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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市井珍饈(八)

        2018-11-02 10:15:30岑小沐
        飛魔幻B 2018年4期

        岑小沐

        ……什么?!孤一下子跳了起來,瞪大了眼睛揪住他胸前的衣衫,抵近他,問道:“瞿讓,你說什么?林丞有一個孫女?他什么時候娶的親,孤怎么不知道?不是終身未娶嗎?”

        林丞早年得皇祖父賞識,一心撲在國事上,從不近女色,也未曾聽說他娶親。那時民風尚且淳樸,竟無人將他此舉同愛慕孤的皇祖父稍作聯(lián)想,等孤大了之后常常以此腦補為趣??肾淖尙F(xiàn)在居然告訴孤,他還有個孫女?!

        瞿讓將查到的來龍去脈說與孤聽:林丞未曾參加科舉之前,曾有過一門親事,據(jù)說同那娘子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早早就成了婚。只不過,他這人古怪,高中之后也不言起舉家搬至京城府邸一事,任由妻小在老家過著清貧的日子。

        也怪不得他如此不齒國舅大斂其財?shù)男袨榱恕?/p>

        如此說來,孤那時以小人之心去揣度他同皇祖父的關系,真是不應該??!

        但孤瞬間又想到一件事,以他當時同皇祖父、父皇那樣親近的關系,如何突然就讓國舅出頭了?他權傾朝野時又為何不將妻小接至身邊?前些年,他還因九十高齡過世的老父回鄉(xiāng)丁憂了一陣,再后來就總借口身子不適,也不來上朝了。事情總是不能單獨看的,前因后果一串……我總覺得他和父皇之間是不是有什么小秘密?就像父皇同楊公一樣?

        孤將這些疑問暫且壓住,抬頭看著瞿讓:“他既然有孫女,為何一直不說?”

        瞿讓嘲諷地一笑,回道:“什么好地方?”

        也真是讓孤無言以對?;蕦m不是好地方,若不是生在這深宮之中,孤也不樂意當這個官家。林丞舍不得送他孫女進宮來,也不忍見孤被逼至絕路,因此才看在往昔與皇祖父、父皇的份上,盡心輔佐孤、提醒孤。他愿意這樣做實乃情分,并非本分,孤得領情,不能反過來對他咄咄相逼。

        “下策?!宾淖屢姷焦碌谋砬?,差不多也猜到了孤的心思,但他還是執(zhí)著地將話說完,“情急時也得用?!?/p>

        孤勾起嘴角,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所以,孤如今真的只能這般無恥,去利用和要挾一個對孤忠心耿耿的老臣了嗎?”

        “大行不顧細謹?!?/p>

        話是這么說,孤最終還是嘆著氣搖了搖頭:“這件事需從長計議?!?/p>

        瞿讓還想說什么,孤一記眼神掃過去,語氣變得嚴厲起來:“夠了!即便是要逼,也總要循序漸進。你是要孤現(xiàn)在、立刻、馬上就殺去林府,直接下旨讓他孫女兒入宮嗎?”

        孤素來一副吊兒郎當、玩世不恭的模樣,可當真動起氣來,怕也沒那么容易對付過去。瞿讓雖然表現(xiàn)得不太怕孤,可他骨子里比誰都記得清楚:孤是君、他是臣,君要臣死百次,臣就不敢在第九十九次的時候撐不住真死了。所以,當孤語氣嚴厲起來之后,他也就老實地閉了嘴,然后翻窗出去了。

        無論是歷經(jīng)三朝還是兩朝的,跟孤相比都是老資格了,林丞貴在真心,賈敘之功在抗衡,國舅……國舅是一朵奇葩,他只要錢,可以為了錢同全天下抗衡,臉都不要了,還要什么真心?不過,想要得多的人做事反而容易有掣肘,這也要顧慮、那也要考量,到最后最佳時機已經(jīng)過了,再后悔也來不及。

