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石華鵬 黃土路 王威廉
我們通常認為童話是屬于孩子的,仿佛當一個人一腳邁過成年的門檻以后,那些曾經(jīng)讓我們感動的、美好的童話故事,就此告別了我們;而我們也將告別天真和單純,走向復雜多變的俗世。這樣的“認為”顯然有失偏頗。圣??诵跖謇镌f,《小王子》是獻給還記得自己曾是孩子的少數(shù)成人的。我們或許也有體會,從小閱讀的童話不僅在成年后念念不忘,而且,“它們?nèi)缤R子一樣照出了我們身上業(yè)已習以為常的庸俗”(周國平語)。所以重新發(fā)現(xiàn)童話的價值,正是本期“青年漫筆”的緣起,我們邀請到評論家石華鵬,小說家黃土路、王威廉,談?wù)勊麄儗ν挼恼J識?!揪幷摺?/p>
▲石華鵬
安徒生晚年接受采訪時說,回歸童話,就是回家。這句話意味深長。于安徒生而言,所謂“回家”,就是借助寫作,回歸童年時母親為他布置的童話小天地,那里有童話式的窄小屋子和奇幻的童話書。于我們讀者而言,也是如此,閱讀童話就是回家,借助童話之途回到童年,回到過去的記憶里。當然不止于記憶,還在于感受一個純真簡單的世界和那種讓人駐足停留的美好事物。王爾德為他的兒子講《自私的巨人》,竟然情不自禁哭了起來。兒子問他為什么哭了。王爾德說,真正美好的事物總會使他流下眼淚。
這也是我不斷重讀王爾德童話的原因。童話不僅屬于孩子,更屬于大人。如果我們有過與孩子一同閱讀的經(jīng)歷,我們或許會發(fā)現(xiàn),好的童話不僅孩子為之著迷,大人也會為之著迷,比如王爾德的《快樂王子》、安徒生的《海的女兒》,或者吳承恩的《西游記》等,都是老少咸宜、共同追讀的好童話;而那些不好的童話呢,既吸引不了孩子,也吸引不了大人。那么,我們是否可以“放肆”地認為,凡是孩子、大人共同喜歡,或者說樂于一起讀了還想再讀的童話是真正好的童話?童話或少兒讀本,光孩子喜歡不一定好,光大人喜歡也不一定好,這里邊有從內(nèi)容到形式、從感性到理性的潛在理由。一百四十三年前的安徒生和一百一十八年前的王爾德已經(jīng)用他們無與倫比的想象力和悲憫心為這種看法做出了注解,他們不朽的作品洞穿時間和空間,成為不同時代不同國度的孩子和大人們共同閱讀的奇跡。
英國著名小說家珍妮特·溫特森在一篇《我們?yōu)槭裁匆x王爾德的童話》的文章中說,自從J.K.羅琳的《哈利·波特》系列和菲利普·普爾曼的《黑暗物質(zhì)》三部曲大獲成功后,兒童文學完成了從“兒童讀物”,到“成人化的兒童讀物”,再到“成人讀物”的轉(zhuǎn)變,兒童文學在文學界的地位從“分家”變成了“宗家”。溫特森的意思是說,兒童讀物的成人化轉(zhuǎn)向是以《哈利·波特》和《黑暗物質(zhì)》為標志的。這個觀點我不太認同。當然,這種推斷從另一個側(cè)面確證了童話對成人有無可抗拒的吸引力。那么新的問題出現(xiàn)了,在那些真正出色的、受到孩子和成人共同追捧的童話里,孩子和大人各自從這口故事的泉水里汲取了什么?是什么東西吸引他們各自迷戀?
