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生,彭 昕
(1.中南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3;2.江西電視臺,江西 南昌 330046)
中文的第一份近代報刊是聽著海外的濤聲啟航的。1815年8月5日,《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記傳》馬六甲誕生了。這一年,英國的大衛(wèi)·李嘉圖和穆勒、馬爾薩斯等幾位正歡樂地通信討論著經(jīng)濟社會問題。不過,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來說,這可是一個不幸之年。著名散文家“桐城三祖”之一的姚鼐走了,著名古文字學家戴震也走了。一個留下了《古文辭類纂》,一個留下了《說文解字注》。中國文化在這一群人手里成長得文雅而精致。精致的文藝對抗不了物質(zhì)的實用。嘉慶這個幸福的皇帝,沐著康乾盛世的榮光長大,卻只能在哀嘆中看著自己的國家走向衰弱。一張報紙的誕生在這個國家沒有引起任何波瀾。不過其帶來的隱性裂變卻是勝過春雷。報紙有一個特殊的身份,它既是物質(zhì)的,又是文藝的,經(jīng)過海風一吹,特別容易在大陸生根發(fā)芽。80年之后,林語堂(1895~1976)誕生在福建平和,一個離海不遠的名叫寶南的村莊。后來,很多人知道他是作家、學者、翻譯家、語言學家,卻忘記了他的報刊活動家的身名。
林語堂的父親林至誠是一位牧師,林語堂自己從六歲入學始,小學、中學輾轉(zhuǎn)于家鄉(xiāng)農(nóng)村和廈門的教會學校學習,大學又入上海圣約翰大學。這是一所著名的教會大學。也許是冥冥中的一種響應,《察世俗每月統(tǒng)計傳》的創(chuàng)辦者馬禮士就是一位來華的傳教士。林語堂喜歡的也是從事“人心”的工作,不過他并不喜歡傳教;他后來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報刊活動大概都與此在深層相通。
1924年,林語堂28歲,他加入了語絲社,開始在《晨報副刊》《語絲》上發(fā)表文章。不過這并能讓他過癮,他要自己當老板。1932年9月16日,他創(chuàng)了《論語》(半月刊)雜志,當起了主編老板。幾年之內(nèi),又先后辦起了《人間世》(半月刊)、《宇宙風》(十日刊)等刊物,老板手下的家業(yè)就大起來了。一邊寫寫“閑適幽默”的小品文,還可以一邊當當老板,生活很是快哉。
在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的前一年,林語堂舉家赴美,除了在《宇宙風》這樣的雜志寫作一些文章,他的聰明才智實在多余得不知如何安放。異國他鄉(xiāng)畢竟還是孤獨,心靈無處安放。他想了一個妙招,從事起學術(shù)研究來。林語堂做事盡量做到一個孤傲的追求,要做就做第一。他這次寫的就是我國第一部新聞輿論史著作——《中國新聞輿論史》。這種史的研究畢竟“規(guī)范”太多,對才情型作家來說,實在是負擔。于是林語堂接著又弄起了《蘇東坡傳》的寫作。這是一部處于歷史和文學中間的作品,林語堂寫起來暢快淋漓。盡管此,他還是沒有忘記他的報刊。1952年,他又在異國他鄉(xiāng)的美國與女兒共同創(chuàng)辦起了《天風》(月刊)雜志。
在新聞史上,林語堂是一名活躍的報刊實踐家。從早期在報刊上發(fā)表文章、創(chuàng)辦期刊到通過報刊、專著表達自己的新聞思想,報刊實踐在林語堂創(chuàng)作生涯中始終占據(jù)著十分重要的地位。
根據(jù)知網(wǎng)查詢,目前關(guān)于林語堂的新聞思想的研究文獻只有幾篇,主題差不多全部是討論林語堂的《中國新聞輿論史》。至今為止,我們未見有文獻從宏觀分段的角度討論林語堂的報刊實踐。鑒于此,我們有必要首先弄清楚林語堂一生報刊實踐的大致輪廓。我們認為,林語堂的報刊實踐大致可以分成三個時期:一是《語絲》時期;一是《論語》時期;三是英文創(chuàng)作時期。這里所說的報刊實踐,有一種特殊的涵義?!皥罂笔且环N泛指,其實就是新聞輿論。正如后面看到的,我們將林語堂寫作《中國新聞輿論史》也看作是他“報刊人生”的一部分。
