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春生（太原）

1955年，山西省委書記陶魯茄赴京開會時，毛主席問他：“你們山西省有個梅蘭芳第二，現(xiàn)在哪里去了？”毛主席所說的梅蘭芳第二，就是當時的山西省戲劇學校教師、山西省代縣籍人士、人民藝人雷艷云。因演藝精湛，被觀眾稱為“二梅蘭”。

那一日，我在省圖書館查閱史料，偶然看到這段珍貴的史料，曲折凄婉，心緒難平，于是決定拂去歷史的塵埃，為她寫點文字。

（一）

39歲，生命如曇花一現(xiàn)。然而她苦難而輝煌的一生，足以讓一個時代嘆為觀止，也足以給未來一種方向。讀她的故事，讓人們明白一個道理，真正的人民藝術(shù)家，歷來是來自人民，為了人民，與人民一起悲歡！

準確地說，她沒有姓名。父母早逝，幼年就流落街頭。8歲那年，被善良的定襄北路梆子名伶雷福祿收留，認為義女，才有了第一個名字——雷補枝。從名字看，就知道義父的心思，期望她添枝加葉，承繼自己的藝術(shù)生涯。德藝雙全的雷福祿待人誠懇，對義女更是百般呵護。親傳技藝，嚴格訓練。5年之后，13歲時的她，就以俏麗多姿的扮相、清脆甜美的嗓音和稚意可掬的表演，出演《富貴圖》《女起解》《秦雪梅吊孝》等戲劇中坤角，受到觀眾喜愛。然而命運不濟，國難當頭。1937年10月，日寇侵占了定襄縣。父女相依，炭灰涂面，星夜出城，流亡避難。他們流落在山西雁北、大同和內(nèi)蒙古豐鎮(zhèn)、集寧一帶，靠乞討、賣唱為生。令人扼腕的是，義父雷福祿途中病逝?？蓱z的補枝著單衣、住草庵、宿破廟，漂泊度日……

輾轉(zhuǎn)到了1945年夏天。八路軍在懷仁大峪口圍攻大同。補枝這時候正搭上了于漢如的戲班。戲班被收編后，補枝報名參加部隊新組建的長城劇社，為紀念新的人生，她更名為雷艷云，開始走上了革命道路。

在部隊，她的思想境界和表演藝術(shù)得到了升華。擔任了《打金枝》《拾玉鐲》《日月圖》《蝴蝶杯》《回荊州》《金水橋》《汾河灣》等古裝戲的女主角，給晉綏邊區(qū)軍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現(xiàn)代戲《浪子回頭》《小兩口一條心》中，她將傳統(tǒng)的程式和生活表演，巧妙地融為一體，獨具一格。在新編歷史劇《逼上梁山》《三打祝家莊》中創(chuàng)造性地塑造了人物形象，顯示出神形兼?zhèn)洹⒊黾婀さ乃囆g(shù)魅力。晉綏邊區(qū)軍民送她一個響亮的藝名：“二梅蘭”。

1947年冬天，長城劇社調(diào)往大軍區(qū)，擴大為晉綏人民劇社，劇社設在晉綏軍區(qū)司令部所在地的興縣。一次，在嵐縣東村演出，賀龍司令員、周士第副司令員、陳漫遠參謀長等首長來看戲。演出結(jié)束后，賀龍司令員說：“二梅蘭戲演得不錯，還得好好學政治、學文化哩！”后來，賀龍聽說雷艷云的被子又薄又破，還打著補丁，就派人送了一床新被子。雷艷云看到床上的新被子，“哇”的一聲就哭了：“是共產(chǎn)黨八路軍救了我，他們才是我唯一的親人。”從此，她又有了一個義父——賀老總。

在人民劇社，雷艷云與指導員胡武宗相愛結(jié)婚。但是，隨后，災難又一次降臨：孩子流產(chǎn)了。丈夫聽到電話鈴響，急忙拿起話筒，由于混線，胡武宗接電話時不幸觸電身亡！……喪夫失子，悲痛欲絕。但堅強的革命戰(zhàn)士雷艷云身體稍好一點，就滿懷深情地出演了丈夫剛剛排好的《三打祝家莊》……

1948年3月下旬，毛澤東主席從陜北經(jīng)山西到西柏坡途中，在興縣蔡家崖的北坡露天劇場，觀看了劇社演出的《打金枝》。高興地說：“這個唐代宗很會處理內(nèi)部矛盾，是場顧全大局，團結(jié)干部的好戲?！辈_雷艷云笑著說：“‘二梅蘭’演得不錯，你的個頭比你媽（指扮演國母的筱玉馨）還要高哩！”以后，周恩來、劉少奇、任弼時、徐向前等中央首長都看了《金水橋》這出戲。陳毅還給劇社寫了一封信，對“二梅蘭”及其他演員給予熱情地贊揚。

