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潔

秋夜薄涼的空氣中，有菊花的澀香，若有似無地清苦著。

我在一幢五層的居民樓的樓頂上，俯視著幾秒鐘前墜落在草坪上的我。

我整個身體的正面和草坪完全貼合。從上往下看，我像一個發(fā)現(xiàn)草坪底下還有洞天的孩子，正拼力往它下面的世界孜孜探求。我看不見我的臉，這又讓我看起來像在和草坪深吻。我對自己的姿勢基本滿意，只是我右邊胸部那個位置壓倒了一株菊花——這株菊花我早上看過幾眼。它黃色的朵冠被完全遮蓋，莖桿居然還沒斷開，彎曲著和那朵菊花被我壓住，像一只纖細的手想掀開一塊巨石。如果，我落下來的位置稍微偏一點，那么這朵菊花就會成為我這不算難看的姿勢的一種烘襯，畫面感應(yīng)該會更好點吧。這讓我想更靠近草坪上的那個我，以便看得更仔細一些，結(jié)果發(fā)現(xiàn)稍一用勁，自己反而往高處飄忽，那一刻，我才知道我的肉身已經(jīng)離我而去。

對了，現(xiàn)在能和你說話的我，不是被人們稱為“名師”的凌凡，我是從凌凡即將冰冷的軀體中出竅的靈魂，我來自凌凡，但是不叫凌凡，凌凡只是我在俗世的名字，如果我的父母給我取名麻雀烏鴉之類的，我也還是我，我也不會是只什么鳥或鴉的。因為，這世上叫凌凡這個名字的人應(yīng)該還有好多，他們分散在這個世間的各處。正常情況下，現(xiàn)在的大多數(shù)凌凡正在酣睡中，但是，墜落在秋夜草坪上的凌凡，大概只有這一個吧。如果非要界定此刻的我，那就是：11月2日深夜，從五樓縱身墜落草坪的那個凌凡的——靈魂。出體的那一瞬間，我就叫靈魂了。

靈魂很輕盈、自由，這種感覺讓我很舒服。我曾經(jīng)看過一部美國電影，片名叫《生命可以有多重》，那里面提到靈魂的重量是21克，現(xiàn)在的我一點也不懷疑這個說法，我飄忽的狀態(tài)像極一片羽毛，我深信唯有21克這個不似重量的重量，才能夠成就我現(xiàn)在的輕盈。

所以，現(xiàn)在的我，正以21克的重量、五層樓的高度，漂浮在秋夜薄涼的空氣中。

菊香在我胸部那個位置淺淺淡淡的散佚開來，我看到了菊花香氣的形狀——漫散呈一片菊花云，正被夜晚的涼風(fēng)一點一點地撕扯、變形。

我不太明白自己，為什么如此不愿意和草坪上的那個凌凡扯上關(guān)系。我像一個被惡意誣陷的人拼命證明著自己的清白，結(jié)果卻越描越黑；正如現(xiàn)在，我在極力把我當(dāng)作一個純粹的靈魂時，卻發(fā)現(xiàn)我所有的思考，都還是離不開仍趴在草坪上的那個還有點余溫的軀體，這讓我多少有點沮喪：我的輕盈和自由更多地屬于21克，我的思慮仍是沉重的，因為現(xiàn)在的我，正在被一個問題困擾，那就是，凌凡為什么要自殺？

這個問題的答案還沒有出現(xiàn)，我又被另外一個問題纏?。杭热挥徐`魂，我怎么看不見我逝去多年的父母？

我的父母都是中學(xué)教師。父親年輕時抽煙很厲害，據(jù)說，他常常一天只需一根火材，然后煙屁股接著點煙頭，就這樣一直抽下去。如果沒有上課時間的中斷，我想他的肺癌可能會提前十年發(fā)作。父親常在昏黃的臺燈下咳咳喘喘地備課、批改作業(yè)，母親受不了濃烈的煙味，總是把備課和改本子的事情留在辦公室里做，反正我的家就在校園里。如果哪天我生病在家，一定會聽到母親上課時尖利的嗓音振動耳膜。母親平素默然寡言，在家里一天也說不了幾句話，而且聲音細細的，我不太明白她上課時何以發(fā)出那種聲音，就像被突然撞擊的玻璃，有一種歇斯底里的碎裂，讓我陌生、心驚。