王爾德給他兒子講述自己的童話故事《自私的巨人》時所遭遇的情形,或許能給我們一些啟示。王爾德講述時,他的兒子被深深吸引,并沒有流下眼淚,而王爾德自己禁不住流下眼淚。被吸引和流淚,構(gòu)成了孩子和成人在《自私的巨人》中各自的“閱讀收獲”。孩子“收獲”了跌宕的情節(jié)——能到,不能到,再能到巨人的花園里玩耍;“收獲”了自然界四季變化的風景,春的鮮花、冬的寒冷;也“收獲”了巨人由令人討厭到令人開心的命運逆轉(zhuǎn)……這些足以吸引一個孩子原初的、純潔的感受力。而王爾德呢?他的講述——另一種閱讀——收獲的是情不自禁的眼淚,因為他感受到了真正美好的事物而流下了眼淚,他感受到了愛、悲憫以及努力后終將獲得美好生活的回饋,即那個基督化身的小孩感化了巨人,春天又回到自己的花園。多年后當小孩再次出現(xiàn)時雙手雙腳滿是釘痕,巨人憤怒地問他“誰敢傷害你”,他答道“這些都是愛的傷害”。最后巨人死去的時候,身上蓋滿了白花。其實,王爾德的眼淚是為自己而流,因為他的一生都是“愛的傷害”。
很顯然,孩子在童話中獲得的是想象的樂趣和認識世界、理解自己的啟蒙,而大人獲得的是另一種成人的世界,另一種生命哲學,另一種對原初感受力的回歸。
童話的翻譯和研究先驅(qū)周作人和巴金,兩位大作家對童話的成人價值有過富有洞察的論述。周作人先生說,王爾德的作品讀去極為愉快,但是有苦的回味,因為在他童話里創(chuàng)造出來的不是“第三個世界”,卻只是在現(xiàn)實上覆了一層極薄的幕,幾乎是透明的,所以還是成人的世界了。巴金先生引用謝拉爾德的話說:“它們(指《快樂王子》和《石榴之家》)讀起來(或者講起來)叫小孩和成人都感到興趣,而同時它們中間貫穿著一種微妙的哲學,一種對社會的控訴,一種為著無產(chǎn)者的呼吁?!眱晌欢继岬搅送挼摹坝淇臁薄芭d趣”,也提到了童話中的“成人的世界”和“哲學性”“社會性”,正是這些方面,讓童話逾越了年齡的界限,由文學的“支路”變?yōu)榱恕爸髀贰薄?/p>
當然,無論童話對成人的吸引和價值有多么重要,童話仍然姓“童”,它的主流讀者仍是天真的孩子,所以引人發(fā)笑的趣味性和超常的想象力便構(gòu)成了童話最可貴的品質(zhì)。當我有時問孩子這個童話故事怎么樣時,孩子說得最多的是“好玩兒”。我以為,“好玩兒”的評價是對一部童話較高的獎賞。另外,超常的想象力既是一種斑斕的夢境圖像,也是一種智力游戲,當這種智力游戲超越普通讀者,變成某種啟迪或者夢想時,這部作品便擁有了征服讀者的力量。打開一本書,誰不想從這里獲得智力操練和見識一個新世界的機會呢?再者,對那些小讀者來說,作者如果一本正經(jīng)地表達,文字多少會顯得沉悶、乏味,所以為了牢牢地抓住這些小家伙,趣味性必不可少。
那些偉大的童話作家,比如王爾德,比如安徒生,以及今天仍抱著巨大理想寫作的童話作家們,他們創(chuàng)造的那些色彩斑斕且具有現(xiàn)實意義的精彩童話,不僅打開了孩子的眼界,也打開了大人的眼界,它們?nèi)缫环宀拾邤痰纳町嬀砗鸵蛔衿娴木裰橇γ詫m,讓孩子和大人沉迷其中。所謂的開卷有益,便是如此的意思吧。
▲黃土路
只有三歲的兒子坐在馬路邊,信口雌黃:
樹萬歲
河流萬歲
蜘蛛萬歲
蟑螂萬歲
空氣萬歲
汽車萬歲
摩托萬歲
小鳥萬歲
蜻蜓萬歲
很多年以后,我應邀去一個寫作體驗營教孩子們寫詩歌時,我提到了多年前我兒子信口念出的句子。它是詩嗎?我覺得是詩。如果一定要分析它的詩意在哪里,我甚至可以這樣說:這是一個孩子對萬物萬事的贊美!
參加寫作體驗營的二十八個孩子,年齡八至十二歲,來自廣州和桂林兩地。
我選擇在一個湖邊的亭子里給孩子們講怎么寫詩歌。這些孩子,他們大多數(shù)都沒有寫過詩。在短短的一個小時的時間,他們會弄明白什么是詩歌嗎?他們可以寫詩嗎?
神奇的事出現(xiàn)了,當我講到十五分鐘的時候,開始有孩子往上遞他們寫的詩。到四十多分鐘的時候,二十八個孩子,一共寫了近百首詩歌。其中一個名叫盧君珂予的孩子一口氣寫下了三首:
假如我是爸爸,
我就叫兒子寫作業(yè),
而我就在吃糖。
假如我是媽媽,
我就叫兒子洗衣服,
而我去看電視。
可上班的時候,
我該怎么辦?
——《假如我是大人》
彩虹是可以吃的嗎?
紅色是蘋果味?
橙色是橘子味?
黃色是香蕉味?
綠色是西瓜味?
青色是香草味?
藍色是藍莓味?
紫色是葡萄味?
——《彩虹》
西瓜邊上的藤是什么?
是電線嗎?
