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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市的門

        2018-11-13 23:15:39劉鵬凱
        湛江文學(xué) 2018年3期

        ◎ 劉鵬凱

        我要從南走到北,

        我還要從白走到黑。

        我要人們都看到我,

        但不知道我是誰。

        假如你看我有點(diǎn)累,

        就請你給我倒碗水。

        假如你已經(jīng)愛上我,

        就請你吻我的嘴。

        ——崔健《假行僧》

        A

        門總是這樣大開著,許多人從里面走了出來,就再也走不進(jìn)去,走進(jìn)去的就再沒走出來,這無疑顯得奇怪,我也這樣覺得,就老想,別人不知有沒有這樣想過。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一扇門,已記不清它用什么材料做成,大開著,我在夢里喘不過氣來時就醒了,醒來后記起自己剛才在夢里說了一些顛三倒四、黑白不分的胡話。我知道那是夢囈,這無非是一種割舍不掉的陰影,因此以后的一段時期動不動就想,后來想得時間長了,就忘了,也就想不起來了。

        B

        今年過來,我不知怎么搞的,整天神魂顛倒,萎靡不振,細(xì)想想,我發(fā)現(xiàn)這和我吹的薩克斯管有關(guān),另外,還有那個可以讓我發(fā)瘋的小妮。

        認(rèn)識小妮是在一年前的某個晚上,我和朋友墨墨正在八毛街上的一家大排檔吃飯,我們正袒胸露懷、酣暢淋漓地喝著扎啤,嘴里喋喋不休地說著一些不切實(shí)際的找錢計(jì)劃,口氣一個比一個大,好像我倆吃完這餐飯立馬就會成大爺似的。其實(shí)我倆都明白,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兒。嘴上吹吹,是為了吹出一片氣氛,好讓自己在心里平衡一下,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亢奮感,這種亢奮感會使我們說話和辦事有些底氣,要不然我們在特區(qū)就無法混下去。墨墨將一個冒上來的酒嗝噴出來后,顯得有些興奮。

        他說:三子,你要是有了錢怎么花?

        我說:該怎么花就怎么花。

        他又說:告訴你,我有錢非娶兩個老婆不可。

        我無可奈何。我知道墨墨已經(jīng)想錢想瘋了,他四年前辭職和女朋友來到特區(qū),初來闖蕩的激情不幾天便被堅(jiān)硬的現(xiàn)實(shí)一掃而光,隨后,女朋友也跟一家公司的老板跑了。想起這個,墨墨會立即暴跳如雷,恨不得一下子將那兩個狗男女一下一下撕扯下來吃了,他憤怒的表情會讓人想到臺風(fēng)之前的雷鳴電閃。據(jù)墨墨自己說他以前在內(nèi)地的一個美院工作,從我和他來往之后,我看他一點(diǎn)都不像,他連美和漂亮的概念幾乎都搞不清,怎么會是美院的呢?不過,如果在美院掃掃地、提提水,隨便打一個什么雜倒是有可能的。我沒有問過他這類事,這是江湖規(guī)則,英雄不問出處嘛,何況他搞沒搞過美術(shù)完全和我沒一點(diǎn)關(guān)系。我們的內(nèi)心都各自明白,我們不會成為朋友的,因?yàn)閼{感覺完全不是一個道上的人,命里注定我們是酒肉桌上吃吃喝喝的朋友。墨墨早些時候曾自己折騰了一個什么公司,說是公司,其實(shí)也就是他和一個看起來挺妖的湖南女子,那女子我見過幾次,沒什么印象了,下巴上突出地長有一顆很大的痣,這個我記憶猶新,因?yàn)槲矣幸淮芜€摸了一下那顆痣,她十分狂躁地瞪著眼睛,一口要把我吃掉的神情。

        回想起來,那天晚上很美,我不動聲色地坐在那里,聽著墨墨對于金錢和女人的訴說,可我并沒有完全在意他的談話,我一邊喝著啤酒,一邊斜睨著鄰桌的一位女子。那女子頭發(fā)修剪得很短,腦后卻獨(dú)扎一個小辮,很長地拖在背后。雖然是大熱天,她卻穿著一身仔衣仔褲,透過褲腿上遍布的窟窿,可以看到幾塊雪白的肉。這是一個很前衛(wèi)的女子,令我有些心驚肉跳,她沒有任何表情地坐著,不時用一只手摸摸另一只手上的手鏈,偶爾發(fā)出幾聲金子和銀子撞擊的響聲。

