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月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社會組織呈現(xiàn)出迅猛發(fā)展的強勁勢頭,截止到2010年,我國共有各類社會組織共44.6萬個,比上年增長3.5%。其中社會團體24.5萬個,比上年增長2.5%,民辦非企業(yè)單位19.8萬個,比上年增長4.2%?;饡?200個,比上年增長19.4%①該數據來源于2012年5月21日中國社會科學院發(fā)布的《2012年民間組織藍皮書》。。有研究使用公民社會的理論模式對社會組織的發(fā)展模式進行實證考察,強調社會組
織的發(fā)展獨立于國家的結構特征,并聚焦于審視社會組織對抗、制衡國家權力的能力,以及社會組織的迅猛發(fā)展對于政治民主化的意義[1](p260-264)。在此基礎之上,這些研究指出,社會治理轉型推動社會組織進入了謀求獨立發(fā)展的新階段,社會組織在構建和諧的政社關系、提供公共服務等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②代表性文獻包括:鄭杭生,《社會建設和社會管理研究與中國社會學革命》,發(fā)表于《社會學研究》2011年第4期;文軍,《中國社會組織發(fā)展的角色困境及其出路》,發(fā)表于《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12年第1期;景天魁,《在社會服務體制、機制的改革與創(chuàng)新中發(fā)展非營利組織》,發(fā)表于《教學與研究》2012年第8期。。但是,公民社會模式并不完全適合分析中國的現(xiàn)實,特別是在我國威權體制的背景下,政府對社會組織的成長和發(fā)展具有很強影響力。開放一定存量的社會空間并非意味放手不管,國家希望社會組織在可控的領域內實現(xiàn)有序發(fā)展[2](p1-24)。因此,也有部分研究運用法團主義理論分析中國政府對社會組織的控制邏輯①代表性文獻包括:Unger,Jonathan and Anita Chan.China,Corporatism,and the East Asian Model.The Australian Journal of Chinese Affairs,1995,33。顧聽,王旭.從國家主義到法團主義—中國市場轉型過程中國家與專業(yè)團體關系的演變[J].社會學研究,2005(2).康曉光,韓恒.分類控制:當前中國大陸國家與社會關系研究[J].社會學研究,2005(6):73-89.張靜.法團主義[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該理論視角特別注重分析政府對于社會組織采取的嚴格管控模式。
然而,無論是強調政府放松對社會組織的管制,還是強調政府與社會組織的制度化聯(lián)結,都是偏向于政社之間權利的分配狀態(tài),是一種靜態(tài)的結構分析。更為重要的是,嘗試用一個普遍的模式來解釋社會組織的發(fā)展會面臨很大的局限性。正如有研究所指出的:“如果僅僅停留于證明某個理論,單一運用國家權力的強弱或市場經濟的盛衰來解釋社會組織的諸多特征并不充分,沉浸于爭論亦會使研究者忽略更為豐富的事實與更為寬闊的視野?!盵3](p219-241)回歸到社會組織發(fā)展的實踐當中,審視其成長的重要動力,可以發(fā)現(xiàn),“結社組織只是附屬性的因素,而政府或市場才是決定性因素”[4](p87)。有研究就指出,官民二重性是對中國社會組織發(fā)展實際狀況的經驗概括[5](p1-12)。