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耿占坤 編輯 | 孫鈺芳
在那高高的祁連山下,
有一朵小白花,
風兒吹不著,
雨兒灑不著,
只怕霜兒打它!
在那高高的祁連山下,
有一個牧羊姑娘,
父母管不著她,
朋友管不著她,
只怕她不愛我,
要是愛上了我,
不怕閑言閑話。
——海北藏族民歌
青海湖布哈河濕地牧場 攝影/殷生華
從祁連山南麓到青海湖北岸,是一些由山水構成的嶺谷地帶。祁連山古稱天山,青海湖古稱西海。對于古人來說,這仿佛已經(jīng)是另一處天涯海角了,在這山海的懷抱里,其中的秘密人們又能知道多少呢?
這就是海北所處的環(huán)境。
青海湖流域的大小河流溝泉均呈向心放射狀地以青海湖為歸宿,主要河流有布哈河、烏哈阿蘭河、沙柳河、倒淌河等七條,它們占了入湖總徑流量的95%以上,其中位于西北角的布哈河是最大的一條,河長286公里,流域面積14380多平方公里,占青海湖總流域面積的48%以上,占年入湖總徑流量的近70%,當之無愧是青海湖的母親河。布哈河流域絕大部分在海西州境內(nèi),我在這里看到的是河口附近的一些事物。
每年六到七月間,在布哈河里可以看到的奇觀就是湟魚,是那些必須逆流而上到淡水河中產(chǎn)卵生育的魚群。由于環(huán)湖周圍的其他河流相繼干涸,水量也在逐年銳減的布哈河就成為青海湖將近80%產(chǎn)卵魚的育嬰室。河中的魚難以用數(shù)量估計,因為它們幾乎把布哈河變成了一條向上游滾動著魚群的河流,河流的水位因太多的魚而上漲。產(chǎn)卵的魚都很小,甚至讓人擔心它們?nèi)绾文墚斊鹱鞲改傅慕巧R晃婚L期研究青海湖候鳥的鳥類學家說,以前產(chǎn)卵魚的個頭要比現(xiàn)在大得多,數(shù)量也更多,也許在人類過度捕撈的壓力下,育齡中的成年魚已不足以維持種群的繁衍,湟魚們不得不通過早婚早育來增加產(chǎn)卵量。
有成群成群的漁鷗和鸕鶿沿布哈河飛行,因為食物就在它們翅膀下的任何一個地方。布哈河大橋邊的一位餐館老板告訴我說,這條河白天非常安靜,只有覓食的鳥兒,可一到晚上河邊就趴滿了偷魚的人,魚伸手可得。餐館老板說,前面有一個村子,幾乎家家都在捕魚,如果你想買,要多少有多少。在各類偷捕行為中,捕捉河中的產(chǎn)卵魚危害最嚴重。據(jù)我所知,十多年來,青海省已經(jīng)幾次頒布了禁止在青海湖捕魚的法令。還有一種更可怕的情形,就是河流中下游的農(nóng)民截水灌地,造成水源突然枯竭,產(chǎn)卵魚在河床中擱淺而死。據(jù)專家和牧民說,環(huán)湖的幾條較大河流上年年都發(fā)生這樣的事,有一年在布哈河里一次擱淺死亡的產(chǎn)卵魚就達數(shù)十噸之多,慘不忍睹。位于湖西北角這個小小的繁榮之地就是靠鳥島旅游發(fā)展起來的,魚、鳥、游客和金錢是一個簡單明了的加減等式,魚多鳥就多,游客就多,掙錢的機會就多,反之若用減法則等于零。