父親退休不久患肺癌去世，母親原本顯得還算健康的身體突然間垮塌下來，毫無預(yù)兆地虛弱下去，在父親離去半年不到的時候，母親也離開了人世，那一年，我三十六歲。我在一年里失去最親的兩個人，我的憤怒大于悲傷，我覺得我的父母合伙拋棄了我——在我第三個本命年的時候。他們一定是有預(yù)謀的，要不，怎么會那么巧？全都碰在一塊？母親在醫(yī)院咽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我沒有眼淚、沒有痛哭，只是狠狠地、一拳又一拳地捶在冰涼堅硬的床沿上，我的嘴唇被母親給我的牙齒咬破，我在心里大聲嚎啕：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你把我也拿去吧，拿去呀，都是你的！

親友把我從病床邊拖開時，我滿唇的血污像一朵艷麗的罌粟。

我望向更遠的四周，我像兒時怕黑時那樣大聲呼喚我父母，我的聲音不似幼時，在空寂的夜里，有種不受我控制的冗緩，就像聲音也失去了軀殼。我想起填報高考志愿時和父母的對抗，我對他們沉悶的教學(xué)生活厭倦透頂，他們成天把自己交給辦公桌，我的成長相當(dāng)于自生自滅。我羨慕隔壁的宋大海，父母中好歹爸爸沒有教書，在學(xué)校食堂負責(zé)炒菜。宋大海端著飯碗在院子隨便一蹲，我就能聞得到菜的香味，我的父母可從來做不出那么香的菜。有時父母臨時出門，就把我托付給宋大海的父母，還再三囑咐。他們不知道我巴不得他們經(jīng)常臨時出門，因為那是我的節(jié)日：我可以吃香喝辣，還可以玩到宋大海爸爸自己做的風(fēng)箏和那種有五個轱轆輪子的板板車……我覺得做兒子就要做宋大海，做爸爸就要做宋師傅。我把我的想法鄭重地說給宋師傅聽后，宋師傅把頭搖得像要落下來，他說我父母是最有文化的人，他一直羨慕我父母，讓我以后千萬不要成為他那樣的人，沒文化被人瞧不起。我永遠搞不懂大人的想法，但是我真的不想成為父母那樣的人，我覺得那樣的生活太無趣了。但是老天就把我送進了師范院校，我仰天長嘆的時候，父母居然幸災(zāi)樂禍，我父親還說：“你的成績只能填師大，還想什么新聞系，出來專門為別人吹喇叭舔屁股。老師嘛，是清苦點，但至少還有點獨立人格呀?！蔽矣X得父親的話完全沒有說服力，我十多年的成長經(jīng)歷就是最有力的證明。因此進入師大有一年多的時間，我都沉浸在“命運弄人”的低迷中。不過現(xiàn)在，我對他們只有單純的想念，我再次把綿長的呼喚延續(xù)。

有身影飄忽而來，卻不是我的父母，等身影近了，我忍不住笑起來。來到眼前的魂靈是哥們楊福的。楊福生前是我的同事，也是好哥們，他教生物，卻無法利用學(xué)科知識讓自己的體重變得正常一些。楊福是個大胖子，這令他很是苦惱，大學(xué)里因為體型問題，他從未享受過戀愛的滋味，楊福為此耿耿于懷，因為要好的幾個哥們或多或少都有點校園情史，連楊福最看不上眼的矮個黃立柱，也曾經(jīng)和校園門口發(fā)廊里的溫州小妹有過一段神魂顛倒的日子。楊福表達內(nèi)心失衡的方式就是常在幾兩小酒下肚后，瞇著一雙眼睛對著黃立柱直噴酒氣：“媽的柱子，你他媽的有什么資格叫立柱，你充其量就是一樁子，你媽該給你取名黃樁子、黃矬子，就不該叫這個黃立柱……”柱子知道楊福心里的那點自卑，往往不和他計較，總是好脾氣地附和他：“好好好，老子就叫樁子矬子，行了吧？”楊福工作了以后，別人給他介紹對象，往往還輪不到他表態(tài)，對象們一見他那壯碩的身材就呈鳥獸散，為此，楊福一到周末，就常常邀約兩三好友喝小酒解愁。我們常在街邊的小攤子上喝酒：有時就著一晚餛飩喝，有時就著幾個涂滿辣椒面的炸洋芋喝，最奢侈的時候是佐著燒烤串串喝。奢侈的時候不多，就像每個月發(fā)工資的時候不多一樣。楊福比較耿直，只要是他叫我們出來喝酒，就一定是他買單，雖然說挑燒烤串串的時候，他總是強調(diào)多選菜蔬少選肉——那個時候的他一定還沒醉，醉了的話，他會說：“吃，他媽的全吃葷的，喊老板把葷的都搞來！”楊福的酒量沒有他想象的好，所以容易醉，我們哥們幾個就輪流著買單。第二天一見著楊福，他就開始往兜里掏錢，我們自然不會收，后來楊福再請我們喝酒，總是先把錢押給老板。

