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美珍 崔祥蕓
真、善、美的藝術創(chuàng)作原則,不僅是成人文學作家一直以來的追求,也是兒童文學作家必須要灌注在作品之中的審美價值追求。不過,成人文學作家可以在內容上通過審丑、暴力等元素凸顯主題,使用朦朧深奧的語言,先鋒的表現(xiàn)手法展示匠心,達到呼喚“真、善、美”的目的;兒童文學作家則不能如此處理文本,他們必須要考慮到兒童這一特殊閱讀群體的心理特征、接受能力、文化需求,從而營造出一個適合兒童嬉戲的文字園地,同時也要銘記“真、善、美”的原則,創(chuàng)作難度不亞于成人嚴肅文學。真實又飽含幻想,向善卻不流于俗套,美好卻并不膚淺,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品必然包含著這樣的氣質。兒童文學作家譚旭東編織出的童心世界簡單卻不失精致,兒童可以在這座真、善、美的文學花園里流連忘返,學習、娛樂并成長。
不論是現(xiàn)實主義還是浪漫主義,每一篇文學作品都必須擁有藝術的真實,兒童文學作品也不例外。兒童文學作家從兒童的心理特征出發(fā),創(chuàng)作出的作品大多都充滿了幻想色彩,豐富的想象力營造出引起兒童閱讀興趣的文字氛圍,即使是描述他們天天經(jīng)歷的校園生活,也會因為夸張和幻想變得活潑多彩起來。但是,這些藝術的加工都必須以真實性為基礎展開,如果沒有真實,再多的想象力也只能變成空中樓閣,不著實地的藝術創(chuàng)作必然被讀者與時代淘汰。真實和虛構,在文學的領域不是二元對立的關系,藝術的真實是主觀的真實、內蘊的真實、假定的真實、詩藝的真實。情感、邏輯和本原性質的真實不影響內容的天馬行空,反而會帶給讀者更加有層次的閱讀享受。譚旭東的小說《蠟筆森林的故事》將幻想拉進了現(xiàn)實的殿堂,蠟筆森林雖然是用想象構筑的奇妙世界,但出場的人物、發(fā)生的故事都來源于兒童們觸手可及的生活。一個個虛構的形象和故事投射出兒童們每天經(jīng)歷的校園生活、家庭生活與社會生活。而且,這些擬人化的角色身上帶著各自特殊的物性,并不是一味地靠近人類形象而失去了動物本身特有的屬性,比如,調皮猴愛攀爬,長耳兔總是蹦蹦跳跳的,棕熊一家都喜歡吃蜂蜜,松鼠把家安在遠離地面的樹洞里……作者這樣的處理方式不僅增加了角色的鮮活程度,也從側面拉開了小說與生活真實的距離,讓藝術真實與現(xiàn)實巧妙的平衡統(tǒng)一,相互聯(lián)系,又相互區(qū)別,既能引起小讀者們的共鳴,又能在閱讀時讓他們生發(fā)出“動物就是這樣的”想法,帶給他們文學的慰藉。譚旭東在創(chuàng)作中求“真”的同時,又很關注求“真”的方式和真實的尺度。真實并不都是善與美的,兒童也不能避免目睹生活中的丑惡和黑暗,那么文學作品要如何書寫,用什么樣的方式書寫那些不可回避的矛盾沖突,再呈現(xiàn)給小讀者呢?譚旭東在小說《十一份檢討書》中給出了答案?!妒环輽z討書》以白描的手法勾勒了一個普通班集體的生活,小說屬于純粹的現(xiàn)實型兒童小說。文本中的五(3)班是一個和諧團結的班集體,即使是這樣一個看似平靜的班集體,也不可能完全沒有矛盾,因為孩子們都有著獨一無二的個性色彩,這既是他們可愛純真的地方,也是矛盾沖突產生的源泉。比如,愛惡作劇的汪簡就把前排女生尹子涵的頭發(fā)燒著了。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出發(fā),這件事非常嚴重,但譚旭東娓娓地向觀眾剖析了汪簡“作案”時的心路歷程,讓讀者明白他并沒有校園欺凌的心態(tài),而是純粹的惡作劇。不過,作者并沒有為汪簡開脫和辯解,即使是孩子,也應該有底線意識和原則意識,明白事情有可為有不可為,做錯了事要承擔責任,接受懲罰。所以汪簡進行了自我檢討,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了巨大的代價。譚旭東書寫“燒頭發(fā)”事件時,詳盡地描述了孩子的行為舉止,展現(xiàn)了孩子的真實心理,不投入作者的情感傾向和道德判斷。作者暫時地、局部地退出文本,反而更能還原兒童世界中的“真”,把道德評價的任務留給讀者。而且,兒童文學作家在創(chuàng)作時還注重“真”的尺度,對于生活里的一些陰暗面,作家采用了模糊淡化的方式來呈現(xiàn)。比如《十一份檢討書》中的賈斯豪總是不能養(yǎng)成良好的學習習慣,作者沒有直接寫他馬虎大意的原因,而是宕開一筆,介紹“賈斯豪的家庭條件不錯,據(jù)說爸爸是開飯店的,媽媽在一家民營企業(yè)做財務總管,收入很高”,之后便再無他言。雖然作者“顧左右而言他”,但讀者們可以從文字中推斷出父母工作繁忙對賈斯豪疏于管教的家庭狀況。作者沒有把筆觸伸進賈家內部,而是使用了模糊淡化的處理手法,委婉地展示了個中原因,考慮到了兒童讀者的閱讀適應力,不直接揭露社會生活中陰暗的一面。