        這女子就是小妮。她好像意識到有人在盯她,突然一回頭,碰上了我的目光,我沒有預(yù)料到她會突然這樣,我內(nèi)心顯得十分尷尬,卻裝出一臉鎮(zhèn)靜自若的神情,那神情很冷漠,并沒有因?yàn)樾∧莸难劬Χ@慌失措。我記得她盯了我好一會兒,見我無任何反應(yīng),便轉(zhuǎn)過頭去,突然又回過頭來,沖我十分友好地笑笑。

        墨墨并沒有注意到這些細(xì)節(jié)的變化,他只管起勁地說著他的事。我起身將椅子向那女子挪了挪,探出頭問她。

        就你一個?

        一個。

        來做什么?

        和你一樣。

        我看著她一臉吃驚的笑容,頓時覺得自己十分可笑。都出來幾年了,怎么還這樣子呢?我為這句話非常惱怒自己。

        八毛街在特區(qū)很繁華,幾乎是不夜街,紅紅綠綠的燈在遠(yuǎn)處或者近處向你眨著挑逗的眼神,這是誘惑的現(xiàn)象。生活也越來越具有現(xiàn)象,人都在這種現(xiàn)象上奔來跑去,累得氣喘吁吁,始終找不到都想得到的那個結(jié)果。

        結(jié)果會以什么模樣出現(xiàn)在每個人的面前呢?

        那次晚飯后,我知道了小妮是從北京來的搖滾歌星,來了幾個月了,仍舊找不到感覺。怎么會找到呢?陰柔的南方不喜歡她那份獨(dú)特的粗獷。小妮為此感到很悲痛,她把這悲痛告訴了我,我便從此成了她傾訴悲痛的對象。一個人享受另—個人的幸福是幸福的,而聆聽悲痛卻讓人牽腸掛肚,尤其是來自一個漂亮異性的悲痛。

        我想幫助小妮,那是悲痛所引發(fā)的力量。

        C

        三年前,我手提裝著可愛的薩克斯管的黑皮箱只身行進(jìn)了特區(qū),我把薩克斯的聲音吹響在我前進(jìn)的路上,只要路上有行人,都會被我的這種聲音感染,他們駐足張望,文明地拍著雙手。我靠我的這種聲音站穩(wěn)了自己的腳跟,我把那憂郁的聲音掛在墻上,日日傾聽。整整三年,我沒有遺漏一天。

        我慵懶地躺在床上,微瞇著雙眼。室外的綠樹一動不動,陽光恬靜地穿過玻璃,將墻推在了一邊。小妮還睡著,發(fā)出細(xì)微而有節(jié)奏的呼吸,她的手隨意地放在我的胸上,在靜靜的早上,我強(qiáng)烈地感受到了生命的跳動。我想推醒她,好讓她也感受一下早上的陽光。但我沒有這樣做,我知道她對安靜的東西沒有興趣,而只喜歡聲嘶力竭的歌聲。

        我點(diǎn)起一支煙。

        吐出的煙在陽光里變成了藍(lán)色,它們向上盤旋著,我順著藍(lán)色的煙抬起目光,在云一樣的煙霧中,我看到一只金黃的蟑螂靜靜地趴在天花板上的一個角落,它那長長的觸須微微地?fù)u晃著,如一個探雷器,機(jī)械而警醒。

        這時,我腦子里十分幽默地生出了一個使我自己也感到驚訝的問題:我們的觸須長在哪里?

