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慶豐

安師傅喜歡藏貓貓，是開發(fā)區(qū)宏興機(jī)械廠人所共知的事情。這可苦了他那幫徒弟，即使師父不在身邊，也感覺暗地里有一雙眼睛在窺視著。

這不，明明師父被廠長叫走了，徒弟們的精神頭剛一松懈，師父就突然來了個回馬槍。誰也別偷懶啊，我可盯著你們呢，這個月的任務(wù)要是完不成，獎金全泡湯。

師兄劉全說師父可真神，跟了他五年到現(xiàn)在還沒摸透他的脾性，連廠長親自到車間來找他去談話，也敢中途殺回來，簡直就是把天王老子都不放在眼里，難怪干了幾十年快退休了連個車間主任都沒混上。

劉全你說什么呢，能不能大聲點，我耳朵有點背。我的師父呀，見師父不知從哪兒又突然冒了出來，我們的手心立刻都出了一把冷汗，他老人家不是剛走嗎，怎么又殺回來了。雖然冒犯師父的人是劉全，可我們都跟著相繼點頭，不就等于認(rèn)可了劉全的觀點嗎。

沒說您的壞話，師父，我們正在研究如何革新工藝，提高工作進(jìn)度呢。劉全此地?zé)o銀三百兩地向師父解釋。是嗎？那你倒說說看，如何個革新法？師父追問劉全。我……我……劉全支支吾吾半晌也說不出個子丑演卯，明擺著就是在撒謊，傻子都能看得出來。列寧老人家說過，少說些漂亮話，多辦些實事，你們這幫狗崽子誰有本事不用抬著腿撒尿師父我心里一清二楚，腦子里琢磨不出東西就手腳勤快點兒，把交給你們的活兒踏踏實實地干好。

是嗎？劉全的這番話我不敢茍同，難道師父就不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或許師父的心中有一道坎兒，這些年就是邁不過去。我為什么這么推斷，自然不像劉全隨意猜測，有幾次下班時在工廠門口我都看到有一個中年女人在等師父。女人一喊師父的名字，師父的臉立刻就紅了起來，看看四下里沒人才步履匆匆地走了過去。當(dāng)然，遇到那種情形我都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躲藏起來，誰讓我是安師傅的徒弟呢？這一年如果說技術(shù)沒怎么長進(jìn)，可向師父學(xué)藏貓貓的本事卻進(jìn)步很快。

師父真是一根筋，抓著一個軟柿子恨不得捏碎了才肯罷手，今晚又讓我獨自加班。有一次我生氣地問師父，原先以為你留下我會偷著給我吃偏飯，教我些你深藏了多年的獨門絕技，可每次都是讓我累死累活地工作，什么都沒學(xué)著，你的本事總不能后繼無人吧，怪不得你一說讓我加班師兄們就都用那種眼神看我，開始還以為是嫉妒我，八成是在嘲笑我啊。師父聽我那么一說，立刻就沉下臉來，沒學(xué)好走就想著怎么跑啊，別以為你在技校時品學(xué)兼優(yōu)就自命不凡，告訴你那都是紙上談兵，有本事下次到總廠去參加技能比武，給我捧個獎杯回來看看。

你什么都不教我，我拿什么和人家比啊，我為自己辯解是覺得感到委屈，上班這一年幾乎每晚都在加班，除了每晚出一身臭汗什么本事也沒學(xué)著。你這孩子悟性很高，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愛細(xì)心觀察。嘿，師父一說這句話，當(dāng)時我就覺得好笑，不愛細(xì)心觀察我咋能窺見你的隱私，只不過我還沒膽兒像劉全一樣當(dāng)著大家的面兒敢說出來。

今晚師父見我不樂意加班，就問我會下象棋嗎？我說會。那好，咱倆先殺一盤再干活。原先我還以為自己是高手，讀技校時蟬聯(lián)了三年冠軍，就連校長都贏不過我，沒想到和師父一交手不到十分鐘就敗下陣來，著實讓我心里很不好受。難道師父是我命里的克星？不僅技術(shù)上壓著我，就連下棋這業(yè)余愛好也勝我?guī)谆I，照這樣下去，不僅出徒?jīng)]有指望，幾年后想混個一官半職就更沒希望了。

