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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海不知歸處

        2018-11-06 10:14:50林望荷
        花火A 2018年8期
        關(guān)鍵詞:林芳清平琵琶

        林望荷

        作者有話說:我發(fā)現(xiàn)好多父母都不明白一個道理,父母與子女之間不是一種從屬關(guān)系,而是生命中一場沉甸甸的緣分。我身上流著你的血液,感恩你賜予我骨與肉,但我的思想、我的靈魂,它們是我所獨有的,無人可以侵犯。

        真正的父愛母愛,從來都不是強烈的占有,應(yīng)當是得體的退出。

        獨獨一個你,是澄澈的、是干凈的,是不對我有任何偏見的。

        古路無行客,寒山獨見君。

        芳行,寒山幸見君。

        ——《江南十二箋·莊生曉》

        楔子

        莊蝶出現(xiàn)的時候,所有人都齊齊看向她。

        這位傳奇的老戲骨,少年時出道,歷經(jīng)幾十年的風雨飄搖,斬下多項國際大獎,將一生都獻給了演藝事業(yè)。

        我和紀景聞都有些疑惑,這么一位大腕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無論如何,我們都無法將她同這場葬禮的死者聯(lián)系到一起。作為媒體人敏銳的直覺告訴我,這里面一定有什么故事。

        莊蝶穿著一條黑色的裙子,一雙歷經(jīng)風霜的眼無悲無喜。靈堂的中間放有一個燒紙的火盆,她朝那里直直地走去,身邊的人自動為她讓出一條路。

        她取下手上的一個白玉鐲子,然后將它輕輕地丟進火盆里。整個過程行云流水,沒有一絲猶豫。

        “來日我們后會無期,芳行。”

        第一章 你也不準和她家女兒有接觸。

        20世紀的四五十年代,那時候內(nèi)地的娛樂圈還不像如今這么火熱,娛樂明星也只不過是富人圈子里的談資。

        而那時年僅十七歲的莊生曉,成為明星,對她而言,相當于天方夜譚。

        但林芳行見到她的第一眼時,想的便是,這個人一定是個大明星吧。不,戲里的明星是黑白無色的,她的一顰一笑卻都活色生香。

        莊生曉從舊卡車上下來,她取下寬大的遮陽帽,長長的發(fā)散在碎花襯衫上,泛出迷人的淺棕色。這樣看著,林芳行手里琵琶的弦就撥錯了。

        他看著她走進院子,她走了一路,他手里的音也跟著錯了一路。

        直到她家那扇厚厚的大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

        晚上吃飯時,林清平的臉色很不好。林芳行一句話也不敢說,只埋頭吃飯。

        “嘴巴只長來進食,不會用來說話?”林清平猛地把碗往桌上一擱。

        林芳行小聲喊了句“爸”。

        林清平一臉慍色:“今天怎么彈錯了那么多音?”他知道自己兒子的水平,即使是再難的曲子,林芳行都能彈下來,這也是他為什么花了大力氣去培養(yǎng),學藝人圖的就是個天分。

        “狀態(tài)不太好……”

        “過幾年比賽時,那么多評委,誰等得到你狀態(tài)慢慢變好?”林清平被激怒,“吃完飯就給我滾去再練三十遍。”

        “哦?!绷址夹胁辉俜纯?,垂下腦袋吃飯。

        很久后,他才試探性地開口:“爸,隔壁好像搬來了新鄰居?!?/p>

        林清平滿臉鄙夷:“誰要和那種人做鄰居,她們那一家……”

        在林清平避諱而輕蔑的語氣里,林芳行知道了莊生曉的母親,大概是從事著某種不太清白的職業(yè)。

        “你也不準和她家女兒有接觸?!绷智迤綇谋亲永锖吡艘宦暎坝心菢拥膵?,女兒能好到哪里去?!?/p>

        林芳行不說話,他想,那又怎樣,我喜歡的是莊生曉,與她母親無關(guān)。

        但林芳行沒有勇氣反駁自己的父親,他知道,父親將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到了他身上,父親要他不染半分污穢,清清白白,出人頭地。

        第二章 這是在夸我嗎?