我國社會組織成長的重要推動力包括民間與政府雙重力量,而且政府在其中發(fā)揮的是主導性作用,這種主導地位主要體現(xiàn)為如下四個方面:一是社會組織掛靠政府部門并將其作為主管部門;二是政府出面成立社會組織;三是聘任政府退休官員擔任社會組織負責人;四是政府向社會組織撥付日常運作資金[6](p216-218)。康曉光和韓恒則是運用“分類控制”來解析中國政府和社會關系的基本形態(tài),在分類控制的基本框架下,決定政府的控制策略和控制強度主要有社會組織的挑戰(zhàn)能力及其扮演的社會角色、政府的利益需求[7](p73-89)。在此基礎上,康曉光等人進一步構建了“行政吸納社會”的理論分析體系,行政吸納社會的核心運作機制有控制和功能替代兩大要件??刂茝娬{的是政府壟斷政治權力的重要性,因此應該防止社會組織對行政權威構成挑戰(zhàn);而功能替代是通過培育可控的社會組織體系來滿足社會治理需求,該體系能從功能上替代具有自治屬性的社會組織[8](p333)。劉鵬運用嵌入性控制分析政府在社會組織發(fā)展中扮演的角色,指出國家是一種重要的政治環(huán)境因素,它可以運用特定的行動策略,打造符合國家政治偏好的組織環(huán)境,進而實現(xiàn)對社會組織發(fā)展予以植入性干預和調控的目的[9](p100-143)??梢哉f,現(xiàn)有研究針對政社關系做出了很好的觀察與解釋,然而,該研究領域存在的重要不足是將政府視為沒有差別的統(tǒng)一整體,進而忽視了政府與社會間關系隨時間和因行政層級而產生的變化和差異[10](p196-204)。
在過去的許多研究中,地方政府都被當作中央政策的執(zhí)行機構,是極權體制下中央政府控制和動員社會的觸角[11](p120-137)。而在后來的許多研究中,所謂的“政府”不再是一個統(tǒng)一的圖景。不同的社會組織處于不同級別的政府的監(jiān)管之下,而不同級別的政府對社會組織的控制程度存在差異[12](p218-224)。處于快速變革過程中的中國政府結構具有兩大特征:一是橫向職能部門之前的權威與利益矛盾;二是縱向不同層級的行政結構[13](p106-117)。高度中央集權不能確保不同級別的所有政府部門都能目標一致并采取統(tǒng)一行動,李侃如等學者指出條塊分割作為中國政府結構的重要屬性,對公共政策的執(zhí)行產生了十分重要的影響,不同的科層部門基于自身利益考慮往往會對同一政策或對象采取差異化的態(tài)度和做法。具體到社會組織發(fā)展這一問題上也是如此,政府態(tài)度上的差異性會對社會組織的成長帶來不同影響②代表性的文獻包括:Lieberthal,Kenneth G.1992,“Introduction:The‘Fragmented Authoritarianism’Model and Its Limitations.”In Kenneth G.Lieberthal&David M.Lampton(eds.),Bureaucracy,Politics,and Decision Making in Post-Mao China.Berkeley,Los Angeles,Oxford: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Lieberthal,Kenneth G.&Michel Oksenberg 1988,Policy Making in China Leaders,Structures,and Processes.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以往也有研究注意到政府的層級、部門差異性對于社會組織發(fā)展的影響。王信賢認為所有的政府部門都具有自利傾向,它們視社會組織為獲取利益的工具[14](p149)。安子杰則認為碎片化的政府結構為草根社會組織提供了生存和發(fā)展的活動空間,在央地政府的行動并不完全一致的背景條件下,草根社會組織采取了與某一下級政府部門構建“權宜共生”關系的行動策略[15](p1-45)。吳月則提出不同層級的政府部門對社會組織的定位存在差異性,進而表現(xiàn)出針對社會組織在控制上的層級差異性特征[16](p107-129)。