        所以,瞿讓其實真的不用擔心的——若是孤不知道便罷了,可現(xiàn)在孤已經(jīng)知道林丞有個孫女了,自江南旱災一案,不管是他自愿參戰(zhàn),還是孤請君入甕,總之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獨善其身了。孤大婚勢在必行,他的孫女又是最佳人選,這輩子就算孤對不住他吧,待時機成熟,他愿意也得把人送進來,不愿意也得把人送進來。孤……讓瞿讓好好待她也就是了。有孤在一日,他孫女永遠是后宮之主,地位無人撼動。

        楊子令在來信中問起孤的生辰,說是上次他生辰時得了孤一個香囊,總要投桃報李才是。這信讓孤犯了難,若是實話實說,到時候官家壽辰、普天同慶,少不得要穿幫,可若是騙他……恐怕就要扯無數(shù)次謊,來圓這一個謊了。孤雖然臉皮厚,可孤還懶啊,說謊圓謊這種事不適合孤。

        瞿讓見孤望著這封信發(fā)了好一會兒愣,就嗤笑一聲,道:“回信?”

        “不知道怎么回?!惫乱皇謸沃槪皇謱⑿拍迷谑掷锵估@圈兒,“你說楊子令這么聰明,是不是早就猜到孤的身份了?”

        “娘子?!?/p>

        “哦,對,他知道孤是娘子,”孤撇撇嘴,“他就是再聰明也想不到,當今官家會是女兒身啊。瞿讓你說,孤這信要怎么回?”

        “不回?!宾淖尨┑煤瘢止脟缹?,站這一小會兒后背都濕透了。

        孤看著他直皺眉:“你成日裹這么嚴實做什么?反正都被國舅親自抓到過了,就算再有人闖進來,你只要遮住臉,也沒人敢捏著你的下巴看啊?!?/p>

        瞿讓不理孤,還是站得筆直。

        孤放松了身子趴在桌上:“今兒早朝孤見著林丞,都不敢直視他的眼睛,總覺得對不住他?!?/p>

        但事實上,林丞既然已經(jīng)決心重返朝廷,就證明他早已做好一切準備。他的孫女,孤想要他會送來,孤不想要他也會送來——在國事面前,無論是他還是他孫女兒,甚至是孤的個人得失都微不足道。

        瞿讓輕聲道:“值得的?!?/p>

        “雖說林丞的孫女入宮是勢在必行的事兒,可孤從不認為她的命運就該如此?!惫庐吘挂彩悄镒由?,說起這件事多少還是覺得對那個未曾謀面的小娘子有些愧疚,“孤是生在皇家沒有辦法,她并沒做錯什么……”

        “母儀天下,實乃幸事?!?/p>

        “君臨天下也當是幸事啊,可瞿讓你看看孤,你覺得孤幸運嗎?”

        他這會兒終于發(fā)現(xiàn)孤案前的枇杷釀了,上前一步就聞到了孤身上清冽的酒香。

        “醉了。”他將酒壺拿走,換了碗酸梅湯來,“醒醒酒?!?/p>

        “孤沒醉!”孤大喇喇地仰倒在椅背上,“你看看孤,哪個芳齡二八的小娘子日日都在操勞國事?其實孤有時候想啊……嗝?!惫麓蛄藗€酒嗝,還堅持將話說完,“孤有時候想啊,其實就讓國舅將孤架空了又如何?這泱泱大國,誰做主不是一樣嗎?”

        “不一樣?!?/p>

        “哪里不一樣?”孤生氣了,一拍桌子道,“若是孤天生就性格頑劣,就是扶不起的阿斗,那又要如何?”

        “天下易主,宋氏淪為階下囚。”

        “天下易主……”孤哈哈大笑起來,“這天下本就是我宋氏從他哥舒氏手中奪來的江山,如今便就還回去,又如何?”

        “生靈涂炭,血流成河?!宾淖層l(fā)冷靜起來,回答孤步步緊逼的問題也從容淡定,“高祖仁德,從哥舒氏暴政下揭竿而起,登基后仍封哥舒氏為永安侯,享世襲爵位。官家可曾想過,若有一日國舅將你趕下龍椅,宋氏一族是否也能有這般待遇?”

        孤聽著他口中的假設,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不會,一定不會。國舅對他哥舒氏族人尚且不留余地,更何況孤一個同他原本就沒有血脈之親的所謂外甥?