        想到這兒,我有些難過,渾身頓時疲倦無力。我伸手將電扇的功能摁到最強(qiáng)風(fēng),呼呼的風(fēng)只一個輪回就將空中四處逃跑的煙霧趕得無影無蹤。小妮似乎感到了涼意,她哼哼著向我懷里鉆了一下。

        小妮自從那次認(rèn)識后,我們幾乎天天在一塊兒,大白天睡覺,晚上出來活動,小妮在我的幫助下每晚可跑三四個場,最后一個場則是跑到我所在的新彩虹酒吧,我們唯一的區(qū)別是她要跑場,因?yàn)樗歉枋?,而我卻不同,我要為樂隊(duì)伴奏,中間還要插上一段獨(dú)奏,一直堅(jiān)守到凌晨酒吧打烊,然后我們一道去吃夜宵,吃完夜宵我再把她送回住處,每次我回到自己住的地方總是在凌晨四點(diǎn)左右。幾個月下來,小妮索性打的把她的東西搬到我的房里,我們從此同眠共枕、有飯同吃,絲毫沒有一點(diǎn)響動發(fā)出。

        窗外是樓房的頭或者身子,參差不齊地?fù)頂D在一齊,透過一絲縫隙,我想象著聲音之外的東西,它們凝聚著,拼命地鉆入我的軀體,讓我逐漸從迷迷糊糊的狀態(tài)中清醒過來。

        小妮翻了一下身,傳呼機(jī)就突然叫了起來。

        是誰呼我呢?我看著那行黑色的阿拉伯?dāng)?shù)字,往往會想起一個人行走在路上的情景。我輕手輕腳下了床,將別在褲帶上的手機(jī)從套里抽了出來。

        三子嘛。你在干嗎呢?是不是還在睡覺。

        我聽出是墨墨的聲音,拿著手機(jī)繼續(xù)躺到了床上。

        告訴你,晚上我們一起去總統(tǒng)酒店吃飯,把小妮也帶上。告訴你,我剛認(rèn)識了一個大老板,非常有錢,口氣大得驚人,花錢也大得驚人,喂,喂,喂喂,告訴你……

        別再告訴我了,那個大老板關(guān)我屁事。

        怎么能這樣講話呢,告訴你,他一定要見見你,吃完飯,還準(zhǔn)備到新彩虹聽你吹薩克斯呢,夠給面子吧,你就等著拿小費(fèi)吧!

        他怎么知道我?

        我告訴他你是我的朋友,他一聽很高興,說聽你吹過薩克斯,很靚。哎呀!不說了,一下子又說不清楚,晚上見面了再告訴你,記住,六點(diǎn)在總統(tǒng)酒店見。說完,墨墨就掛上了那頭的電話。

        我雙手將小妮摟在了懷里,心里卻在想著我在昨天和今天到底有什么區(qū)別呢?

        D

        特區(qū)臨海。這僅僅是一個城市的象征。

        晚上,我和小妮打的趕到了總統(tǒng)酒店,這是一家五星級酒店,又面對大海,環(huán)境幽雅不說,單說去了那里的人臨了海一坐,心情便如海一般,洶涌澎湃,濤聲陣陣。

        我們徑自上了二樓,墨墨和那個大肚子老板早已候在飯臺邊,遠(yuǎn)遠(yuǎn)看去,墨墨的神態(tài)像一個小奴才。那個老板四處張望著,擺出一副派頭來。這種神態(tài)我早已司空見慣,有錢的暴發(fā)戶大都如此,他們會用腔調(diào)和男性說話,又會用眼神和有些妖艷的女性說話,只要他們瞄準(zhǔn)的獵物,跑掉的自然不多,甚至有的還會自投羅網(wǎng),巴不得被這些老板的眼光那么蜇一下。

        在新彩虹酒吧的空間里,我不用睜眼睛,便會聞到類似的濃烈氣息。

        小妮跟在我的身后,一聲不吭。

        我們互相寒暄后開始入座,那個老板朝一個服務(wù)生輕輕揮了一下手,服務(wù)生便畢恭畢敬地走來,腳下沒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點(diǎn)了菜后,又不聲不響地走了。不一會兒,所點(diǎn)的菜幾乎都上齊了。那個老板姓胡,長得慈眉善眼,一副笑瞇瞇的模樣。他站起身來,朝我和小妮舉起酒杯。

        認(rèn)識你很高興,希望你們不要客氣。俗話說,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從現(xiàn)在起,我們算是一家人啦,以后若有用得著老兄的地方,只管說一聲。

        我沒作答,只是禮貌地點(diǎn)點(diǎn)頭。墨墨已開始向臺上的菜發(fā)起了進(jìn)攻。

        這位小姐長得好靚哦!是你女朋友嗎?