順著布哈河往下走是一個不錯的選擇。走過幾公里的草地、沙灘與水泊就可以到達布哈河入??冢@是一片平坦開闊的沖積扇,河流也呈放射狀注入湖泊,顯得極為平靜與自然。這里沒有什么可以參觀或游玩的東西,我能做的就是靜靜地坐著、看著、聽著或想象著,像這沖積扇一樣敞開心懷,釋放所有的思緒和雜念,騰出足夠的空間吸納清涼的海風和一塵不染的空闊寂靜。當然,我知道我并不是一個人孤獨地置身于這片時空之中。因為布哈河三角洲曾是創(chuàng)造了青海湖漁獵文明和游牧文明的核心地區(qū),那個曾經(jīng)刻繪過巖畫的人也許此時就坐在我身旁。然而,這里同樣有令你不安的景象。流域內(nèi)的水土流失給布哈河水中摻入了越來越多的泥沙,渾濁的河水像一枝黃色的箭插入湛藍的湖面,然后進行沉沙造田,淤泥每年大約以三百米的速度向湖中推進,強行改變著青海湖面貌?,F(xiàn)在,湖邊大片的淺水區(qū)逐漸被河口小三角洲所吞并,已經(jīng)同鳥島連為一體。
我曾多次來到這里,所以盡管有一條修得不差的道路直通那個名氣很大的鳥島,我還是不打算再到鳥島去,這倒不是舍不得幾十塊的門票錢,我只是找不到一個再去打攪它們的理由。當然,如果你不曾去過鳥島,那還是應該去看一看,畢竟那樣的鳥類奇觀難得一見。從四月到七月,這里是一個喧囂的世界。鳥島分為蛋島和鸕鶿島兩部分。實際上蛋島已經(jīng)不能稱其為島,由于海水退縮,它幾乎完全變成了一塊灘地,充其量勉強算作半島。這里主要是斑頭雁、魚鷗和棕頭鷗的棲息地,因產(chǎn)卵孵化期間遍地是鳥蛋而得此名。
同青海湖其它地區(qū)相比,有理由在布哈河三角洲一帶逗留更多的時間。除了鳥島、伏俟城、沙陀寺,這里還有立新文化遺址、南北向陽古城遺址等等,它們散布在布哈河左右,記載了從四千年前的卡約文化時期到一千多年前隋唐時期湖畔人類生存的故事,展示了人與自然環(huán)境之間的微妙關系,同樣,它們也以不同的方式提醒我們怎樣去理解現(xiàn)代湖畔人的生活與情感。
沙陀寺是環(huán)湖地區(qū)最重要的寺院,屬藏傳佛教寧瑪(俗稱紅教)派寺院,又叫尕旦寺,藏語為“扎西群科林”,意為“吉祥法輪洲”。沙陀寺原址位于湖西北岸邊,距湖邊僅一公里。清順治十年(1653年),第五世達賴喇嘛羅桑嘉措進京朝見大皇帝,返回西藏途中于青海湖畔停留,并在此處舉行了祈禱海神護佑的法事活動,由此興建成一座占地400多平方米約30間的經(jīng)堂,有僧舍300多間,僧人130多人。這是沙陀寺最輝煌的時期,據(jù)說那曾經(jīng)是一座飛檐畫棟、蔚為壯觀的寺院,尤其是流金溢彩的殿堂襯映著碧波千里的青海湖,更顯氣象非凡。遺憾的是,這個寺院同青海湖畔所有寺院的命運一樣,于1958年后被拆毀?,F(xiàn)在看到的這座寺院系1982年擇地重建。
青海湖祭海 攝影/尕白
在寺院右側的山坡上,正堆積起一道又高又長的石經(jīng)墻,還有更多的石片源源不斷地從山里開采運來。僧人旦增多杰說,寺院從熱貢地區(qū)請了二十幾位石刻藝人,準備用幾年時間完成大藏經(jīng)《甘珠兒》和《丹珠兒》的全文石刻,這是一個宏大的工程,等全部完成以后,這部經(jīng)書將會在山坡上筑起一道壯麗的長城。有十幾位年輕藝人在一個塑料大棚內(nèi)工作著,叮叮當當?shù)那么蚵曧懗梢黄?,悅耳又富有?jié)奏。藝人盤坐在地上,面前擺著不規(guī)則的石版和經(jīng)卷原文,綱釬在他們手中猶如一枝有生命的畫筆靈活地轉動著,一行行藏文字母便源源不斷地流到了石板上。石板上雕刻的不僅僅是經(jīng)文,還有各式各樣的佛像和藏傳佛教大師形象,有釋迦牟尼、彌勒佛、度母神、護法神、蓮花生等等,雕刻刀法細膩,造型精美。