        瞿讓一輩子同孤說的話都沒有這一日多,最開始他堅持孤喝醉了,孤卻堅持自己沒有喝醉,最后他也只能跟著孤一遍遍地重復:“沒喝醉。”

        喝醉的人通常都不會承認自己喝醉了,可醒酒湯又有何用?它喚不醒一個裝醉的人。

        孤在這龍椅上坐了這么多年,同國舅斗智斗勇是常態(tài),安撫賈敘之之流也是孤應當做的??蛇@所有一切都是為了天下百姓,孤是在做自我犧牲,就憑著這股孤勇,也一直闖到了今日。

        現(xiàn)在不一樣,現(xiàn)在孤不是在犧牲自己,孤要用對一個娘子而言最重要的終身大事,去將她拉入這火坑。即便已成定局,即便她祖父現(xiàn)在還在猶豫,即便眼下還沒到那萬不得已的時刻,可孤實在太清楚這即將入火坑是個什么滋味兒了……孤當年不就是這樣被推上皇位的嗎?

        瞿讓挺理解孤的苦悶與惆悵,然而他也沒有更好地解決法子,只能同孤一起喝起酒來,一遍遍安慰孤,這些都是沒法子的事。最后,他連自己都拿出來舉例:若是能選擇,他又怎么會來到孤的身邊,成為孤的替身?

        一夜醉話。

        林丞忍到了第三日,最終還是來找孤表明態(tài)度:“老臣唐突,其實老臣膝下……有一孫女,年方二七,與官家年歲相近?!?/p>

        孤已經(jīng)過了最初厭惡自己、厭惡這件事的階段,心情也調整得差不多了,這時候就溫和地問他:“愛卿可還看得上孤這孫女婿?”

        林丞在孤面前跪了下來,整個人都有些發(fā)抖,看得孤在心里嘆了口氣,親自下去將他攙了起來:“林大人,有時候孤會覺得稱您為愛卿是在折煞您,您歷經(jīng)三朝,看過的事比孤經(jīng)歷過的都多,這次,說實話,孤其實并不想將您孫女兒牽扯進來。”

        “官家這話才是折煞老臣,”林丞不再哆嗦了,反手將孤的胳膊緊緊抓住,“老臣為官家死而后已!”

        “可是您孫女兒……”

        “那是她的造化。”

        至此,孤終于無話可說,只得在他抓住孤的手背上輕輕拍了拍:“您放心,我會好好待她?!?/p>

        這是第一次,孤沒有在大臣面前自稱“孤”。

        他走后瞿讓才從梁上下來,孤看著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半晌后,他主動開口道:“我替你做到。”

        ——“您放心,我會好好待她?!?/p>

        可這句對林丞的承諾。孤根本不可能做到——為了保證他的孫女兒永遠不會發(fā)現(xiàn)孤的秘密,在她面前出現(xiàn)的,永遠都不會是孤。

        ——“我替你做到?!?/p>

        瞿讓太明白我沒說出口也沒法兒說出口的愧疚和難過,他告訴我,他會替我做到。

        我不是不感動。

        父皇將這大晉國交給孤的時候,孤年紀還小,不懂肩上的重擔和責任,只覺得這個國家實在是太令人失望了。祖輩辛苦打下的江山被這些人折騰得不像樣子,后宮中人人爾虞我詐,我母妃就是死于這樣的爾虞我詐;前朝各個兒都拉幫結派、勾心斗角,人人都只顧自己,從沒有人顧及過百姓的死活,看著實在沒一個好人。

        可大了之后,孤的想法發(fā)生了變化,無論好還是壞,無論熱愛還是厭惡,這都是孤的國。

        瞿讓給了孤一個安慰的擁抱,孤沒什么表情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背:“行了,你再這樣孤要懷疑你也是個小娘子了?!?/p>

        “……”

        隱衛(wèi)已經(jīng)許久不曾傳楊子令的密函過來,孤不知道他查河道之事查得如何了。瞿讓沒有權限從隱衛(wèi)那兒替孤把密函拿來,可他替孤帶來了楊子令給言頌寫的信,然而孤眼下并沒有心情去看。

        瞿讓自那次同孤一起喝多了酒后,就再也不碰酒了,非但自己不碰,也不讓孤碰。他見孤將楊子令的信接過去后隨意地擱在了案前,忍不住來回踱了幾步。孤看得有些發(fā)笑:“你干什么???”