        五月和風徐徐,林芳行照例早起坐在院子里練琴,一直彈到日上高頭,他才歇下。

        一顆、兩顆、三顆……

        一顆顆圓滾滾的紅櫻桃從天上墜落,有的砸向他的頭頂,有的滾落在他的腳邊,熟透了的櫻桃,在琵琶的米白面板上濺起紅漿。

        林芳行抬頭望去。

        莊生曉趴在墻頭,手里還拽著一根櫻桃枝。橙紅橙黃的櫻桃、濃翠淡綠的葉子,她小小的臉半遮半掩,在五月的陽光下顧盼生輝。

        “對……對不起?!鼻f生曉滿是歉意。她看墻頭的櫻桃已經(jīng)熟透了,一時玩心大起,便拿了梯子來摘,沒想到趴在墻頭看他彈琵琶看得入了迷,懷里的櫻桃都散落一地。

        “不過,你要不要吃櫻桃?”

        莊生曉折下手中的櫻桃樹枝,滿滿當當?shù)募t櫻桃順勢落了下去,正好落入林芳行的懷里。

        他摘下一粒放進嘴里:“你們家的櫻桃真好吃?!?/p>

        “你們家的琵琶也真好聽?!鼻f生曉笑意盈盈。

        林芳行撓撓頭,他不想和莊生曉陷入沉默,卻又不知道該怎么找話題。

        “我以前見過你。”莊生曉率先開口。

        “啊?”

        “好幾年前的事了,你跟著少年民樂團去演出,只有你一個彈琵琶的,那時候你就彈得很好聽了。”莊生曉笑著說。

        林芳行有些不好意思,問她:“你也學琵琶嗎?”

        “沒有,是我媽讓我去學的?!鼻f生曉想了一會兒,才開口,“不過,被我拒絕了?!?/p>

        “為什么?琵琶多好聽啊?!绷址夹忻嗣约旱那傧遥l(fā)生清脆的響聲。

        “因為我跟她說,在古時候,琵琶是煙花女子彈的……”莊生曉笑了一下,好似嘲諷,“大概是‘煙花女子這四個字刺激到她了吧,她就再也沒讓我去學了?!?/p>

        林芳行不懂該說什么,他看她是笑著的,但又知道她不快樂。他想了想說:“我給你彈首曲子吧?!?/p>

        他又補充道:“為我們的友誼。”

        “友誼?”

        “這個詞不行嗎?”林芳行害怕莊生曉會拒絕,從小他都沒有朋友,他甚至沒有讀過幾年書,在他的世界里,只有父親和琵琶。

        “沒有,只是覺得很奇妙,你是第一個愿意和我做朋友的人。”莊生曉笑了,這一次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笑。

        “怎么可能,你那么好看?!?/p>

        “這是在夸我嗎?”

        林芳行紅了臉:“當然……”

        “你也好可愛。”莊生曉是真的覺得他單純,和她以前接觸過的男生都不一樣,像是一汪看得到底的清泉,當一個人單純到極致,就是可愛,讓她忍不住想靠近。

        林芳行剛撥動第一根弦,林家大門就被打開了,林清平走進來,問他在和誰說話。

        林芳行急忙抬頭往上看,卻發(fā)現(xiàn)墻頭只有櫻桃樹,哪里還有莊生曉的身影。

        他忍不住笑了,她可真是個像貓一樣的女孩啊。

        第三章 五月風吹過,她笑彎了眼。

        從那以后,林芳行和莊生曉就像達成了某種默契。

        早上,莊生曉在他的琵琶聲里出門上學,傍晚,莊生曉在他的琵琶聲里歸家。林清平為了讓他專心練琵琶,每次出門都會把院門從外面鎖起來,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進不來。莊生曉就搭把梯子趴在墻頭和他談天說地。

        她問他:“日日抱著把琵琶,不會覺得寂寞嗎?”