人類是情感性的動物,不僅是作家,所有藝術家在創(chuàng)作文藝作品時,都要表達出“向善”的情感價值追求,作品才能為觀眾讀者所接受。兒童文學作品比起一般的文藝作品,更需要考慮到兒童特殊的生理心理特征,用兒童能接受的方式傳達出有針對性的價值導向。兒童文學表達“向善”這一價值追求,需要使用簡單清晰,符合兒童閱讀興趣,照顧兒童閱讀能力的寫作手法,但文學絕不能淪為說教的工具。兒童文學應以兒童為本位,考慮到兒童的閱讀偏好,文本必然是反說教的,但是純粹迎合兒童的閱讀興趣,一味追求好玩而放棄了文本所要承擔的社會責任,也是不可取的。文章是否需要載道,每個人看法不同,每個作者的實踐也不同,但對于兒童文學來說,沒有一本被列為經(jīng)典的兒童文學作品不包含深刻的情感價值意義,即使是以“好玩”“博孩子一笑”為初衷創(chuàng)作的《愛麗絲夢游仙境》《金銀島》《長襪子皮皮》等作品,也充滿了對勇氣與自由的謳歌,對真誠善良的褒揚,展示自信自立自強等元素。學者兼作家的譚旭東在《烏石塘的孩子》一書中表示“小時候讀書,無法估量它有多重要。但愛讀書,讀好書,童年一定快樂,少年一定爛漫,人生一定豐滿”?!昂脮?,不僅要有意思,還要有內涵。兒童是需要被教育的,他們處于成長階段,沒有形成穩(wěn)定的價值觀念和道德觀念,很容易被頻繁接觸的人、事、物影響,有什么比用美妙的故事,可愛的小詩,優(yōu)美的散文來引導他們更好呢?兒童文學能化有形于無形,把情感教育、價值教育、觀念教育融匯于作品之中,寓教于樂地讓兒童受到感染熏陶。比起一本正經(jīng)地說教,徜徉于文字之中更能滋潤兒童幼小的心靈。譚旭東的兒童詩集《我只是一只小鳥》活潑清新,節(jié)奏明快,適合兒童朗讀,如《春風不說話》一詩“春風不說話/只悄悄地來/悄悄地走/把嫩嫩的小苞兒留下/讓柳樹的枝條搖著綠辮兒/讓連翹花嘟著鵝黃的嘴巴/春風不說話/只親親地上的小草/摸摸地上的泥巴/田野冒出了排排綠芽/山崗上搖曳著朵朵紅花”。在這個工業(yè)文明不斷摧殘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時代,城市的自然景觀已經(jīng)是鳳毛麟角,甚至連鄉(xiāng)村也被現(xiàn)代化進程不斷侵蝕著,田野里的排排綠芽、山崗上的朵朵紅花,正在年復一年地消亡。生活在這個時代的兒童很難無拘無束地去親近自然,新鮮的空氣、成片的綠蔭、鳥獸的呢喃對他們來說既遙遠又陌生,與其讓他們看干巴巴的自然科普讀物了解自然,不如讀《春風不說話》這樣的小詩,因為詩歌中包含的情感力量是其他讀物無法取代的,詩人將他對萬物的熱愛,對自然的感激之情溶入語句中,表達出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美好期許。兒童在讀到“不說話的春風”時,能很明確地從“小苞兒”的“留下”等詞句中提煉出作者對默默奉獻精神的贊美,也大可以展開聯(lián)想,想到媽媽、老師等具體人物的奉獻精神,把詩歌與現(xiàn)實聯(lián)系起來,進入一個更為廣闊的情感世界。小讀者能從這首小詩中感受到的一切,都建立在作者傾注于其中的人文關懷之上。作者也像不說話的春風一樣,默默地站在童詩的背后,以童心和愛心打造兒童詩?!跋蛏啤钡那楦袃r值追求即是連接詩歌、讀者、作家之間的橋梁,正是因為這種普遍存在于人類潛意識中的情感,兒童才能在詩歌中讀到作者的匠心,感受到文字中獨一無二的人文情懷,同時也讓這種情感溫暖自己,這就是譚旭東的兒童詩之所以能吸引讀者的魅力之一。