        我點(diǎn)點(diǎn)頭。小妮似乎有些不適應(yīng),慌亂地沖那老板笑了笑,隨后,又用手玩著另一只手上的手鏈。

        大家十分文明地吃完了這個長達(dá)兩小時的飯局,胡老板顯得異常激動,一手感激地拍著墨墨的肩頭,一手又朝空中揮了一下,那個白面服務(wù)生很快又走了過來。

        先生,還要點(diǎn)什么?

        埋單。胡老板看都沒正眼看一下服務(wù)生,冷冰冰地吐出這兩個字。

        稍等。服務(wù)生轉(zhuǎn)身朝總臺走去,一會兒,服務(wù)生手托收銀盤又走了過來,躬身對胡老板說:

        先生,一共3280元。謝謝!

        胡老板從口袋里拉出一沓人民幣,數(shù)了3500元遞給那服務(wù)生說:剩下的是你的小費(fèi)。

        謝謝!服務(wù)生依然很禮貌,躬身退了一截路,才轉(zhuǎn)身離去。

        小妮的手在臺下輕輕地拽了我一下??磥?,她尚未碰到過這種場面。

        飯后,胡老板開著自己的白色本田思域,將我和小妮以及墨墨送到了新彩虹。我們下車后,他笑容可掬地說:我辦完事后,一定來捧場。

        胡老板的車一溜煙消失在霓虹中了。我站在溫暖如初的南風(fēng)中,懷想著城市里到處亂跑的人,他們和我一樣,忙著一種既看不見又摸不著的結(jié)果。

        E

        此刻,我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自己。

        這對于我的確是一個相當(dāng)嚴(yán)重的問題,當(dāng)我在擁有小妮的時候,我曾經(jīng)天天都在體驗(yàn)失去她的痛苦,我為自己的這個設(shè)想不時地打著寒戰(zhàn),雖然我所處的環(huán)境不是冬天,而我常常能看見北方的大雪撲面飛來。

        小妮走了。

        那一段時間,我?guī)缀鯁适Я怂械睦碇?,我四處尋找小妮的影子,但最終沒有。她會消失于何處呢?我猛然想起了那個大肚子的胡老板。

        那晚凌晨一點(diǎn),酒吧里的人逐漸地走了,我的同伴們也去吃夜宵了。我和小妮沒去,還有胡老板和墨墨。胡老板是后來才來的,他是一個人不聲不響地進(jìn)來的,我們誰也沒看見,他一個人找了一個空吧臺,就那么一直坐到散場。其間,有一個服務(wù)小姐曾遞給我一個厚厚的紅包,那是在我演奏完薩克斯之后。我來到后臺,撕開紅包一看,我完全驚呆了,是誰給了我一萬元的小費(fèi),這是我在酒吧里從未遇到的事啊,既不留名,也不留姓,我簡直到了懷疑自己的地步。我打探著臺下昏暗的吧臺,借著紅紅的燭火,我看見了一個個陌生的男女面孔,他們對我沒有在臉上有任何表示。這個人是誰呢?出手如此慷慨,如此闊綽,真的會是胡老板,僅一面之緣,不像。當(dāng)我看遍了吧臺上所有的人,卻唯獨(dú)沒有看到胡老板。后來得知這錢確實(shí)是胡老板叫人送給我的。那么當(dāng)時他躲到哪里去了?難道還有不可告人的隱衷。

        站在今天,我明白了過去的許多事理。

        我們一同走出酒吧,一同鉆進(jìn)那輛白色的本田思域。先送走墨墨,胡老板又繞道駛上海邊那條著名的情侶路,車上的音響效果很好,節(jié)奏強(qiáng)勁的音樂穿行在紅色的夜里。

        小妮很累,她靠在我的肩上,將我的手緊緊抓住,像似要有什么危險發(fā)生一樣。我默不作聲,靜靜地看著窗外的物體一件一件被滑到車后,海面上黑黑的一片,遙遠(yuǎn)處,似乎有幾盞漁火在熒熒閃亮,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見了。街面上仍有小車一閃而過,同樣開著音響,很大。

        胡老板老練地駕駛著車,目不轉(zhuǎn)睛。在快要到達(dá)我們的住所時,他忽然問:你們每天都這么忙嗎?