        他那時剛彈完清寂的《渭水情》,望著她說:“不會,這么多年,琵琶已經(jīng)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同自己的骨與肉相處,是最自然不過的事了?!?/p>

        她默然,甚至覺得羞慚,為自己以一雙凡夫俗子的眼去看待他。

        “而且還有你陪著我,我不會覺得寂寞,只覺得更加有顏色了。”過了很久,他又補充道,“是有顏色,從前我以為日子就該是無色無味的?,F(xiàn)在,有櫻桃香,有花花綠綠的顏色,而這些都是你帶給我的。”

        五月風吹過,她笑彎了眼。

        在莊生曉的眼里,林清平一直是個很嚴苛的男人,尤其對她們母女,從來不會有好臉色。知道他從心底看不起她們,所以,莊生曉從來都是避著他,沒有和他有過交集。

        直到那個深夜,莊生曉從自家母親吵吵嚷嚷的聲音里驚醒。

        隔壁還有稀稀拉拉的琵琶聲,彈得不成調(diào),伴著中年男人凄厲的咿咿呀呀,聽起來還帶有幾分醉意。莊生曉以為是哪個醉鬼在鬼哭狼嚎。直到莊生曉的母親莊映開始破口大罵:“林清平,你個挨千刀的。大半夜的,你不睡,別人還要睡呢……”

        那邊的琵琶聲和歌聲都停了,傳來一陣更難聽的胡話:“睡?你又要和誰睡?”

        莊映氣得把所有臟話都回敬了過去,到底是風月場上混過的,她罵出來的話,讓莊生曉都聽不下去。莊生曉趁著月色,開了房門溜出去,卻正好撞上也溜出來的林芳行。

        兩人相視一笑,索性拉著手一起往遠處跑去。

        他們在學校后面的一片空地上停了下來。深夜無人,林芳行滿懷眷戀地往學校的操場望去。那里有籃球場,有乒乓球臺,有空教室……有他不能擁有的一切。

        “你知道嗎,我沒讀過幾年書的。”林芳行背靠著一棵大樹坐了下來,“我父親以前也是位琵琶演奏者,他是趙碧云先生的小弟子,人人都喊他‘林三手,因為他彈起琴來,仿佛有三只手一樣,又快又準?!?/p>

        莊生曉跟著他一起坐下來,腳下是綿綿密密的松針,她好像能聽到它們被踩碎的輕脆聲響。

        “可他第一次登臺演出,就出現(xiàn)了一個大失誤。他一直都是個驕傲的人,不肯低頭,便狠了心又去參加一個全國性的比賽,想通過它來正名。誰知道自視甚高,還是出了問題,后面也拿過一些小獎,漸漸地,年齡大了,趙先生去世后,便沒人再幫他。從前風光的趙碧云的小弟子,卻只能帶著一身躊躇加入了民樂團,安心做個普通的演奏者?!?/p>

        莊生曉忍不住問:“所以他就把希望都放在了你的身上,瘋狂地操縱著你的一生?”

        “大人們不都是這樣嗎?自己看不到的天,便打斷子女走路的雙腿,逼著他們長出翅膀代替他們飛上去看?!绷址夹虚]上眼睛,“幸好,我還是愛著琵琶的?!?/p>

        莊生曉生出一股心疼,她多想抱抱面前這個脆弱的男孩。林芳行有些無力:“其實我爸他平時不喝酒的,今天是……我母親的忌日?!?/p>

        莊生曉握住他的手,想給他一些暖意。

        他說:“你總說你不喜歡你母親,不喜歡她的粗俗,但如果可以,我倒寧愿我的母親還活著,隨便以什么樣的姿態(tài)活著都好,至少眉眼還是生動的?!?/p>

        “那我和你換好不好?”莊生曉長嘆一口氣,“你好歹還知道生你的是母親,養(yǎng)你的是父親,可我從落地那一瞬間,就注定一生沒有父親的參與,我只不過是母親骯臟過去的佐證。”

