望海潮。那里已經(jīng)完全沒有了自己的氣息。所有人都是這樣的吧,盡管你到過很多地方,有些還留下了深刻印象,但那個地方不一定記得你。這樣一想,他也就心安了。
又過了幾個月,“楚?!陛喸谝粓龃箫L中沉在了印度洋。傅誠和幾個船員逃上救生筏,從船上跳下來的時候,他腿上受了點輕傷。
大風過后就是烈日。那是印度洋上最熱的時節(jié),太陽在頭頂暴曬,沒有任何可以遮蓋的東西。附近沒有一艘船經(jīng)過,他們在救生筏上隨波漂流。
第二天,傅誠說,看來我們是撐不過去了。
譚笑說,樂觀一點,我們上了救生筏,就有機會獲救的。
為了鼓勵大家,譚笑最后提議,每人講一個最秘密的故事。必須是自己藏在內(nèi)心的,從來沒有跟人說過的故事。
譚笑講的是小時候自己干的一件壞事,他差點兒把鄰居家的房子燒掉,幸好最后時刻被人發(fā)現(xiàn)了,叫人來滅了火。他講得有些動情。張曉軍笑了,你也會干壞事啊。
張曉軍講的是自己初戀的故事。譚笑說,這算什么秘密啊,我全都知道。不行,你重新講一個。
張曉軍說沒有了。
傅誠對他們的故事表示不屑。他說,你們這些人,快死了,都不肯講一講自己的秘密,難道要帶著自己的秘密給大海???
張曉軍說,那你講啊,你是管事,給我們帶個頭。
傅誠說,那好吧,我給你講一個人的故事,這個人,改變了我的人生。
他喝了一口水,那是水壺里的最后一口水。他想把故事講得生動一些。他講得很慢,盡量不錯過每個細節(jié)。講故事的時候,他的耳邊卻不斷回響著一個聲音。
上帝睡著了。所以,你們?nèi)祟愑珠_始作惡,把地球糟蹋得千瘡百孔,然后把沒糟蹋的地方圈起來收錢。
你們建那么多高樓大廈,修了那么多鐵路,到處打洞修地鐵修隧道,獅子同意了嗎?老虎同意了嗎?猴子同意了嗎?
還是想想上帝吧。上帝就算是睡了,也一直在那里。不像你們,就算是醒著的,也像是死掉了。
臨死前,他又想起曹秋的那些話,居然無言以對。他知道,其實,那段歲月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歲月。那些話,他每每想起來,心里都會有一絲莫名的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