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茂成
1
林蘇霞是在殘陽夕照的時候回到槐樹莊的。
站在門前的楊樹下,林蘇霞能望見殘陽下的柴雀,把池塘邊的幾根蘆柴壓的彎向水面。視野里,那個不大的池塘,是當(dāng)年他和丈夫米三良一鍬一鍬挖出來的。小夫妻一輛獨輪車,米三良是推車的,她是拉襻的。兩人從春挖到秋,又從秋推到春,過了谷雨的那一天,米三良才亮著一口白牙,笑著望著屬于自己的新家,滿是疼愛地對妻子林蘇霞說,這一冬兩春可把你給累壞了,我心里真不是個滋味。林蘇霞當(dāng)時有一種要哭的感覺,但她還是堅強地咬咬嘴唇說,累當(dāng)然累,這不是省下來一大沓票子啦!你一個窮教小書的,怕是一年不吃不喝也掙不來的。米三良就把林蘇霞一把摟過來,狠狠地吸了一口。林蘇霞紅了臉,滿足地坐在池塘邊喝水。
如今,這座高起的宅基上,單門獨院的這個家,他米三良不要了。從城里分離的那天,米三良蹲在矮凳上,雙手抱著亂糟糟的頭發(fā)說,我再也沒臉回槐樹莊了,出來那么多年,生活還是很迷茫,鈔票沒有掙上,還把老婆給賠出去了……
林蘇霞站在那里,沒有轉(zhuǎn)頭,拖著行李箱徑直把自己走進(jìn)了一片灰蒙蒙的人流里。
此時,池塘里的那遍野葦,在晚秋的一抹紅光里,隨著凄清的冷風(fēng),送來一陣陣“嘩啦……嘩啦……”的響聲。林蘇霞的心,就像那片蘆葦,雜亂、毛糙而凄冷。
她打開院門,院子里枯黃的秋草已經(jīng)鉆出門縫。奶白的高跟鞋踩著軟黃的秋草總有些灰茸茸的感覺,她拉開久久封閉著的大門,打開房子所有的窗子,讓屋內(nèi)的潮氣慢慢散發(fā)出來。
哥哥林松貴是在掌燈時分推開她家院門的。
林松貴人在黑暗里,聲音卻早已穿越燈光,鉆進(jìn)了妹妹的耳鼓,蘇霞回來了吧……我下晚就聽說了。一路上好嗎?那個死腦筋欺負(fù)你了沒有?
林蘇霞讓這位娘家哥哥在屋里坐下來,林松貴略作小坐,屁股下就像生著釘子,不一會就站立了起來,他雙腳左右搓蹬著,晃動著。又仰起頭來,虛幻地撮一撮腰,語氣虛嘆地問妹妹,你沒向那個死腦筋要分手費?
他拿命給我,這老窩他不要了。
林松貴咂巴了一下嘴巴,如半空里有一根無形的繩索牽扯著他的頭顱,向天仰著臉。他眨巴著一雙鼓脹的眼睛,在屋里旋轉(zhuǎn)著,端詳著……
近來五號病流行,我生意一時也忙不過來,你先清涼清涼腦子,過兩天去我的場子里,一年下來,我不會讓你低于這個數(shù)。
林蘇霞迷惑地望著林松貴高高翹起、像燕子飛翔一樣的兩根指頭,有些不解地問,六千啊?
林松貴的頭搖的似貨郎鼓,他又把大拇指十指和中指撮到一起說,搞得好,妹子,哥一年下來,包你賺的就是這個數(shù)……七八萬!
林蘇霞的兩只眼睛,就像兩根點燃的蠟燭,霎時變得神采奕奕了。
她對哥哥的話還存有疑問,帶著苦笑說,哥,你哄我吧?
林松貴坐下身來,慢悠悠地吸起了林蘇霞給他帶來的香煙,吧嗒著眼皮,進(jìn)一步對妹妹說,蘇霞啊,常言說富貴險中求,干大事情就得敢冒一點險才行。三年前我翻了那次棚子,也算幸虧了那個死腦筋??涩F(xiàn)在,你哥的路子走實了。這方園百八十里,凡是在這條道上打鼓敲鑼的,沒有人不知道我林松貴這個名字。你先歇好了身體,趕緊過去……
2
哥哥走后,林蘇霞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對于和哥哥合伙干的想法,她不止一次在米三良面前建議過,米三良次次都是木著那張黃皮臉不咸不淡地說,一人一個命,我米三良命中財薄,來財太快的行當(dāng),我這薄命人擔(dān)待不住。林蘇霞一聽就來氣,她望著眼前一片燈紅酒綠的鬧市,急的頭腦一陣一陣疼痛,她揮起一腳,踢翻了兩個花盆,賣,賣你媽個狗日的,你這屌樣子,掙到猴年馬月也掙不到這個城市里來!