        林芳行睜開眼睛看她,眼里有微微的濕意。

        不知道從哪里飛來幾只螢火蟲,點點幽光浮在他們四周。這一瞬寧靜而深遠,仿佛天地之間,只有他們兩人。

        莊生曉和林芳行都靜了下來,看飄浮的螢火蟲,也看對方眼里的自己。

        “你知道我們這叫什么嗎?”莊生曉忽然開口問。

        他搖頭,猜不到她想說什么。

        “古路無行客,寒山獨見君。”莊生曉望著他,用很輕很緩的調(diào)子說著,“你是彈琵琶的,該聽過《琵琶行》吧,里面有一句叫‘同是天涯淪落人,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芳行,這幽幽一條人生路,我滿身淤泥從風中走來,以污濁的眼看世人,認為世人皆污濁。獨獨一個你,是澄澈的、是干凈的,是不對我有任何偏見的。芳行,寒山獨見君,寒山幸見君。

        “是說知己的嗎?”林芳行替她摘下頭發(fā)上沾著的松針,動作溫柔。

        莊生曉不回答,雙手托腮,肆意感受著來自他身上的氣息。

        林芳行順勢摸摸她的頭:“生曉,你很喜歡讀詩嗎?”

        “是啊,我學習不好,只有語文稍微拿得出手?!?/p>

        “真好,我都沒讀過什么詩,你以后可以教我嗎?”

        “好啊。那我先教你一句,取次花叢懶回顧。”莊生曉把后面的半句咽進喉中。

        “什么意思啊?”

        “嗯,就是說一路走來,途經(jīng)很多很多的花,我卻看都不想看一眼?!?/p>

        “為什么呢?”

        “詩人這樣寫的,我也不懂?!鼻f生曉偷偷在心底念了一遍,半緣修道半緣君。

        “好吧。”

        “……”

        群星閃爍,他們說話的聲音漸漸弱了。等到整個世界都靜了,他們也靜靜地靠在一起,粗壯的白樺樹抵在他們的身后,萬物和他們一起進入了深眠。

        第四章 我陪著你偷偷地去,好嗎?

        林清平那晚大醉之后,接下來的幾天就跟著民樂團去鄰市演出了。那段時間是林芳行和莊生曉最快樂的日子。她再也不用趴在墻頭和他說話,他也不用再一邊仰著脖子看她、一邊用余光瞟著大門。

        傍晚,莊生曉放學后,還未踏進門,林芳行就滿臉通紅地給了她一個結(jié)實的擁抱。

        突如其來的親密舉動,讓莊生曉愣了一下。他湊在她的耳邊說:“生曉,柳先生要收徒了?!?/p>

        “柳先生?”

        “是當年趙碧云先生的大弟子,如今琵琶界內(nèi)的翹楚?!彼恼Z氣里有抑制不住的興奮,“他要在南京舉辦一場琵琶大賽?!?/p>

        莊生曉靠在他的脖頸間輕聲說:“這是好事,要好好準備呀?!?/p>

        “可是,我爸不準我私自去參加比賽,也不準我拜師?!绷址夹杏行┪?,“他要我等到二十歲,再去參加當年他失敗過的那種比賽。他說,只有一開始就去挑戰(zhàn)最難的比賽,才能一戰(zhàn)成名。”

        林芳行苦笑:“越是沒有大師教導,才越能顯現(xiàn)出我的天賦可貴、他的指導有方。”

        “他這是在拿你的前途開玩笑??!一個專業(yè)的琵琶學習者,如果能有幸得到名師的垂青,那可以少走多少自己摸索的彎路啊。”莊生曉震驚于林清平的異想天開和頑固不化。

        林芳行抿著嘴:“他當年不也一樣是名師指導嗎,最后的結(jié)局還不是……”

        莊生曉又問:“那你還想去嗎?”