楊福小我七歲，但是人卻顯得比我老成。

楊福的父母都是農(nóng)民，還有一個妹妹高中畢業(yè)就在深圳打工。楊福當(dāng)初填報師范院校，是沖著有國家補貼這一規(guī)定去的。平心而論，以楊福當(dāng)時的學(xué)習(xí)成績來看，他選擇各類院校的空間是相當(dāng)大的，但楊福不想再讓父母焦心憂慮，便毫不猶豫填報了師范大學(xué)。有時我們說起在大學(xué)談戀愛的事情，楊福認真的時候會說：“大學(xué)里真的有女朋友了，也不敢談，談不起啊，談朋友是要花錢的，我有那心也沒那個能力啊?！蹦菚r，我們都會沉默下來，覺得自己真他媽的太不厚道了。

楊福鉆研業(yè)務(wù)的勁頭像玩命，學(xué)校晚自習(xí)后，他總是最后一個離開辦公室。我曾經(jīng)開玩笑讓他悠著點，他就說當(dāng)老師的只有教書教得好才有出頭之日。我問他像我們這種普通中學(xué)教師的“出頭之日”是什么東西，他就那一句：“像你凌凡一樣成為名師！”因為他的這個回答，我后來再也不問他這方面的問題了，一來我聽著牙巴酸疼，二來我覺得年輕教師有點追求總好過混天磨日。

外表和家境的左右夾擊，胖子楊福的自尊被擠得瘦瘦的。學(xué)校的工會主席是四十多歲的熱心大姐陳美莎，她有次在美容院洗臉的時候，和一個洗臉的小妹攀談起來，見那個小妹長得乖巧，就動了給楊福介紹介紹的心思。那小妹聽了楊福的情況后也表示愿意見面了解，陳美莎對這樁好事信心百倍。楊福見了那小妹，心里頓生憐愛，心想她沒工作不要緊，學(xué)校里這種組合也不少，只要人年輕，一切都可以打拼。那段時間的楊福像個剛墜入情網(wǎng)的大孩子，在校園里上下樓梯都呈蹦跳狀，這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有種不協(xié)調(diào)的怪異，楊福基本上也沒時間約我和柱子聚聚，我們倆也表現(xiàn)出極為大度的理解。這場楊福生命里最最要的也是唯一的情感經(jīng)歷，卻在短短的三個月后夭折。楊福固執(zhí)地認為他和洗臉小妹之間至少是扯平的條件，意即我楊福雖然外表差點，但我好歹是國家正式職工；小妹雖然模樣乖巧，但沒有工作，生活無著落。楊福覺得小妹絕對不會離開他，除非他嫌棄她。但是分手確確實實是小妹提出來的。楊福差點給小妹跪下，小妹才說出最核心的理由——楊福一個月掙的工資還沒有她在美容院給客人洗臉掙的錢多，她對未來的生活沒有信心。盡管楊福給她承諾保證努力工作早日當(dāng)上名師評上職稱，工資就會多幾百，小妹還是不為所動，甚至反唇相譏道：“你說的就是做到凌凡大哥那份上吧，可我看他過得也不怎么樣?！?/p>

楊福給了我一拳，我肩膀那個位置的氣體狀物質(zhì)就稀薄了一下。

楊福說：“凌帥哥，你曉得不，我現(xiàn)在的體重他媽的終于和你一樣了，靈魂世界就這點好，人人平等！”

