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武
臂擱,又稱擱臂,是舊時文人的常用品,幾乎每個讀書人的書齋里都有一副,雖然不敢和筆墨紙硯一樣不可或缺,但缺了它,總覺得缺了什么。至于質(zhì)量如何,全看個人的經(jīng)濟能力了。如果是窮書生,隨便什么都可當臂擱的。“文房四寶”之外,如果一定要添一寶,首選當屬臂擱(也有說是水盂)。目前,不搞文玩收藏的人,怕是已經(jīng)不太明白這臂擱是干什么用的了。顧名思義,就是放臂膀的。舊時的書寫都是從右往左,直行書寫,往左邊移動的時候,手腕或小臂不小心會蹭到紙上新寫的墨跡,無論是墨把手臂弄臟了,還是手臂弄壞了紙或糊涂了字,都是惱人的事,既影響了心情,也寫不好字,文章更是難以下筆。另外呢,盛夏天氣里,文人書寫或作畫,汗水淋淋,滴到紙上也會洇壞了紙。于是,書寫者就會找一個硬點的東西(開始時多半是鎮(zhèn)紙),墊在胳膊下邊,胳膊就不會蹭到紙和墨了。時間久了,就有好事者想了個主意,把墊胳膊的物件,加以個性化、藝術(shù)化,請人專門做成現(xiàn)如今通行的臂擱,既可作為書寫的用品,又可清玩。所以,臂擱還有一個別名叫“腕枕”。
我對臂擱的歷史沒有研究,和朋友閑聊時,知道臂擱作為文房用品,應(yīng)該是從明初開始流行的,到了清代,制作工藝達到了鼎盛,各種材質(zhì)的臂擱都有,普通的以竹子居多,將竹筒剖成三塊,把竹面打磨光滑,刷桐油,在凸起的面上進行鐫刻??筛鶕?jù)使用者的需求,或刻上文字,或刻上圖案。文字有詩賦,也有座右銘;圖案有人物,也有風(fēng)景;還有詩畫合體的“郊外踏青圖”之類。文友間的交往,也可作為禮品相互贈送,有的還刻上贈言并有落款,表明何年何月在什么情況下送的,很珍重。除了常見的竹子而外,也有檀木、陶瓷等材質(zhì),上檔次的是玉或象牙,做工也更精,都是精雕而成——那已經(jīng)超出日常用品而成為奢侈品了。如此經(jīng)過文人雅士的推廣,臂擱也漸漸從純粹的書房用品而向收藏品轉(zhuǎn)變了。特別是書寫形式改變之后,臂擱作為日常用品已經(jīng)可有可無,即便是書房的案幾上有這么一塊,也基本上當作鎮(zhèn)紙來用了。
我在新浦民主路老街的文玩市場上,買過一副臂擱,是竹子的,樣子很舊了,刻了王維的詩句:“風(fēng)景日夕佳,與君賦新詩?!边@是《贈裴十迪》的首句。我當時問攤主,這是老貨嗎?攤主含糊其辭地說不知道,別人拿來代賣的,便宜。有一次,一個搞文物鑒賞的朋友到我家玩,看到了,很不屑地建議我趕快扔掉,說質(zhì)量太差,民國貨,工藝也不怎么樣,而且字是烙上去的。我沒有扔,心想民國也算前朝了,留著玩玩吧,當成一種見識也未嘗不可。上檔次的臂擱我也見過,那是在一家博物館里,也是竹子的,叫“留青竹刻山水人物”,留青,就是竹竿上原有的顏色,以淺浮雕技法,刻了一幅畫,畫面上有山有石,有松有竹,還有人物。松是老松,一虬枝橫空斜出,松下一須發(fā)老者昂首眺遠,身邊一書童背著包裹順著老者的目光尋找什么,又仿佛在聽老者在講談。二人腳下有一塊懸空的怪石,石下竹葉數(shù)枚,隨風(fēng)搖曳。整幅畫面構(gòu)圖精巧,意態(tài)蕭疏,情境悠遠,很有玩味。我還見過常熟詩人、收藏家王曉明先生藏的臂擱,不是一副兩副,是很多副,可以說不少都是精品,讓我大為驚嘆。有一塊臂擱,刻了密密麻麻的字,我細看了,居然是《出師表》的節(jié)選,字是小楷,娟秀而俊雅。有一塊行書臂擱,鐫刻的內(nèi)容是:“養(yǎng)花天氣半晴陰,知向田園著意深。莫道貧家人事苦,東風(fēng)吹送一畦金?!甭淇钍恰氨酱喝?陛云三哥清玩 彥明刊”。這就是典型的文人間的交往了。詩也是自做的,首句化自清人嚴元照的《定風(fēng)波》。詩不算惡,“東風(fēng)吹送一畦金”雖沒有“生花”,也可稱得上“妙筆”了??磥磉@位“陛云三哥”深居田園的生活還是挺愜意的。但,這位“陛云”,是不是俞平伯的父親俞陛云呢?俞陛云生于1868年,逝于1950年,如果這里的“丙辰”是1916年的“丙辰”,倒是可以存疑的。如果是,那曉明兄的這塊臂擱就有非凡的價值和意義了。曉明兄還有一塊臂擱,字體有點鄭板橋的意思,內(nèi)容是:“大書懸臂,小則不能。臂濡于墨,而漬于紙,何以異于夏月之蠅,不懸而懸,惟女勍。天池道人渭書于櫻桃館?!边@個“渭”,自稱“天地道人”,把臂擱的功效說得明明白白了,而他的“櫻桃館”,聽起來也似乎在山上。曉明來了興致,又給我展示了一塊臂擱,是新品,此為一塊雞翅木,雕飾的山水,巧借材料的疤結(jié)來構(gòu)圖,十分精妙,其山水、樹木和人物,疏密有致,恰到好處。他介紹過這塊臂擱之后,又向我推介了雕刻師,是一位很有追求和想法的文化人,開一家紅木雕刻廠,大到家具,小到文玩,都經(jīng)營。曉明兄許諾,得空時,一定帶我去拜訪這位雕刻家。這倒是讓我平添一份期待了。
有人考證說,“臂擱”的稱謂,是從古代的藏書之所“秘閣”轉(zhuǎn)化而來的。我覺得純屬胡扯!