        是啊!比較特殊一點(diǎn)。

        這么忙能找著錢嗎?

        不完全是為了找錢,而是為了找感覺。

        我清楚我的回答對于他來說是蒼白無力的。在特區(qū),金錢是不可割舍的東西,它伴隨著人們的欲望和文明,當(dāng)然,這東西對于別人是無可厚非的,同樣對于我,我也需要錢,可是,我精神的深處隱隱約約還藏有一個不能與人言說的秘密,這個秘密從我起程的那一天起我就懷有了,我把它悄悄地裝在心間,整整三年,如同我傾聽我的薩克斯的聲音,我不想離斷,也不想舍棄。我經(jīng)常用這樣的回答回答著幾乎同一個問題,他們不曾理解一種聲音對于一個人的影響。

        我懷念過去和即將發(fā)生的聲音。

        胡老板顯然很驚愕,他在座位上動了動肥胖的身子,然后又悄無聲息。我無法看清他的表情,在運(yùn)動中的暗夜里,我憑感覺能體會到他的心情,就像我可以閉上眼睛能夠聞到一股氣息。

        白色的車終于停下了,胡老板隔著玻璃朝我和小妮揮揮手,一踩油門,就消失了。

        小妮低著頭,一句話不說,我覺得特別奇怪,平常她不是這個樣子的,她總是有說有笑,有時還會跟你來一個惡作劇,高興了還會唱上兩句。她走在前面,背影里好像注入了從前的悲痛。

        難道悲痛要再一次降臨?

        現(xiàn)在我終于明白,悲痛隨時都伴隨著人生,主觀的或者客觀的,只要是人無一逃脫。

        小妮已經(jīng)離開我快半年了,半年來,我除了四處打聽她的消息,就是一個人悶在屋里。屋里還是老樣子,小妮走的時候,她的東西沒搬走一件,我?guī)状蜗霃闹邪l(fā)現(xiàn)蹤跡,但是沒有。

        我已經(jīng)到了絕望的境地,這不是一次離去,這簡直是對我人生的一個慘重的打擊。我在自我折磨中虛度著每一個時光,我記不起我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我記不起自己的從前和現(xiàn)在到底有沒有區(qū)別。我唯一記得的,小妮走的那天晚上,月亮很高,很亮。

        墨墨好久不見了。

        胡老板也好久不見了。

        難道他們都死了,我一躺在床上就這樣想。

        不行,我要去找找他們,說不定他們知道小妮的下落,當(dāng)我生出這個想法時,我的身上陡然出了一層厚厚的冷汗。

        原來的正在復(fù)出,現(xiàn)在的正在消失。沒有想到,我會十分痛苦地把自己關(guān)在了門外。

        F

        酒吧老板昨晚向我發(fā)出最后警告:如若再不老老實(shí)實(shí)上班,后果自負(fù)。三年來,我嘗過被炒魷魚的滋味,我不想失去我目前的境況,而我現(xiàn)時幾乎已情不自禁,我越來越頹廢地幻想著自己的未來,刻骨的傷痛再次兇猛地襲擊了我,就和當(dāng)初傾聽小妮的悲痛一般,牽腸掛肚。這會兒我多么像一位遲暮的老人,整天坐在窗前,遙想著曾經(jīng)光亮的過去和風(fēng)一樣來到我身邊的小妮。

        我似乎已做好了離開這個城市的一切準(zhǔn)備,起初的感覺已被現(xiàn)實(shí)無情地?fù)魸ⅲ械脑竿丝潭汲尸F(xiàn)出原始的灰暗,猶如黑夜中的大海。

        洶涌的海水將我一點(diǎn)一點(diǎn)開始湮沒。

        八毛街上人來人往,街邊的高樓聳立在云端。我無精打采地走在深深的樓谷里,想著一些和自己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想得最多的還是小妮,我多么希望小妮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內(nèi),和我一同走過這條繁華的街道。最終沒有。