自林蘇霞來到了這座城市,對這座城市有了自己的清醒認(rèn)實之后,她常常這樣對待米三良。
在過去的那些年里,按理說,婚后兩口子改天換地,好不容易有了屬于自己的安樂小窩,米三良就該安心做好他的代課教師。林蘇霞呢,也該心無旁騖地在自己的二畝田里好好勞作??蓛煽谧佣寄筒涣巳兆拥钠D難,當(dāng)年地里收清完備之后,下學(xué)回來的米三良排開十根手指一劃算,雙眼笑出了苦水來,哈哈哈,他媽的,種地再也不能讓人安身了,你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地里刨星星扒月亮,到頭來我這指頭一扳啊,你還不如待在門前曬太陽哩,曬太陽還不虧本錢?。∵@月的工資教育局還是沒錢發(fā),輟學(xué)的孩子也越來越多啦!
林蘇霞愁苦地抹了一把臉,無奈地說,那又能怎么辦呢?
被現(xiàn)實生活壓的實在喘不過氣來的米三良,找到自己的大舅哥林松貴。坐在楊樹下瞇著雙眼抽煙的林松貴不看妹婿米三良,他從腰間抽出一沓鈔票,對坐在對面低眉順眼的妹婿說,回去搭兩排雞棚子,代課的飯碗暫時不要丟,星期天節(jié)假日幫幫蘇霞搞搞副業(yè),田里丟的岸上給它補回來。
米三良從內(nèi)心深處感激這位大舅哥,他按照大舅哥的指點,在河灘上搭起了兩排養(yǎng)雞棚子,林蘇霞手腳勤快,腦子靈巧,懂得雞飼料的綜合利用,她和河?xùn)|的養(yǎng)魚戶司三掛鉤,雞糞賣給他肥水養(yǎng)魚,拋撒的飼料自己養(yǎng)兩窩帶崽的母豬。小兩口整天沒有空閑,常累得大汗淋淋。司三看著兩口子忙得實在像兩臺不停臺的機(jī)器,群雞上料的時候,就主動幫助林蘇霞上水上料,這樣,就為林蘇霞贏得了一兩個鐘頭難得的休息時間。司三常常這樣無賞地幫助林蘇霞家干活,林蘇霞也常覺得心里過意不去。米三良說,讓他幫我們收拾雞糞吧,雞糞就頂他的工錢了。林蘇霞心里一亮,她夸贊丈夫不愧是個筆肚子里有水的文化人。干這一行的,一天三分之一時間要用在收拾雞棚清潔衛(wèi)生上,司三干了這個,等于自己只雇了半個小工,自己也落得了不少清閑來。這樣,就兩全其美,互不虧欠了。
司三本身是個不怕苦累、愛說愛笑,喜歡捧奉老婆的活勁人。幾個月前的一天,一個有幾分姿色的女人來到了他的住處,自稱是從河南老家逃婚過來的,她看好了司三,要和他搭炕一起過日月,司三和那女子麻纏了兩夜,第三天就在運河堤上放了一掛響炮,成了一對露水夫妻。司三不讓這位好看的媳婦干活,只讓她上街買買菜,回家給自己做做飯??珊镁安婚L,在一個月明如晝的秋夜,這位好看的媳婦卷走了司三所有的積蓄,繼續(xù)逃婚了。司三蹲在自己兩畝水塘邊的小屋里,整天悶聲不語,木刻一般。只有林蘇霞站在高高的河堤上喊他做事情的時候,他才露出一臉的苦笑來,拿著工具從屋子里走出來。勤快的司三干事情很講究,他把雞架下的糞便打掃干凈,還要撒上一層生石灰,雞舍就干燥整潔的多了。在另一頭添料的林蘇霞動作嫻熟,她低頭挖料的時候,圓圓的屁股高高翹起,挺起身來,再一扭腰,就似河風(fēng)翻卷了一蓬蓮葉,司三在她的身后看得有些呆了。
滿身汗水的司三坐在楊樹根上休息,就有些忍耐不住夸贊林蘇霞,米老師攤上你這樣能苦能干的媳婦,一輩子要落得多少福分?。?/p>
林蘇霞聽司三在欣賞她、夸贊她,心里自然是暖暖的。她給司三端上一杯茶水,說上兩句體諒的話,一甩腦后的馬尾辮,就忙活去了。
也許是因為司三那段卑微的婚姻史,使米三良從內(nèi)心里有些瞧不起他。一個大男人遭了“小鷹”(指騙婚的女人)的拐騙,還怎么去抬頭見人呢?他不跟司三多說話,幫林蘇霞忙完了該忙的活,自己就匆匆地上學(xué)去了。司三心里也明白,人家米老師是有文化的人,雖然手頭也是瘦瘦的,但在生活地位上就比自己這個沒多少文化,滿身臭氣的養(yǎng)魚人強多了。自己和人家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不是一條道上的人,司三不怪??伤救志凸衷诿兹既⒘肆痔K霞這樣的好老婆,卻沒有本事讓她過上好日子,整天讓這樣的好女人在臭烘烘的雞棚里滾來滾去的,還洋不斜翹地認(rèn)為自己有多了不起!換了我,我還能讓林蘇霞這樣?