誠然,很多有價值的研究已經注意到處于不同行政層級的政府部門會采取不同的社會組織發(fā)展策略,但討論具體機制的研究不多[17](p30-43)。為什么在某些行政層級上社會組織的發(fā)展會受到政府的嚴格控制?而在某些行政層級上的政府對社會組織的控制力度會比較低,更加鼓勵社會組織的自治性?通過研究這些差異性,我們或許能夠探究并揭示其中隱含的政治經濟邏輯?;诂F(xiàn)有研究的不足,本文將通過典型個案研究分析不同層級的政府機構在社會組織的生存和發(fā)展過程中的差異性影響,并將這種差異性概括為政府內部的“非協(xié)同治理”特征,進而試圖對“非協(xié)同治理”背后隱含的邏輯展開解釋。
作為一個從體制內建立和發(fā)展起來的新興組織,A機構是H市預防和減少犯罪工作體系的一部分,也是運作社區(qū)矯正工作的組織實體,A機構在成立時是以民辦非企業(yè)單位的身份登記注冊的,屬于公益性的社會組織,從法律上看是擁有獨立法人資格的組織機構。H市司法局是A機構的業(yè)務主管單位,H市民政局是其登記管理機關。從A機構的主要職能看來,它需要完成的主要工作包括對社區(qū)矯正開展宣傳、教育工作,派遣社工進入社區(qū)并協(xié)助案主重拾信心,并能實現(xiàn)自主就業(yè)。從組織基本架構上看,A機構采取的是“一級社團、三級管理”的運行模式。為了加強對A機構的管理,市、區(qū)(縣)到街(鎮(zhèn))各級政府部門都成立或指定了對A機構開展專門監(jiān)督管理的機構。A機構每一層面的運作大體上涉及以下三個方面的機構或組織,即:負責主導推動的預防辦及綜治辦;負責主管和監(jiān)督的市司法部門;參與到社區(qū)矯正具體事務中的政府職能機構(見圖1)。
圖1:A機構與相關政府機構及其職能部門之間的關系(自制)
政府的扶持能為A機構提供重要的資源支持,但也導致了另一個可預期的后果,即相較于草根社會組織,A機構與政府的關系更加密切。由于市、區(qū)(縣)到街(鎮(zhèn))各級政府部門都成立或指定了對A機構開展專門監(jiān)督管理的機構,但不同層級政府對于社會組織定位的認識存在很大差異性,在針對社會組織發(fā)展態(tài)度上和行為上則是表現(xiàn)出“非協(xié)同治理”的趨勢。為此,本文選擇A機構為典型個案,分析并解釋不同層級的政府部門如何介入A機構的成長與發(fā)展過程?為什么不同層級的政府會在社會組織發(fā)展上呈現(xiàn)出“非協(xié)同治理”的基本特征?本文的研究資料來源于筆者2014—2015年的田野調研,主要包括H市各級司法部門、A機構站(點)相關工作人員的訪談資料、相關政策文件、媒體報道等。
由于不同行政層級的政府針對社會組織發(fā)展的態(tài)度存在差異性,雖然市級政府在政治高層的壓力下,已經開始慢慢放松對社會組織的管控,但是行政體系的末端——基層政府在處理政府領導與社會組織獨立運作這二者的關系方面并不擅長,其對社會組織的介入與控制難以避免,并表現(xiàn)出政府在社會組織發(fā)展上呈現(xiàn)出來的“非協(xié)同治理”特征①本文將縣(區(qū))以及街(鎮(zhèn))一級的政府界定為基層政府。。簡言之,非協(xié)同治理強調的是政府內部對待社會組織發(fā)展這一問題存在差異性,不同層級的政府部門會根據自身的治理邏輯工具性地處理與社會組織之間的關系,越到基層政府,越是表現(xiàn)出嚴格的管控姿態(tài)。
1.管控的逐步放松——市級政府的管理模式。H市司法局通過轉移政府職能,釋放并讓渡一定的社會空間給予外部力量承接,這直接推動了A機構的成立。雖然業(yè)務主管部門在A機構處理日常事務的過程中也存在一些干預行為,但二者在互動過程中的權責范疇尚能區(qū)分開來,而且隨著組織能力的不斷提升,A機構還表現(xiàn)出自主性和獨立性的提升,借助其對服務對象的認知和了解來影響政府政策的制定和推行。