        他的聲音微弱:“想?!?/p>

        “我陪著你偷偷地去,好嗎?”

        莊生曉一回到家就開始收拾東西,她知道林清平管得嚴,林芳行怕是沒有路費。她把自己存的錢,全部掏出來,小小一個紅布包,因硬幣的碰撞發(fā)出尷尬的叮當聲。

        饒是如此窘境,他們還是買了當晚去南京的車票?;疖囻傔^曠野,可以透過車窗看到外面的星空。她和他并排坐著,倦了的時候,兩個人就依偎在一起,小聲說話。

        “芳行,你有沒有想過逃離你父親的控制啊……”

        “想啊,也想過正常人的生活??墒恰?/p>

        莊生曉試圖打消他的顧慮:“如果柳先生愿意收你為徒,就跟著他離開這里吧?!?/p>

        林芳行輕輕嗯了一聲。良久,他小心翼翼地問:“生曉,和我在一起,你開心嗎?”

        “開心。認識你以前,我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鼻f生曉的氣息,噴灑在他的脖頸間。

        他覺得心里癢癢的,有什么話也跟著脫口而出:“那以后我?guī)阋黄痣x開這里,讓你一直開心好不好?”

        莊生曉閉上眼睛:“好呀?!?/p>

        夜里,他輾轉(zhuǎn)難眠,從懷里掏出一個白玉鐲子,偷偷套在莊生曉的手腕上 。那是他母親遺留下來的東西,病重時囑咐他,這是留給未來兒媳婦的。

        他看著熟睡中的她,想的是,她的手可真小,小得讓人想握。這樣想著,他便真的握住她的手睡了過去。

        抵達南京時,已是天光大好的時分,林芳行和莊生曉兩人直奔賽場,今天是初賽,因而人潮擁擠。

        他們坐著等到中午的時候,就輪到林芳行了。他選的曲目是《霸王卸甲》,這首曲子在眾多琵琶曲中不算是最難的,完全達不到炫技的目的,但他還是毫不猶豫地選了它。

        無他,只因林清平。他撥動第一根弦的時候,就想起了他的父親林清平。那個曾經(jīng)艷驚四座的“林三手”,如今的處境和后來烏江河畔的西楚霸王又有何區(qū)別呢?

        他彈的不是琵琶曲,而是他父親林清平的寥寥一生。

        弦起弦動,烏泱泱的人群里,漸漸地安靜下來。臺上的少年十指翻飛,眉頭輕皺,他端坐在那里,沉靜得好似說書人,要說的故事都在他彈奏的曲子里。

        曲罷,他拂袖從容下臺,唯余掌聲經(jīng)久不息。

        林芳行和莊生曉正準備出去休息一下,卻被一名中年男子叫住了。

        “年輕人,你師從何人?”那人開口問。

        林芳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我沒有跟老師學過,是我父親教的。”

        “這樣啊,我只是看到你,就想起了一位故人……”

        “芳行!”林清平朝他們走過來,打斷男子的話。

        他一把拉過林芳行,眼里滿是怒氣:“我一回家就看到你留的字條,你還真跑到這里來了。你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了是不是?”

        “小師弟!”那人驚喜地喊道。林芳行這才知道,原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柳先生。

        林清平語氣淡漠:“大師兄。我們還有事,先告辭了。”語畢,他拉起林芳行就走。

        柳先生獨自留在原地,看著二人離去的背影,長長地嘆氣:“這么多年了,還是這么倔強?!?/p>

        第五章 十八歲了,別后悔就行。

        林清平和林芳行一回去,林清平就和林芳行吵了一架。林清平罵他跟娼婦之女來往,他便開始替莊生曉鳴不平,這是他人生中頭一次對林清平進行反抗。

        但這在林清平看來,不過是莊生曉將自家兒子帶壞的又一標志而已。那一夜,林家爭吵的聲響震天動地,林家父子一夜無眠,隔壁的莊生曉也一夜無眠。

        天剛亮的時候,莊生曉打了個盹,卻又很快就驚醒。她夢到林芳行不留一字就離開,他在夢里乘了艘小船,艄公是林清平,她一路追到渡口,卻被忽然而起的大霧困住了。她叫了好久好久的“芳行”,都無人應(yīng)答,等到霧氣散盡之后,江面一片平靜,那遠遠駛?cè)サ谋庵蹪u漸凝成了一個模糊至極的小點……