我沒有料到現(xiàn)在的楊福對自己的體重還那般在意，在我看來，楊福現(xiàn)在雖然還是一團胖胖的云霧，但我確實相信他現(xiàn)在的體重的確和我一樣，那部電影中不是說靈魂重量都是21克，無論胖瘦嗎？我說：“楊福，你那天怎么會在宿舍里喝酒?。可习鄷r間你是從來不喝酒的呀，怎么想到一個人喝？”楊福神神秘秘地湊近我：“告訴你，那天我是高興，等不到周末大家有空，我就想先喝點自己慶賀一下。你還記得市里要成立一個名師工作室嗎？這個工作室的成員是從各縣區(qū)推薦出來的教學(xué)骨干。那天上午，校長專門把我叫到辦公室，說學(xué)校里的生物學(xué)科，我的教學(xué)成績最突出，準(zhǔn)備推薦我加入名師工作室，但是希望我在外少喝酒或盡量不喝酒，因為有損名師形象，我肯定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校長啊。凌凡，你小子他媽的太順了，帥氣有才，學(xué)生崇拜女人熱愛，市里、省上有什么課賽，你都是種子選手，還他媽的凈拿一等獎，你三十歲不到就成名師了。我這種型的，要當(dāng)上名師那真的得拼實力?。〔贿^哥們，話說回來，你確實是偶像加實力。小妹不待見我們當(dāng)名師，那是她沒文化，我深信只要當(dāng)上名師，面包會有的，什么都會有的。你肯定想象不到我的那個高興啊，我心里想：喝一點就喝一點點，周末哥們聚上一次，就宣布戒酒。結(jié)果，我喝一口，心里就高興，我就一口一個高興地喝，迷迷糊糊中尿脹得厲害，就想出去方便，結(jié)果把開著的窗戶當(dāng)成了門，我還納悶，心想今天這個門檻咋個這么高，我趴在門檻上，先邁出右腳再邁出左腳，沒踩著地面，就下去了。我那天飄忽在六樓看我摔下去的樣子，我真的沒怎么心疼自己，倒是心疼那些花花苗苗的，園丁老周為那些花花苗苗花費的精力可不少?！?/p>

我有點難過，凡世的人們總愛自以為是，真相為什么常在寂寥的地方落寞著。楊福的死，當(dāng)時在縣城掀起軒然大波，最后以自殺結(jié)案。關(guān)于死因，卻只有一個：為情所困——不對，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為沒有女朋友所困。我了解楊福，一時沒有女朋友，是不足以讓他尋死覓活的，如果楊福是這樣的人，那他應(yīng)該在洗臉小妹扭頭遠去的時候做這事；或者更早些，在大學(xué)里就把這件事做了，大學(xué)校園里那些卿卿我我成雙成對的情侶更容易刺激到他啊。但是當(dāng)時的我也不知道他的死因，我失眠了好幾個晚上抓破腦殼，也絕對想不出楊福是因為今兒個高興可真高興——死的！

校長沒有說過找楊福談話這件事，我能理解。校園里一旦發(fā)生命案，特別是學(xué)生出事，我們往往來不及哀悼，就會迅速地回顧自己最近有沒有批評過這個學(xué)生；批評的時候語氣語調(diào)如何等等，我們的第一感覺本應(yīng)該交給那顆悲憫的心，真實地為一個生命的逝去嘆惋痛惜，可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的這顆心不知被誰奪去了？

楊福一反常態(tài)在行課期間喝酒，這本身就讓我費解，我失眠那幾天一直想的是：是什么促使楊福那個時候喝酒？我說我理解校長，不是說違心話，畢竟人命關(guān)天，一個人的“死因”會嚇倒無數(shù)人，哪怕這個“死因”最終是因為告訴了一個歡天喜地的消息。就算從法律角度你最終無事，但是其間的盤詢以及后來死者親人的怨尤，都會生生扒掉你一層皮。我們學(xué)校有一個體育教師，就因老婆生了一大胖小子，請了體育組的幾個同事到家里吃飯慶賀，結(jié)果其中的一個同事在回家的路上被小貨車撞斷了一條腿。這個同事走在人行道上被撞，小貨車是全責(zé)，但是被撞同事的妻子只要在大街上見著那個體育老師，都會沖上去潑哭撕扯，硬是把那個陽光魁梧的體育老師搞得萎靡不振若干年，見人就搖頭嘆氣。

