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正芳
那晚的月光有些亮,照得人心里明晃晃的。吃飯時,娘說:“俺們今晚還得上坡呢,大隊里要搶收麥子。”她這話是替爹說的。爹惜話如金,在家里輕易不開口,這讓我們兄妹三個多少有點兒畏懼。
飯后,爹開始霍霍地磨鐮刀,娘去整理扁擔和繩子。我跟在娘身后,小心地問:“娘,你什么時候回來?”
“不知道呢?!蹦镎f著招手叫兩個哥哥過來,小聲說,“你們倆今晚別到外邊去玩了,和妹妹在家老老實實看家。等隊里干完了活兒,要在咱家打伙食呢!”
打伙食就是吃好東西。我們村大隊干部為了犒勞辛苦出工的社員們,隔段時間就聚在一起吃一頓好飯,伙食費用由大隊里出,稱之為打伙食。聽說上年秋收地瓜時在支部書記家里吃的是狗肉,今春搶種小麥時在大隊長家里吃的是煮羊湯,可我爹只是個生產(chǎn)隊的小隊長。今晚呢?我望望空蕩蕩的房間和灶臺,一時想不起有什么好吃的來。
大哥說:“昨天我看見北園里的梅豆有一拃長了,要是能吃頓包子就好了!”
二哥說:“燉兔子肉可香啦!大隊里今晚那么多人去割麥子,保不準兒就能轟出一兩只兔子來呢!嘖嘖?!?/p>
我說:“要是能殺只雞吃就好了!雞肉搟面條,想想,口水都流下來了?!?/p>
我們興奮地談論著,平時單調(diào)乏味的小院,以及院里的杏樹、桃樹和那些不怎么漂亮的豬圈雞窩呀,都跟著生動起來。
兩個哥哥很聽話,他們早早關上柴門,還是有點兒不放心,又趴在門上望望東邊幸福家,瞅瞅西邊豐收家,好似守著一個天大的秘密一般,滿臉抑制不住的喜悅。
月亮升高了,照著院里的老杏樹,拋下團團或濃或淡的樹影兒。成熟的杏子前幾天就基本摘完了,被娘挑著走村串戶換成了兩塊多零錢,只有高高的樹梢上挑著的兩三個,紅爍爍的,招引著我們的目光。
二哥說:“咱去打杏子吃吧!”
大哥說:“好?!?/p>
他倆拿來長竹竿,夠不著。二哥又從西墻根下找來一根細木棍兒,大哥從糧囤子底下拽出來一根舊麻繩,兩個人蹲在地上吭哧了半天,終于將細木棍兒和長竹竿綁在了一起。
嘩啦啦,嘩啦啦,杏樹葉子興奮地叫起來,像下雨了一般。叭,叭,兩聲響,有杏子落下來了。
三個人歡呼著去搶。大哥先撿到了一顆。另一顆掉在了我腳邊,我剛彎腰去拿,二哥手疾眼快,噌地一下躥過來,伸手抓走了。
二哥剛要吃,大哥說:“哎──哎,等等!兩個杏子,三個人怎么吃?”
二哥撓撓頭,說:“那咱抽草棒吧,一根長的,兩根短的,誰抽到長的誰就吃一個;剩下的,兩個人掰開來吃?!?/p>
三個人都點頭。
于是大哥去草垛上抽出一根紅草來,把細葉捋掉,做了長短不齊的三根,雙手捂好,只露出一點兒齊齊的頭來,舉到我們臉前說:“抽吧抽吧。”
我踟躕著。只見二哥猛地抽出一根,快活地叫著:“長的長的!”一把將杏子塞進嘴里。
我手里拿著一根最長的草棒望著大哥,兩眼淚汪汪的。大哥忙將他的杏子掰開來,遞給我一半,說:“莫哭莫哭,過一會兒俺再打?!?/p>
月亮偏到西天去了,大杏樹的影子慢慢爬到了東邊的墻上。杏子沒有再打下來,我們幾個都疲憊了,不知爹娘什么時候回來。
墻腳一只蛐蛐在叫,??,??。兩個哥哥都不喜歡捉蛐蛐。蛐蛐有什么意思呢?還不如上坡捉個螞蚱螳螂或下河撈個小魚小蝦的,回來可以生起火來烤著吃。那滋味兒,真好。
二哥提議和大哥玩陀螺,拿一根鞭子抽,陀螺轉(zhuǎn)呀轉(zhuǎn),轉(zhuǎn)得我頭暈眼花的。我呵欠連天,實在堅持不住了,就央求大哥說:“大哥我先去睡一小會兒,等咱爹娘回來了你把我喊醒吧!”
大哥說:“好好,你困去吧,等咱娘回來了我叫你?!?/p>
我躺在床上,有點兒不放心,心里琢磨著,到底今晚能吃什么好東西呢?可沒多會兒就呼呼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娘回來了。娘手里拿著一只熱騰騰的雞腿遞給我,笑呵呵地說:“吃吧,吃吧,吃飽了好長個兒!”我一躍而起,快活地接過來,大口大口地吃著,香氣飄滿了屋子。
等我醒來時,天已大亮。日光暖烘烘地照過來,照著空蕩蕩的床頭、墻壁和灶臺。
娘正蹲在灶前洗地瓜,一個個拳頭大的小地瓜泛著土黃色,盆里還放著一個青蘿卜?!坝质堑毓舷田?!”我皺皺眉頭望著娘??赡镏活櫟皖^干活兒了,似乎根本沒有看見我。我走到院里喊大哥,大哥挎著筐子去摟草,看見我,快快地走開了。我發(fā)現(xiàn)二哥正站在屋后溝邊一塊青石上,拿著鐮刀去夠一截洋槐樹枝喂兔子。我走過去問:“二哥,昨晚隊里人來咱家吃飯了嗎?”
“吃了呀!”二哥臉上放出光來,望望家,小聲說,“搟的面條哦,還有好幾塊咸肥肉呢,我還沒吃夠!”他舔舔嘴唇,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我呆愣了半天,一個人默默地躲到墻根下,好久好久沒有說話。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