        夢里的絕望還縈繞在心頭,莊生曉急急忙忙搭梯子,爬上墻頭,恰好看到林清平匆匆走出大門的身影,林芳行坐在門口,有氣無力,一臉頹敗。

        “芳行?!彼÷晢舅?,“你還好嗎?”

        一直僵硬著的林芳行終于抬頭向她看去:“我不好,生曉,一點也不好。”

        “我爸他,要搬家?!彼蛔忠活D,喉頭帶有哽咽之聲。

        莊生曉抿著嘴不說話,她知道林芳行這一走,可能他們這輩子都見不到了。許久之后,她開始爬下梯子,從屋里拿出一張字條,揉成團,扔向林芳行。

        “芳行,你們走后,柳先生私下里把他的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給了我。他說,你要是想拜師的話,隨時都可以去找他?!?/p>

        林芳行有些猶豫:“這樣可以嗎……”

        “芳行,你和我不一樣,你清清白白、干干凈凈,我希望你可以趁著青春年華,盡情地去做你喜歡的事情。更何況,你彈得那樣好,你彈奏的琵琶曲值得被更多的人聆聽。芳行,總有一天,你會發(fā)光發(fā)亮的。”

        回到家,莊生曉就開始等著莊映回來,她覺得無論如何,去南京這件事,都有必要讓母親知道。但她從傍晚等到深夜,都等不到莊映。

        她其實清楚莊映總是白天休息、夜晚出門的原因是什么,從很小的時候就清楚了。她也不明白該怎么形容自己對莊映的感情。愛,談不上,莊映除了給她一口飯吃,再無其他的關(guān)心,兩個人最長可以一個月都不說話;恨,也談不上,莊映從未打她罵她,莊映唯一一次情緒失控是醉酒之后捧著她的臉咒罵一個男人的名字。

        好不容易等到莊映回來,莊生曉有些生硬地開口:“我想去南京?!?/p>

        “和誰去,隔壁的林家小子嗎?”莊映脫了鞋。

        “嗯?!?/p>

        莊映看也不看她,仿佛在問一個陌生人:“你今年多少歲?”

        “十八。”

        “哦,那你去吧?!?/p>

        莊映問都不問她準備去做什么,要去多久才回來,也不叮囑她女孩子在外行走要注意哪些……她忽然有些累了,她坐在沙發(fā)上,慢慢抱膝蜷縮成一小團。她聽說嬰兒在母親的子宮里就是以這樣的一個姿勢存活著。她忍不住流下眼淚,怎么會這樣呢,不是說母親和女兒是最親密的人嗎。

        怎么會這樣呢,她的嘆息散在寂靜的夜里。

        良久,莊映臥室的門被打開了,她的聲音輕飄飄地傳出來:“十八歲了,別后悔就行?!?/p>

        第六章 你們信嗎?

        “我以前的名字是不是很俗氣?”莊蝶笑著問我們。

        我連連否認。當時莊蝶離開靈堂后,我和紀景聞就跟了上去,想到從前采訪過林家父子,便借此上去和莊蝶搭話。沒想到,她倒對我們從前采訪林家父子的經(jīng)歷很感興趣,一路聊下來,就給我們講了她這些不為人知的往事。

        “后來呢?”我繼續(xù)追問。

        “我們?nèi)チ四暇闪肆壬母咄?,我們一起度過了一段甜蜜的時光,再然后我去拍電影,我們聚少離多,就漸行漸遠、分道揚鑣了……”她垂眸,一雙眼像沾了霧氣,仿佛未曾老去。

        我感嘆,真美啊,不愧是從前艷絕一時的美人莊蝶。

        忽然,她話鋒一轉(zhuǎn):“你們信嗎?”