第一,A機構組建的背景。隨著中國進入治理轉型期,大力發(fā)展社會組織既符合政府轉移職能的需要,也能推動政社關系的調整和變化。政治高層也從頂層設計上對社會組織的發(fā)展和變革進行了一系列規(guī)劃,十八大報告就指出,應強化企事業(yè)單位、人民團體在社會管理和服務中的職責,引導社會組織健康有序發(fā)展。根據國家頂層設計的要求,H市政府在深化改革、轉變職能的過程中,積極嘗試把大量社會公共服務的職能從政府機構中剝離出來,外移給社會組織來承擔與落實,以降低行政成本,提高服務效率與質量,實現(xiàn)社會公共服務的多元化與專業(yè)化。為確保政府部門與社會組織之間職能的有效聯(lián)結,H市政府借鑒了境外的運作經驗,通過“政府購買”設計財政資金指向,將社會服務更多地導向解決社會矛盾集中的領域傾斜,社區(qū)矯正服務正是其中之一。
第二,市級政府的指示與授權。在H市政府的推動下,市司法局也希望以契約合作的方式實現(xiàn)政社分離、推動社會力量的獨立發(fā)展。為實現(xiàn)上述目標,自2012年起,H市司法局出臺了一系列關于推進社區(qū)矯正工作、發(fā)展社會組織的文件。簡言之,H市司法部門借助治理轉型的契機,經過相關規(guī)則、程式的安排與設計,允許社會組織從事原先政府承擔的社會事務,同時接受政府轉讓出來的少部分權力。在H市司法局的發(fā)起和授權之下,A機構得以順利成立。雖然政府的強勢推進是社會組織成立的必要條件,但是,從市級政府出臺的文件和實際運作上看來,H市司法局希望與A機構維持一種指導與被指導的關系,它認為A機構的成長壯大、其專業(yè)能力與獨立意識的提升能有效地幫助政府分擔日益繁重的公共職能。因此,H市司法局所扮演的角色應該是指導而非介入、扶持而非控制。H市司法局的一位工作人員就指出到:“在A機構成長初期,很多資源需要政府提供,政府就像一根拐杖,對社會組織的發(fā)展起到一個扶持作用,但是政府自身要定位好,不宜干預過多,待社會組織稍有成長時,就應該將資源嫁接、提供轉移給它?!?/p>
第三,市級社團自主性的體現(xiàn)與提升。隨著市級司法部門的推進,A機構的市級總社得以順利成長起來,其基本構成主要包括:負責機構重要決策的董事會、主管監(jiān)督事務的監(jiān)事會、負責決策執(zhí)行的(副)總干事及其他工作人員。市級總社主要負責的工作事務包括對下級機構進行業(yè)務指導、定期開展工作調研、招募社工、對社工開展職業(yè)培訓與資格認證、人員日常管理等工作。在順利推進社會組織自身發(fā)展的同時,市級社團還積極發(fā)揮其專業(yè)精神,依托其專業(yè)性優(yōu)勢影響政府政策的制定和執(zhí)行。在A機構與司法局開展合作之初,委托方依據其主觀判斷決定了社區(qū)矯正服務項目的主要內容。但是,市級總社通過問卷調查發(fā)現(xiàn),由司法局設計的服務內容并不能滿足社區(qū)矯正人員的需求,而服務對象真正需要的服務項目又沒有被吸納進來。為避免引起司法局的不滿,同時又能滿足社區(qū)矯正人員的真實需求,市級總社要求基層社團在保留既有服務項目的基礎之上,根據社區(qū)矯正人員的需求增加新的服務內容。原有服務內容則由司法局自行判斷其價值并予以刪減。這種“做加法”的行動策略既獲得了較好的社會效果,也得到了司法局的認可及贊賞。