那天,生活習(xí)慣從不講究的司三,順手拉下涼繩上的毛巾,擦了把臉,又在敞開的胸口擦了兩把,米三良從屋里走出來,眼睛一亮就看見了司三手里的毛巾,他一把奪過了司三手上的毛巾,很不高興地說,你用自己的毛巾擦洗啊,怎能拿我的毛巾瞎擦!米三良回身把毛巾放在滴有消毒液的臉盆里浸泡著,轉(zhuǎn)身往學(xué)校趕去了。司三望著米三良遠(yuǎn)去的背影,心里狠狠地罵道,我日你媳婦,米三良!
司三心里就恨著米三良。
日子就這樣,平平常常地過著,今后是什么光景,林蘇霞和許多農(nóng)村婦女一樣,從來不去多想。林蘇霞不多想,但米三良就不能不多想了,眼看著兒子春筍拔節(jié)般地長高了,上高中進(jìn)大學(xué)是要花大把票子的,他這個小學(xué)代課教師往往連每月那點工資都不能準(zhǔn)時到手,更不要說把望著轉(zhuǎn)正了。家里的油鹽柴米、人情往來全靠勤快活泛的妻子林蘇霞,米三良覺得良心上對不住林蘇霞,他常常枕著妻子開始下垂的乳房,無限歉疚地說,我對不起你!
那一年,一場冷風(fēng)掃過冰涼的運河灘,一場禽流感把米三良家的雞場賠了個底朝天。夫妻倆望著空寂的雞棚,誰也不說話。過了好長時間,米三良站起身來,“咕咚咕咚”地喝了一缸子冷水說,我明兒把代課老師辭了,打上包裹去南方,我就不信,天下之大,就沒有我米三良喘口氣的地方!
米三良臨走的時候告訴林蘇霞,不要把撲殺埋雞的地方告訴大舅哥,那種病毒是人畜共患的,有傳染性。我們欠下的,總歸要還他。
米三良走后,林松貴帶著司三開上三輪車,在午夜時分,把撲殺深埋的死雞從坑里全部裝上了車,經(jīng)自己一套嫻熟的生化處理,雞子很快被市場消化了。他齜著發(fā)黃的門牙,手指戳著自己的腦袋不無得意地對妹子說,現(xiàn)在搞錢就得靠這個!良心能稱得幾兩幾錢?蘇霞,哥借給你的,今兒就算一筆勾銷了,那個逃荒出去的死腦筋,如果在外還抓不到老鼠,要他回來跟我合伙。我包他一爪子出去,就是一沓票子!
林松貴有一手好廚藝,本地的一道名菜……熏燒肉,做的風(fēng)味獨到。他起先以做手藝,當(dāng)廚子為副業(yè),每當(dāng)夏秋兩季農(nóng)忙過后,十里八村的,誰家娶新媳婦了、還是走了老人了,都少不了他林松貴上門去做主廚。林松貴腦子活,賺錢的心也大,他探出頭來,看看其他行當(dāng),當(dāng)下各行各業(yè)都以一個“包”字風(fēng)行,也只有這個“包”字才能把你所干的這一行的財源全部包來,乖乖,這個“包”字很厲害,簡直就是一只看不見的神布袋,布袋口一張,這一行當(dāng)?shù)呢斁捅蝗P包來了。廚子林松貴開始制作他的神布帶了。他首先在鎮(zhèn)上開辦了一家“林家熏燒鋪”,用來展示自己的手藝,擴(kuò)大自己的影響。然后雇傭兩個屠夫,殺牲賣肉。這樣,辦紅白喜事的人家,只要請他主廚,葷素菜肴由他全包。
正當(dāng)林松貴的生意做得風(fēng)生水起的時候,一天,縣城衛(wèi)生防疫站下來一批人,他們一下車,二話不說,就進(jìn)鋪子,檢查的檢查,取樣的取樣,臨走的時候,兩個大蓋帽還用封條把門給封死了。
林松貴急得四爪亂顫,他弄不清自己到底得罪了哪路神仙,他連夜給在外沒頭蒼蠅一樣亂闖的妹婿米三良打電話,要他回來找他在縣政府掌權(quán)的表哥,替他了事。
米三良連夜趕回了槐樹莊。經(jīng)米三良表哥的左右通融,事情終于搞清楚了,原來是表哥手下的一位秘書,下鄉(xiāng)公務(wù),鄉(xiāng)里送了他一大塊“林家熏燒肉”,也許是自己一時嘴饞,吃得太多,夜半鬧肚子跑進(jìn)了醫(yī)院。秘書手機(jī)一掐,縣里就下來了一幫人。
事情總算平息了,可林松貴的壞名聲從此就出去了。米三良很認(rèn)真地問林松貴,大哥,你給我說實話,你的熏燒肉到底有沒有問題?林松貴從來不把這位文不能武不就的妹婿放在眼里,他一沒錢,二沒社會地位,幫了自己一點忙,就敢在自己面前這樣凌厲地問他這敏感的問題!他一歪頭,眼皮一支棱說,沒問題?沒問題的東西我要拿成本往上堆的!怪就怪他嘴饞,便宜食吃得太多了!米三良很無奈,他給這位大舅哥上政治課,談創(chuàng)立自己的品牌的必要性,談鞏固和發(fā)展自己的重要性,談……林松貴一扭頭拋下一句話:還是多想想抓票子的事情吧。轉(zhuǎn)身就把自己走進(jìn)了楊樹的陰影里了。
年關(guān),林蘇霞回來幫助兒子辦理轉(zhuǎn)學(xué)手續(xù),米三良再次囑咐,你回去一定要和你哥說,叫他不要再做那個營生了,生財有道,他該走光明大道才對!