楊福為最終沒有成為名師有點沮喪，我安慰道：“其實你與眾不同的死，已經(jīng)讓你聲名遠播。文件從省上到市里再到縣教育局，要求老師們從你的事件中吸取教訓(xùn)，嚴禁酗酒，要我們塑造一個真正的人類靈魂工程師形象。你不知道，我在省上某中學(xué)教書的一個同學(xué)還專門打電話問起你的情況，據(jù)說鄉(xiāng)鎮(zhèn)中學(xué)的老師在大暑天因為你的事，臨時被召回聽了三天師風(fēng)師德建設(shè)的報告，還被要求寫不少于五千字的心得體會，我們學(xué)校更是首當(dāng)其沖。好多同行都在罵你死了還不讓大家消停，我還替你辯解說肯定有冤情。你看，你還不夠出名??？上至省府下到鄉(xiāng)鎮(zhèn)，哪個不曉得你楊福？”

楊福神色更加黯淡：“我最他媽的就煩這點，好多人有事無事只要往公家的地兒那么一跳或一上吊，總會給家里掙來點實惠的，我這死死得也太他媽的窩囊，沒給父母妹妹掙來什么，倒讓一家人因為我蒙羞受辱，我這死個什么勁??？”

這話觸到我最深處的痛，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誰不懂得珍惜現(xiàn)世的生活。楊福只是意外失足，那我又是為什么呢？

我倆沉浸在自己各自不同的憂傷里，周圍的世界越發(fā)空曠、清寂。

楊福終于問出了這個問題：“你是為了什么？”

我看向沒有邊際的遠處，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似乎有很多原因，但又沒有一個足以讓我決絕塵世。我說：“曉米和我離婚了！”楊福有些吃驚的表情，“我父母去世那年，曉米就離開我了，我不怪她，她其實早兩年就打算不和我過了的，看到我父親病在床上，她忍下來，父母走后，我的脾氣更壞，她想撐也撐不下去了，就走了，女兒也帶走了。楊福，你說我春風(fēng)得意，完全是屁話。曉米看到我的課賽獎狀愛說的一句話是：有什么用？當(dāng)不了飯吃。女兒出生后，曉米就變得相當(dāng)現(xiàn)實，她怪我買不起新房子，等我抽干榨盡把房子買起，她又嫌我工資比侏儒還低……我說其他我還可以努力，這工資不是我說漲就漲的，我還開玩笑說我們是搞靈魂工程的，不能被金錢玷污了靈魂，君子得固守清貧。曉米說我這套哄中學(xué)生都過時了，現(xiàn)在的孩子看《白毛女》，都奇怪她為什么不嫁給黃世仁，明擺著有好日子不過，有??！我其實也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盡量掙點外快，我畢竟算名師嘛，有親朋好友的求著我，我也就順?biāo)浦鄣厥樟耸鄠€學(xué)生，在家里給他們補課，一個月下來，辛苦是辛苦，但是曉米的嘮叨明顯少了，我想這也不錯，免得曉米老催我給人送禮改行。可好景不長，半年不到就有人到教育局反映，說我因為把精力都用在補課上，正式上課質(zhì)量大打折扣。這簡直就是一級誣陷，可我還是被系統(tǒng)通報。那個學(xué)期結(jié)束，我所教的班級成績在全市都名列前茅，謠言才不攻自破，只是我再也不能在周末收學(xué)生補課了，就因為我被人舉報這件事，后來市教育局下文，嚴禁教師有償補課，我又回到了那種壓抑的生活里?！?/p>