不下了，師父，我要去干活。我剛一轉(zhuǎn)身，師父就沒影兒了。我猜他肯定又像往常一樣躲在車間的某一個角落監(jiān)視我，我心里想。想著想著這活兒就實在干不下去了，于是我就大聲喊了一句，師父，你出來吧，你這樣盯著我，我實在不能集中精力把活干好?？諘绲能囬g沒有一點聲音，接著我又大聲喊，喊破了喉嚨也沒人應(yīng)聲。沒準(zhǔn)兒師父真得走了，我這么想著就全然忘卻了會有人監(jiān)視我。

可是今晚的活實在是棘手，怎么干都不盡人意，看著那些不合格的產(chǎn)品和一大堆廢棄的材料，我的淚水不知不覺地就流了出來。怎么了，遇到難題了？師父冷不丁出現(xiàn)在我身邊，嚇了我一跳。我趕忙擦拭了一下眼淚，對師父說其實我的悟性很差，可能要讓你失望了。師父什么也沒說，開動機(jī)器就干起活來。也別說，行家就是行家，師父干活不僅速度快，質(zhì)量還高，廢棄的材料也不多。師父大概干了十幾分鐘，說了一句接著干吧就走了。

盡管偌大的車間里又剩下我一個人，可今晚的感覺卻與先前加班時大相徑庭，我突然覺得干起活來順手了，因為就在師父剛剛操作的那十幾分鐘時間里，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的手，看他怎么下料，怎么打磨，成品一出來簡直就像一件件鬼斧神工的藝術(shù)品，不像我做出來的產(chǎn)品既粗糙還浪費材料。

“資本—政治—社會”范式并不是資本完全占居主導(dǎo)地位，在城市社會中，依然存在著政治引領(lǐng)資本和社會生活的范式樣態(tài)，也存在著社會生活引領(lǐng)資本與政治的范式樣態(tài)，這里只是表明三者之間存在天然的親和力。人類社會并非只有這一種發(fā)展范式，倘若如此，那么作為母體的等級制社會如何也產(chǎn)生不了“資本—政治—社會”范式，等級制社會的周期式振蕩也無力培育出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城市問題與城市沖突也不斷提醒我們反思“資本—政治—社會”范式的內(nèi)在矛盾。

下班了，我喊了一句師父，你出來吧，見沒人答應(yīng)我就走了。第二天一上班，劉全就瞪著一雙詫異的眼睛問我，這些產(chǎn)品都是你昨晚的功勞？我一看，好家伙，分明是師父沒有走，我走了他繼續(xù)做的。我正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師父過來了，招呼大家趕緊干活。我心想這師父的精力也太旺盛了吧，畢竟是該退休的人了，忙乎了大半宿第二天還準(zhǔn)時來上班。

師父說今天有事要去辦，讓劉全給我們分好工，到月末了要加快進(jìn)度，說完就走了。我們相互看看又四下瞅瞅，見車間里沒什么動靜，劉全甚至挨著角落去找也沒看到師父的蹤影，大家才算松了一口氣。劉全說，今天師父不在我就是老大啊，你，劉全指著我說，先給我沏杯茶。我拿著劉全的杯子去開水房，不料師父從身邊一把搶過杯子，然后就徑直去了車間。

劉全正在和其他幾位師兄神侃，沒想到師父親自給他送茶來了。大家一看立刻笑臉失色，各就其位開始工作，劉全沒敢去接茶杯，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整整一個上午，雖然師父放下杯子就走了，可大家都覺得師父就在旁邊，誰也不敢偷懶，活干得又精細(xì)又認(rèn)真，產(chǎn)量比往常要超出很多。

中午在餐廳吃飯，劉全坐在我身邊偷著問我，是不是你到師父那兒告密去了，讓我一大早在這些師弟面前丟臉。我趕忙說師兄冤枉啊，師父喜歡藏貓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去接水的時候師父還把我嚇了一跳呢。量你也沒這個膽子，否則等師父退休了沒好日子過。劉全這是在警告我。

劉全你以后再敢欺負(fù)師弟們，信不信我把你掃地出門，我若是不要你了，哪個車間愿意收留你？沒成想師父又是冷不丁出現(xiàn)在我們身邊，我從心里暗暗佩服師父藏貓貓的功力，絲毫都不比他的技術(shù)和棋藝遜色。這個劉全，用師父的話說就是不成器，跟了師父這么多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出徒。其實用師父的話說劉全還是很有天賦的，一些高難度的技術(shù)活對他來說看一眼就會，但他最大的毛病就是愛偷懶，耍小聰明不專心，所以直到現(xiàn)在師父不點頭，他都沒有出徒。

