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志成
1987年,我4歲。
村里的“破五”戲是在村頭桃樹坡坡底的老戲臺演的,晌午登臺,初七晚上收箱。當晚,全莊出動了,包括拄拐子一搖一擺的和熱懷里吃奶的。
“喝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杰淚下來。小唐兒被某把膽嚇壞,馬踏五營誰敢來。敬德擒某某不怪,某可惱瓦崗眾英才。想當年一個一個受過某的恩和愛,到今兒委曲求全該不該?單通一死心還在,二十年報仇某再來。刀斧手押爺法場外,等一等小唐兒祭奠來?!蓖蝗?,蹦出來一段高腔兒。
哇!臺下哭鬧的小心肝咋猛地乖巧巧的,鎮(zhèn)愣了?當然,也“嚇”傻一大片滿在戲場里胡竄的孩子。我便是其中一個,傻到大腦斷片,呆呆地立在人群縫隙里。
初八中午,六七家熱心人端來暖鍋犒勞戲子。老戲臺里十八九人吃得正香,四五只麻雀忽的從中梁撲騰騰飛出來。幾根鳥毛悠悠蕩蕩飄向暖鍋來,還有三兩點白里摻紅的鳥屎淅瀝啪啦地掉在一個人發(fā)梢上,著實惡心。偌大的村子,這可不是長久之計呀,便有幾位長者召集村里人,商議重修戲臺,遂請陰陽選址擇日。說也巧,仍在老地方。臺口稍調(diào),正對夕陽。為趕吉日、避忌日,定于當年三月初破木動土,限于月內(nèi)竣工。三月天,村里盡是青一縷、紅一縷的衣衫,還有光的膀子,橫一道、豎一道的,刻了碑文。西北風(fēng)早等不及了,刮跑勞作的漢子隨心喝嗨的唱段。八九句越過對面山腰,一兩句又返了回來,強弱交織、快慢相合,這不是她要聽的折子戲嗎?
戲臺如期落成。臺上燈火通明,演員大柱儼然一個單通再世。頓、挫、踢、走、擺頭、齜牙、咧嘴、皺眉無一不逼真入境:“我今日挨了時朋友不見,一個個到了做袖手旁觀。大料想唐營里無人敢斬,叫敬德你把爺送上西天?!币门_下喝彩聲連連。
我頭一次見莫大的戲場滿擁了許多陌生的面孔,就好奇地問父親,說是鄰村里踩著黑夜前來蹭戲的。哎呀呀,真他媽的唐狗,好一個漢子竟被他斬了!我眉飛色舞、你咬牙切齒、他捶胸頓足。再看看一幫戴小帽的老漢,眼角濕潤,口一直大張,不知何時,山羊須上直掉滿口水了呢!
此后,大柱常帶戲班子和后生去戲臺,拉拉二胡板胡、敲敲銅鑼梆子、打打銅鈸牛皮鼓、吹吹嗩吶、哼哼調(diào)兒、吼吼曲子、記記唱詞、走走臺子,搖搖帽翎、抖抖袖子、舞舞大刀竹節(jié)鞭,高興甚哉!這些常規(guī)訓(xùn)練,也總會吸引一群群村民前來湊熱鬧。
他的唱功越來越好,名氣很快傳到四鄰八舍,一唱就是十幾年。上世紀末,打工潮、進城熱如股狂風(fēng),席卷了高原每一個角落。年輕力壯的漢子離開了黃土地,邁向縣城小鎮(zhèn),或擺攤開店,或汗灑鋼筋水泥架。一年下來,腰包里滿是鼓鼓的鈔票,彩電有了、家庭影院也有了。大柱幾個看得臉紅心熱,也卷起行李一走了之。戲沒人唱了,戲箱埋在灰塵里。但元宵節(jié)要裝社火給廟上還愿啊,放在誰家好呢?出主意的人多,愛要的人很少,都怕沾些不清不白的話兒。無可奈何,還是會長輪流當,戲箱輪流放,今年在我家,明年去你家。
幾年過去,戲場亂草叢生。麻雀、耗子都興沖沖地搬進戲臺,成天不安寧。挺聰明的家伙,“你們?nèi)讼屡_,我們就登臺嘛,總不能讓它閑著!”
2005年夏,一個暴風(fēng)雨的夜晚,戲臺塌了。坍塌聲淹沒在珠雨里,碎在村民熟睡的夢中。幾時幾分,無人知曉,曉得的只是沒完沒了的雨里沒完沒了的夢,沒人用心考究。
塌了?我始終覺得只是個謠言。
三兩天后一大早,我從縣城一路顛簸到村頭,太陽已曬得老高,火辣辣的熱。我蹣跚在稀泥尚存,遍地牛羊蹄印的桃樹坡,不想見到的一幕死死地映入眼簾:戲臺早已是土、瓦和朽木被雨水和成的一大堆泥。日頭暴曬下已經(jīng)表皮干涸、僵硬,還布滿了村婦凍瘡一樣四分五裂的口子。
再走,零零星星碰見剛吃完洋芋馓飯的閑人繞著泥巴和水坑,圍在一起閑聊戲臺什么時候塌的。村里的超三亂諞:塌的時候,西頭的“張梅英”夢見和“高文舉”睡在熱席炕上,竊耳私語,訴說衷情;東頭的“劊子手”正翻隔壁“秦香蓮”家的半截土墻頭,卻被暴雨泡了個稀巴爛……
一人吹牛,十人狂笑,還有一大群人扭彎了腰。
塌了,是福?終歸是沒娘的娃,死了沒人疼,旁人今天說著,明天就忘得一干二凈。
戲臺沒了記憶里的模樣,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不思量,自難忘。多年已去,一片廢墟,無處話凄涼。戲臺的影子在我心里積攢成殤。
今日清明,去了一趟曾沉浸在秦腔里的山村,給長眠于黃土里的親人燒把紙錢,掃掃墓。微風(fēng)拂來,桃之夭夭,坡面早已溝壑萬千,如高原上坐在家門口,手拿針線、心頭惦念外出丈夫或兒女的村婦那皺紋累累的淚臉。
哎,往日的戲子,今何在?
老的,如大柱他爹,一個好須生,愛戲。沒牙漏風(fēng)又短氣,一碗馓飯下肚,不忘上氣不接下氣地掙著吼兩句。惹得村里年輕媳婦子溜白眼,罵說這個老不死的貨,像不像一個咽氣的綿羊?病的,如“劊子手”他老婆,一個好青衣旦,好戲。中風(fēng)癱炕,手來腳不來,看盡了兒媳臉色,一把鼻涕一把淚,生不如死。不要說唱戲了,戲就演在眼淚里。去世的,如“沉香”他娘,一個好小生,戀戲。好端端一個人,猛地得了乳腺癌?;瞬簧俜e蓄,終是閉上了眸子。我不敢問“沉香”,想必戲和他娘的尸骨一起埋在黃土坑里。健壯的,如大柱,不需多說,嗜戲。外出奔波創(chuàng)收,小老板一個,閑暇之時泡在咸陽廣場的自樂班里。
如我一代80后,半個秦腔迷,夜夜都在做發(fā)財夢。有戲更好,當作視聽覺盛宴,享受享受;沒戲也行,不再掛念。至于90后,都是超時髦,好的全是周杰倫、莊心妍、張杰、華晨宇、鄧紫棋之類腔調(diào)。人家是追星族嘛,秦腔算個什么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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