文人在自己書房的幾案上或書櫥里,擺幾件藝術(shù)品或好玩的小物件很正常不過了。特別是些不起眼的小物件,往往能體現(xiàn)主人的趣味。有人擺放一幅自己的照片;有人擺放一個地球儀;有人擺放一件漆器;有人擺放一架太湖石;有人擺放一件玉雕;有人擺放晶瑩剔透的水晶工藝品,有人擺放一缸金魚,等等等等。我在一個朋友家,看到他的寫字桌子上,擺著一件舊式的儀表,很復(fù)雜的儀表,是五個大小儀表組合在一起的,造型緊湊,又錯落有致,在他的工藝美術(shù)工作室里,倒是別有韻致。他曾是某儀器廠的工人,下崗后自主創(chuàng)業(yè),搞鑄銅、雕銅藝術(shù),取得成功。擺放儀表,可能是不忘初心的意思吧。我一個搞根雕造型的朋友,曾打磨出一件“隨型根瘤”的擺件,造型簡直奇異得讓人不敢相信,從不同的側(cè)面能看出不同的物體來:一面是“神女峰”,一面是“懷中抱子”,一面是“回首望月”,一面是“天女下凡”。這種巧料,雖然可遇而不可求,但有眼力識見,也是要一定功力的。詩人劉晶林先生當過兵,在他案頭上,擺著一個真實的炮彈,這也是一種不忘初心的具體體現(xiàn)吧。
除了書桌上的擺件,還有櫥柜上的擺件,條幾上的擺件,供案上的擺件,等等,而書櫥里隨意放些小物件,恐怕是許多人常辦的吧——不僅可供觀瞻,也可供存放。有一年春夏之交,某天,已故大作家汪曾祺先生的公子汪朗先生帶我到老先生的書房里看看,老先生的書桌上有些亂,一個筆筒里長長短短插滿了筆,桌子上也是擺滿了東西,放大鏡、畫碟、印泥盒、顏料、顏料盒、膠帶紙、圓珠筆等等,而書櫥里也算不上整齊。我在日記里對汪先生的書櫥有這樣一段描述:
……比如那件帶支架的漆盤,一對紅木的手把件,一個銅器等,最著名、也最有說道的是那個香瓜大小的陶罐,汪朗樂呵呵地對我說:“這件東西沈從文先生過過眼,對老頭兒說了三句話:元代的。民窯。不值錢?!鄙驈奈脑?949年后被剝奪寫作的權(quán)力,發(fā)配在故宮博物院整理文物。沈先生文章好,搞文物也隨遇而安毫不含糊,研究成果頗豐,對這件小東西,當然一眼就看出來了。其他的小擺件也挺有意思,有一個鳥巢,一只鳥棲在巢頂上,另一只鳥躲在巢內(nèi),巢外的鳥正勾著頭和巢內(nèi)的鳥說話,而巢內(nèi)的鳥似乎愛理不理,眼神望向別處。這件作品神態(tài)逼真、傳神,表達的意思可任意琢磨。還有兩把造型別致的紫砂壺,一大一小兩個陶罐和幾只青花瓷器,都造型雅致,挺有看頭。一個青龍圖案的印泥盒,應(yīng)該是他常用的。有一件料器,造型是雛雁或雛鴨,憨態(tài)可愛。汪朗告訴我,這種料器,家里原有不少,都讓他們兄妹幾個小時候玩壞了。
在白化文老先生家里,我也觀察過他的書櫥里的擺設(shè),大都是老先生各個時期的照片,有單幅的,也有合影。我認出來的就有他和任繼愈的合影,有跟周紹良的合影,有跟季羨林的合影,也有幾張是跟他夫人李鼎霞的合影。小說家徐東先生,近來習(xí)畫并玩起了石頭,常在微信朋友圈曬他的作品,畫也是文人畫的一路,有情調(diào),有雅意,耐看;而所曬的石頭,都是上等的書房擺件,有的以紋理取勝,有的以造型搶眼,有的以質(zhì)感耐品,可以說百看不厭。這些造型各異、形象可人的擺件,不僅給書房增添神韻,也可給作家?guī)頍o盡的遐想。常熟作家王曉明先生,有一次聽完古琴后,對人家茶案上的一盆綠植感興趣,花二百塊錢買下帶走了。這盆綠植實際上就是一盆草,我們叫“紅草”,有點像秀珍蘆葦,一尺高的樣子,拱成一叢,供在一個精美的梅花邊的紅陶小花盆里。他經(jīng)常曬朋友圈,這盆草也經(jīng)常作為配角出現(xiàn),有時在他的書桌上,有時在他的茶案上,有時在他的窗臺上,都起到很好的點綴作用。這是一盆可移動的“擺件”。