曉米離開我跟了誰我沒跟楊福說，楊福原來一直羨慕我和曉米，頻繁使用“才子佳人”“神仙眷侶”等肉麻詞匯表達他的愛情標(biāo)準(zhǔn)，在他看來，我和曉米是天設(shè)地造的一對，我們是愛情的范本，我不想把他的夢毀得太難看。有一次學(xué)校組織老師到北京考察，我因為是教學(xué)骨干被劃在第一批考察的名單里，我很高興，長期呆在縣城里埋頭教書，人都有些發(fā)霉了，出去見見世面、散散心總是好的，而且可以帶家屬，只是家屬的費用要自己承擔(dān)。我相當(dāng)高興地把這個消息告訴曉米，曉米也頗為心動，就是糾結(jié)那自己出的兩千塊錢。我把一個男人的氣概充分表現(xiàn)出來，并把自己不太健壯的胸脯拍得震天響，不外乎你放心花錢，有我在你還怕什么之類。大凡女的，遇到老公這般模樣，都會感動得痛哭流涕，曉米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答應(yīng)跟我一起去考察的。

我們學(xué)校的二十多個老師帶著家眷坐上了旅行社的車，前往火車站的路途中，聽到副校長詢問導(dǎo)游，同樣的路線同樣的游覽項目，為什么我們的價格要比另外一個團貴出一百元。導(dǎo)游是個很年輕的女孩，沒好氣地說：“教師團和夕陽團屬于購買力低下的團，所以要多收一百元，全國的旅行社都是這樣操作的，不信的話可以去問?！蔽覀冋l也沒有想著去核實真假，只在心里有無限悲涼。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我們還會被什么樣的人尊重，因為一個生計尚屬顛沛的年輕導(dǎo)游都可以對我們不屑。我在火車上和曉米說到這個話題時，曉米說那本來就是事實，只有她這種腦袋養(yǎng)金魚的才會嫁給我們當(dāng)老師的。那一刻，我就預(yù)感我和曉米走不到頭了，只是沒想到會那么快。

曉米是被她小學(xué)的一個同學(xué)帶走的。她的那個同學(xué)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跟著父親在外打工，七搞八整的開起了一個建材公司。據(jù)說這位同學(xué)小學(xué)時就垂涎曉米。一次衣錦還鄉(xiāng)，請過去的同學(xué)在縣城最高檔的“帝宮”吃飯。小米那晚回家滿面紅光，說起種種陌生的菜品名稱，嘖嘖嘖地“嘖”個不停，我見不得她那沒骨氣的樣，就到陽臺上抽煙，留她一人在那里專注回味。那幾天，曉米的飯局都在外，我也沒當(dāng)回事，覺得同學(xué)相聚乃人之常情，結(jié)果哪曾想她那小學(xué)同學(xué)后面的幾天飯局只請了曉米，讓小米過足了一把榮華富貴癮。那同學(xué)原來在工地做工時被重物砸到小腹一段，什么本事都還在，就是沒有了生育能力。后來有錢了，卻沒了正兒八經(jīng)過日子的念頭，就頻繁換女人地荒唐著，直到再次看到曉米，立馬就有了“從良”的強烈愿望。他允諾曉米會把曉米和我生的女兒視如己出，給她們母女倆我這一輩子不吃不喝也給不了的生活。這誘惑實在太大，曉米還算有情有義，和我同床異夢了兩年，才辭了工作和那個男人走了。我開始一直堅持要女兒，曉米用一連串那個男人描繪的圖景質(zhì)問我，問我能描繪哪幅。說句實話，我那個時候被曉米的質(zhì)問擊垮了，我從來沒有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我作為一個男人的無能，我已經(jīng)開始動搖了，再加上看到女兒對曉米的那份粘愛，我只得呆站在那里，我最終沒有和曉米爭奪女兒，我害怕在爭搶中扯痛女兒。