林蘇霞一甩臉,沒好氣地反譏道,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樣子,整天拖著個花盆,滿市狂癲,賺來的那點揪心錢就像腿彎里的那點虛汗,腿一伸就沒了!我哥不偷不搶,走的怎么就是黑道呢?
米三良無話可說了。
3
林蘇霞說的沒有錯,他米三良自辭去代課教師之后,就來到這個花一樣的城市,起先上班做工人,星期天或是節(jié)假日跟著一個好心的安徽師傅學(xué)著賣花,哪里新建的小區(qū)竣工入戶了,他就拖著滿三輪車的鮮花綠樹站到小區(qū)門前售賣,心里還涌出一種為人家喬遷新居祝福的幸福來。有兩個心善的小老板看著米三良喜洋高興的樣子,不僅多買了米三良的鮮花綠樹,還把米三良介紹到幾家小區(qū)的綠化管理會去。米三良的生意忙不過來,就不做工人了,趕快把林蘇霞從家里調(diào)到這里來做幫手,夫妻倆起早貪黑,一心一意地做起了花木生意。
從槐樹莊出來的那一天,司三幫助林蘇霞拿行李,路上,司三有些失落地說,蘇霞,你去城里過好日子了,我這個苦瓜喇叭央求你一件事,你在外頭多留心,要是有什么好的求生門路了,給我司三來句話。
林蘇霞笑笑說,你不是想往城里推銷生鮮肉食品嗎?我聽哥說,那是很來錢的行當(dāng)呃!
司三搖了搖頭,苦笑笑,來錢是來錢,可這……終歸是個下行營生啊!
上了車的林蘇霞覺得司三的話,有些不可思議,一個土里刨食的種地的,有個好收入,還講究個什么上行下行,難道你還想去當(dāng)村長、鄉(xiāng)長?想著想著,林蘇霞就禁不住地笑了起來。
城里的營生也是云來霧去的,好景不長,城里小區(qū)的綠化同樣實行了承包制,米三良又回到了初來這座城市的起點上了。
無奈,夫妻倆只有一起去上三班,休息或輪班時輪番拖著花木車去做小生意。一月下來,除去房租和水電費,倆人的工資是凈賺下的。這和米三良在家做代課老師相比,林蘇霞不知要滿足到哪里去了!
林蘇霞開始做夢了,她想在這座城市落戶安家。米三良就笑,你三天好日子一過,就想嘗起唐僧肉來,你先別想的太多,日子得一步一步往前過啊。
米三良提議,咱先不去瞎想房子的事情,先把兒子轉(zhuǎn)來城里就讀,林蘇霞欣然同意。
對于米三良,她罵歸罵,可心里還是覺得丈夫說的對,哥做的營生畢竟不是正大光明的事情,說不定哪天翻了船,就犯了國法。于是,她回了娘家,對哥哥林松貴還是進(jìn)行了一番語重心長的奉勸。
林松貴把自己笑的肚子往上一翻又一翻,他擦著笑出來的眼淚,指著妹子的腦袋說,看看,你的腦子反被沒腦瓜子的給洗寡了,我放著一本萬利的生意不去做,也去跟你到城里去賣那些花花草草的?你兩口子坐下來靜心想一想,你們所做的事情,能喘氣眨巴眼的人,都能干,你到猴年馬月才能脫貧奔小康?。苛炙少F詭秘地看看四周無人,在妹子眼下攤開五指一邊扳算著,一邊小聲說話,那些死牲口,只要聞不出味來,我一二十塊錢收下來,去毛扒皮給人工費五塊,化學(xué)處理一下,再花去兩塊成本,還有一部分我再使使手藝加工加工,總共花去不到二十塊錢,一轉(zhuǎn)手就是三五百的純利。你說我不去做這個,還去做什么,???
林蘇霞說,你不怕觸電犯法?