下午一上班，師父把我們叫到一起，說上午去市里的另一家機(jī)械廠和一位技術(shù)能手交流了一下經(jīng)驗，使他在工藝革新方面受到了很大啟示，說著，他就親自操作機(jī)床給我們演練。哦，原來上午師父是取經(jīng)去了，原來他也不是什么都會的圣人啊。我聽到劉全在小聲嘀咕，這小子，看來對師父有很大的不滿啊。師父常說，容天下者成大事，看來這話用在劉全身上一點都不假。雖然之前我也因加班對師父有一些抵觸情緒甚至是不理解，可昨晚和師父下完棋后我仔細(xì)思考了一番，師父是想讓我在下棋中悟出一些道理，盡管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悟出來。

下班時師父還沒開口，我就主動要求加班，師父點了點頭，他一點頭師兄們就高興了，畢竟，他們都是有家室的人，不像我和師父，一老一少倆人都是光棍，自己吃飽了全家不餓。師父問我要不要再殺一盤，沒想到師父很愛下棋，我說可以，但有個條件，必須把我輸?shù)脑蛑赋鰜?。師父說要下就下，不下就干活，該說的都和你說了，有些事情必須自己親自去悟，正所謂實踐出真知。

輸棋的結(jié)果是必然的，但我就是不知道師父為什么下棋也愛藏貓貓，正當(dāng)我準(zhǔn)備進(jìn)攻的時候，師父一個殺手锏就吃了我的帥。暫時我是沒心思干活了，非得琢磨出個一二三來不可，師父說他先去睡一覺，讓我早點干活，完事早點休息，明天的任務(wù)還重著呢。我絞盡腦汁想啊想啊，哦，終于大徹大悟了，原來我輸棋最大的原因就是過于冒進(jìn)，不擅防守，這樣一來就讓師父有了可趁之機(jī)。

把這個道理折射到工作上，不也和下棋一樣嗎？因為冒進(jìn)，總想著一口氣把活干完，所以非但活沒有干利索，還白白浪費了那么多原材料，用師父的話說那都是錢啊，怪不得廠里人最近都謠言要改制，看來改制也不失為一個激發(fā)工人積極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好方法。

師父，你出來吧。我找不到師父就在車間里喊，我一喊師父就真得出來了。師父說不干活喊什么，我說你能不能把上午工藝革新的技術(shù)再演練一遍。師父說好好學(xué)啊，下個月要進(jìn)行全廠技術(shù)大比武。我說不是去總廠嗎，咋又改了，我還等著給你去奪獎杯呢。不是給我奪，是給你自己奪，再說了，去總廠是不可能了，在咱們廠別說奪冠，只要能拿個好的名次你就偷著樂吧。

師父今晚的話說得很深奧，我有些不理解，但照師父的脾性同樣的話他決不會說兩遍，就像他總教導(dǎo)我們產(chǎn)品一定要一次成型，否則材料就廢了，材料廢得越多，說明這個人也是個廢人了，廠里是不會養(yǎng)廢人的，大家一定要用腦用心。

哎，大家都聽說了嗎，下個月全廠要舉行技術(shù)大比武，能者上，庸者下，這一下來可能就得徹底回家了，因為據(jù)說改制的方案已經(jīng)定了，第一步就是精兵簡人，淘汰冗工，看來我們雖師出同門免不了要自相殘殺了。第二天一上班劉全就對我們講，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他講話不再像先前嬉皮笑臉，而是一本正經(jīng)，說得就跟真的似的。

我突然明白了師父昨晚對我說的話，看來師父只對我一個人說了，所以劉全講話時我只能裝出一臉的詫異，好像自己很沒底氣，好像這次比武自己要被淘汰，一臉的失魂落魄。嗨，嗨，愣什么神呢，說你呢，劉全用手指著我說，你這工齡短的生瓜蛋子可要做好心理準(zhǔn)備哦，若是和我分在一組，我可不會手下留情啊，我給你留情廠子里就不會留我，別怪我事先沒和你說。

劉全正說著，車間主任召集大家開會，傳達(dá)了廠子里要改制的文件，已經(jīng)和總廠分離，實行股份制經(jīng)營，重點強(qiáng)調(diào)了下個月的技術(shù)大比武，第一步精簡人員的比例是三分之一，以后每個月都要按工作量實行末位淘汰制，連續(xù)三個月完不成工作量就得下崗回家。這下廠子里可炸鍋了，但炸鍋歸炸鍋，大家還得面對現(xiàn)實，現(xiàn)在我們能做的就是臨陣磨槍，不快也亮。