不知道別人如何,反正我的書桌上的小擺設(shè)是經(jīng)常換的。有一陣,我在書桌一角,擺放的是一件瓷器,架在一個精致的紅木架子上。這件瓷器有點特別,可以說是失而復(fù)得——某年,突然有陌生人來電話,說在整理倉庫時,發(fā)現(xiàn)有我的獎品,空了來拿一下。我不知是什么,跑去一看,居然是一個獎盤,是某年得了個系統(tǒng)內(nèi)的先進個人。記憶中好像有這回事,還上臺領(lǐng)了獎,怎么會遺漏這個獎盤呢?明知道也不是什么名貴瓷器,但為了他們的“遺忘”,我在桌子上擺了一擺,借以提醒自己“人微獎輕”的現(xiàn)實,對自己也是一種警示。我還在書桌上擺過一個木工家具,那還是在我父親去世不久后,我在老人家的工具箱里,找到一個刨子。這個刨子是鑄鐵澆鑄的,約有六寸長,這種很短的刨子,俗稱“小倒刨子”,很重,刨刀(也叫刨舌)是用螺絲固定的,調(diào)整刨舌也是由螺絲來掌控。如果需要磨刨刀了,擰松螺絲就可卸下來。我小時候幫父親干木工活,常常推這種“小倒刨子”,這是粗活,體力活,等我刨了個“大方”后,父親再用線刨子找平。我把這把刨子帶回來,放在書桌上,立起來,或平放著,大約有一年時間?,F(xiàn)在,它靜靜地躺在我的書櫥里。我找書的時候,會看到它,都要拿起來看看,撫摸一番,有時會想著當年跟著父親學(xué)習(xí)木工手藝時的種種情景,有時候呢,也不敢多想,趕快又忙別的去了。
我的書桌上還放過什么擺件呢?記不得了。
海州大鄉(xiāng)賢白化文老先生說過,“研究書史特別是搜救善本的人,鑒別書籍真?zhèn)危季渴詹卦戳?,常自識別藏書印鑒出發(fā),以之為指路明燈?!保ā度撕t·藏書家身后印》)
那么,藏書印又源自何處何時呢,據(jù)多年閱讀所得,歸納如下:
藏書印是由書畫收藏印演化而來的。在許多歷代名家的書畫作品上,都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各種印章,這些印章,是表明這件作品被鈐印者所擁有過、珍藏過,同時,在傳世名作上留下自己的痕跡,表明其對文化的傳承做過貢獻,也為自己短暫的人生贏得了永恒的價值??v觀歷史上的公私大收藏家,他們的印章也是有講究的,一般都很規(guī)整,如滿白、細朱,而不太使用粗放、潦草的的形式。這種在書畫上鈐印的風(fēng)氣,始于唐代,一種是公家收藏的“御府印”、“內(nèi)府印”,如唐太宗的印就叫“貞觀”。另一種是私家收藏印,如虞世南的收藏印叫“世南”,馬總有的收藏印有意思,叫“馬氏圖書”。在收藏的名貴書畫上鈐印的風(fēng)氣,歷久不衰,一直延續(xù)到民國。收藏印的內(nèi)容,歷經(jīng)幾千年發(fā)展,變化并不大,一般為藏家姓名、字號、齋號或郡望,下鈐“歡喜”、“過目”、“經(jīng)眼”、“清玩”、“審定”、“收藏”、“鑒賞”等字樣。如某某審定、某某清玩書畫之印、某某居士過眼等等不一。
收藏印在發(fā)展過程中,被藏書家仿效借用,應(yīng)該錯不了。第一個仿效者,或許是得到某名貴版本或有價值的冷書時,和收藏書畫同樣的道理,鈐上了自己的一枚印章。讓自己的名字隨著書而流芳百世。唐弢先生的《晦庵書話》里有一篇《藏書印》,他說,在自己的藏書上鈐上私印,“這種風(fēng)氣的流行由來已久,相傳宋朝宣和時的鑒賞印,除書畫碑帖外,已經(jīng)通用于圖書專集,可以說是藏書印的先聲。至于加蓋私章,當然要更早于此了?!贝苏f更加證實了上述的說法。更為現(xiàn)成的例子,來自當代藏書家黃裳的大著《來燕榭書跋》,該書的增訂本由中華書局2011年6月出版,有30萬字之巨,收各種題跋231篇。從黃裳的題跋中,發(fā)現(xiàn)他所收藏的書中,不少都有歷代藏家在書上鈐有自己的藏書印,如《綠窗小史》有“長洲顧氏收藏”(朱方)、“湘舟鑒賞”(白方)、“湘舟過眼”(白方)等三印,書前秦淮墨客的序末,也鈐有二印,曰“蕙若”、“白雪齋”?!冻鞘鼗I略》鈐有“瑞軒”(朱方)收藏印?!