        “什么?”

        “信我說的話,我和林芳行都來了南京,然后分道揚鑣。”

        紀景聞想了想,回答道:“我信。”

        “我信你們漸行漸遠,分道揚鑣?!?/p>

        第七章 我想對你做,春天對櫻桃樹做的事情。

        那時候,莊生曉和林芳行買好了去南京的票,他們滿懷壯志,要為自己的未來創(chuàng)造光輝。

        兩人在天沒亮的時候,就從家里出發(fā),為的就是避開林清平,等到了火車站的時候,已經(jīng)是破曉了。他們不敢坐著,也不敢站在顯眼的地方。

        總算是熬到上火車,兩個人趕緊急匆匆地上了車,卻不想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生生擠出一名男子來。

        “林芳行,你給我滾下來?!绷智迤诫p手握緊抵在門口前,拼了命一樣,堵在那里不準后面的人進去,“不跟我回去,你就是不認我這個爹了。”

        林芳行皺著眉頭,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有多偏執(zhí),父親既然追到這里來了,就是真的不肯放他走了。他站起來,想走出去看看,想到身邊的莊生曉,又猶豫了。

        窗外的林清平從車門口走開了,乘客稀稀拉拉地走進去,擋住了林芳行往外走的路。

        “好,是你不認我的!你不認我,我今天就死在這里給你看!”

        有安保過來拉林清平,他卻跑得極快,直直地沖向鐵軌。林芳行看了一眼莊生曉,咬咬牙紅著眼睛說了句:“生曉,我對不住你?!?/p>

        林芳行撥開人群,朝林清平走去。

        就像她做的那個夢一樣,她在他身后喊了好久的“芳行”,卻始終都無人應(yīng)答。

        火車很快就嗚嗚開走了,她不知道林芳行有沒有往火車的這個方向看,如果看了的話,大概就像她夢里那葉扁舟一樣,漸漸在視線里凝成一個模糊的小黑點……

        “我剛出道那會兒,日子很艱難的,沒有學歷,做過服務(wù)員,手被洗碗水泡得蛻皮,也做過絲廠的女工,日日穿針引線,把眼睛都熬要瞎了。絲廠后來倒了,我就去商場里做售貨員,太幸運了,竟然能被星探挖掘。第一次踏入南京電影制片廠時,我覺得那簡直像是一場夢……”

        這是后來莊生曉拿了新人獎后的一個采訪片段。

        她二十歲時,內(nèi)地的娛樂產(chǎn)業(yè)處在發(fā)展的初期,需要不斷扶持新人,而橫空出世的她,在時勢的東風下成為影視圈里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但她忽然接到莊映病危的電話,莊映執(zhí)拗,不愿離開故土去治病,她不得已放下一切通告,暫時回到家鄉(xiāng)。

        莊映時醒時眠,她睡著了的時候,莊生曉就回家去收拾東西。

        這些年,莊映把家里都收拾得很好,一切仿佛和她離去前并無差別,唯有院中的那棵櫻桃樹,好像高了不少。

        她立在樹下,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了結(jié)櫻桃果的季節(jié),抬頭也只有滿目的綠意。她想起好早以前,就是在這棵樹下,她教一個男孩子念詩。

        “今日我們學點新鮮的如何?我教你念外國翻譯過來的詩?!笔藲q的莊生曉眼里閃著笑意,看著眼前的青蔥少年,湊在他的耳邊輕聲說,“我想對你做,春天對櫻桃樹做的事情?!?/p>

        因她靠得極近,他的耳朵有些泛紅,說話也不太利索:“這是誰的詩?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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