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發(fā)
我們的手,將我們作為弱者的形象
固定在一張又一張白紙上
——寫作。
在他人的哭聲中站定
內心逼迫我們看見、聽見的
我們全都看見了,聽見了
抑郁,在幾乎每一點上惡化著——霧順著
粗礪樹干和
呆滯的高壓鐵塔向四周彌散
霧中的鳥鳴凌厲,此起彼伏,正從我們體內
取走一些東西。
我們的枯竭像臟口袋一樣敞開著
仿佛從中,仍可掏出更多。
我們身上埋著更多的弱者
詩需要,偏僻而堅定的土壤。
我們沒有找到這塊土壤
我曾蒙受的羞辱。那些扭曲的人,或事
時?;氐轿倚睦铩O衽柚形幢M的炭火復明
但不再有一個我,感到燒灼——
這些年我在退縮
仿佛我的多產,也是一種退縮。
像陰影為強光所驅逐
退縮,一直到我曾經難以隱身的
那些羞辱之中。
依然可以在那兒坐下,走動,醒來。
當我醒來,覺得
……它平靜的利爪仍踩在我臉上
受辱依然可以成為,我詩句的一個源頭
而我不必再急于否認
……當它重來。窗外的
小雨中梨花盡白
仿佛這個神秘時刻
可以一直持續(xù)到
我們真正垂亡之時
而早已湮滅的那些日子,那復雜的遠行中
我未曾拋棄過任何一件笨重而陰郁的行李
鳥鳴四起如亂石泉涌。
有的鳥鳴像丟失了什么。
聽覺的、嗅覺的、觸覺的、
味覺的鳥鳴在
我不同器官上
觸碰著未知物。
花香透窗而入,以顆粒連接著顆粒的形式。
我看不見那些鳥,
但我觸碰到那丟失。
射入窗簾的光線在
鳥鳴和
花香上搭建出鉆石般多棱的通靈結構——
我閉著眼,覺得此生仍有望從
安靜中抵達
絕對的安靜,
并在那里完成世上最偉大的征服:
以詞語,去說出
窗臺上這
一枝黃花
從一到二的寫作中我
掙扎太久了,
從零到一的寫作還未到來。
世上任何一件東西,一片爛菜葉
一只廢紙簍都足以
讓我凝神。
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世界,
但這個世界是可悲的。
磨損,還余四座城門。
每日背著椅子和前一天剩下的我
慢慢,向前走著。那合乎自然的
喪失之美還未到來……
自古的燕子仿佛是
同一只。在自身劃下的
線條中她們轉瞬即逝
那些線條消失
卻并不渙散
正如我們所失去的
在杳不可知的某處
也依然滾燙而完整
檐下她搬來的春泥
閃著失傳金屬光澤
當燕子在
凌亂的線條中訴說
我們也在訴說,但彼此都
無力將這訴說
送入對方心里
我想起深夜書架上那無盡的
名字。一個個
正因孤立無援
才又如此密集
在那些書中,燕子哭過嗎
多年前我也曾
這樣問過你
而哭聲,曾塑造了我們
我沿锃亮的鐵路線由皖入川
一路上閉著眼,聽粗大雨點
砸著窗玻璃的重力。時光
在鋼鐵中緩緩擴散出漣漪
此時此器無以言傳
仿佛仍在我超穩(wěn)定結構的書房里
聽著夜間鳥鳴從四壁
一絲絲滲透進來
這一聲和那一聲
之間,恍惚隔著無數個世紀
想想李白當年,由川入皖穿透的
是峭壁猿鳴和江面的漩渦
而此刻,狀如槍膛的高鐵在
隧洞里隨我撲入一個接
一個明滅多變的時空
時速六百里足以讓蝴蝶的孤獨
退回一只繭的孤獨
這一路我丟失墻壁無限
我丟失的鳥鳴從皖南幻影般小山隼
到蜀道艱深的白頭翁
這些年我最痛苦的一次喪失是
在五道口一條陋巷里
我看見那個我從椅子上站起來了
慢慢走過來了
兩個人臉挨臉坐著
在兩個容器里。窗玻璃這邊我
打著盹。那邊的我在明暗
不定風馳電掣的丟失中
鐘聲撫摸了室內每一
物體后才會緩緩離開
我低埋如墻角之蟻螻
翅膀的震顫咬合著黃銅的震顫
偶爾到達同一的節(jié)律
有時我看著八大畫下的
那些枯枝,那些鳥
我愿意被這些鳥抓住的愈少愈好
我愿意鐘聲的治療愈少愈好
鐘聲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
往何處去
它的單一和震顫,讓我忘不掉
我對這個世界陰鷙般的愛為何
總是難以趨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