稓w田詩話》收藏印有“詩龕書畫印”(朱方)、“半槎”(朱長)、“惠定宇借觀”(白長)、“玉雨堂印”(朱方)、“韓氏藏書”(白方)。《蘭雪集》收藏印有“神明鏡室”(白方)、“徐康印信”(朱方)。《莆陽知稼翁集二卷》收藏印有“江南陸潤之好讀書稽古”朱文方印、“白發(fā)抄書”朱文方印、“聽松散曲”朱文方印、“陸時化印”白文方印?!蛾套哟呵锒怼凡貢≈啵B黃裳都驚訝,在題跋中說“未之前見”,“然俱古雅”,共有六方,為“九如子”白文套邊方印、“天一閣”朱文長印、“自新齋”朱文鼎氏印、“九如居士”朱文方印、“一名天?!敝煳拈L印、“唐節(jié)度之后宋丞相之裔”白文長印。比黃裳長一輩的現(xiàn)代作家,有的也有自己的藏書印,朱自清在他新出版的《新詩雜話》的目錄空白處,就鈐有“邂逅齋”的閑印和一枚“佩弦藏書之鈢”藏書印。
現(xiàn)代藏書家自己也鈐印,唐弢舉例了兩個人,都兼作著名作家,一個是阿英,一個是鄭振鐸?!鞍⒂⒉貢鴺O富,大都只蓋一方小型私印,朱文闊邊,篆‘阿英’兩字。鄭振鐸對洋裝書籍,往往只在封面上簽個名,線裝的才鈐‘長樂鄭氏藏書之印’。后來魏建功替他另外鐫了兩個,一方形,文曰‘長樂鄭振鐸西諦藏書’,一長方形,文曰‘長樂鄭氏藏書’,都是朱文寫經(jīng)體,后一個每字加框,純?nèi)还棚L(fēng)?!泵駠拇蠊又坏脑茦O喜藏書,僅宋版古本就有二百余種,在上海一時無兩,他的藏書印也有幾種,其中有一種是他觀書的小像,特別清雅。其藏書印有:“臣克文印”“上第二人”“抱存”“寒云主人”“百宋書藏”“與身俱存亡”等。
因為印刷術(shù)的不斷發(fā)展,木刻線裝書已經(jīng)絕跡,更沒有珍本善本之說了,在所讀所用之書上蓋印,已經(jīng)缺失把玩欣賞的功效,更多是一種風(fēng)雅而已。再者呢,當下書籍大都是膠裝,容易壞,紙也又硬又脆,不太好鈐印章。但總會有些風(fēng)雅者,弄幾枚圖章,蓋在扉頁上,算是過過藏書癮吧。我也請海州名家薛櫟、許厚文、王龍等先生刻過幾枚藏書印,薛櫟先生刻有“陳武藏書”外,還有“南窗書燈”、“掬云居書話”、“門對千竿竹,家藏萬卷書”等閑章,許厚文先生“掬云居藏書”外,還刻有“陳武過眼”閑章一枚。不久前,又請畫家陶明君先生給我制作兩方閑印,分別是“棲云閣”、“荷邊小筑”,也可和藏書印配套使用。但我一直沒有在書籍上鈐印,一來可能我一直不把自己當成藏書家;二來也是沒有名貴版本(當代印刷的書籍也實在無興趣)。
因藏書印引發(fā)的故事也有。白化文老先生的平時談?wù)f和著書作文,常常用典,有時插一段軼事,生動有趣。本文開頭提到的他在《藏書家身后蓋印》里,就講了一位北大的講師,因要出售私藏的明刻本《老子》,借用木犀軒李氏藏書印,以期抬價,后此事敗露,1952院系調(diào)整時,被逐出北大。這是屬于弄虛作假而出事的。按說只要書好就行,卻跌在一枚藏書印上??磥聿貢〉淖饔眠€真不可小看。也是在這篇文章里,白老又講一個“身后刻印”事:“……某位大名家身后,子弟售書。原來沒有蓋印,加上再要是缺乏簽名和書中題跋等等,是不是他的書,只有天曉得,買主無從知曉。從來是‘玉在匱中求善價’哪,于是身后刻印,包括名章、閑章與藏書印,特別是藏書印。蓋印特別要蓋藏書印與代為‘名志’的閑章。”
近日得一批廣陵書社出版的仿古籍精印出版的一套“文華叢書”九十種,線裝,宣紙印刷,有的書里還有精美的版刻插圖,讓人愛不釋手,在燈下慢慢翻閱時,我也破了一回例,小心謹慎地在上面鈐了印章。從此,我也敢稱自己是“藏書家”了。
書衣,就是給書穿上一件衣服。人要衣妝,馬要鞍妝。得一本好書,也要裝扮裝扮,但多半也只是為了對書的保護,因為很多書的裝幀已經(jīng)很漂亮了,不需要再畫蛇添足了。
書衣又叫書皮。