楊福一直沒有說話，神色卻更加凄楚，我不想把這種沉悶延續(xù)下去，便換了一種輕松的口吻說道：“哥們，你在靈魂界也混了好幾年了，談?wù)劯邢氚伞！睏罡４鸱撬鶈柮俺鲆痪洌骸拔乙娺^你的父母?！蔽毅读艘幌?，想到我還沒有見著他們，心里有些委屈，想哭。楊福趕緊阻止我，說一個靈魂的痛哭會導(dǎo)致塵世的一場暴雨，這段時間俗世的雨下得夠多了，讓我別再添亂。我當(dāng)然很想知道父母的情況，就噤了聲。楊福說他也不是經(jīng)?？匆娢业母改?，有那么一兩次見著，都是匆匆忙忙的，問他們怎么那么忙，說是在靈魂界看管花園。楊福還問過他們想不想我，我父親說暫時還不想，反正該想我的時候我自然就上來了。最后楊福嘆了口氣：“其實啊，活著的時候我們有凡體肉身的負擔(dān)，為那個沉重的軀體奔波忙碌，喜怒哀樂無休止地循環(huán)更替。米蘭昆德拉不是說過，負擔(dān)越重，我們的生命越貼近大地，它就越真實存在嗎？當(dāng)我們擺脫了肉體的負擔(dān)，我們就會變得比空氣還輕，就會飄起來，遠離大地和地上的生命，這時的我們只是一個半真的存在，我們的運動也會因此變得自由而沒有意義。所以選擇重還是輕，就看你在意的是什么。靈魂界和俗世相比，我還是喜歡俗世，我壓根沒想那么早就到這里報到。俗世有許多我們擺脫不掉的痛苦，同樣也有好多如期而至的快樂，那種生活充滿未知的神秘、期待，這靈魂界，不管你恐懼與否，它都會最終降臨，凌凡，你沒必要那么著急的?！?/p>

楊福生前很少這樣說話，他只要和我們幾個哥們閑侃，“他媽的”三個字在他的表達里總是頻繁出現(xiàn)，現(xiàn)在，他居然說一大段話沒有那三個字，不禁讓我對靈魂界的氛圍肅然起敬，同時我也對陽間“靈魂工程師”的說法產(chǎn)生了極大疑惑。變身靈魂，我深感靈魂的局限，我的靈魂薄如蟬翼，我如何能承擔(dān)起美麗他人靈魂的工程？我在講臺上盡量站成一個大寫的“人”字，可我的學(xué)生在填報高考志愿時幾乎沒人填報師范類院校。我問他們原因，他們說當(dāng)老師太辛苦了，還得天天陪著一群最辛苦的學(xué)生，連所謂的“最美教師”也是在最貧困的山區(qū)，病病怏怏奄奄一息。他們的爸爸媽媽每每看到這樣的鏡頭，就會告誡他們將來一定不要當(dāng)老師。有個學(xué)生膽子大點，當(dāng)著全班同學(xué)的面對我說：“凌老師，你陽光帥氣，課又上得好，我們覺得你才是我們心目中的最美教師！”我當(dāng)時只覺得全班響起的熱烈掌聲讓我受之有愧，我自知和那個被定義了的“最美”還有一大段距離，因為我被柴米油鹽所困，我鉆研業(yè)務(wù)的出發(fā)點更多是為了順利評上職稱順帶滿足我那與生俱來的虛榮心……我如此卑微的內(nèi)心怎么承受得了那六十多雙眼睛的直視？

楊福對“靈魂工程師”的反應(yīng)比我淡定，他說：“別人把你當(dāng)神，你還真把自己供起來了。你沒發(fā)現(xiàn)啊，給誰這類名號誰就遭殃?！滓绿焓埂f的是誰？結(jié)果呢，媒體大都熱衷爆料‘天使’拿紅包、‘靈魂工程師’猥褻女學(xué)生……反面的報道多了，一般百姓誰還會去認真思考從事這些職業(yè)的人群的真實狀況。柱子有次和我聊天，說起那一次五級地震，心有余悸，他說教室搖晃的那一瞬間，他和學(xué)生一樣懼怕，但是他還是裝得很鎮(zhèn)定地指揮學(xué)生快速疏散，他說那一天如果有學(xué)生跑在他后面出事了，他一定會撿塊斷磚把自己拍死，因為總比活著被口水淹死強。凌凡，我們被抬舉到天高，又被俗世捆縛于底層，沒有強大的定力和超凡的內(nèi)心，誰能匹配這個至高無上的稱謂？”

我真的對楊福有點另眼相看了，生前，都是我侃侃而談，那時他用熱切的眼神望著我，對我說出的東西專注而有興趣。今天，他輕描淡寫地就解答了我內(nèi)心困惑已久的難題，看來，靈魂純粹的思考更容易到達問題本質(zhì)的內(nèi)核。

楊福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他說：“不對啊，哥們，曉米是在你三十六歲的時候離開你的，你今年都四十歲了啊，你不可能為了四年前的事情，選擇今天結(jié)束生命啊?！?/p>