林松貴張大嘴巴大笑,一口回風(fēng)把他嗆的大咳起來,他一把抹去臉上的眼淚和鼻涕,像小時候逗妹子開心一樣,站起身來,跳著雙腳說,妹子你看,哥現(xiàn)在就踩在高壓線上玩馬戲,我的馬可是神馬,它能用酒瓶和票子把電閘給炸飛了啦……哈哈……哈哈哈……
一時,林蘇霞也被哥哥的滑稽舉動引的大笑起來。
林蘇霞想,哥哥近幾年的日子過得如日中天,是槐樹莊第一戶在城里買下商品房的人家,他把自己的一雙兒女徹底變成了城里人,還拿出大把的票子來供兒女在城里買轎車,哥哥算是大脫貧,奔上了比小康還要小康的好日子了。而今哥不是沒攤上什么麻煩事嗎?看來是自己被米三良這個小膽鬼給嚇怕了。
他媽的,攤上了一個沒用的老公,走在樹蔭下都怕樹葉子打破頭!林蘇霞心里動搖了。
那天,兒子帶著一個男孩來家里玩,兒子讓那男孩坐下來,可那男孩目光瞟來瞟去,在擁擠不堪的出租屋里,他實在找不著可以坐下來的地方。那男孩一笑,就拉著兒子的手,站到外面的一棵枇杷樹下說話去了。也就是那男孩的一笑,徹底穿透了林蘇霞的心。那孩子走后,林蘇霞問兒子,那男孩家住哪里?兒子說,就住在運河對面的小區(qū)里,在學(xué)霸中里,他可是我的對手呢!兒子一門心思放在學(xué)業(yè)上,一點也沒有在意家里的寒酸,可做母親的卻感到了一種透心的冰涼。
晚上熄燈的時候,林蘇霞直接對米三良說,你明天就去處理了那輛破花車,回家和我哥一起干,我的單位效益還不錯,我在這里一邊上三班,一邊照顧兒子讀書。你是男人,就不能做身底的貨!
米三良轉(zhuǎn)了一下身子,沒有說話。
林蘇霞頓了頓,厲聲道,我給你說話呢!你是不是男人?你就甘心你米家祖祖輩輩過著人下人的日子嗎?
米三良長嘆一聲說,蘇霞,你變了,你的心被眼前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弄花了。你想發(fā)財,這不是錯,但要看作什么!你想想,我也曾經(jīng)是個為人師表的教師,怎么可能回老家去做你哥那樣的事情呢?你哥就是賺上座金山,我米三良也不會眼饞,做人總得要有個做人的原則是吧!
林蘇霞眼睛像刀子,在黑暗里狠狠地一刷,把嘴拉得很長,罵道,還他媽教師呢,現(xiàn)在誰還承認(rèn)你是教師,人家和你一起代課的哪一個現(xiàn)在沒轉(zhuǎn)正?該轉(zhuǎn)正了,你又沒有那命,改行了,我他媽跟了你可算是倒了八輩子大霉了!
她用被子蒙住了自己的頭,“嗚……嗚……”地哭泣起來。她對自己這個循規(guī)蹈矩的男人徹底地絕望了。
4
林蘇霞在這座生活如萬花筒般的開放城市,常常有一種被隔離之外的感覺,這種感覺來自于手頭的寒薄,來自于自己一貫省吃儉用的生活習(xí)慣,還有最重要的一點,自己在這座城里是個外鄉(xiāng)人。她近段時間??畤@自己命運的不濟(jì),自己十九歲就跟了這個倒霉的男人,如今都快二十年了,她得到了什么?她所得到的就是一大堆無法用車載、用斗量的委屈和艱難。她怨自己過去過得太懵懂,太無知,喝米三良的迷魂湯太多了,自己的生活觀念應(yīng)該和那些一起工作的當(dāng)?shù)亟忝脗円粯樱炎约旱纳?dāng)作花兒一樣去開放,誰也沒有權(quán)力去遮擋自己的陽光雨露。
林蘇霞開始化妝打扮了,她在鏡子里反復(fù)端詳著自己這張漸漸變黃的臉,這張面坯子原本不錯的臉,由于長期勞累,臉上的肌肉有些掛贅了,但它絲毫沒有影響林蘇霞化妝的信心,她根據(jù)當(dāng)班姐妹們的指點,蘭花指高翹,中指肚沾上底霜,輕輕地點在腦門、腮幫、眼窩、脖子、耳際輕柔,用粉拍子在臉上、脖子上輕輕地拍打,只到滿臉黃色退靜,面色如鏡,才用棕紅色的胭脂把兩腮凃抹出淡淡的胭脂紅,抹上淡淡的咖啡色唇膏之后,整個一張臉就顯的生動而不乏嫵媚起來。
林蘇霞心里明白,自己是在為誰而化妝而打扮的了。
林蘇霞如大河里的一條魚,穿梭在都市的上班族里,出租屋里的油鹽醬醋、做飯洗衣的家務(wù)活她早已不管了,這些纏繞女人一身的事情,要讓他米三良來做,他要補償自己跟著他所失去的青春歲月,她要像當(dāng)?shù)睾芏嘈鲁迸砸粯?,把米三良鍛煉成進(jìn)廠當(dāng)好班,進(jìn)家家務(wù)包的全面男人。
林蘇霞的部門經(jīng)理是當(dāng)?shù)厝?,人瘦得似秋風(fēng)里的一株白高粱,喜歡唱幾段越劇。園區(qū)里的西歐企業(yè)管理比較人性化,工閑之際大家可以說說笑笑、哼哼唱唱,白高粱受西方人影響,沒有部門經(jīng)理的架子,工余愛和工人打成一片,他夸贊林蘇霞身上有中國北方女性的“執(zhí)著氣”。林蘇霞起先不懂這“執(zhí)著氣”是一種什么樣的氣,其中有一個直性子女人一瞥眼睛,直截了當(dāng)?shù)貙α痔K霞說,什么他媽的執(zhí)著氣哦,你要當(dāng)心啦……他是想鉆你的野洞洞哦!