給書包上一層書皮,讀過書的人大概都干過,特別是小學(xué)生。新學(xué)期一開學(xué),新書發(fā)到手,首先就是給書包上書皮。包書皮的紙,沒有特別的講究,大都是各顯神通,有的是舊報紙,有的是雜志封面,有的是洋灰紙,又叫牛皮紙。牛皮紙的質(zhì)量最好,耐磨,報紙最次,不夠服帖,模樣兒也不好看。在我的記憶里,最好的書皮,是各種彩色畫報紙,我們班只有一個同學(xué)有這種紙,因為她的父親是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每當新書發(fā)下來的時候,她的書皮最漂亮。
成年以后,讀書多,買書也多,不太愛給書包書皮了。但也不是沒有,20世紀80年代初期,我買巴金的《家》《春》《秋》時,就給書包上了封皮,主要是這些書都很厚,三天五天讀不完,怕把書弄臟了。還有一層,借了別人的書,也要包個書皮,怕有破損,還書時不好意思。
把書皮包出水平來的,首推孫犁先生。孫犁先生愛買書,還愛給書穿上漂亮的書衣,更可喜的是,他喜歡在書衣上題寫些閱讀感受或趣聞?wù)乒?,特別是到了晚年,凡讀過的書,大體上都會寫上幾句,可長可短,堅持多年。據(jù)說有一次,一個報社(或雜志)的編輯到他家做客(或采訪),看到這些寫在書衣上的文字,或清雅可讀,或意味深長,覺得可以發(fā)表出來,讓更多的人分享。孫犁就同意讓其抄錄了部分。這些短文發(fā)表后,反響不錯,孫犁又有意地謄寫了多篇,拿到別處發(fā)表了。本來只是習(xí)慣,未曾想一發(fā)而不可收,邊寫邊發(fā),形成了一種特殊的文體——書衣文。后來,孫犁把這些短章輯為一本《書衣文錄》出版。我在讀這本書時,受其觸動,于2005年6月11日寫了篇短文,在我主持的一家晚報的讀書副刊上發(fā)表了出來,文中流露出對這本小書的喜愛,常常把這本書從“書架上抽出來,讀一兩頁或一兩篇。有時也不讀,只是翻翻,就像愛喝酒的人懷揣一壺酒一樣,不時地抿兩口,身子暖了,精神也好了。一方面,為孫犁獨創(chuàng)這種文體而叫好;另一方面,也為文章所感動。”文中還寫道:
孫犁對書非常愛護,每得一本好書,都要給書裁剪一套合體的衣裳。他的一生“嗜書如命”、“珍如拱璧”。“我對書有一種強烈的、長期積累的、職業(yè)性的愛好。一接觸書,我把一切都會忘記,把它弄得整整齊齊、干干凈凈,我覺得是至上的愉快……”孫犁如是說。
……
早在《陋巷集》出版的時候,孫犁就在集中編入了“《書衣文錄》拾補”,文前有一小引,云:“余前輯存書衣文錄,近二百條,已刊行矣。去冬整理書冊,又抄存前所未錄者若干條。前之未抄,實非遺漏?;蛞云浜唵螣o內(nèi)容;或有內(nèi)容,慮其無關(guān)大雅;或有所妨嫌。垂暮之年,顧慮可稍消。其間片言只語固多,皆系當時當?shù)匚淖?。情景畢在,非回憶文章,所能追覓。新春多暇,南窗日麗,順序排比,偶加附記,存?shù)年間之心情行跡云?!?/p>
小引記于1986年3月4日,在此之前,已經(jīng)刊行“近二百條”。據(jù)孫犁研究者劉崇武先生考證,這近二百條“書衣文”分別發(fā)表于《長城》《天津師院學(xué)報》《長春》《河北大學(xué)學(xué)?!贰盾饺亍贰读返瓤锷?。對于這種文體,當時還鮮有人注意,它既是書話、題跋,又是日記、隨感,甚至可以當成文字簡潔的“書史”,從中可見當時讀書、整書時的心情和氛圍。后來,孫犁把陸續(xù)整理的“書衣文”編入《陋巷集》《無為集》《如云集》等書中,最后一并收入1992年出版的《孫犁文集》(續(xù)編三)。
《書衣文錄》共收《耕堂書衣文錄》《甲戌理書記》《耕堂題跋》三組文稿,因為都是寫于書衣上的文字,屬于一脈相承之作。此外,還收錄了《我的讀書生活》《裝書小記——〈子夜〉的回憶》兩篇,附劉崇武《孫犁的書法與〈書衣文錄〉》及其“編后瑣記”。