傍晚時的沙陀寺沐浴在夕陽的光輝之中,背依高山,俯臨遼闊的布哈河谷地,愈顯一派超然于世的莊嚴神秘。
祭海 攝影/張國財
每年農(nóng)歷的五月,沙陀寺都要在此舉行盛大的祭海儀式。六十年一個輪回的藏歷水羊年,更是青海湖和雪域高原其它圣湖最重要的本命年,如納木措、羊卓雍措、瑪旁雍措、喇姆拉措。這一年,圣湖之畔經(jīng)幡獵獵、風馬旗飄揚,法鼓梵唱四季不絕于耳。除了信徒們自發(fā)轉湖朝圣,環(huán)湖各地還要依照傳統(tǒng)舉行許多次大大小小的祭海儀式。祭?;顒又?,僧俗云集,人們誦經(jīng)祈禱,煨桑祭祀,插箭桿長戟,掛五彩經(jīng)旗。直接投入海中的祭祀物是“寶瓶”。人們將青稞、小麥、大米或炒面裝入縫制好的綢緞布袋中,呈瓶狀的圓柱體,每個重量大約一斤多,然后封口,系上哈達,即是祭海“寶瓶”。糧食當然是寶,但寶瓶之“寶”,還因為人們總會在其中放進紅珊瑚珠、翡翠、瑪瑙、綠松石、珍珠及金銀飾物等。祭品首先要經(jīng)過僧人長時間的集體誦經(jīng)祝禱,為其加持開光。祭獻時,人們站在岸邊口中誦經(jīng),奮力將寶瓶向湖中擲去,越遠越好,更珍貴的寶瓶還會由馬隊走進湖中擲向深海處。獻過寶瓶之后是大規(guī)模的煨桑祭祀,把成百上千斤的青稞、面粉和香柏枝等吉祥物品放在煨桑臺上燃燒,同時在滾滾煙霧里拋撒蔽天遮云的“龍達”(意為風中的飛馬,一種印有吉祥寶馬的五彩紙片),人群、馬隊環(huán)繞煨桑臺旋轉,眾人情緒激昂地高呼著“拉加羅——”“拉加羅——”(意為神靈取得了勝利),吶喊聲和著彌漫的青煙,掠過草原和湖面直上云霄。祭?;顒舆_到高潮。
祭海的儀式顯然屬于自然崇拜,具有原始信仰和民間信仰的性質,但是現(xiàn)在卻在佛教的主導下進行,反應了神秘文化之間的聯(lián)系和相互依存。在精神世界里,也許會有互不往來的神靈,但是沒有互不溝通的人性。
青海湖藏語名字為“措溫布”,意為“青色的?!保?這與漢語的“青?!笔且恢碌?,它直觀地道出了青海湖的特征。青海湖面積約4500平方公里,最大水深28米,平均水深18米,水面海拔將近3200米,環(huán)湖周長約360公里。青海湖是中國第一大內(nèi)陸微咸水湖,也是目前中國面積最大的天然湖泊。湖水年蒸發(fā)量是補水量的4-5倍,因此長期呈縮小趨勢。
夏日青海湖 攝影/殷生華
青海湖是一處圣湖。青海湖神的地位是被歷代中央王朝所確認的。唐玄宗時首封西海神為廣闊王,設壇遙祭,隨后宋元明歷朝不斷加封,祭祀不絕。在清代,更改遙祭為近海祭。