《語絲》時期,主要是指林語堂作為“語絲社”重要成員的時期,他與魯迅等同時代的先進知識分子一同為《語絲》雜志寫稿子。20世紀20年代初期,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影響漸漸平落,感到苦悶的知識分子需要一個能自由發(fā)表自己的觀點和見解的園地,因此就誕生了《語絲》?!墩Z絲》創(chuàng)刊于1924年,由周作人和魯迅兄弟等人擔任主編,這是一份“提倡自由思想,獨立判斷和美的生活”的雜志。
語絲時期的林語堂以撰寫評論性的文章為主,思想啟蒙見長,文風凌厲潑辣,他說自己是“為真理喝彩,祝真理萬歲”,直抒胸臆的自由精神在他的一字一句中清晰可見。林語堂反對殘酷的軍閥統(tǒng)治,堅強有力地與投機倒把、愚弄百姓的“現(xiàn)代評論派”論戰(zhàn),他大量撰文弘揚改革、謳歌真理,并且親自參與和聲援民眾的進步運動等等。在《語絲》上發(fā)表的大量的時評性文章,言辭尖銳,這些都勾畫出了林語堂自由言說的斗士形象,以及一個民主主義者應有的戰(zhàn)斗精神和風貌。
在當時,林語堂作為接受過西方文明的知識分子,視野開闊,清醒地意識到傳統(tǒng)文化的弊端造成了國民們“中庸、安命”的處世態(tài)度,因此撰文呼吁民眾的覺醒,并倡導大刀闊斧的文化改革。他在同“現(xiàn)代評論派”論戰(zhàn)中就義正言辭地抨擊“勿談?wù)巍钡幕闹囆裕?/p>
我們不但要反對人家提倡勿談?wù)沃髁x,我們并且應該積極的提倡,凡健全的國民不可不談?wù)?,凡健全的國民都有談?wù)蔚奶炻殻覀冺毭靼姿^勿談?wù)?,實只是中國民主已成敗類的一個象征,勿談?wù)问侵袊褡宀B(tài)的表現(xiàn),即中國民族普通惰性的表現(xiàn),并沒有什么精深學理。所謂勿談?wù)?,即聽天由命中庸哲學之又一變卦,即普通中國母親送小孩入學勸以“勿管閑事”之情形之又一新形。不但政治不可談,實則在社會與學堂,凡公共事業(yè),與自身幸福無關(guān)的,都不必談。此種遇事畏葸、消極、茍且偷安的態(tài)度,是否東方文明的特色,我們很可以仔細考量一下。據(jù)這種態(tài)度我們可以決定勿談?wù)沃哒摚坏凇懊駠崩锟梢砸源藶榻?,等到亡國在大英或日本屬下之時,更當受社會一般歡迎。
1926年3月18日,段祺瑞政府向集聚在天安門抗議,拒絕八國通牒的五千余名群眾開槍,當場打死47人,爆發(fā)“三·一八”慘案。屠殺慘案發(fā)生后,林語堂義憤填膺,相繼在《語絲》和《晨報》副刊等報刊上發(fā)表了《討狗檄文》《悼劉和珍楊德群女士》《泛論赤化與喪家之狗》《閑話與謠言》等一系列文章,揭露段祺瑞等反動政府的殘暴行徑。除了發(fā)文表意之外,林語堂也積極參加愛國運動,支持正義的、反抗北洋軍閥壓迫的學生和民眾游行運動,他在自傳中說到自己曾“加入學生的示威運動,用旗竿和磚石與警察相斗”。
這一時期的林語堂把“敢于抗爭”的公民精神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他對現(xiàn)實社會生活的關(guān)注以及身體力行的“戰(zhàn)斗”態(tài)度,也對當時的社會輿論產(chǎn)生了積極的導向作用。郁達夫就曾在書中積極地評價“語絲”時期的林語堂,說他“真誠勇猛,的確是書生本色”。初入報刊界的林語堂,文章以評論為主,大都是直面當時社會的政治生活出現(xiàn)的問題有的放矢,針對性強,有著知識分子血氣方剛、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出色膽識,這種敢于戰(zhàn)斗的經(jīng)歷也為他之后新聞自由思想的形成奠定了良好的基礎(chǔ)。
《論語》時期,主要是指林語堂自己創(chuàng)辦、主編《論語》《人間世》《宇宙風》等期刊雜志的時期,而并非專指辦《論語》一本雜志的時期。