從《書衣文錄》里,我們可以看到孫犁的讀書既豐富又龐雜,而且每有所讀,都有所獲,所寫文字也準確、深刻。在讀《中國古代史》時,他說:“夏氏此書,余于保定求學(xué)時,即于紫河套地攤購得二卷本。抗日戰(zhàn)爭中,已與其他書籍亡失。此冊購于天津解放初,蓋猶念念不忘也。今幸存,乃為之裝來?!甭淇顬椤?975年4月3日晚無事燈下書?!倍潭涛淖种?,告訴讀者許多信息。在讀《小滄浪筆談》時,他的評價更是一針見血:“此大人物之著作也,裝腔作勢……同為‘文達’,其文筆不及紀曉嵐遠矣。”
現(xiàn)在不知是否還有人包書皮,這種寫在書皮上的文字也不知是否還有人辦理,我是好久沒有讀到了。但這種短章或文體,隨著新的傳播方式的呈現(xiàn),又移到了別處,比如微信朋友圈,不少愛書的人,得到一本新書,會寫三五句短評,連同書影發(fā)表出來。我認為這也可以看成是書衣文或是題跋的一種變種。微信朋友圈有一位叫“老戴”的,他每天在朋友圈發(fā)布多條短文,至少有一條和書有關(guān),并配上作者的照片和一段文字,文字也就是一二百字,長的也就是四五百字,有時只有幾十字,他還給專欄起了多種名字,比如近期較密集的是:“假如一位學(xué)者只讀他一篇文章”,他給這個欄目編了序號,到我寫這篇短文時,已經(jīng)是第32篇了。和這個欄目交替出現(xiàn)的,是“得書記”、“食貨志”、“點贊錄”、“日讀書志”等欄目。這些欄目都和書有關(guān),所配的短文質(zhì)樸可讀,能基本了解這本書的大致內(nèi)容和出版情況。但這絕對不是書的廣告,確實是他每日讀書的所思所悟。當然了,他并不是一定要把這本書讀完(一天讀一本也不太現(xiàn)實),或許他只是翻翻,隨手寫上幾句,寫下和這本書相關(guān)的內(nèi)容和人事,但堅持好幾年,難道不是一種精神?書香傳播就應(yīng)該多有“老戴”這樣的推廣者。小說家馬拉也是這樣,他的這些短章也有欄目,如“閑讀篇”“隨想篇”“流水篇”“感懷篇”等,他的這些在微信朋友圈發(fā)出來的超短文,大多和讀書或讀雜志有關(guān),“閑讀篇”更是簡短的讀書心得,三言兩句,微言大義。這種更隨手的寫法,更像極了舊時的題跋或批注。
常熟收藏家、詩人王曉明先生曾經(jīng)說過,他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在收藏上了,收藏好玩,比搞創(chuàng)作、做生意有勁。有一次,我們說到水盂,他居然藏有上百個,大都是精品,也有個別孤品,還在微信朋友圈曬出了一小部分,我細細看了,大小不一,造型各異,顏色駁雜,材質(zhì)豐富,確實養(yǎng)眼。有漢代陶紋水盂,有唐代邢窯白釉瓜楞水盂,有宋代影青水盂,有元代云南建水窯青花水盂,有明代五彩水盂,有民國早期粉彩水盂等。其中元代云南建水窯青花水盂特別精,應(yīng)該是稀罕之物。
有些東西,真的有點魔性,放在什么環(huán)境里,其品質(zhì)就大不一樣。就說水盂吧,實際上不過是盛水的一個容器,放在木匠的木工臺上,就是磨板斧、刨刀時用來蘸水的;擱在鐵匠爐邊,是用來淬火的;放在篾匠的地屋里,是用來泡柳的;放在廚房里,可當鹽壇子用。但在文人雅士的書房里,待遇就不一樣了,被請到了書桌、畫案上,和筆墨紙硯相鄰為伍,相近相親,名稱也大變,水盂,或水滴、水呈,似乎只有在書房里,才配得上這等雅致的稱呼。
舊時文人,很在乎水盂的,把文房“四寶”,說成是“五寶”的也大有人在,無論是日用,還是珍藏把玩,都細心搜求。制作者也投其所好,在材料、造型、色彩、工藝上,多有創(chuàng)意。兩代帝師翁同龢被貶歸籍時,有一本清單,清單上的寶物大都是文人愛玩之物,有書畫、書籍、碑帖等幾百件,僅董其昌的書畫就有21件。清單中,列入的瓷銅玉石、筆墨紙硯也不少,其中也有畫缸、水盂、擱臂、筆洗、鎮(zhèn)尺、玉璧等書房雜件多種。僅記錄的水盂就有“古銅水盂(一個)(帶座)”、“古銅羊水盂(一)”、“竹根水盂(一座)”、“鎏金研水盂(一個)(附景)”、“銅鴨水盂(一個)(座)”等多個品種,從這些簡單的記錄上,就可看出其對水盂的講究了。