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正剛
修辭立其誠,詩人在場,并訴說在場的感受。每首詩都有它的出生地,不是想象出來的虛幻夢影。他刻畫出的不僅是自己、親人,也是當代人普遍的神色與心境——臉上患得患失,心里藏著巨大的空。內在的堅定卻扎了根,任風雨飄搖,也動不了它,搖擺幾下,依然定在那兒。他用感受消解觀念,有意地去敞開那些被觀念、被意識遮蔽的不確定、不可知。
——朱彩梅
在這個被時間不斷填滿的
過程里,窗外的濕氣
越來越重,雷聲里
我微微側身,躲避
疾馳而過的一粒塵埃
接下來的情節(jié),帶著閃光
和巨響,風穿越樹林
盼雨的種子,已經做好
侵入初夏的準備
不久后我會在雨中走近你
放慢季節(jié)的節(jié)奏,讓你看清
我是怎么樣一遍遍
將淚水擦干
路過借住的寺廟
你屏住呼吸,不敢
高聲語。時隔數年
石榴掛果,牡丹
謝了又開,人車的喧沸
蓋過鐘鼓和梵唱
那個胸中藏著暮色的敲鐘人
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你
懷揣困獸的命運
亡命于山河間,把枷鎖
想象成護身符,把牢籠
當成窮途中的避難所,當成
末路上的桃花源,在山一程
水一程的旅途里,借山嵐
藏身;借清風和流水
洗塵。登高真的能減緩下墜
的速度?有沒有一種更絕決
更有效的方式,能讓你
放棄逃亡,與假想敵
握手言和?在空蕩蕩
的峰頂,你茫然四顧
朝著懸崖一退再退
荊棘、荒草、石頭和
拔地而起的孤獨
卻潮水一樣
不停向你涌來
鄉(xiāng)村的夕陽,每天都會
舊掉一些,老去一些
而第二天升起的朝陽
每一次都是嶄新的
黑夜給了它
秘密的撫慰和新生
人間的很多消亡
也發(fā)生在黑夜里
清晨,田野里多出一座
覆滿青草和野花的墳墓
初升的陽光照著它
草尖和花瓣上的露水
閃閃發(fā)光
仿佛是黑夜為了中和人間的悲傷
默默準備了這些鮮活
明亮的事物,準備了青草
野花,和露珠上的光芒
仿佛是死者
給人間的親人
帶來了問訊
“就像丟失了一個物件
但老也想不起來是什么
心里,空落落的。”那年離家
母親一邊幫我收拾行囊
一邊對來串門的二嬸
這樣說。我在樓上
恰巧從午睡中醒來
——她至今不知道
這句話被我聽去
少年的時光一晃而過
一抬頭,生活就把那么多的
離散和道別,那么多
痛徹肺腑,又只能
生生咽下的剝奪和相送
遞了過來——我知道
它們都是生活對我的教誨
和塑形。時光又偷懶了
它使用的,是同一個
陳舊的模具——如今
我和那些漸漸老去的親人
越來越像:我們臉上都有
患得患失的神色;心里
都藏著巨大的空
晨起看山,看云
看林間升起的薄霧
朝自己涌來,忍不住
又倒了一碗米酒獨飲
以解宿醉初醒的
恍惚之感與隔世之惑
紅河岸邊的哈尼人
把這碗早酒稱為“還魂酒”
一碗飲盡
走失的魂,會自動
返回身體。昨夜
在震耳的蛙鳴中沉睡
有蝴蝶入夢,雙翅
輕盈如另一個夢境
那亦真亦幻的夢
讓我患上了離魂癥
讓我數次,從夢中
抽身離開。霧氣
更濃了。晨風送來
一只蝴蝶,輕盈的身體
沿著酒碗翻飛,起落
我無法確定
它是否就是昨夜
從我夢里飛離的那只
猶如此時,獨坐空山
獨坐于一場大霧的中心
我無法確定
自己與自己之間
是隔著一個夢境
還是隔著一個
白茫茫的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