楊福的話讓我陡然一驚，我已經(jīng)四十歲了？我今天為什么跳下五樓？我望向楊福，有種欲哭無淚的絕望：“你他媽的知道不，我連我為什么跳樓都不知道，我容易嗎？”

我在空中飄忽了好幾圈，楊福就那么安靜地看著我瘋轉(zhuǎn)，然后他突然攔在我面前，對我一字一頓地說道：“哥們，我的好哥們，你還不屬于這里，所以你看不見你的父母。別為難自己，下去吧！”楊福雙手輕輕一推，我立馬從云層中快速墜落，我看到田野山崗，還看到江河湖海，我快要掉到地面了，我絕望地閉上了雙眼……

我雙手一揮，碰到了潮濕冰冷的水泥欄桿，我才發(fā)現(xiàn)，我在天樓頂上做了一個夢。

打開手機，有柱子的短信，打開一看，赫然寫著：生日快樂！

對了，今天是我四十歲的生日。我抽了四十支煙，以此紀(jì)念我的不惑之年。誰說四十不惑？我在夢中問了那么多問題，沒有楊福的夢中造訪，我還是會惑下去的。不過，就算有了楊福的解答，我真的就豁然開朗了嗎？我覺得頭痛欲裂，煙灰在風(fēng)里輕舞，有幾點落盡眼底，有澀澀的疼，像一個個嘲笑的刺探——四十支香煙，你以為你就可以參透一切。

空中有隱約的飛雨，在路燈的光線里妖嬈瘋舞。連日來，不是大雨就是細雨，莫非是天空有靈魂痛哭或啜泣，這陰郁的日子持續(xù)的時間也太長了點吧，我渾身潮濕，這令我突然懷戀那個已經(jīng)空蕩蕩的家，至少那里比較干燥溫暖，那床法蘭絨的被子綿軟舒服。

下了天樓，就是我的家，我的家就在五樓。我沒事或者無聊的時候，總喜歡到天樓上呆呆，有時也給我遠方的女兒打個電話。女兒已經(jīng)讀小學(xué)六年級了，在那邊的一所貴族學(xué)校讀書。女兒每次接電話都是興高采烈的，沒有一點憂愁。我相信曉米的決絕是有道理的，她高屋建瓴地預(yù)測了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毅然決然地奔赴他鄉(xiāng)。曉米跟那個男人走后，就做起了全職太太，把一個家經(jīng)營得風(fēng)生水起的，那個男人對她忠誠無比，完全變成了所謂的“暖男”。那兩個我生命里重要的人，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幸福無比，我倒成了那個妨礙她倆獲取幸福的人，我沒有問楊福這個問題，我不知道他會給我一個什么答案。

我覺得肚子有點餓，我給自己下了一碗面條，還耐心地煎了兩個雞蛋。楊福說得沒錯，俗世是個值得留戀的地方，鍋里氤氳的熱氣、盤里煎蛋的濃香，讓人振奮，至少我還可以吃到這美味的食物，比起空中靈魂的清冷，我更愛這俗世的熱鬧。

睡前，我洗了一個熱水澡，把全身的皮膚泡得通紅，我決定好好睡一覺，以后真有一天到了那個地方，靈魂是不會睡覺的，所以，我要好好享受還能夠睡覺的日子。

第二天一大早醒來，有陽光從窗紗處朦朦朧朧投射進來。終于天晴了！我洗漱完畢，拿上課本，吹著口哨，幾乎是小跑著走下樓梯。我感覺我像回到了年輕的時候，輕捷快樂。我要找個時間跟柱子聚聚，告訴他我死過一回了，我什么都不怕了。我想起柱子驚愕的表情就開心無比，今天天氣不錯，今天心情也不錯。

走出樓梯通道，我夸張地仰天深吸一口氣，做出陶醉萬分的樣子，然后，我忍不住看了一眼那塊我曾經(jīng)“墜下”的草坪。就那一眼，我被釘住了：草坪松軟的泥地有一塊凹陷，凹陷的形狀和我夢中墜落的姿勢完全吻合，關(guān)鍵是那株菊花，朵冠仿佛被重物砸下，淡黃的花瓣癟在污泥中，莖稈依然連著花朵，像纖細的手想掀開一塊巨石……

我感到天空陡然黯淡下來，我的行走突然輕飄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