2.管控的深化與加強——基層政府的管理模式?;鶎由鐖F主要指的是區(qū)縣工作站及分布在各街鎮(zhèn)的社工站(點),在區(qū)(縣)工作站的設置上,作為一個實體運作型的社會組織,工作站不具有獨立性,僅為市級總社的派出性機構。從人員設置上看,A機構各區(qū)(縣)的工作站一般設置站長、副站長各1名,外加工作人員數名。各區(qū)(縣)的工作站主要負責對區(qū)(縣)的社工開展日常管理、職業(yè)技能培訓與考核、業(yè)務指導等。A機構最基層的組織設置是街(鎮(zhèn))社工點,其規(guī)模大小取決于社工點所在街(鎮(zhèn))的規(guī)模以及社區(qū)矯正人員數量的多少,這些社工點的社工主要負責開展具體的社區(qū)矯正服務工作。如前所述,區(qū)(縣)社工站的日常運作資源來源于區(qū)(縣)政府,因此,相較于與市級總社的縱向關系,社工站和區(qū)(縣)政府的橫向關系更加緊密。而從區(qū)(縣)政府的角度而言,它們作為社工站生存資源的提供者,則將介入和干涉社工站作為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街(鎮(zhèn))社工點是直接提供社區(qū)矯正服務的運作主體,其組織機構緊緊依附于街(鎮(zhèn))的行政架構之上,日常運作經費也來源于街(鎮(zhèn)),和區(qū)(縣)政府一樣,街(鎮(zhèn))政府也將社工點納入到管控范圍,這體現(xiàn)了高度同構的政社關系形態(tài)。簡言之,雖然政府與社會組織的關系在市一級的界限上已經分離開來,但基層的政社關系仍然很模糊,形成了“渾然一體”的關系模式[18](p167-194)。
第一,資源供給與業(yè)務配合。從總體來說,A機構下轄的基層社團的順利組建及運轉,是與基層政府的大力扶持分不開的:在創(chuàng)建初期,小到各類日常辦公用品,大到電腦、空調等設備,基層政府大多都能夠按照有關要求為各工作站(點)配備齊全,社工上下班的交通、工作用餐等問題也酌情給予了解決;在工作站點正常運轉以后,社工還充分利用相關政府部門的資源優(yōu)勢,為服務對象做一些實事(如申請低保、醫(yī)保,爭取技能培訓與就業(yè)推薦等),通過上述非專業(yè)化手段能夠有效促進社工與社區(qū)矯正人員之間建立專業(yè)聯(lián)系,并有益于解決與社區(qū)矯正人員見面難、交流難、構建信任關系更難的瓶頸問題,打開工作局面。社工在為社區(qū)矯正人員提供服務的過程中,也會積極參與基層政府部門的維穩(wěn)工作。如在H市創(chuàng)建文明衛(wèi)生城市期間,社工們充分發(fā)揮職業(yè)優(yōu)勢,在為社區(qū)矯正人員提供專業(yè)服務的同時,也從幫教疏導、化解矛盾、摸清底數、掌握去向等方面入手,積極協(xié)助政府開展工作,努力做到不讓社區(qū)矯正人員上訪鬧事,維護了社會的穩(wěn)定,社工的作為與努力也贏得了政府部門的好評。
第二,對基層社團全方位的介入與控制。如前所述,A機構很多資源是來源于基層政府,包括社會組織的辦公及活動費用、社工的工資等,均來自基層政府的財政支出,這引發(fā)了基層政府介入和強烈干預社工站(點)的沖動,它們通過各種方式傳達并釋放政府在場的信號。在人事管理方面,經常發(fā)生基層政府隨意調人出駐A機構的情況,為應付一些突發(fā)的行政任務,基層政府還經常讓社工臨時借調到相關行政部門。另一方面,基層政府還經常介入到A機構的日常工作中以表示政府在場。例如基層社團需要定期撰寫工作報告,并向相關負責人匯報工作進展,基層政府則會根據基層社團匯報的情況提出具體意見。誠如社工J所談到的:“我們平時做了哪些事情,需要定期向街道的領導做匯報,有些地方領導覺得做得不夠好的,就會跟我們指出來,我們再改?!?/p>
第三,身份的變異:社工到勤雜工。盡管通過政府購買服務的方式以實現(xiàn)A機構的創(chuàng)建及運作是一種重大制度創(chuàng)新,但在具體落實過程中各級政府及其職能部門對此的認識和理解卻并不一致?;鶎诱畬⑸鐣M織視為行政附屬體系的一部分,常常直接干涉A機構的日常事務與自主權利?;鶎诱胁簧兕I導或工作人員認為:“政府出讓部分公共財政資源維持社團的日常運作,社團與社工就應該與政府保持一致”。正是由于存在類似這樣的思想觀念,一些基層政府部門經常很坦然地派遣社工協(xié)助他們處理日常行政事務,如整理資料、撰寫報告、張貼公告、代替值班等等。政府安排的“份外”工作不但擠壓了社工的本職工作時間,還使社工們感到苦不堪言。對此,社工S就感嘆到,“我們社工干的很多事情都是勤雜工的活,跟民工也沒有什么區(qū)別,甚至還不如民工”。