林蘇霞?xì)v來干事情頭腦靈活,手腳麻利,白高粱和部門一些小頭頭對她感覺都不差,年底,白高粱帶她去過兩次戲園子,又把她評成先進(jìn)員工,還把她從生產(chǎn)一線調(diào)到庫管處做統(tǒng)計去了。每年全公司員工都有一次外出旅游的機(jī)會,白高粱很霸道,他把林蘇霞引到一片幽靜的竹林里,餓狼一樣占有了林蘇霞。事完之后,白高粱喜滋滋地說,我對你始終都是很執(zhí)著的,今天我得到了你,如和大自然有了一次天人合一……
當(dāng)林蘇霞再一次去找白高粱的時候,白高粱像完全忘記了他倆在竹林里的纏綿,他用公事公辦的口吻對她說,下次你有事情不要到我辦公室里來,有事情就去找分管!
林蘇霞在心里惡恨地暗罵白高粱,是個提了褲子就忘情的野畜生!
林蘇霞本想通過白高粱的這一腳臺階,再加上自己的勤奮努力,一兩年能內(nèi)登上主管的寶座。若是這盤棋走的順,收入就能連升兩級,再加上自己和米三良幾年來勒緊褲帶省下來的那點積蓄,貸款買房首付就差不了多少了。可她萬萬沒想到,這棵薄皮高粱就像俗話里說的一樣,登臺戲子,下臺無情。她心里的傷痛難以承受,造成工作中幾次出現(xiàn)了差錯,她不僅沒有被提升反而被調(diào)整到庫區(qū)做了備貨員。白高粱佯裝毫不知情。
心理產(chǎn)生極大落差的林蘇霞,抹掉了臉上的脂粉,辭去了這份令她身心俱毀的工作,毅然決定離開這座城市了。
林蘇霞自從和白高粱進(jìn)戲園子起,就和米三良分居了,她和白高粱做了之后,就常常覺的得內(nèi)心深處對不起米三良,但每次她又拿米三良賺不到大錢為借口,來掩蓋自己良心上的歉疚。年底發(fā)獎金,她把獎金換成了一身新裝送給米三良。
米三良雖然是個實在人,但心里一點也不傻,他沒動那身新裝,他知道自己當(dāng)初迷茫地出來找出路,如今又迷茫地把老婆帶丟了,自己快人到中年了,還是在這樣的迷茫和期盼里生活著。他明白,這種迷茫和期盼是沒有終止的。他經(jīng)過了幾個晝夜不眠的痛苦抉擇,決定和林蘇霞協(xié)議離婚。
5
一輛黑色小轎車停在林蘇霞家門前,司三坐在駕駛室里望著林蘇霞滿臉是笑,林蘇霞就罵他,你個死司三,你是吃了什么歡喜園子,還是得了什么笑病,怎么定在車上下不來?司三笑瞇瞇地聽著林蘇霞的罵,就一扭屁股開了車門。司三帶著幸災(zāi)樂禍的樣子,一邊往門里走,一邊說,真沒想到啊,這年月,連個拿筆桿子的也沒把日子混亮堂了,當(dāng)年我還央求你,請你給我穿針引線呢……
林蘇霞很生氣,冷著臉說,司三,你今天就是上門來笑話我的是吧?我林蘇霞和你司三只是有好沒壞吧?
司三趕緊解釋說,我沒有這個意思,蘇霞,你千萬別多心,我是給你瞎鬧著玩的。
那你說這些陰不陰,陽不陽的話做什么?我也沒有招你惹你。
你看看,我不是給你打抱不平嘛!他米老師沒腦殼子賺錢讓你去過好日子,反過來還盡給你氣受。要是換了我,攤著了你這樣的媳婦,我睡著都笑醒了!
林蘇霞覺得他不是以前的司三了,這上眼皮一打下眼皮的功夫,司三不僅人變得富態(tài)多了,嘴也變得油條多了。她聽了司三帶著奉迎的順耳話,就揶揄地對司三說,呦,司三,你這張嘴皮子是跟誰練出來的,跟抹了油似的。
司三說,錢能通神??!人一旦有了錢,就來神了,人一有神,就想說話,話說多了,我不就變了嗎?
林蘇霞一笑,說,呦,看來你走貓屎運了,腰纏萬貫了,能告訴我你有多少票子嗎?
司三站在院子里,一只腳搭在小凳上,一只手反拄腰間,上身卷曲成一個“D”字,時不時地捶捶自己的后背,顯出一副久坐在駕駛室里的疲勞相。他抹了一把被風(fēng)吹散了的油頭發(fā),又空甩了兩下頭,有些滿足地說,不瞞你說,現(xiàn)在去居民小區(qū)里賣套房子是綽綽有余的。
林蘇霞一笑,嗬,現(xiàn)在誰也不敢蕎麥地瞧不起你這個禿丫頭了。
司三意味深長地看著林蘇霞說,就怕你瞧不起??!