1949年人民劇社在臨汾一帶為南下干部演出了兩三個月。緊接著，雷艷云被調(diào)任七月劇社隨軍南下，西渡黃河，挺進西安，到達四川成都，一直在七軍政治部所屬劇社為軍民從事演藝工作。她在《魚腹山》中扮王蘭英，在《河伯娶婦》中演西門豹夫人，在現(xiàn)代戲《陳鐵茂報仇》中飾陳妻等，揚名成都，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

1952年，雷艷云回到了定襄縣晉劇團任副團長，繼續(xù)為群眾演出。當年，全國第一屆戲曲觀摩演出大會期間，周恩來總理向山西領(lǐng)隊詢問了“二梅蘭”雷艷云的情況。1955年，省委書記陶魯茄赴京開會時見到了毛澤東主席。于是出現(xiàn)了本文開頭的一幕。面對毛主席的突然提問，陶魯茄不知所指，經(jīng)電話詢問，才知道主席所說的二梅蘭是雷艷云，一個安隱在山區(qū)小縣的人民藝人。此時，她正抱病臥床。1959年，雷艷云被調(diào)省城太原，在山西省戲劇學校（山西省戲曲學校前身）任教，并當選為政協(xié)山西省第二屆委員。

1963年秋，雷艷云在省城太原病逝，時年39歲。周恩來總理、賀龍副總理派人參加了她的追悼會，對這位飽嘗艱辛的杰出文藝戰(zhàn)士，給予極高的評價。

（二）

“二梅蘭”的事跡深深地打動了我。為了尋訪藝人的足跡，還原歷史的真相，我奔走于各地。我大學的一位同學其母親就是山西省興縣蔡家崖附近村里的。新中國成立后，他母親隨軍挺進大西北，后來在青海省安了家。同學說，他母親從小喜歡看晉劇。來到青海后，就只能聽錄音磁帶了。孩子們?yōu)榱诵⒕蠢先?，專門從老家山西買回了晉劇經(jīng)典名劇播放機，但老人總是嘮叨，說誰唱得也不如“萼梅蘭”（興縣方言，稱二為萼）好。這個信息對于我來說，可是彌足珍貴。2017年11月4日，我在連云港市通過手機視頻專訪了家住青海省海東市的張有蘭大娘。張大娘1933年出生于山西省興縣蔡家崖附近的后木蘭崗村，時年84歲。一提“二梅蘭”，老人立刻神采飛揚，話匣子打開了：

——“1947年、1948年間，晉綏軍區(qū)的七月劇社就駐在我們村（后木蘭崗村），晉綏軍區(qū)和晉綏邊區(qū)政府的機關(guān)設在蔡家崖，后勤部隊在五龍?zhí)茫妳^(qū)和政府機關(guān)干部的家屬都住在后木蘭崗和石嶺則村。七月劇社有兩個名角：二梅蘭和海棠花，她們不用伴奏唱得也很好聽。

——“萼梅蘭，我認識。她大個子，胖胖的，方臉，好人才，老百姓和部隊上的人都喜歡看她演的戲。我十二三歲，有事沒事就到演員住的地方看排練。萼梅蘭像大姐姐一樣關(guān)心我，拉著我的手，還跟我們玩，給吃過饅頭。劇社的演員還幫助老鄉(xiāng)打掃衛(wèi)生、做家務。老百姓和他們可親了，像一家人一樣。她們演出的戲有《打金枝》《明公斷》《金水橋》。當時，劇社演出是在石嶺則村，離我們村七八里，我們每天晚上扛上板凳到石嶺則村去看戲。我一輩子喜歡看戲，就是那個時候養(yǎng)成的。

——“萼梅蘭的男人（丈夫）也是死在我們村的，是黑夜里在家讓電打死的。當時，萼梅蘭流產(chǎn)住醫(yī)院，早上兩個當兵的用擔架把她從醫(yī)院的病床上抬到村里，讓她看了一下男人的遺體。我當時聽說也去了，見她傷心地哭，在場的人都流淚了。

——“我還同毛主席一起在石嶺則村看過戲。有一天晚上演戲前，值勤戰(zhàn)士讓男人們坐在一邊，女人和小孩子坐在一邊，中間預留了空地和板凳；并叮囑大家：要守規(guī)矩，不能亂走動?？扉_演前，來了不少首長，有一位個子特別高。大家都安安靜靜地看戲，連小孩子們也沒有吵鬧的。第二天才聽說是毛主席來看戲了。村里人高興地議論了好幾天?！?/p>