藏盂大師陳玉堂先生在《藏盂小志》一文中,對水盂也不吝贊美之詞,并論述了水盂作為文房第五寶的理由:硯為石,石可煉金銀,故硯為“金”;紙以草木為原料,可屬“木”;墨乃松煙熏制,屬于“火”;筆之毫來自羊兔鼠狼,此畜皆以土安身,故屬“土”。唯“四寶”缺水,若以盂為水,豈不金木水火土五行俱全?陳氏的意思是,書房藏有“五寶”,也就相當于五行不缺,生活豈不順達美滿?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有拿水盂不當回事的人,前邊所說的工匠不作數(shù),僅我見過的一位名畫家,他就把一件青花的水盂當成了煙灰缸,煙屁股堆積在水盂里,像叢林一樣,看著實在心疼。我也見過另一位畫家整潔的畫案上,一溜排過來的物件:筆架、端硯、色碟、水盂、筆洗、印盒等等,不僅擺放齊,造型也美。水盂是小口,像是陶的,很古雅,里面的水是清的。筆洗略大,是廣口,為圖案精良的青花瓷器,里面的水略帶點墨味。我看畫家作畫前,先取半塊墨,在端硯里磨幾下,又用水盂里一個造型別致的白瓷小勺,撩一點水,再磨幾下,便提筆揮灑了。上色的時候,也是這支筆,在筆洗里洗洗,再在畫碟里蘸蘸,看他勾描、涂擦,小心收拾,很是一種享受。
我也藏有幾個水盂,都不是名貴之物,放在書櫥里,有的當成了零錢罐,有的放些夾子等小雜物,實在有點對不起它們了。我的書桌上放置的一只水盂,是在舊貨攤上淘來的,沒有款識,只因為造型好看——雖然是普通的鼓形,但身姿略矮,線條流暢,胎釉清晰,??床粎挕N冶鞠胭I兩個相似的水盂,用來放云子,和朋友下棋時,拿出來,必是情趣獨具,但始終沒有湊成對。
《翁同龢歸籍清單》里,有好幾處“紅研”的記錄?!把小?,就是硯。舊時,“研”、“硯”相通。紅硯是什么硯呢?中國古有“四大明硯”之說,即端硯、歙硯、洮硯,紅絲硯(和如現(xiàn)今流行的“四大名硯”略有不同)。翁氏所說的“紅研”,應(yīng)該就是紅絲硯。紅絲硯原產(chǎn)地在古代青州黑山和臨朐老崖固一帶,如今紅絲石已經(jīng)沒有了。2007年我到山東淄博參加民間讀書會,遇到一青州來的書友,問其紅絲硯石,說還有,但已經(jīng)是凡人很難見到了。紅絲硯的原料當然是紅石頭了,絲狀紋理也精美好看,制出的硯來特別精美,早在唐代就開始出名,西晉張華在《博物志》里曰:“天下名硯四十有一,以青州紅絲石為第一?!彼未圃冊凇冻庝洝防镆舱f:“青州黑山紅絲石為硯,人罕有識者。此石至靈,非它石可與較議,故列之于首焉?!彼未笪暮罋W陽修在《硯譜》里說:“紅絲石硯者,君謨贈余,云此青州石也,得之唐彥猷。云須飲以水使足乃可用,不然渴燥,彥猷甚奇此硯,以為發(fā)墨不減端石。”這里是說明紅絲硯的石性和用法,真是“此石至靈”也。所以,兩代帝師翁同龢的“歸籍清單”里有所列的紅硯,可見直到這時候的紅絲硯還是深受文人追捧的。
有一年春末夏初吃楊梅的季節(jié)在常熟玩,朋友帶我到虞山去勾留了一天。先去興福寺吃面,又到小石洞喝了新茶,到大石洞的竹園里吃了午飯,下午看了錢謙溢、柳如是墓,傍晚時到了黃公望墓地。黃公望墓和錢、柳墓一樣,是江南常見的土墳,不禁有點為他們叫屈,一個是大畫家,虞山畫派的領(lǐng)風(fēng)騷者;一個是大詩人,虞山詩派的辭章領(lǐng)袖。他們在全國畫界和詩詞界的地位,自不待言,卻連一個小小的紀念館都輪不上。好在,黃公望墓前有一個不大的祠堂,我們進去瞻仰了黃公望的牌位。
