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晉華
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都知道,楊家的巧玉姑娘生得俊,手更巧。爹娘疼著她,不讓裹著蓮足的她出去風(fēng)吹日曬,她也只能窩在小木樓里做女紅。只是,每天下午,她總要到屋后的這條小河邊站一站。
她覺得這小河就像姑娘的丹鳳眼呢。那清凌凌的河水是婉轉(zhuǎn)的秋波,那叢生的蘆葦就是濃濃的睫毛,密密地遮掩著少女的心思。她喜歡這條彎彎的小河,尤其是深秋。當(dāng)荻花鋪天蓋地襲來時,她會站上一整個下午,看夕陽慢慢墜落,看荻花在晚霞中被鍍上一層柔柔的金光。小河里時不時會有小魚小蝦躍上水面冒個泡泡,她看得格外開心,便咯咯咯地笑。夏天,村里村外的小伙子們收了工總要故意繞了道走過小河,他們大聲地說笑,雖然小河邊只有蘆葦在風(fēng)中起伏,但他們最想看到那個梳著兩條又粗又長麻花辮的巧玉姑娘。
小的時候,每當(dāng)外祖母在小河邊收割蘆葦時,她便會不厭其煩地給我講巧玉姑娘。我每次都會追著問,那巧玉姑娘后來哪里去了呢?祖母便會悠悠地嘆一口氣,然后默默地揮動著鐮刀,漸漸沒入荻花深處。后來,我漸漸大了,早已知道,巧玉姑娘便是我那顫巍巍挪著小腳的外祖母。
我一直很奇怪,我的大舅舅和六姨媽怎么相差了30歲?我問過一次,可一直溫和的外祖母突然就黑了臉,半天也沒有理我。直到工作后,向母親討教處理人情往來時,才知道外祖父是外祖母的第二任丈夫。生下了二舅后,大外公歡喜得手舞足蹈,舉止異常。外祖母這才發(fā)現(xiàn),父母替她左挑右選的女婿是有精神病的。當(dāng)她丟下一兒一女毅然改嫁給喪偶的外祖父時,整個楊家莊都沸騰了。這個巧玉姑娘,哦,不,沈家兒媳,原來是這樣的女人!
在那個年代,柔弱的她并沒有被唾沫淹死。我的外祖父——大外公的三堂弟護著她,寵著她,還把大外公和一雙兒女接回了家。她也真的愛著這個新家,從未下過地的她總是把自己和一家子收拾得干干凈凈,白天和外祖父一起到田頭勞作,晚上,兩人就著微弱的燈光趕夜工。屋后小河邊密密的蘆葦在兩雙巧手下變魔術(shù)似的,粗粗的蘆柴編成了一只只簸箕、籃子、淘籮,細細的葦稈則成了漂亮的柴簾。當(dāng)我的大舅舅——外祖父前妻留下的兒子也親熱地叫她娘時,她才放心地生下我的媽媽、三舅、四舅和小姨。
也許,這樣的幸福太不合常理。正值壯年的外祖父突然一病不起,拋下了一大家子孤兒寡母,早早地離了世。歷經(jīng)了凄風(fēng)冷雨的外祖母早已不再是當(dāng)年娉婷的巧姑娘,亦不復(fù)溫順慈愛的小婦人了。她咬咬牙,擦干眼淚,匆匆把十八歲的大女兒嫁出,把十七歲的大兒子和時清醒時瘋癲的大外公請出了家。只是,她那烏黑油亮的青絲一夜之間突然就白了,就像屋后那片望不到頭的荻花,在風(fēng)中飄啊飄啊。
我不知道后來幾十年的日子她是如何熬過來的。只是自我記事以來,莊里的大人小孩都“三奶奶”地這樣喚她。誰家小孩出生了,要請她去做洗三的小紅褂兒;誰家有老人過世了,要請她去做壽衣;誰家小媳婦想盤個好看的紐扣,想裁一身合體的旗袍,都要巴巴地來找三奶奶。春去秋來,那蘆葉青了又黃,那荻花白了又落,她終于笑著看到她和外公的三兒一女(我的小姨在十歲那年意外溺死)穩(wěn)穩(wěn)地成了家。
她更喜歡屋后那片蘆葦叢了,一有空便去拾掇??墒?,不知從哪一天起,這小河邊的蘆葦就漸漸少了。起先,是因為人們已不再需要蘆葦生火做飯。當(dāng)荻花白成雪一樣時,會有人一把火燒光。不過,她不著急,因為第二年,這些小東西又會在一夜間探出可愛的腦袋,她便又忙碌了起來。后來,突然有一天來了幾個冒著黑煙大聲吼叫的重家伙,將河岸翻了個底朝天,河水也被抽到了不知哪兒去。沒幾天,小河不見了,屋后突然冒出了一條寬寬的像大江一樣的東西。
外祖母不認識它??伤€喜歡到那里走走,她喜歡在那里拾掇,固執(zhí)地認為,那些可愛的蘆葦還會呼啦啦冒出來??墒牵呀?jīng)過去了好些年,她始終沒有看見。
年前回去時,她正窩在那床老棉被里愣愣地出神,床頭散亂著一些瓶瓶罐罐,還有一只有些油污的搪瓷碗??吹轿?,她并沒有如往常一樣拉著我嘮叨,只是有些茫然地看著我,喃喃了幾句。
我的外祖母,九十歲的她,再不能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了。我逃離一般退出她小小的房間。再回頭,她仍舊木木地靠在床頭,稀疏的白發(fā)凌亂地掛在額前。
我突然就涌出了淚。淚光中,漸漸現(xiàn)出了一大片蘆葦叢,雪一樣白的荻花,在秋風(fēng)中飄啊飄。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