獲悉雷艷云在山西戲曲學校工作過，我于2018年1月17日，來到山西戲劇職業(yè)學院（前身是山西省戲曲學校）與相關(guān)知情者進行了座談。座談獲悉，1959年至1963年，雷艷云在這里工作了近四個年頭?？上Ю灼G云的檔案已經(jīng)無法找到；由于戲曲表演是口授手教，有關(guān)雷艷云在學校教學的音像和其他資料也無法找到。我在《山西省戲曲學校（1958——1998）》畫冊的“曾在學校工作過的同志名單”第六行中，找到了“雷艷云（二梅蘭）”的名字，不禁感慨萬千！雷艷云如果在世，應當94歲了，那時合作過的同事在學院已經(jīng)難以找到，但七十歲以上的老師對雷艷云還是非常熟悉的。有的親自看過她的表演，有的則聽自己的老師講過“雷老師”的故事。大家對雷艷云老師的敬慕之情深深感動了我。

——學校的張清玉、張紹文、劉克文三位老師都是1959年進入山西省戲劇學校的，當時他們才十二三歲，有一年他們在學校小禮堂看教學示范演出，雷艷云與另外兩位老師演出過《法門寺》的折子戲《玉蜀記》，雷艷云老師在戲劇中扮演孫玉姣，演的是小旦。張清玉老師說，雷艷云老師生得白白凈凈，一表人才，個頭一米七以上，這在女角中是少有的。那次演出，因為雷艷云老師身材高挑，演員道具服裝中沒有適合她穿的，所以她袖口是吊在半胳膊的。但這并不影響她的表演才能。她在臺上的走步像水蛇一樣串，她的眉毛耍得特別傳神，這正是小旦角色的絕技所在。臺下一片叫好之聲，至今老師們還對雷艷云老師的絕技嘖嘖不已。

——張紹文老師說，舊社會包括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只有造詣很深的名角才有藝名。雷老師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就有了藝名，說明她當時的表演藝術(shù)就已經(jīng)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劉克文老師說，印象中，雷艷云老師好像有肺氣腫和哮喘病，經(jīng)常出不上氣來。他還說，他的老師劉順年曾經(jīng)和雷艷云及其丈夫是七月劇社的同事，據(jù)劉順年老師講，雷艷云丈夫去世后，軍區(qū)領(lǐng)導很重視，安葬時給他佩帶了一支當時最高級的鋼筆，可能是上海產(chǎn)的“大連珠”（金星牌的前身），還在遺體下鋪了一條軍用毛毯。

——馬德英老師雖然沒有見過雷艷云老師，但他的老師陳秀珍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就同雷艷云是一個戲班的，經(jīng)常給他們講她的同事雷艷云刻苦練習基本功的情況。據(jù)陳秀珍老師講，雷艷云天不亮就起來對著城墻練嗓子，冬天口中的呵氣把城墻上的土都結(jié)了冰。

——老師們都覺得雷老師走得太早了，無論是對自己、對學校、對戲曲藝術(shù)事業(yè)都是一個大的損失和遺憾。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山西省戲劇學校的老師中，王妙玲、梁彩云、劉順年、李毓俊等，都是雷艷云在七月劇社時的同事。對于作者來說，沒有因緣早一點搶救雷艷云的史料，也是一個大大的遺憾。

……

（三）

大家在感慨，我也在感慨，但歷史不曾忘記：二梅蘭，一個苦難的藝人，一個真正的藝人，她的根始終深深扎在勞苦大眾之中，她從大眾中汲取營養(yǎng)，又回饋給大眾純正的藝術(shù)。她是一個人民藝人，一個真正的文藝戰(zhàn)士。她的心，始終和大眾一起。她訴說著大眾的情懷，以藝術(shù)表達了對黨的感恩。她平凡如草，高潔如蘭。演藝精湛，終成大師。從來沒有想過成名、成家、致富，只是把對生活的熱愛和人民的感情，用藝術(shù)之花回報給人間；人民懷念她，她的才藝，她的品格，她的事跡，那是一個時代的印記！

正如習近平同志所說的那樣：“文藝工作者要想有成就，就必須自覺與人民同呼吸、共命運、心連心，歡樂著人民的歡樂，憂患著人民的憂患，做人民的孺子牛。這是唯一正確的道路，也是作家藝術(shù)家最大的幸?！?，二梅蘭就是這樣一位“幸?！钡摹拔乃嚬ぷ髡摺?，她得到毛澤東、周總理等老一輩領(lǐng)導人的重視和關(guān)心，黨和人民給予她很高的榮譽。她代表了藝術(shù)的方向，當之無愧是一位真正的人民藝術(shù)家。

史料來源：

1、《山西省志人物志》編寫組、山西省圖書館共同編輯的《山西人物志資料》（第八輯）（山西省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1988年12月）；

2、青海省海東市湟中路行署家屬院張有蘭視頻口述；

3、山西戲劇職業(yè)學院張清玉、張紹文、劉克文老師口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