        前陣子孤因為林丞孫女兒入宮一事情緒有些低落,瞿讓也跟著不敢像平日里那樣隨意,說話做事都小心翼翼的?,F(xiàn)在突然見到孤笑起來,他還有點不適應,居然結巴了一下:“不、不干什么?!?/p>

        “楊子令的信這時候送來,不會是什么要緊事,”孤將那信重新拿起來,捏在指尖玩兒,“有要緊事他會送密函來?!?/p>

        瞿讓露出一種“這么冷靜,一點兒也不像阿沅”的神情來,孤問他:“你見過林丞那孫女兒嗎?”

        “……不曾見過?!?/p>

        “看林丞這相貌、這性格,總感覺他孫女兒……”孤欲言又止的,“不過總不可能比賈有貌差就是了。”

        說完這話,燭光閃了閃,小黃門們在外頭的窸窣聲在這安靜中被放大,孤的眼前,瞿讓的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余光中影子被拉得又細又長。

        孤托著腮看他,問:“你后悔嗎?”

        瞿讓竟然笑起來,反問道:“你后悔嗎?”

        孤和他相視而笑。是啊,孤被推上這皇位,他被安排來當孤的替身,他沒得選,孤也沒有。孤到了歲數(shù),必須大婚,大婚之夜,他必須上,孤沒得選,他也沒有。既沒得選,又何必問?

        自孤收到楊子令的密函得知泥沙淤積一事后,一直命人暗中調查,可浚河清淤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京城東南汴河下水門至應天府段岸闊淺漫,水澀而淤,要想肅清水污染,就得從源頭開始抓起。

        這幾日朝政上商討之事了不得要被孤往水污染上引,楊子令在密函中給孤分析了一下形勢,言道沿岸置木束狹河身,加速水流,可減緩淤積。道理就是這么道理,但這道理不能孤親自去點,朝堂之上得有人替孤將這話給說出來。

        孤萬萬沒想到,這個替孤將話挑明說出來的人,竟然是賈敘之。

        國舅對于這種局面很是淡定,任朝臣們分成各種派系、如何辯證,他從始至終非常從容地一言不發(fā)。甚至在孤下令命人固護汴堤,并遣軍士日夜巡護汴堤定為常制時,他還出來提醒道,要沙盡至土為限,以大錐試堤之虛實,臨河岸筑短墻為限隔,以防人馬跌落,沿堤植柳以固護堤腳。

        事情推進得意外順利,孤命人在汴河沿線開減水河,置閘控制,以備泄減漲水,所有工程盡歸提舉汴河排岸司管理。這可就相當于直接奪了國舅的實權,而且還沒有打招呼。

        國舅也沒有多說什么。

        孤見事情進展得如此順利,就忍不住得寸進尺地干脆又提拔了大批新人入朝為官,任職排岸司。

        國舅依然沒有多說什么。

        孤如此不客氣,國舅又是靜觀其變的態(tài)度,一時間國舅黨也收斂了許多。不過,瞿讓告訴孤,如此舉動的直觀后果是,朝中各派眾臣都開始惶惶不安起來。

        很好很好,他們都不安,孤就安心多了。

        事情都在有條不紊地推進,孤心情一好,就出宮同楊子令見了一面,還是在福瑞樓,還是在二樓雅間。潮哥兒這次當然還是跟著來的,但舉止言行較之從前卻規(guī)矩了許多。楊子令還是搖著扇子,看著比潮哥兒更像個小娘子,坐下時的動作看得人眼睛都忍不住瞇起來了。

        潮哥兒眼眶有點兒紅,上來倒茶的時候很是委屈:“娘子,公子要娶旁人了?!?/p>

        我挑眉望向楊子令,他十分坦蕩地回視過來:“這可是又胡說了,我和曾說過要娶旁人?”