西瓜也要充電吧。
——《西瓜藤》
還有一位名叫康君麒的孩子寫道:
靈魂也是分種類的,
壞人下地獄好人上天堂。
地鐵是壞人的靈魂的火車,
飛機是好人的靈魂的飛機。
多么令人震驚??稻鑼懙倪@首題目為“靈魂的世界”的短詩,包含著自己對人性的理解。簡單、粗暴,卻充滿詩意。
這樣的詩歌難寫嗎?
其實,我不過是讓孩子們把自己腦子里閃過的奇怪的念頭,把他們的胡思亂想,把他們的想象,把他們的心情,用分行的形式記下來。
后來,應邀去給幾所學校教高中生寫作。應該說,孩子們都是喜歡詩歌寫作的。課,他們聽得清清楚楚,但一提筆,落下的字幾乎是一模一樣:歲月、青春、迷茫、祖國、大地等等。符號化,“大詞癖”,充斥著他們的寫作。
原來從背著書包上學開始,老師和課本就要求孩子們記好詞好句,寫作的時候一定盡量用好詞好句。于是我們看孩子們寫出來的,都是好詞好句,卻看不到孩子們的內(nèi)心,這是一種符號化的寫作。
原來我們多年的作文教育,并沒有教會孩子們學會寫作,而僅是掌握了一些與自己內(nèi)心無關(guān)的好詞好句,和一些作文套路。
原來我們的教育,就是這樣一點點地抹殺掉了孩子們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的,即:用好詞好句。
我告訴孩子們,不要考慮好詞好句了,內(nèi)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寫?;蛟S這樣寫出來的,才是他們真正的好詞好句?
然后,怎么分行呢?我告訴孩子們,憑感覺,憑呼吸,分行后覺得念起來舒服了就是對的,不舒服就再接著分。
于是一個孩子寫道:
我來到鏡子前,
突然,
鏡子里出現(xiàn)了第二個我。
我跟他打招呼,
我走了,
他也不見了。
我找來找去,
找不到,
當我回到鏡子前,
才找到了他。
用自己的語言,讓孩子們在鏡子里看到真正的自己。這或許就是教孩子們寫詩的最好的方式。
這或許也是不斷丟失了天真、童心的大人們,需要學習的。
▲王威廉
作為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出生的人,我的童年經(jīng)歷了收音機、黑白電視機到彩色電視機三個階段。收音機的階段很短,幾乎沒什么印象了。對黑白電視機有點兒印象,關(guān)于譯制片的首次記憶就出自黑白電視機,片尾的演員表出現(xiàn)了“威廉”,親戚們驚嘆:“國外也有人叫威廉的?!辈孰姾芸斐霈F(xiàn)了(盡管飄滿了雪花),于是看了無數(shù)精彩紛呈的動畫片,從國產(chǎn)的《葫蘆娃》《黑貓警長》到國外的《變形金剛》《聰明的一休》《機器貓》等等。這些動畫片讓我的童年記憶充滿了多姿多彩的想象性畫面,而且和同齡人得以分享共同的成長經(jīng)驗。但是,如果有人問我:包括動畫片在內(nèi)的全部童話藝術(shù)形式,對我影響最大的是哪一部?我不會說起這些曾經(jīng)讓我無比癡迷的動畫片,我會毫不猶豫地說出那篇經(jīng)典的童話故事——安徒生的《海的女兒》。這也是文字閱讀比起影視觀看更加沁入心靈與生命的一則證據(jù)。
第一次是聆聽這個故事的。因為是給少兒的廣播節(jié)目,這個故事遭到了很大程度的刪節(jié),我以為那是個很凄美的愛情故事。雖然也是喜歡的,但總覺得跟《灰姑娘》之類的故事似乎差不多。當時已經(jīng)聽過一些故事,隱隱覺得故事可以劃分為某些類型,比如愛情的,比如友誼的,比如親情的。第二次真正閱讀這個故事,是在小學五年級的寒假,我回西安鄉(xiāng)下過年,那會兒鄉(xiāng)村抵御寒冷的方式還是很原始的土炕。麥稈被塞進炕洞里,燃燒后的火舌吞噬著上面那層磚,坐在炕上,屁股被燙得發(fā)痛,但捧著書的雙手依然凍得僵硬。我讀《海的女兒》,忘記了寒冷,也忘記了滾燙,里面瑰麗的場景和曲折的情節(jié)統(tǒng)治了我。讀完之后,我久久無法脫身而出。我開始思考,是什么讓我這么喜歡?僅僅是故事情節(jié)嗎?好像遠遠不止,我發(fā)現(xiàn)了修辭的力量。我開始想到故事背后的作者,那個叫安徒生的外國人,他遠在丹麥,據(jù)說那是一個異常寒冷的地方,比我在那個時刻所感受到的寒冷要嚴酷十倍。我好奇那個置身在嚴寒中的人怎么會懷有這樣的想象力、這樣溫暖的愛。