林蘇霞就呡著嘴斜望著從楊樹縫間漏下的光線笑。
司三開著車子把林蘇霞送到哥哥的牲畜處理場。這里,司三很少來,林松貴處理好的牲畜肉,都在半夜里送到司三的冷藏車上,司三把那些一袋袋包裝好的、經(jīng)過甲醛稀釋液浸泡了的死畜肉,和正常的牲畜肉混裝在一起,連夜進(jìn)城批發(fā),白天才是司三的夜晚。
車上,司三不無關(guān)切地對林蘇霞說,蘇霞,你哥那營生就怕你去干不來,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你要是干不來啊,就跟我一起去往城里搞批發(fā),你搞計賬收錢,我只管開車和睡覺。
林蘇霞笑道,你不怕我把你的家當(dāng)也打包裹拐跑了?
司三一掛車檔,車子加快了速度,司三有些無恥地說,嗨嗨,你是一個一點就靈的女人,我的這點小心思,當(dāng)年給你打掃雞場你就明白,那么多年我還不是為了你瞎熬著。你就是一只米三良的“小鷹”,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林蘇霞就“咯咯咯”地笑,司三,你大白天說鬼話,鬼話你都說不圓全了!
處理場子建在離家七八里之外,一大片荒無人煙的田疇中間。這里交通閉塞,一年四季,除了播種收割,平常很少有人來到這里。近幾年,農(nóng)村壯勞力都進(jìn)城了,村村成了空心村,來這里的老人和不懂事的孩子就更屬罕見了。林蘇霞敲打著緊閉的鐵門,好長時間,才見一個上了年紀(jì)的瘸子面色警惕地開了門。林蘇霞說明了來意,那瘸子才朗朗地笑開了。兩條兇惡的狼狗拴在不遠(yuǎn)的鐵柱上,見陌生人進(jìn)門來,丟掉嘴里相互撕扯著的臭腸子,惡狠狠地上下躥跳,朝著林蘇霞狂吠,脖子上拴著的鐵鏈子掙的“嘩啦……嘩啦……”響。拐彎的墻角,有兩只噴了一地稀糞即將斃命的山羊,發(fā)出兩聲難聽的哀號。那瘸子鎖了門,就和一個啞巴從三輪車上拖拽下五六具染病死去的毛豬,其中有兩具尸體皮色發(fā)綠,綠頭蒼蠅從尸體上“嗡……”的一聲飛去了,又不折不撓地重新飛回來爬在尸體上。那個啞巴從豬耳邊捏著一撮毛,只一拉,那撮豬毛就離開了尸身。那瘸子不甘心,又捏了一撮豬脊梁上的毛,拉了兩拉,沒有掉下來,就對啞巴擺了擺手,意思是沒有關(guān)系,可以正常操作。兩個人拉著四只蹄子,一合力,就把那頭死豬抬進(jìn)了臭烘烘的、冒著熱氣的脫毛桶。通往外墻水塘的溝道里,一片白花花的蛆蟲蠕動著肥碩的身子,向墻內(nèi)爬來。一陣?yán)滹L(fēng)吹過,空氣里流蕩著一股令人作嘔的臭氣。林蘇霞捂著鼻子,嗓子深處干嘔了兩聲,憋出的淚花沾濕了一動一動的睫毛。
一股白氣從屋檐下涌了出來,從屋里散發(fā)出來的香氣摻和著院子里的臭氣,鉆進(jìn)林蘇霞鼻孔的是一股令她說不出來的氣味。哥哥林松貴從熱氣里探出頭來,他見妹妹皺著眉頭向這里走來,就把手里端著的一盆紅燒蹄子“呼……”的一聲倒在門前的案板上,案板上立即散發(fā)出一陣好聞的香氣來。
林松貴在面前的圍裙上擦了一把油乎乎的手,對林蘇霞笑著說,想賺錢啊,這香的要聞,臭的也要聞才行哦。古話說,錢難掙,屎難吃。一點也沒說錯噢!