        “昨日公子會客時潮哥兒可都聽見了,”潮哥兒說著還吸了吸鼻子,“那位大人看中了公子,要公子當他的乘龍快婿,公子也沒拒絕?!?/p>

        我要笑不笑地看著楊子令,他也依然坦蕩地繼續(xù)看著我:“但也沒答應,不是嗎?”

        這招以退為進用得可不算高明啊,我屈起手指在桌面上敲啊敲的,故意說:“那你可得好好想想,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p>

        “不怕,”他也要笑不笑起來,“不是還有你呢嗎?!?/p>

        我知道潮哥兒肯定又是在配合他演戲誆我呢,雖然我不知道楊子令為何對成親一事如此執(zhí)著,但站在官家的立場,覺得一個細作過早成親并不是一件壞事,至少……也可以讓他有一個掣肘。

        但我怎么會讓自己成為那個掣肘?

        所以,話題必須繞過去:“你們最近都在忙什么呢?”

        潮哥兒很自然地接嘴答道:“替娘子多預備些來癸水時要用的草木灰。”

        我頓時無語:“……”

        話題再次被終結,楊子令替我斟了一杯酒,道:“近來朝中形勢緊張,你不是一直勸我入仕嗎?想來不替你掙個誥命夫人,怕是也沒那么容易抱得美人歸?!?/p>

        我聽出這話里的門道,急急問:“怎么,你是打算入朝為官了?”

        楊子令搖起扇子,悠然道:“是否如你所愿?”

        方才潮哥兒說昨日有位大人在楊府同他見了面,還有意招他為乘龍快婿,看來楊子令的本事真是不容小覷。我瞇起眼睛來看了他一會兒,最后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道:“確實……如我所愿。”

        潮哥兒磨磨蹭蹭了半天,最后看我和楊子令都沒開口的意思,就很自覺地退出去了。

        她出去之后,楊子令才一把將折扇收起來,朝我的方向略靠了靠,問:“近來可好?”

        “不及你好,”我自以為語氣十分隨意,并沒有流露出半分其他的意思,“也就這樣?!?/p>

        但不知道他又領會到哪一層他自以為的深意了,看著我笑得有些莫名其妙,開口說的卻是:“我不會去給哪位大人做女婿,你知道的,就等你點頭。”

        我這頭怕也不是輕易能點的,于是只能干笑兩聲道:“啊,今天咱們吃什么?”

        福瑞樓的廚子都知道我的口味了,照著楊子令的做法做了好幾樣菜送上來,可我嘗著到底還是差了點什么,隨意挑了兩筷子就不吃了。

        楊子令伸手替我斟酒:“阿沅,即便不能即刻成親,你也沒必要同我這樣拘謹?!?/p>

        “沒同你拘謹啊?!蔽叶似鹁票透闪?,結果根本不是平日里喝的枇杷釀,被辣得眼淚都要出來了,還吐著舌頭同他分辯,“說真的,你還是入朝為官比較好,就你這性子,真當人家的乘龍快婿,不把別人憋屈死,你自己就得受不了?!?/p>

        楊子令揮著扇子,一派風流:“潮哥兒胡鬧,不過是看你久不肯點頭,幫著推推你罷了,這話你真信?”

        “我可不是信她的話,”那酒勁兒還沒過,我壓住那股辛辣酒氣沒好氣地瞥他一眼,“就你這模樣,被哪家小娘子看上,真是再正常不過了?!?/p>

        “這話聽得可真酸,”楊子令收起扇子,見我的表情就用扇頭輕輕點了點我的腦袋,“以后喝酒不要這么急,知道嗎?”

        我一把揮開他的扇子:“你可拉倒吧,你看著比我嬌弱多了!”

        楊子令笑起來:“還是小孩子脾氣。”

        我同他鬧了這么半天,連日來因為大婚一事壓抑的情緒總算舒緩了些。楊子令發(fā)現(xiàn)我心情有所好轉,也不說話,就這樣默默看著我。

        不得不說,他的那雙眼睛簡直會說話,仿佛能從里頭伸出個指頭來,直將你勾進去才算完。我盯著他看了半晌,最后忍不住低聲嘆了口氣,喃喃自語了一番,又自嘲地搖了搖頭。

        “說什么?”