盡管政府輸出各種資源對A機構進行強勢扶持,是構建新型司法工作體系中“政府主導推進”制度安排的應有之義,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政府主導的行動策略在促進社會組織成長發(fā)展的同時,也在客觀上導致A機構先天發(fā)育不足,缺少獨立性。20世紀60年代,交換網絡理論就提出權力與資源依賴之間的關系,該理論將權力界定為社會行動者為獲取有價值的資源而依賴于其他行動者的函數。資源的價值越高且替代性資源越少,某行動者對提供這些資源的另一行動者的依賴性就越高,資源提供者之于依賴者的權力就越大[19](p32)。A機構特別是基層社團在資金、人才、工作設施、規(guī)范制度等緊缺資源方面所形成的對政府部門的強依賴關系,對社會組織的具體運作模式及其與政府之間的關系產生了深刻的影響,導致政府購買服務這一制度創(chuàng)新行為在實踐過程中異化為“政府出錢、社團辦事”的現(xiàn)實邏輯,基層政府對A機構的權力與控制也成為顯像。
路徑依賴強調的是在制度變遷的過程中,原有發(fā)展路徑對現(xiàn)存的制度安排有較強依賴性。制度變遷存在路徑依賴,制度系統(tǒng)會順從慣性[20](p476)。社會組織的發(fā)展與變革也如此。一直以來,在中國權威主義的政治結構形態(tài)下,支配、服從和秩序高于自由、同意和參與的價值。這表現(xiàn)在政社關系層面,則是呈現(xiàn)出等級化的結構特征,具有明顯的權威—依附性色彩[21](p106-113)。雖然近年來政治高層不斷釋放出轉變社會治理模式,加強政社合作關系的信號,H市在中央政府的號召下也出臺了一系列推進社會組織發(fā)展的政策文件。然而,這種自上而下的制度變遷以強制性推進的方式抵達政策的執(zhí)行主體——基層政府時,它們并未做好充分的準備,制度慣性使得改革的推進愈發(fā)困難。進言之,迫于上級政府的壓力,基層政府在形式上遵循了社會組織發(fā)展的各種治理思路,但強制和管制性壓力創(chuàng)造的往往是消極的服從者、不情愿的遵循和準備不足。其結果也顯而易見:雖然社會組織加入政府購買服務的過程中,但社會組織缺乏獨立自主性,基層政府對社會組織的監(jiān)管與控制程度在不斷加深,基層公共領域還遠遠沒有形成。
國家政治體制對基層治理模式具有形塑效應,而基層政權的運作方式又會直接影響國家政策的執(zhí)行效果[22](p35-39)。因此,一項新出臺的公共政策要在基層得到落實,需要地方政府的支持與全力推進。當市級政府將推進社會治理創(chuàng)新、發(fā)展社會組織的政策向基層推廣時,政策執(zhí)行主體需要對多樣化的行政性工作進行排序,并將資源投入到對其而言最為關鍵的活動領域。而作為單一屬性的權力運作中心,從本質上而言,基層政府具有高度科層化的典型特征,其核心職能是在維持社會穩(wěn)定和公共秩序的基礎之上推進基層治理。換言之,基層政府需要將大部分資源投放到中心行政任務上,這樣一來,將會對社會服務工作的實施空間造成一定擠壓?;鶎诱鳛槔硇缘男袆又黧w,會根據自身利益訴求去理解吸收上級政策,進而采取理性行動[23](p84-95),這是導致社會服務偏離現(xiàn)象發(fā)生的重要原因。