林蘇霞走進(jìn)屋里,灶膛里的火映紅了一個燒火老頭的臉,林松貴笑著把一盆發(fā)紫的生肉,往半鍋翻滾著的紅湯里倒,說,蘇霞,不要你去弄那些死畜生,你就幫幫分揀包裝,計數(shù)算賬,過一些時間我再教你熏燒手藝,幫幫我做做下手。林蘇霞沒有說話,她的胃子里還在一翻一翻地向上翻滾著。林松貴用手里的三指釗,諑了一塊肉送到那個燒火的老頭面前,說,嘗嘗看,有沒有外味。老頭張著顫抖的嘴唇,在釗子上撕下一塊肉來,轉(zhuǎn)動著蛋白一樣的大眼睛,品味著。他“支支吾吾”地用手比畫著說,還要入味,再等它兩分鐘。
林蘇霞的胃,一陣劇烈地翻滾,她一低頭,跑出門沿,“哇……”的一聲吐的天昏地暗。
林松貴皺著眉頭半是批評半是安慰說,看看,幾年大城市日子一過,人就嬌苗成這樣了。不過,你習(xí)練習(xí)練就會好的。
林蘇霞抹掉被憋出來的眼淚,捂著鼻子,躬著腰,一路小跑著奔出了處理場子的鐵門。
跟在身后,追出門來的林松貴皺著眉頭說,你看看,你看看,把你嬌貴成什么了!他望見了停在河堤上的轎車,一下子喜上眉梢,蘇霞,是司三送你來的吧,我早看出來了,他狗日的對你有意,你把他拉進(jìn)來入股,我管產(chǎn),你管銷,我們不就是產(chǎn)消一條龍了?嘿嘿,他滾在車?yán)锊幌聛?,恐怕又惡寒怕冷了吧?/p>
林蘇霞有點迷惑地望著林松貴。
林松貴向她揚揚手說,沒什么,沒什么,你坐他車回吧。
回到家里的林蘇霞,又劇烈地扒腸倒肚吐了兩次。司三拍著她的后背說,不要緊,進(jìn)不了你哥的場子,你就跟我去倒騰成品肉好了。
午飯是吃不下去了,她喝了兩口水,支應(yīng)走了司三,就倒在了床上。
哥的處理場子,她是再也不想去了。在沒和米三良協(xié)議分手之前,她就給哥哥聯(lián)系過,林松貴告訴他,要她先來適應(yīng)一下。她一口否決,在農(nóng)村田地刨食多年的人,你能干,我當(dāng)然就能干!可現(xiàn)在看來,完全不是這樣。就是讓他林蘇霞再回到從前,可能她也干不來,在家雖然種得是兩畝承包田,養(yǎng)的是兩棚白羽雞,累是累、臟是臟,但絕不是這種令人惡心的臟。但更重要的一點,就是把這些東西賣出去,實在是太傷良心了!米三良,我承認(rèn)你是一個寧愿窮死也不失志的好人,可現(xiàn)在像你這樣的好人大都是窮人啊!頭頂上頂個“窮”字,我林蘇霞寧死不甘心!看來眼下只有跟著司三干的這一條路可走了。
想到司三,林蘇霞不禁有些心馳神搖,這個死司三,過去窮的時候,自己沒把他放在心上細(xì)想過,可現(xiàn)在看來,司三除了比不上米三良會說幾句文縐縐酸牙話,其他哪兒都比米三良強。他有錢、他膽大,他會說俏皮話,他早把她放到心頭上了……最關(guān)鍵的是,他還沒有一男半女,今后賺來的都是自己的。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過去的時光,都怪自己年輕、腦子是糨糊,跟了米三良這條落潮魚。為了今后的路,現(xiàn)在改鍋立灶還算為時不晚!
林蘇霞跟了司三。
幾單生意做下來,林蘇霞喜的面紅耳赤,她數(shù)著手里“嘩嘩”響的票子,仰起頭來,臉笑成了一朵花兒。司三伸出手去,捧著這朵有點委焉的秋花,撮起嘴來,很不要臉地淫笑著,來,我要采你了。
林蘇霞努力掙脫了司三的手,說,不……不不……我不要你在這里……
司三一把把她強摟過來,帶著很流氓的口氣說,不,我就要在這里,在米老師的家里!
司三,你是流氓,你是不要臉的……
一陣風(fēng)掃過屋檐,風(fēng)帶著晚秋的冷雨,“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頂上的瓦片上,傳來一遍“嘩啦嘩啦”的響聲。
司三用盡最后一點力氣,把自己徹底掏空了,他趴在白條條的林蘇霞身上不下來,用有氣無力的哭腔對著屋頂喊:米三良,米老師,我日你老婆了……我死了也沒白來世上走一遭啦……
林蘇霞用盡渾身力氣,猛地把司三掀跌在地上,狗日的司三,你不是人!
林蘇霞的心里此時像塞了一團(tuán)棉花,堵塞在胸口,一時喘不出氣來,不知為什么,她禁不住“唔唔”地哭了起來。
跌坐在地上的司三赤身裸體,捂著臉,弓著的脊背,如一張彎弓,一拱一拱地,也失聲痛哭起來。
過了一會,林蘇霞套了褲子,坐起身子。她擦了把眼淚,伸出手來把司三拉上床去。司三抹去淚水,長嘆一聲,伸出手來在衣服口袋里“窸窸窣窣”地摸,他摸了好長時間,才從鎖著扣子的衣袋里摸出了一本存折,還有一張一個月之前的醫(yī)院診斷書。
存折,林蘇霞沒有看,她在有些晃動的燈光下,看到了清晰的診斷結(jié)果:肺癌晚期。
林蘇霞只聽到自己的腦子里“轟……”的一聲響,就默默地待在那里一動不動了……
蘇霞,錢,對我來說,現(xiàn)在對我來說就是廢紙了,你帶著它還是去和米老師好好過日子吧,不管怎么說,人家還是個有文化有頭腦的規(guī)矩人!嗨……米老師不會盤剝、不會欺詐、不投機(jī)、不取巧、不坑人不害人,你叫他到哪里去賺大錢啊!今天晚上的事,你我就一輩子爛到肚子里去吧……
窗外的閃電像幽靈似地在屋脊上搜尋著什么,林蘇霞看著穿好衣服、一點一點走進(jìn)閃電里的司三,緊抓著胸口,“唔……”的一聲號啕起來……
屋外,大雨如注,一片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