        他往我坐的方向靠近了些,接著我就毫無征兆地抬起胳膊,直接將他的頭往里一勾,輕聲回答他:“我說……有點想親你了?!?/p>

        下一瞬,我直接吻上了他的唇。

        第三章 乞巧果藏蹊蹺心

        上次出宮去,我對著楊子令一個沒忍住,親到最后回宮的時候見到瞿讓,眼睛還綠油油的,被瞿讓抓住好一番教導。最后,他問我這又是怎么了的時候,我大喇喇地將腿蹺起來擱在書桌上,擺出一副紈绔子弟的模樣,吊兒郎當?shù)鼗亓艘痪洌骸鞍l(fā)春哪!”

        瞿讓頓時無言以對:“……”

        一轉眼就到了七月初七,民間都興乞巧,照理說我一個年方二八的妙齡小娘子,也應當去乞乞巧的,可宮里不可能給我這個機會,于是我琢磨著偷溜出宮去。

        瞿讓很看不起我:“為乞巧?”

        偷溜出宮自然不為乞巧,我拍著瞿讓的肩說:“少年,你知道得太多了!”

        這天夜里我比楊子令先到,他來的時候我站在原地望過去,只覺得人在風中飄,比景更好看啊,忍不住托著下巴欣賞了一番。待到走近,楊子令還特意選了一個角度供我再仔細看,最后把我逗樂了,一拳捶在他胸口上,笑著罵道:“怎么這么討厭啊你!”

        楊子令只是含笑看著我,欺身過來拉住我的手。我意思著掙扎了一下,他就加大了力度把我的手緊緊抓住,竟然又照著最初我們相識時的老路,將我從后門帶進了楊府。

        當我再次坐在這個熟悉的小院中,看著他給我煮面的樣子,由衷地感慨道:“真是歲月如箭、時光如梭啊……”

        這時正在燒水的楊子令聞言回頭噙著笑看了我一眼,我就坐不住了,趕緊挪到他身邊去。楊子令本來也不大會做飯,被我擋著路,各種手忙腳亂,最后嘆著氣將我牽到圓桌旁按在凳子上:“小祖宗,你就老實點兒吧!”

        真是好久沒有這樣暢快地吃過一碗面了,我居然吃得連湯都不剩。楊子令還是那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輕搖紙扇,嘴角勾出一個小小的弧度,雙眼里恨不得伸出兩只小手來將我的魂都勾進去。

        就在這良辰美景的好氣氛中,我突然想起來此番出宮的正經(jīng)事。楊子令這樣在暗處替我做事已經(jīng)太久了,也該是時候給他一個身份,讓他好在明處也能為孤出一份力了。

        于是,我開口準備說點什么來將話題引到科考上頭,沒想到他也同時開口了:“你……”

        然后兩個人就同時停下來,我笑起來:“你先說?!?/p>

        他也跟著笑起來:“還是你先說吧。”

        那我就不客氣了,直接問道:“先前你不是說打算入朝為官了嗎?我知道你門路多,多得是達官貴人心甘情愿為你引薦,但怎么說也不如參加科考,來得更名正言順一些。你覺得呢?”

        然后,我一抬頭,就看到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我頓時覺得這個時候談這種事確實有點煞風景……但已經(jīng)開始了,這時候不談下次又要千辛萬苦找時機,于是索性直截了當?shù)貑柕溃骸澳銓瓶加袔追职盐眨俊?/p>

        這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楊子令不笑的時候,不刻意讓你覺得他很柔弱的時候,表情居然也是可以很凜冽的。

        他表情有些僵硬了:“還有呢?”

        我也沒多想,繼續(xù)說道:“說起來這事兒也提過許多次了,如今這世道,你既然有能力,就應當早日入朝為官,不說為官家,總還是能為朝廷、為百姓出出力……”

        話沒說完就被他冷聲打斷:“你……就只有這些話想同我說?”

        他臉色看著不大好,但我從小也是不看人臉色的主,當下也垮了臉:“怎么,一說正事兒你就不高興了是吧?”

        “所以,你一直不肯答應讓我登門求親,就是因為我至今沒有功名在身?”楊子令的語氣簡直諷刺到了極點,“沒想到你也如此世俗?!?/p>

        我世俗?我嫌棄他沒有功名在身?我還沒嫌棄他是個見不得人的細作呢!