理性選擇理論認為,組織成員為了自身的生存和發(fā)展,會在一定的制度條件下選擇某些利己行為。如前所述,基層社團的運作經費、人力、物力等資源是由區(qū)縣、街道政府幫助解決的。A機構基層社團成立時間短,資歷淺,社會關系并不廣泛,政府雖然為其提供了一些生存性資源,但是“授人以魚卻非授人以漁”,行政體系雖然讓渡了一小部分社會領域,卻沒有轉移相應的社會資源控制權。為獲取為社區(qū)矯正人員服務的資源,社工們往往會采取變通性策略,以聽命于基層政府換取其發(fā)展空間。此外,A機構一部分社工也是從基層政府借調過去的,擁有公務員或事業(yè)單位編制。當然,將內部人派駐至A機構,可以幫助緩解其組建初期社工隊伍數量不足的困境。然而,在開展工作的過程中,來自體制內的選調社工帶有政府部門的行動慣性,特別是當政府的行政任務與社會服務發(fā)生矛盾時,他們往往傾向于服從政府的安排。質言之,社工的理性選擇加深了社會組織對基層政府的依賴性,也使得雙方關系呈現(xiàn)出不對稱的非均衡狀態(tài),基層行政部門表現(xiàn)出更強勢的政府在場和更強勢的介入。
正如有研究所指出的,碎片化權威是對中國政府結構特點的形象化概括。意識形態(tài)的淡化、部門利益的凸顯、政府部門條塊分割以及中央分權加劇了碎片化程度[24](p1-30)。市場經濟的迅猛發(fā)展推動了社會力量的成長,政社互動越來越成為一種重要的潮流現(xiàn)象。在各種力量的博弈和作用之下,政府高層開始自愿或被迫撤離某些社會領域,國家和社會首先在行政體系的上層出現(xiàn)分化,一些讓渡社會空間的社會政策和具體行動也由此發(fā)出。在上層政府的壓力之下,基層政府采取了一些調整政社關系的行動,但是它們是缺少積極性的,政社關系在實質上并未有突破性的變化,有很強同構性[25](p180)。具體到社會組織的發(fā)展上,不同層級政府的推進思路也存在差異性,進而構成非協(xié)同治理的基本態(tài)勢。通過典型案例研究得出:雖然市級政府在政治高層的壓力下,已經開始慢慢放松對社會組織的管控,但是行政體系的末端——基層政府在處理政府領導與社會組織獨立運作這二者的關系方面并不擅長,其對社會組織的介入與控制難以避免。簡言之,隨著高度同構化的政社關系狀態(tài)逐漸瓦解,行政高層開始將社會組織從其內部剝離開來,但在基層社會的活動空間中,行政機構卻保持著與社會組織交纏糅合的固態(tài)。
非協(xié)同治理隱含著政府在社會組織發(fā)展上的不同姿態(tài),基層政府面臨的壓力型體制需要其有很強的社會控制能力,更為重要的是,在權威體制下的中國,基層政府與社會組織間缺少自由、平等溝通協(xié)商的對話平臺,雙方關系仍然有著十分明顯的權威—依附色彩,這種等級化的結構關系制約了社會組織的利益表達,特別是當社會組織對政府的資源依附關系越發(fā)明顯時,這種社會組織的弱勢地位就顯得越發(fā)突出。而要改變基層政府針對社會組織的強勢介入形態(tài),實現(xiàn)非營利組織的獨立運作和發(fā)展,則需由政府和社會組織共同努力:從政府的角度而言,一是需要高層政府加大制度創(chuàng)新的力度并予以落實,另一方面,政府應充分意識到社會組織處于初步發(fā)展時期,需要給予這一新興力量發(fā)展資源的同時,控制自身的管理慣性,釋放更多空間由社會組織實現(xiàn)獨立運作。從社會組織的角度而言,則是需要在拓展資源來源渠道的同時,聚集并提升其專業(yè)優(yōu)勢,這樣一來,社會組織才可能具有與政府開展平等對話的條件[26](p103-108)。
最后,有必要指出本文研究的不足及后續(xù)研究的方向,非協(xié)同治理是理解政府針對社會組織決策行為的一個起點。然而,從單一模式出發(fā)去考察政府與社會組織關系,其解釋力和穿透力是有待進一步提升的。因此,在后續(xù)的研究中,需要進一步考慮和關注中國情境下不同地域、不同時間節(jié)點、不同組織類型的差異性。唯有如此,才能更好地解釋現(xiàn)實,不斷發(fā)掘政府與社會組織關系在動態(tài)發(fā)展過程中的新變化和新特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