祭祀青海神一般在每年農(nóng)歷七八月間,祭祀活動由朝廷派欽差大臣或駐西寧大臣主持,蒙藏各王公及千百戶長參加,祭祀活動中向湖中拋擲羊只、金銀寶物、糧食、哈達等物,誦經(jīng)叩拜。祭海之后舉行會盟,由欽差大臣傳達御旨、發(fā)放御賜之物品,各王公向欽差大臣敬獻禮品、匯報一年來的大事等。歷代王朝對青海之神的詔封及祭祀,其最終目的不過是借神靈之名,行天子之道,恩威并施,鞏固王權,籠絡民心,其政治目的自然大于文化意義。但這延續(xù)了數(shù)百年長盛不衰的祭祀活動,至少也說明對青海神靈的崇拜與敬仰是有著廣泛的文化與感情基礎的,民間對青海湖神的信仰并沒有因官方祭祀的興衰而受到影響。
關于青海湖神的傳說散見于古老的漢藏文記載,更廣泛流傳于民間,但無一例外地認為青海神是一位女神。學者們一般傾向于認為青海(西海)神就是大名鼎鼎的西王母,這是中國古老而深厚的昆侖神話的重要組成部分。人們從環(huán)湖地區(qū)的地理及民間故事中論證了諸如《山海經(jīng)》這樣的典籍中記述的有關西王母的各種業(yè)跡,西王母的瑤池就是今天的青海湖似乎已是無疑。
青海湖不僅僅是女神的象征,她更是女神的化身,是女神圣潔的血肉之軀。藏語對青海湖諸多地方的稱謂透出了這種生命信息:人們告訴我,倒淌河入海處形成的子湖叫“措捏騰”,意為海的喉嚨,海心山叫“措什娘”,意為海的心臟,鳥島叫“采瓦日”,意為海的脾臟之山,還有湖畔的一些地名:“那龍”是青海湖的耳環(huán),“努力”是青海湖的乳房,“措強”是青海湖的裝飾品等等。于是女神不再是想象中的抽象概念。藏傳佛教的傳播,又把青海湖女神納入了佛國神靈的系列,她被認為是人們敬仰的綠度母的化身。
其實我更愿意作這樣一種猜想:遠在數(shù)千年前,青海湖一帶牧場遼闊、草肥水美,山間森林密布、流水淙淙,這里有一個強大的母系部落或原始王國,那年輕美麗的女王既是一個威嚴無比的首領,又是一位神通廣大的巫師,她名震四方、恩澤廣布,她與中原各強盛的部族有著廣泛的交往,她的業(yè)績被世代傳頌,許多年后,她不朽的靈魂仍以某種神圣的靈光統(tǒng)治著人們的精神。作為一個女神,作為一種力量、秩序和倫理的化身,她至今仍然對自然和人們的生存(在她的統(tǒng)治范圍內(nèi))產(chǎn)生某種影響。
雪域圣湖措溫布迎來了六十年一次的朝圣年——藏歷陰水羊年(公元2003年)。
轉湖,藏語叫做“措廓拉”,即環(huán)海轉行。舊時一般有兩種方式,磕長頭或步行。無論采取什么方式,每個人至少要轉一圈,一般為三圈,如果有足夠的時間、體力和誠心,多者可以轉七圈、九圈甚至更多,但每一圈只能用一種方式自始至終。時至21世紀,轉湖的形式顯得多種多樣。我曾用半天時間觀察從布哈河大橋上經(jīng)過的朝圣者,那過程近于在瀏覽一部生動直觀的高原交通史。最虔誠的方式顯然是磕等身長頭,用自己的身體去丈量全部旅程,其情景令人肅然起敬;徒步者無論行色匆忙還是平穩(wěn)悠閑看上去都是風塵仆仆;騎在馬上的人體現(xiàn)出一種傳統(tǒng)的矯健,而騎自行車就不免有一點滑稽之感;不少年輕人更偏愛摩托車的瀟灑輕快,時常有七八輛或十幾輛集結成一個風馳電掣的隊伍,從行人身邊呼嘯而過;四輪拖拉機和手扶拖拉機顯得格外笨拙,不過它能乘載一個或兩個家庭;當然在機動車的行列中,有各式各樣的大中小客車,有越野車和高檔次的小臥車。架子車主要是作為載重工具,裝載著磕頭者或是步行者的食宿用品。所有交通工具上都插著一桿瑪尼經(jīng)旗,徒步者背上背著幾卷經(jīng)書,這使他們與普通的路人區(qū)別出來。望著眼前川流不息的車輛和人群,我無法猜想六十年后下一個水羊年到來時的情景。