就在黃公望祠堂小院里,我看到層層疊疊壘著不少字典厚的板石,還有半成品的硯。旁邊的小廂房里,有一中老年者正伏案雕刻,自然也是在制硯了。同行的老浦對他熟,相互招呼了幾句,一嘴常熟話我也聽不懂。我對他制作的硯感興趣,陳列在一個鑲著玻璃的木質(zhì)柜臺里,大大小小,有方有圓,還有不規(guī)則的造型,有的硯古樸,稚拙,有的精巧、靈動,有的光滑如洗,有的硯雕了好看的花紋,價格從幾百到上萬的都有。同行的作協(xié)主席王曉明先生是個收藏家,他給我簡略地介紹了虞山硯的特點。虞山的硯石稱赭石,當年黃公望作畫時,就曾用此石當顏料。赭石在虞山雖然平常,但要想找到能適合制硯的,也不那么容易,一來,赭石是一層一層的,多為碎石,或帶密集的裂紋,不易得一塊又厚又大的整石;二來赭石硬度不高,大多很軟,用手能掰斷,拿硬度不夠的赭石做硯,摩擦容易走形,也容易掉角。所以找一塊硬度夠、又沒有裂紋的硯石,真是很難。還有一個段子,是說清末的畫家沈石友,贈送吳昌碩一方虞山赭石硯,吳氏作畫要用赭色時,就拿出此硯,用牛皮膠摻水研磨,赭色散出,便可當顏料使用了。這當然是傳說了。不過用虞山的赭石硯磨了的墨,書寫的字,在日光或燈光映照下,會發(fā)出赭紅色的暈光,這倒是別的硯臺所辦不到的。
我有一次買硯的經(jīng)歷,也頗值一說。大約二十年前吧,和一個朋友在青年路古玩市場閑逛。在一個攤點上,看到一方硯(攤主說是端硯,我拿不準)。硯很大,工藝也很講究,有銘文,還雕有一行篆字,下有落款(內(nèi)容忘了)。我喜歡這方硯的莊重、質(zhì)樸,看樣子,用過的人也有點風(fēng)雅,否則不會題字落款。一問價,不貴,在我接受的范圍內(nèi)。要不要買呢?我喊來同行的朋友,請他看看,拿拿行情。朋友是書法家,也愛收藏點雜件,比我更懂行情。他拿起硯,左看右看,又是掂又是摸的,最后不屑地說,不值。我們又分頭瞎轉(zhuǎn)去了,待我回來時,那個攤主認出了我,叫住我說,那方硯,叫你朋友買走了——他自己想要,哄你的。原來這樣。
古今文人的書房里,最不缺的,就是硯了。硯不僅是書寫的工具,有時也可是寄情、勵志的載體;也可以閑玩、欣賞的文器。蒲松齡有一方名硯,是金石名家李希梅送給他的,硯盒上刻有蒲松齡在柳泉下的著書圖,并雕有一聯(lián),云:“柳泉釀才才才孤鬼寄真意;文章憎命命命丹心留人間?!睆U名在《三竿兩竿》里說:“苦茶庵長老曾為閑步兄寫硯,寫庾信《行雨山銘》四句,‘樹入床頭,花來鏡里,草綠衫同,花紅面似?!翘煳乙苍诓桠?,當下聽著長老法言道,‘可見他們寫文章是亂寫的,四句里頭兩個花字。’真的,真的六朝文是亂寫的,所謂生香真色人真難學(xué)也?!边@里說的“苦茶庵長老”是指周作人,周氏在給友人題的硯銘,引用的是六朝人庾信的句子,還對該句進行了點評。且不說點評是否得當,只是能在硯上刻有這樣的銘言,也是一件大風(fēng)雅的事。小說家徐東先生不知從什么時候,突然開始玩起了石頭,而且玩的是原石,即未經(jīng)人工削磨過的,各等紋理、造型的都有,最神奇的,就是天然的硯石,這些“硯”,體量不大,硯槽明顯,紋理精致,不僅可觀賞、把玩,也是確可以使用的。
我也藏有一方硯,不是為了用,而是看。這方硯是賣舊書的朋友送我的,特精。顏色不是傳統(tǒng)的黑色,而帶有點赭黃(當然不是翁同龢所用的紅研了),有漂亮的紋理,黃赭相間,理黃者絲赭,理赭者絲黃,且變幻無窮。用手摸上去,光滑細膩,如幼兒的皮膚。硯上的圖案是一組荷塘圖,荷葉,荷花,荷梗,相互穿插交錯,甚至荷葉上的露珠和藏在荷葉下的青蛙都活靈活現(xiàn)。雕工更是好,采用圓雕和鏤空配合的技法,結(jié)合細刻和線刻,又巧妙地利用了黃赭紋理,使圖案看上去像上色一樣的逼真、干凈、利索,整個外形大氣而考究。我曾經(jīng)在家鄉(xiāng)的小作坊里雕刻過水晶,知道刀痕和鑿口不易消磨,要用滑石和水麻細砂反復(fù)勻磨才能見效。但此硯不僅鑿口平滑,且柔潤溜手,顯然是經(jīng)過精心處置的。
如今,我把這方硯擺放在書桌最顯眼的位置,原來占領(lǐng)它位置的是一個帶紅木底座的水晶雕件,我把它移走了。我在靜坐思考時,會出神地看著它。有時也并非要看出什么來,只因為有它在我眼前,成了一道豐富的風(fēng)景,便能使人心安、心靜,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