        我站在一個十字路口邊,不知該向哪條路走去,在以往我不會出現(xiàn)這種情形。那時候,我可以隨便走哪條路,不管是對是錯,那是因?yàn)槲倚牡资翘?shí)的,而今,我卻不知所措,我為自己的這種踟躕不前而懊惱不已。在一瞬間,我覺得自己老了許多,我瞇著雙眼,彎著腰,艱難地行走在孤獨(dú)的八毛街上。

        前幾天,一個過去的朋友告訴我,墨墨被抓了,原因是販毒。在我得知這個消息時,好像沒有一點(diǎn)異常的反應(yīng)。墨墨出事是在我預(yù)料之中的,他太愛錢了,幾乎已到了苛求自己的地步。那個朋友說,改天我們約好去看看墨墨吧!我答應(yīng)了。

        當(dāng)我無處可走的剎那,我決定一個人前往拘留所去看看墨墨。拘留所離市區(qū)較遠(yuǎn),需要坐半個鐘頭的大巴。決定之后,我就躥上了一輛正開來的大巴。

        在昏暗潮濕的拘留所里,我見到了墨墨。他一臉的恐慌和不安,目光始終飄浮在一個捉摸不定的位置上,我實(shí)在不知道他在和我談話的時候,能具體地看到什么。墨墨坐在我的對面,平時的一驚一乍已全然不見了,前后半個小時的會面,他根本沒說一句話,為了打破這種難堪的局面,我總把話說到前頭。

        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

        兩個月前。

        你怎么會干這事呢?這事不該是你這種人干的。

        墨墨沒吱聲,他將頭埋得很低,我從臺面上看過去,只能看到他那顆光禿禿的腦袋。他越不說話,我越不知說什么好。待在這里頭,會有什么話好說呢!

        靜默和守望,我倆一直這么僵持著。

        正在我不知說什么話題時,墨墨突然說:告訴你,我知道小妮去了哪里。

        這句話如一根救命稻草,重新燃起了我內(nèi)心的熱望。

        她現(xiàn)在在哪兒?你是怎么知道她的?我由于心切,步步緊逼。

        說來話長,你還記得那個胡老板嗎?

        我一下想起了那個出手闊綽的大肚子胡老板。

        記得。

        小妮在他那兒。

        我不想再多問下去了,我只想馬上見到小妮,至于小妮為什么會在胡老板那兒,只要見到小妮,一切都會水落石出的。

        我二話沒說,顧不得墨墨那雙乞求的目光,站起身子,朝大鐵門狂奔而去。

        三子哥,你不能這樣走,我需要你的幫助,你一定想辦法救救我,救我出去,我想回家,我不想在這個地方混了,救我一下吧,三子哥,你不能扔下我不管。墨墨大聲地在我的身后哭喊著。

        當(dāng)我奔出門口,外面的陽光一下炙熱起來,統(tǒng)統(tǒng)地聚集到了我一個人的身上。我在陽光里奔跑著,我要去找胡老板,去找小妮。

        盲目只會毀滅自己。那個炎熱的夏季仿佛還在我的眼前晃動,漫長而又難熬。在我的眼前,到處生長著茂密的亞熱帶叢林,它們有高有矮,有肥有瘦,可它們沒有遮擋住陽光的炎熱,那束陽光似乎一直追趕著我,將我烤得焦頭爛額。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

        G

        沒有人認(rèn)識我是誰。

        我把我所租住的屋子翻了個底朝天,終于找到了那個胡老板的名片,上面有公司名稱、電話、手機(jī)、傳呼機(jī),一應(yīng)俱全,我雙手捧著那張珍貴的名片,興奮得有點(diǎn)喜出望外。我久久凝視著它,我在心底盤算著是先打電話好,還是先傳呼他好,抑或直接打他的手機(jī)。此時此刻,我徹底體會到了什么叫天馬行空。也只有在大城市里才會有這些天馬行空般的人,他們每天都在不同的地方奔波著,尋找著那個共同的結(jié)果。這其中也有我。