除了真、善之外,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必然能帶給讀者美的享受。當作家遵循“真”與“善”的原則創(chuàng)作作品,并在文本中將“真”“善”統(tǒng)一時,文本內容就已經(jīng)滿足“美”的要求了。不過,文學作品不僅僅要在內容上達到美的境界,也需要在文本的外在形式上創(chuàng)造出“美”。只有內容和形式達到平衡與統(tǒng)一,文學作品才能散發(fā)出歷久彌新的芬芳。兒童文學作品也必須追求這種“美”的統(tǒng)一,而且,這種“美”一定要是兒童可以感受并理解的。兒童對美的敏感程度其實遠遠超乎成人的想象,但部分成人總是過于高傲和主觀,認為兒童看不懂或讀不出語言文字中的美。有這種觀念的作者在創(chuàng)作時,完全以俯視的心態(tài)看待兒童,輕率地判斷兒童的閱讀能力和審美能力,炮制出語言幼稚,情節(jié)俗套,思想空洞的兒童讀物,這些作品可能也會短暫地吸引小讀者的目光,但都避免不了被淘汰的命運。這種誤解導致現(xiàn)今市面上的兒童文學作品良莠不齊、泥沙俱下,更造成了中國兒童文學創(chuàng)作的嚴重“偏科”,童話、寓言、小說泛濫,散文、詩歌卻鮮有人涉足。不過,隨著中國兒童文學理論的不斷發(fā)展,對兒童詩、散文的關注也逐漸增多,有責任意識、危機意識和先覺者態(tài)度的作家已經(jīng)走在了創(chuàng)作的前列。譚旭東的兒童詩集《我只是一只小鳥》和散文集《烏石塘的孩子》這兩部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品集,分別用詩歌和散文的形式向兒童傳遞了文學之美?!段抑皇且恢恍▲B》中每一首詩都具備凝練性、跳躍性和音樂性的特征,不僅如此,譚旭東的兒童詩在語言上靈動優(yōu)美卻很平易近人;在形象上高度集中概括,又靠近兒童的審美;詩歌具有故事性,但從不拖沓;使用的修辭手法多姿多彩,卻從不故弄玄虛,不用兒童理解不了的。如《草帽》:“草帽上的小洞洞/是我給陽光/開的一扇扇門/你看,陽光鉆進來了/他們調皮地踩著我的影子/我的影子上留下了他們的腳印?!标柟?、帽子、影子,這首詩寫得非常貼近兒童的日常生活,善于觀察的孩子在讀這首詩的時候會產生共鳴,即使沒有類似的經(jīng)歷,也會因為那個口頭上的“我”產生親切感?!拔摇钡牟菝?,“我”看到像門一樣的小洞洞,“我”和陽光一起玩耍,這些都是“我”做的事情,讀詩的兒童難道不會產生代入感嗎?一旦有了共鳴,這首詩的美妙就會像泉水一樣汩汩地流出,沁入兒童心靈的原野。而且,這首詩使用第一人稱訴說了一個燦爛陽光下的小發(fā)現(xiàn),為了符合兒童視角,也為了讀詩的兒童,作者雖然使用了比喻和擬人的修辭,也沒有曲折委婉進行表達,而是直接把草帽上的洞和門聯(lián)系起來,陽光也就是孩子身邊淘氣的小伙伴。如果說從語言上能感知到的詩歌之美是第一層,形式上的美是第二層,內容上體現(xiàn)出的詩歌之美是第三層,發(fā)人深思的內涵之美就是第四層了??瓷先ヮH為簡單的《草帽》,細細讀之,還包含著兒童心中的哲學。沒有陽光,就沒有影子;沒有草帽上的小洞,陽光就進出無門;影子如果不是暗色的,上面也不能留下光明細碎的腳印。兒童可能不會通過這首詩聯(lián)想到對立統(tǒng)一的概念,但是他們一定能模糊地感知到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和相伴相生的道理,尤其是“他們調皮地踩著我的影子/我的影子上留下了他們的腳印”兩句,頂針的使用延長了語音對大腦的刺激,詞語的重復實際上是一種強調,能夠激發(fā)兒童思考形而上的問題,盡管這種思考是原始的,但這也是必要的,思考是成長的必經(jīng)階段,只有自主開展思維活動,才能獲得進一步的發(fā)展。況且,兒童在進行詩歌內涵思考的同時,也是在體味思考本身的美,即使當下他們感受不到,將來也一定會因為思考而獲益良多。譚旭東的兒童詩引領小讀者走進了層次豐富的美的世界,詩歌化為足跡,印在了他們成長的道路上,也必將伴隨他們一生。
一個優(yōu)秀的兒童文學作家,是需要深刻理解兒童的,理解他們能被什么樣的作品打動。雖然時代不停更迭,一代代的兒童也有各自的特點,但有些東西是雋永的。譚旭東用他的小說、詩集和散文集告訴我們,以“真、善、美” 為基石構建的童心世界,永遠經(jīng)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