20世紀20年代末,在國民黨政府的專制統(tǒng)治下,國內(nèi)發(fā)生了一些可悲的政治事件,如國民合作內(nèi)部斗爭激烈,國民黨政府殘酷鎮(zhèn)壓民眾的人身自由等等,社會時局動蕩不安。隨著1930年初,《語絲》等刊物的???,當初語絲社的知識分子在態(tài)度上也逐漸產(chǎn)生了分歧。一批人向“左”走,積極投身到與國民黨政府斗爭的民族革命中,左翼作家突起,一批革命期刊開始活躍起來;有的知識分子和學者則選擇同國民黨政府合作,等等。這個時候,林語堂的態(tài)度也發(fā)生了一些變化,這種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與他的某些經(jīng)歷有關(guān)。1927年,林語堂擔任武漢國民政府外交部秘書,他看到了一幕幕“吃人的”政治游戲,悲憤無處述說,高昂的參政熱情也慢慢降下溫來,他成了一個冷眼的旁觀者,心情也因?qū)η奥凡幻鞫兊孟疗饋?。他曾這樣形容自己的狀態(tài)是“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他認為當時的社會形勢是“世道日微,人心日?!?。
1932年9月16日,林語堂在上海創(chuàng)辦了雜志《論語》半月刊。與當時左翼文壇的那種泛談?wù)蔚募みM文風形成了對比,《論語》的辦刊宗旨是倡導閑適、幽默的小品文文風。這樣的主旨,也意味著林語堂實際上選擇了一條中間路線,力求不受現(xiàn)實政治斗爭的影響。但實際上,林語堂也是非常矛盾的,他一方面高呼不談?wù)?,期待能夠從容面對國民黨的壓制行為;另一方面,卻又無法丟棄一個知識分子的社會職責,“頗想在人世上做點事業(yè)”,“以奉獻于社會國家”,于是在幽默中又含沙射影,看似輕描淡寫,卻又無情的嘲諷丑惡現(xiàn)實。例如,我們可以看到《論政治病》《談言論自由》《言志篇》《半部〈韓非〉治天下》等“闖入禁忌”的文章,同樣也能看到《我怎樣買牙刷》《說避暑之益》《論西裝》這樣的通俗趣味小品文。
《論語》中,林語堂“謔而不虐”、欲說還休的文風轉(zhuǎn)變,也受到了好友魯迅的批評,魯迅批評林語堂所提倡的小品文風是“將屠夫的兇殘,使大家化為一笑”;把消極追求個人自由的林語堂同前清遺老相提并論,“辜鴻銘先生贊小腳,鄭孝胥先生講王道,林語堂先生談性靈”。
1934年,林語堂又創(chuàng)辦了《人間世》半月刊雜志,《人間世》更是當時的第一本以純散文為載體的期刊,提倡解放自我的“性靈”文學。在國民黨政府隨意剝奪民眾的言論自由,殘害知識分子,瘋狂打壓輿論的黑暗年代,《人間世》只好“除游記、詩歌、日記、贈序、題跋和尺牘之外,特別重視讀書隨筆和清議論文”。由此可以判斷,《人間世》是對現(xiàn)實政治矛盾妥協(xié)的產(chǎn)物。次年9月,林語堂又創(chuàng)辦了《宇宙風》(十日刊)雜志,林語堂在發(fā)刊詞中說到,“《宇宙風》之刊行,以言必近情為戒約,以暢談人生為主旨……希望辦成一份適合于現(xiàn)代文化貼近人生的刊物”?!墩撜Z》《人間世》《宇宙風》3本雜志一般被稱為“論語派”三刊,它們一脈相承,都是林語堂的“一團矛盾”的具體表現(xiàn),雜志以暢談社會人生和發(fā)揚現(xiàn)代文化為主旨,避開當局的殘暴統(tǒng)治。
雖然“論語”時期的林語堂也有抨擊社會黑暗時局的作品,但他的報刊實踐以尋求個人自由為主調(diào),削弱了之前“尖銳”評論,更加提倡文學的本體功能。
嚴峻的國內(nèi)政治形勢,使得知識分子們自由創(chuàng)作的空間變得十分狹窄,林語堂也十分無奈,他曾在自傳中這么評價自己的報刊實踐:
“我寫此項文章的藝術(shù)乃在發(fā)揮關(guān)于時局的理論,剛剛足夠暗示我的思想和別人的意見,但同時卻饒有含蓄,使不至于身受牢獄之災。這樣寫文章無異是馬戲場中所見的在繩子上跳舞,需眼明手快,身心平衡合度”。
20世紀30年代的中后期,林語堂逐漸開始從事英文寫作,向外國人介紹中國人和中華民族,這樣的文化轉(zhuǎn)向,對林語堂來說是一個全新的體驗。從事英文寫作既能避開國內(nèi)檢查制度的干擾,自由寫作,又能向西方傳輸中國傳統(tǒng)文化,消除中西方文化交流中的一些隔閡。這一決定的根源,還是因為在國民黨恐怖的專制制度下,林語堂在理智的驅(qū)使下,無意選擇鋌而走險,只好回避迫害,為自己尋求另一個安全的自由創(chuàng)作平臺。
盡管這段時期,林語堂在報刊界的影響不如之前那么活躍了,但通過英文寫作,他開始把自己豐富的報刊經(jīng)歷和體驗述之文字,形成思想。1935年,《吾國與吾民》在美國出版,第二年,又出版專著《中國新聞輿論史》。這兩本英文著作,是他在從事新聞報刊實踐中,對時局多方位的觀察和思考后的理論成果,都直接或間接地表達了林語堂的新聞思想,尤其是后者清晰地表達了林語堂對新聞自由之理想的信奉。