按現(xiàn)在的環(huán)湖公路計算,汽車繞湖一周有四百多公里,步行者有時在公路內(nèi)側的草地上走小圈,有時又要前往某處圣地去朝拜,這樣他們轉湖一周的路程也在四百公里左右。轉湖的形式不同,所需時間也就差別極大。機動車最快的幾小時就可以完成一圈,慢的也只需兩三天;步行一般在七八天至半個月之間,有位小伙子告訴我說,他只用了四天半就步行了一圈;磕頭當然是最慢的,有人用一個多月,有人則長達三個月才磕完一圈,這是對體力、意志和信仰的最好檢驗。
在轉湖的人們中,我接觸最多的是磕頭朝圣的丹正一家。
這個朝圣隊伍一共五口人,三個大人,兩個孩子。原來他們并不是一家人,是三家人組合起來的。37歲的丹正和他的妻子才讓卓瑪,他們15歲的女兒多杰措;才讓卓瑪?shù)母绺缇妹缞W賽,一位苯教僧人;14歲的索南達杰是一家親戚的孩子。丹正和他的妻子看上去樸實、厚道,顯得精神利落;40歲的久美奧賽身材高大,長發(fā)盤在頭上,一身苯教僧人的裝束,面部線條突出,五官明朗,雙眼炯炯有神,顯示出溫和與智慧的神情;多杰措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高鼻大眼,羞澀寧靜,這花季少女已透出草原姑娘的成熟之美;索南達杰是一個快活的少年,他的家住在湖北岸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上小學五年級,是他們中漢語說得最好的一個,他還是久美奧賽的俗家弟子。三個大人全程磕頭,兩個孩子拉架子車并負責全部的后勤保障。
丹正一家是海北州剛察縣哈爾蓋鄉(xiāng)果洛村的牧民,他們于農(nóng)歷2月15日從北岸一座白塔處出發(fā),我遇到他們時,他們已經(jīng)離家兩個月時間,計劃再用一個月磕完全程。丹正說,對于藏族人來說,朝拜活動是必不可少的,它能使人的生活有意義,精神充實,也能帶來身體健康。久美奧賽解釋說,朝圣不是一種個人行為,藏族人認為,磕頭朝圣者歷盡艱難,千辛萬苦,是為了所有人的幸福與平安,所以他們在途中總能得到人們的幫助,沿途的牧民人家經(jīng)常會送給他們食物、牛奶、茶葉,有時還請他們到家里吃飯,沿途遇到的人有些還給他們一點零錢,幾毛錢或是兩三塊錢,這表達了人們對朝圣者的一種鼓勵和感謝。
在此后的一個月里,我常抽空來看他們,有時又跟隨他們一兩天??拈L頭的辛苦自不必說,令人感動的是他們的虔誠和一絲不茍,無論石灘、草甸、沙地或溝坎,都要一身一身地匍匐而過,不能繞行。冰雹之夜的第二天,丹正他們磕頭到了寬闊的布哈河邊。河灘中有大片的沙柳叢、亂石灘、沙灘,還有不少積水的地方,對這樣的地形他們沒有絲毫的回避,等到了河邊他們已是滿身的泥沙和草葉。當然,他們不可能從河水中磕頭過去。他們先估算了一下河面的寬度,在水邊把所應磕的頭如數(shù)磕完,然后才脫掉鞋子、卷起褲腿,涉水過河。河水最深處沒過大腿,卷起褲子其實毫無意義。有趣的是,丹正和久美奧賽并不急于過河,他們一邊在河里撿彩色的石子,一邊相互潑水玩鬧起來,就像是兩個天真的孩子。