師父這段時間不再和我們藏貓貓了，而是一直陪著我們干活。對于這次革新工藝，我們學(xué)得都很認(rèn)真，但學(xué)歸學(xué)，做歸做，把學(xué)來的東西運用到實踐當(dāng)中，還真要憑個人的悟性。有時工作累了，師父就問誰和他殺一盤，這時的徒弟們好像有些兵臨城下軍心大亂了，居然連將令也沒人聽了。總不能讓師父難堪吧，于是我就硬著頭皮陪師父殺一盤，師兄們忙得熱火朝天，我和師父則殺得天昏地暗。

慢慢地，雖然我還勝不過師父，但不致于很快就敗下陣來。師父說，磨刀不誤砍柴工，做什么事都要認(rèn)真去悟。我也不知哪來的勇氣，有些膽怯地問了師父一句，有一件事我真悟不透，師父能不能和我說句實話。

什么事？

最近那個女人怎么沒來找你？

你小子別往歪處想啊，我這輩子就你師娘一個女人，有些事日后你會明白的，去干活吧。師父沒有我擔(dān)心中那么生氣，但一說起師娘他好像心里很難過。

是啊，師父找不找女人看似和我沒關(guān)系，但我已經(jīng)從心里把他當(dāng)成了親人。

正在我思緒混亂之時，母親打來電話說她在市里的朋友給我介紹了個對象，讓我抽時間見個面。我說真得沒時間，過陣子再說吧，搞不好工作都沒了，還找什么對象，男子漢大丈夫事業(yè)為重啊。母親說那也好，她和媒人說一下。

緊張的全場技術(shù)大比武即將開始了，可是師父卻突然累倒了。那段時間師父因為沒日沒夜地陪我們練兵，體力嚴(yán)重透支了。師父這一走就像藏貓貓似的，說走就走了，我們根本就沒有心理準(zhǔn)備，誰也不能接受這個殘酷的現(xiàn)實?？涩F(xiàn)實就是我們工作的時候多么渴望有一雙眼睛還像先前一樣監(jiān)視我們，或者突然站出來訓(xùn)我們幾句，想不到如今竟成了一種奢望。

比武那天，待我們參賽人員相繼就位，我卻情不自禁地喊了一聲，師父，你出來吧。起先有其它車間的工人們哄笑，繼而大家都一臉的沉重，要知道師父在全廠是有口皆碑的能人，給開發(fā)區(qū)宏興機(jī)械廠立下了汗馬功勞，追悼會上廠長念著悼詞幾次哽咽地都說不出話來。

評委讓我盡快調(diào)整情緒，不要影響比賽，我這才緩過神來，知道師父已經(jīng)走了。我之所以喊了一聲師父，是因為心里沒有底氣?？烧娴奖荣惖臅r候，我卻從心里感覺師父就在一邊看著我，有他老人家看著我，我的信心就立刻增強(qiáng)了，不僅順利通過了比賽，還獲得了第三名的好成績，而劉全卻與我僅以一分之差屈居第四名被淘汰出局。送劉全走的時候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劉全就是劉全，或許這也是他為什么會失敗的原因，他居然對我說師父真偏心，看來這一年給你吃了不少偏飯。我不知該說什么，想起師父眼淚就嘩嘩地流了出來。

不久我就見到了曾經(jīng)偷著和師父“約會”的那個中年女人，那個女人就是我的岳母，她是師父的中學(xué)同學(xué)，那段時間一直在向師父打聽我的情況，譬如人品如何，工作表現(xiàn)怎樣。想起之前我曾把師父當(dāng)成自己命里的克星，真是慚愧至極，他老人家是我的貴人啊。記得新婚之夜我剛鉆到被窩里就突然爬起來喊了一句，師父，你出來吧。妻子說你是不是想你師父想瘋了，連做這種事都想著你師父。我說你懂啥，如果沒有我?guī)煾?，現(xiàn)在你還不定被誰摟著呢。

生孩子的時候妻子難產(chǎn)，婦產(chǎn)科的大夫向我征求意見是否進(jìn)行剖腹產(chǎn)，我走進(jìn)病房說了一句，師父，你出來吧，我的兒子就來到了人世。那件事在醫(yī)院里像個神話一樣立刻傳開了，甚至有人提議誰家女人難產(chǎn)就把我請去喊話。別人哪里知道，在手術(shù)室外焦急等待的時候，我的腦海里瞬間閃過這樣一個念頭，如果師父在天有靈，就請投胎到我家吧，不管生的是男孩還是女孩，我都會當(dāng)做是師父在人世間溫暖延續(xù)的影子，像他生前愛我一樣，用我的生命去愛這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