后來,自然是大約了解了安徒生是一個怎樣偉大的童話作家。
但真的了解嗎?十年后,決心以創(chuàng)作為業(yè),讀到了蘇聯(lián)作家康·帕烏斯托夫斯基的《金薔薇》,里面有一篇《夜行的驛車》,專門講述了安徒生的故事,或者可以直白地說,安徒生為了童話而犧牲愛情的故事。那是一種怎樣的選擇?不只是犧牲了愛情,還選擇了貧窮、漂泊、沒有止境的孤獨。他說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上帝之手寫出的童話??蓪懗雒篮猛挼乃?,他的人生算得上是童話嗎?如果是上帝寫出的童話,為什么這么殘酷?童話是什么?就是一種無憂無慮的幸福圓滿嗎?就是一種天真爛漫的幻想嬉戲嗎?也許是的,但應該還有別的,是我一時不能領(lǐng)悟的。
時間繼續(xù)流逝,十余年竟然又過去了。我也寫了一些故事,一些成年人的痛苦、絕望與希望,我讀了不少書,卻幾乎沒有再認真讀過什么童話。偶爾逛書店,會翻翻各種各樣的童話書,那些據(jù)說賣得最好的童話書,卻是讓我最為失望的,我甚至憑空對孩子們產(chǎn)生了一絲隱憂。但我又沒來由地相信,孩子們因為他們那顆天賜的童心,總有一天會完成對自我的教育。就像我自己,童年所擁有的文化資源是那么貧瘠,可我通過閱讀各種奇怪的書籍,依然懂得了美與善。
再讀《海的女兒》,是在我有了女兒、成了父親之后。女兒只有幾個月大,她正在咿呀學語,她的小兔子玩具里的芯片就裝滿了一座社區(qū)少兒圖書館規(guī)模的童話故事,我們不管她能否聽懂,就經(jīng)常放給她聽。那天,正巧隨意播放了《海的女兒》。女兒當然暫時還聽不懂,她張著嘴巴要咬兔子的耳朵,但我再次被深深吸引了。我忙不迭地找來原文讀,這一讀,仿佛第一次讀到這個童話,我羞愧于自己人近中年才約略讀懂這篇童話。這哪里只是個愛情故事,這簡直是關(guān)于生命、愛與靈魂的一則偉大寓言。那種忍耐的極致、對永恒的渴望、作為人的高貴與尊嚴,讀罷之際讓我的眼淚一點點滲滿了眼眶。這里沒有王子和公主最終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結(jié)尾,這個結(jié)尾根本不是孩子們可以理解的:小人魚公主變成了天空的風,為孩子們服務(wù)三百年就可以獲得不滅的靈魂而進入天國。這個結(jié)尾分明是安徒生寫給自己的,寫給和自己一樣為人類奉獻而渴望永恒靈魂的人們。但正是這個結(jié)尾,讓這個童話充滿了感人至深的力量,即便當我年幼時我并不理解,可它依然觸動著我,塑造著我,牽引著我。
我深深意識到安徒生的童話從不回避人世的苦難,他有著最美好的童心,但他從不想給孩子制造一種虛假的幻境。他直面人世的苦難,把那苦難照亮在孩子們的眼眸中。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讀完之后,無論大人還是孩子,都是會落淚的。那人類社會的黑暗處,反而滋養(yǎng)了孩子們對于善的渴望。再如《皇帝的新衣》,將孩子們的真實視角永遠地保存了下來,并成為人類社會自我審視的鏡像。
正如安徒生在《光榮的荊棘路》中寫的:“人類啊,當靈魂懂得了它的使命以后,你能體會到在這清醒的片刻中所感到的幸福嗎?在這片刻中,你在光榮的荊棘路上所得到的一切創(chuàng)傷——即使是你自己所造成的——也會痊愈,恢復健康、力量和愉快;嘈音變成諧聲;人們可以在一個人身上看到上帝的仁慈,而這仁慈通過一個人普及大眾?!蔽覍⒋丝醋魇前餐缴@位創(chuàng)造了人類最偉大童話的作家所秉持的寫作理念,也正是在這里,我終于隱隱明白了童話應該成為的樣子:那就是給孩子們展示出人類的靈魂在“清醒的片刻中所感到的幸?!薄_@樣的幸福出自對于這個世界的悲憫理解,因此飽含著最為持久的生命力量,可以陪伴我們每個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