        想來想去,我打算先采取一個穩(wěn)妥的方式進(jìn)行,我先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按著名片上的傳呼號打了出去,當(dāng)傳呼小姐甜甜地問了一聲您好時,我的心兒又開始狂跳不止。我很禮貌地將傳呼號告訴了小姐,那小姐卻說:對不起,胡先生已停機(jī)半年了。聽到小姐的回答,我整個人傻呆了半天。我又立刻打去電話,沒想到不但沒人接,反而是一個機(jī)械的聲音告訴我:對不起,對方欠交電話費(fèi),已停機(jī)。我一下驚慌起來,馬上又打去手機(jī),同樣是一個機(jī)械的聲音告訴了我同樣的一個信息。

        我癱軟了下來。

        幾乎是同時,我清醒地意識到這是一個陰謀。

        我懷揣著最后一線希望,按名片的地址找到了位于八毛街附近的一座寫字樓,樓很高,當(dāng)我乘電梯直達(dá)十八層樓時,我出現(xiàn)了從未出現(xiàn)過的眩暈感。

        我按響門鈴,我想象著多日未見的胡老板一副大腹便便的熊樣,可開門的卻是一位非常精瘦的先生。

        你找誰?

        對不起,請問胡老板在嗎?

        胡老板?胡老板?那人念念有詞。胡老板是誰?

        我趕忙拿出名片,隔著有空格的防盜門想讓那人看清楚一點(diǎn)。說:就是這個胡老板。

        對對對,有有有,是有這么一個胡老板,可他早已走了,差不多已走了半年啦。

        最后的一次證明確鑿了我的懷疑,那個陰謀已不打自招,小妮肯定是跟胡老板跑了,或者胡老板跟小妮跑了。

        我站在門口哭笑不得,那個人倍感詫異,狠勁地將門摔上了。

        怪誰呢?三年來我奔跑的結(jié)果出來了,這個結(jié)果讓我難以置信,讓別人可以笑掉大牙。我垂頭喪氣地走進(jìn)電梯,當(dāng)箭頭指向下時,我又有了一種新的感受,那就是強(qiáng)烈的失控感。

        我不想放棄自己,我要找到小妮,我一定要證實(shí)一個陰謀。

        從那天起,我開始每天晚上奔跑在各種酒吧、歌舞廳,整整一個月,我未得到任何一點(diǎn)關(guān)于小妮的消息。

        望著空空蕩蕩的我的房間,我黯然神傷,我咀嚼著一種來自信仰的痛苦。我留意著天花板或者四周的墻上,居然沒有發(fā)現(xiàn)一只能夠飛翔或者爬行的小動物。

        H

        我早些時候,已經(jīng)炒了老板的魷魚。

        我不想再光顧城市。

        我背起那個落滿塵埃的裝著薩克斯管的黑皮箱上路了。

        我傾聽著一種憂傷的聲音一直走向自己的心臟。

        我終于又回到了原來的地方。

        I

        一切都是那么的遙不可及,我現(xiàn)在坐在北方一場大雪剛剛過后的冬天里,過著自由自在的居民生活。生活中原來沒有故事,沒有情節(jié),沒有真實(shí),也沒有虛構(gòu),它們就是它們原來的模樣,誰會改變本來的生活面貌呢?

        誰也不會!

        北方寒夜的上空是碧藍(lán)的,我能在那上面看清星星的錯落有致,它們在現(xiàn)象上沒有任何聯(lián)系,可是,它們在結(jié)果上和生活一樣,千變?nèi)f化地發(fā)生著意想不到的聯(lián)系。

        我不會欺騙生活。

        在那段似醒非醒的日子里,我最終沒有找到一種叫做結(jié)果的東西,那個東西太近,又太遠(yuǎn)。現(xiàn)在好多了,我不想那個結(jié)果了,生活反倒顯得平靜如水,沒有一絲悲痛會游入我的心間。

        那天在街上,我看見了一個很像小妮的女子,可我始終想不起來小妮到底是誰?

        是誰從門里出來又進(jìn)去了呢?又是誰從門里進(jìn)去又出來了呢?

        我同樣也想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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