        這個人就是上不得臺面!我?guī)状稳崞疬@事兒,他都避而不正面回應,我一時氣急了,就口不擇言起來:“你就只知道空口說大話!之前說什么官家昏庸,奸臣當?shù)?,忠臣竟遭排擠,還說什么如此朝廷,不去也罷,其實你根本就是空有大志,就是草包一個!你根本就沒有能力為國效力!”

        楊子令氣極反笑:“好……好!既然如此,想必我楊府賤地,也不配貴人相踏,就不留客了?!?/p>

        他竟然還趕我走?我一下子從凳子上跳起來:“誰稀罕!”

        這次我從楊府后門沖出來,楊子令并沒有追。

        生平第一次同人拌嘴,原來是這樣的滋味。從小到大,除了見父皇需要賠小心之外,其他人見我都得跪著,我不敢同父皇拌嘴,旁人不敢同我拌嘴,長到十六歲,我才第一遭感受這樣心跳得極其不規(guī)律,頭腦發(fā)熱的滋味,巴不得立馬就倒回去把楊子令從府里拖出來打成豬頭!

        就這樣氣呼呼地走到了宮門口,沒想到正趕上侍衛(wèi)交接,我從側邊翻墻進去,一個腳滑差點摔下去,幸虧瞿讓在下頭等著,一揮胳膊將我撈住。我正沒地方發(fā)脾氣,一個鯉魚打挺翻過身來,一腳踹過去:“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嗎?知道什么叫男女授……”

        不等我說完,瞿讓一把捂住了我的嘴,直接將我拖進了寢殿。

        孤再一次坐在案前同瞿讓大眼瞪小眼。

        他平靜地看著我:“氣什么?”

        “同楊子令吵架了,心情不好?!?/p>

        他一副“你還挺老實”的表情。

        孤有些煩躁:“瞿讓,你有沒有過那種……一股氣憋著,不知道怎么發(fā)泄,恨不得把惹你生氣那人抓住來打一頓,但是……”

        話還沒說完,瞿讓就硬邦邦地吐出兩個字:“沒有。”

        “孤從前也沒有過,你說楊子令這人是不是挺不識抬舉的?”孤暴躁地抓了抓頭發(fā),“孤都已經(jīng)替他想好了,接下來仕途應該怎么走,孤連路都替他鋪平了,他到底在倔什么?倔得過孤嗎?”

        瞿讓并不想理孤,就這樣默不吭聲地看著孤發(fā)脾氣,到最后把他一早帶來的綠豆湯遞過來:“降降火。”

        “不吃!不吃不吃!”孤這會兒哪還有心思吃東西啊,趴在書桌上,把上頭擺著的一疊奏折“呼啦”一下掃在了地上,頭埋進雙臂間,還在發(fā)瘋,“我就不吃!”

        孤從小到大這樣任性的時候并不多,瞿讓不大會應付這樣的孤,只好說起了旁的事來試圖引開孤的注意力:“乞巧了嗎?”

        哈!怎么可能?吵架都沒時間了,誰還有工夫去乞巧!

        瞿讓變戲法兒似的從兜里掏出個什么東西,還用方帕包裹好了,隱隱飄散出些許香氣,孤看著他將方帕掀開,里頭圓圓糯糯的小丸子就這樣滾了出來。

        “這是什么?”

        “乞巧果,”瞿讓簡單地回答孤,然后遞過來,“嘗嘗?!?/p>

        孤對吃沒什么興趣,但這乞巧果是民間小娘子們都會做的,孤一時興起,捏了一顆在手里把玩,瞿讓估計是餓了,自己也拿了一個在手里吃起來。

        孤心里亂糟糟的,還在想著方才同楊子令吵架的事,就把乞巧果捏在手里轉著玩,嘴里還在問瞿讓:“你們男人成日里都在想什么?正常的難道不應該想著建功立業(yè)嗎?楊子令怎么一提科考就炸,他怎么這么奇葩啊?”