第二天的行程無論對于拉架子車的孩子們還是對于磕頭的大人,都是一個艱巨的考驗。從這里進山,過了卓瑪塔,是一條三公里多的漫長山谷,坡度很大,道路上布滿大大小小的石塊,兩側的山坡草地里也盡是從山上滾落的石頭。架子車當然是別無選擇地要從中間路上走過,對磕頭的人來說,在路兩旁磕頭也絕不是最好的選擇,所以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丹正他們大部分仍是沿著石子路磕頭前進。
環(huán)湖朝圣者 攝影/殷生華
我?guī)秃⒆觽兝?。在坡度不大時,我用一根長長的繩子拉著后面的車子,用雙手推著前面的車子,這樣既虧不了女孩兒多杰措,又虧不了男孩子索南達杰。當要上一個陡坡時我們會停下來,三個人全力以赴把第一輛車子推上去,然后返回來推第二輛。二十分鐘后,我已是大汗淋漓,半個小時后,我的外套、毛衣都已放到了架子車上,只穿著一件襯衣。
不管怎么樣,我們還是要比磕頭的人快得多,所以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停下來休息。爬到一側的山坡上去,我們可以看遠方的布哈河谷地和藍天上閑逛的白云,看山下那三個一身一身向前移動的身影,看騎在馬上的牧羊女趕著她的羊群穿過山谷,看成群結隊或三三兩兩的朝圣者往山里走去。
幾位朝圣的老婦人和一位中年人應邀同我們一起吃午飯,食物足夠多,只是奶茶很快就被喝得精光。由于中午不可能卸車煮茶,這意味著整整一個下午丹正他們要在驕陽下塵土中忍受干渴了。下午不再有后勤供應,于是我和孩子們拉車徑直往宿營地前進,把磕頭人遠遠地拋在了后面。
這一段路還有幾個坡要翻過去,當最后一個又長又陡的山坡耗盡了我們所有的力氣之后,一幅令人興奮的景象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眼前是一大片開闊的山間盆地,遠方就是蔚藍色的美麗浩瀚的青海湖,清新涼爽的風撲面而來。盆地內(nèi)散布著五六戶牧民人家,一群群的牛羊游動著,毫無綠意的草原呈現(xiàn)出一片燦燦的金色,映襯著無際的藍天。舒卷的白云、波光閃閃的湖面遙遙呼應著,然后在天水一線處相會。
青海湖魚鷗 攝影/殷生華
我和孩子們一陣歡呼。不知從哪里驚醒了一只野兔,向山上逃竄而去。我和兩個孩子舒展地躺在草地上,眼望長空。在片片白云下,有幾只鷹在緩緩盤旋,它們忽而遠去,忽而驟來,矯捷靈活的身影透出一種無所事事的高貴和自由。我感到有一股很久很久都沒有體會到的愜意和輕松流過我的身心。
下山的路有點出乎意料的好,雖然是草原上的土路,但路面相當平坦,并且是一個漫長的緩坡。車輪越來越快,兩個孩子似乎并不想去阻止它,只管跟著越跑越快。終于我被拋在一旁,兩輛車子轉眼已經(jīng)消失在一個轉彎處。這樣的速度是危險的!我心里惴惴不安。