《中國新聞輿論史》既表達了他對國民黨政府壓制輿論、摧毀輿論的黑暗統(tǒng)治的仇恨,也是他“一團矛盾”的內(nèi)心獨白:
畢竟每人肩上只有一個腦袋,在人人自危的年代,他不應當因為選擇了過不動感情的犬儒式的冷漠生活,或者縱情聲色、不問世事的生活而受到責備。這樣的選擇是理智的教導,也是感性的反應。身為政府的批評者,一個人越是沉淪放蕩,他就越無害;越是對政府無害,政府就越喜歡;政府越喜歡,他就越安全。
在書中,林語堂分別分析了中國古代和現(xiàn)代新聞輿論的形成和表達方式,重點闡述了中國古代新聞事業(yè)是如何產(chǎn)生、士大夫等階級是如何與當權(quán)者就爭取輿論表達權(quán)利而對抗,現(xiàn)代報刊業(yè)的起源、當代報刊業(yè)的現(xiàn)狀等問題。林語堂分析從古到今輿論繁榮與衰退的原因,并用歷史的眼光,看待國內(nèi)時局,表達了他對政府強行壓制新聞自由的憤慨,以及對荒唐的新聞檢查制度的強烈不滿。此時的林語堂用一種回顧過去的學術(shù)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思想表達。
林語堂以一個偉大作家的才情和教會學校熏陶的責任感,投入報刊事業(yè),找到了自己適合的田地。一邊寫作,一邊辦報;用才情泄意,用熱情淑世。他是一個矛盾的人。今天縮在自己的內(nèi)心角落,明天又奔向社會的論戰(zhàn)漩渦,但他畢竟是一個書生,很容易倦意時生。利民精神與藝術(shù)精神在他身上是矛盾的又是統(tǒng)一的。他的寫作是如此,他的辦報也是如此。今年辦《論語》,隔年辦《人世間》,來年又辦《宇宙風》。事業(yè)中的激情都是屬于入世者。他興趣廣泛,學養(yǎng)寬宏,辦報辦累了,就來搞學術(shù),《中國新聞輿論史》就這樣誕生了。多樣的人生,不變的是才情掩蓋下的人世關(guān)懷。這就是林語堂的報刊人生,也就是他的新聞理念。林語堂報刊人生的三個階段,是一曲戰(zhàn)斗與自由的互動曲。林語堂以他的報刊寫作,以他的辦報行動,也以他的新聞研究,書寫了多姿多彩而又亮麗的報刊人生。
注釋
:[1]周作人:《〈語絲〉發(fā)刊詞》,載《語絲》第 1 期,1924 年 11 月 17 日。
[2]林語堂:《祝土匪》,見《林語堂名著全集》第13卷,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8頁。
[3]林語堂:《讀書救國謬論一束》,見《林語堂名著全集》第13卷,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22頁。
[4]詳見維基百科:“三·一八”慘案,http://zh.wikipedia.org/wiki/%E4%B8%89%C2%B7%E4%B8%80%E5%85%AB%E6%83%A8%E6%A1%88,2018年5月20日查詢。
[5]林語堂:《林語堂自傳》,見《林語堂名著全集》第13卷,長春: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0頁。
[6]參見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上海: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第3頁。
[7][8][9]林語堂:《〈論語〉緣起》,載 1932 年 9 月 16 日《論語》雜志。
[10]魯迅:《〈論語〉一年》,載 1933 年 9 月 16 日《論語》雜志。
[11]魯迅:《天生蠻性》,載1936年4月20日《太白》雜志。
[12]林語堂:《發(fā)刊〈人間世〉意見書》,載1934年第38期《論語》雜志。
[13]謝其章:《孤崖一支花——〈宇宙風〉》,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年,第79頁。
[14]林語堂:《林語堂自傳》,第30頁。
[15]林語堂:《中國新聞輿論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4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