        瞿讓還在吃果子,沒空搭理孤,孤想到楊子令那時候陰沉著臉的表情就火大,手里一個沒控制住,乞巧果就被捏碎了,孤站起身來,拍拍手想抖干凈,結果一不留神發(fā)現(xiàn)渣渣里竟然……藏了張紙條?

        那張紙條展開來,上面只有四個字:民女有冤。

        孤一晚上如同亂麻的思緒,突然清晰了起來。你是官家,孤在心里告訴自己,你的子民有冤要訴,他們正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瞿讓手里剩下的半個果子也沒心情吃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孤。孤將紙條遞給他,他只粗粗掃了一眼就將紙條收了起來。

        這張紙條不可能傳得到一個久居深宮的官家手里,孤不可能讓旁人知道孤時常出宮這件事,瞿讓的身份也絕不能曝光,那么這張字條一旦讓人發(fā)現(xiàn),要如何解釋來源?

        瞿讓第一時間想到這些,所以這張字條不能留。但孤的想法和他不一樣,此事要想遮掩過去太簡單,可遮掩過去之后呢?孤的百姓還是有冤無處訴、狀告卻無門。

        “莫急,”瞿讓想得多,他先想到的是誰能做到通過他的手,將字條遞到孤的手里,“此事有疑?!?/p>

        孤的想法和他不一樣:“這件事不一定有你想得那么復雜,字條也許是隨機的,也可能不止這一個乞巧果里藏了字條,寫這字條之人也不一定是想讓孤看到,任何一個尚有愛民之心、正義之感的大人見到,也是一樣的?!?/p>

        說完,瞿讓便將剩下的幾個果子全都掰開,還真有幾個里頭藏了寫著同樣四個字的小紙條。

        孤朝他笑了笑:“孤說得沒錯吧,這只是個偶然事件,你偶然地想找?guī)讉€果子來哄孤高興,孤偶然地捏碎了這個果子,這張字條就偶然地傳到了孤的手中?!?/p>

        他就這樣同孤四目對望,最終孤終于笑不出來了:“可是,這件事卻不是偶然的,瞿讓,去查清楚到底是什么樣的冤情,已經(jīng)讓孤的子民需要用這樣無望的方式來伸冤!”

        瞿讓太了解孤了,孤一定程度上是非常護犢子的,比起為百姓主持公道要付出多大的代價,孤更在意的是到底被逼到了什么份上,孤的百姓才需要用這樣的方式來請愿。

        但光靠瞿讓怎么夠?孤這時候也顧不上還在置氣了,恢復了官家的立場,立即命隱衛(wèi)去通知了楊子令,讓他查清楚這件事。隱衛(wèi)領命翻墻而出,孤在案前緩緩坐下,一時間心緒有些復雜。

        上次醉酒,同瞿讓說的醉話,其實一直以來都壓在孤的心口——這十多年來,日日夜夜地壓著,已經(jīng)成了孤的一塊心病。

        我大晉國的高祖,當年本為云國驃騎大將軍,后因哥舒氏昏庸無道,率部下從哥舒氏暴政下揭竿而起,這才建立了大晉。借著醉酒,孤可以說,這天下本就是我宋氏從他哥舒氏手中奪來的,如今便就還回去也沒什么??汕逍阎?,孤當然知道,事實不可能是這樣。當年高祖登基后仍封哥舒氏為永安侯,享世襲爵位,仁德之名是留下了,可哥舒氏直至今日依然是我大晉最大的威脅也是不爭的事實——歷史不能重來,孤不能讓大晉真的斷送在孤的手里。

        從前父皇還在的時候,孤年紀小不懂事,竟當面問他,若是有一日國舅所作所為讓他不能忍了,會不會殺了他?這話問出來,我就被當時父皇身邊的老太監(jiān)不顧僭越地給捂住了嘴。事實上,父皇確實直到龍馭賓天都沒爆發(fā)出來,一直忍得很好。

        可國舅勢力日益壯大那時,父皇歲數(shù)已經(jīng)不小了,他的忍耐,并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孤這會兒才多大,即便是從現(xiàn)在開始忍起,國舅如今身體如此強健,天知道還得忍他多少年。孤自認為沒有父皇沉得住氣,怕是不能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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