然而我的擔心多余了。當我氣喘吁吁地趕到時,兩個孩子正在準備卸車扎營。
轉湖人攜帶的是一種叫做“馬脊梁”的簡易帳篷。一張白色篷布,兩根立柱頂著一根橫梁的兩端從里面撐起來,從外面拉緊四個角,固定牢四周的引繩,帳篷就支好了。索南達杰和多杰措支帳篷的速度比在紙上畫的還要快。
支好帳篷后,在里面依次鋪好被褥,放好每個人要換的干凈衣服,在靠門口處架起爐子,生活用品擺在一側。依照往日的分工,然后多杰措去找水源背水,索南達杰去撿干牛糞用來燒火。
終于,磕頭的人風塵仆仆地到達了帳篷附近,他們在一個有標記的地方,朝向青海湖磕數(shù)個長頭、念誦一段禱辭之后,結束了一天的行程。
由于白天的勞累,晚上休息得就比較早。面向帳房門口,靠最右邊的地方是僧人久美奧賽的鋪位,排下來是索南達杰和丹正,多杰措和她媽媽睡在靠門口的左側。今天他們在久美和索南之間給我留了一個鋪位,又加了一條備用的毛氈,一條被子。帳房里很暖和,我自己也有一件大衣,我說這件大衣就足夠了,丹正警告我說,后半夜會很冷的。于是我把上衣疊起來當作枕頭,把大衣放腳頭,半蓋著散發(fā)著酥油味的被子躺下來。當大家都先后躺進溫暖的被窩之后,多杰措又往火爐里加了一次干牛糞,才最后一個睡下。牛糞燃燒發(fā)出轟轟的響聲,映紅了半個帳篷。然而火焰聲很快消弱下來,于是我聽到帳篷外的風聲越來越大。不知是什么時間,我被凍醒了,我伸出手去,才發(fā)現(xiàn)被子已蓋到了我的下巴,大衣蓋在被子上面。
天蒙蒙亮大約五點鐘,我看到多杰措第一個起來,她首先生起爐火,只有十幾分鐘時間,帳篷內(nèi)的寒氣就被驅趕出去,變得暖烘烘的。接著她把水壺放在爐子上燒茶水。這時帳房的門簾已經(jīng)撩開,從里向外望去,勾勒出一幅三角形的柔和而寧靜的草原晨景,多杰措坐在帳篷門口的一側,靜靜地、緩慢地梳理她的長發(fā),在優(yōu)美如幻的晨曦里,這美麗少女的剪影就仿佛是一個草原童話中的意境。
久美奧賽穿好了衣服卻并沒有立即離開鋪位,而是盤坐在那里,手中撥動著一串佛珠,輕聲地念誦佛經(jīng)。在久美漸漸變得宏亮的頌禱聲中,大約六點鐘所有人都起來了。索南達杰在帳篷外朝向青海湖磕頭,口中喃喃地背誦著經(jīng)文。這是他的早課,一百多個長頭磕完,寒風中的小伙子已經(jīng)是滿臉汗珠了。
早飯(茶、糌粑、饃饃)后,丹正從一個袋子里取出一個小紙包,里面包著一些微黃色的粉末狀物,然后從爐子里取了一塊燒得通紅的牛糞,撮一點粉末放上去,立刻升起一股香味奇異的白煙,大家用這香煙輪換著薰一下臉、手、衣服以及宗教物品。丹正說這香料是一種印度植物,一位活佛送的。之后又打開另外一包,燃起后散發(fā)出柏香之氣,同樣大家依次薰過。這是一位老尼所贈??吹贸鏊麄兪终湟曔@些香料。這時候,才讓卓瑪看到氈子上有一個黑色的小甲蟲,她撿起來假裝向女兒丟過去,嚇得多杰措哇哇大叫,大家一陣開心地哄笑。他們不會傷害這些小生物,特別是在朝圣途中,他們甚至把被褥中逮到的羊虱子也是毫發(fā)無傷地放到帳房外的草地上去。
在笑聲中,漫漫朝圣途中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