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沃納·奧克斯林 Werner Oechslin 江嘉瑋 Jiang Jiawei
江嘉瑋 [以下簡稱為“J”]:奧克斯林教授,在這期關于瑞士建筑的專刊里,《建筑師》雜志委托我對您做一次專訪。您是藝術史出身,曾經(jīng)擔任過蘇黎世聯(lián)邦理工大學(ETH Zürich)建筑歷史理論研究所的所長,專長是歷史理論方面的研究。
自從您主持的圖書館基金會于1998年在瑞士小城艾爾西德倫(Einsiedeln)成立以來,您一直從事的基礎工作大致都有哪些?請問您能否就圖書館的資金來源、學術收藏與出版等方面來談談?
奧克斯林 [以下簡稱為“O”]:首先我想澄清,我在過去二十年里做的事情不僅僅是籌建一個圖書館。人們以為圖書館就是搜羅書籍、搜羅信息,甚至將全世界的資訊都匯聚一地。我現(xiàn)在要反駁這種觀點,因為圖書館的意義遠不止于此。我們力圖實現(xiàn)的是通過梳理而建立一種關于知識的秩序,這就是我常說的“知識的形式”(Form des Wissens)。這是一種清醒的認知,也就是為什么我們面對知識時需要有一種“經(jīng)營”(?konomie)[1]的態(tài)度。
J:這就是您曾經(jīng)說過的“知識秩序”(Wissensordnung)吧?
O:對,一座圖書館就該是這般模樣。它總會有自己清晰的秩序。它以明確的意圖從繁雜的信息中選取知識,作為其根基。這就是所謂的秩序。我舉個例子或許能解釋得更清楚。就像康德(Immanuel Kant)說的,這得想象為一座知識的宮殿(Wissensgeb?ude),至于如何建造這座宮殿,人們其實可以將它造得像混凝土建筑般冰冷,也可以讓它變得相當宜居。
J:康德曾經(jīng)用過“建構(gòu)術”(Architektonik)這樣的詞。
O:對,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Kritik der reinen Vernunft)中定義了“建構(gòu)術”,指的是“體系的藝術”(Kunst der Systeme)。我想說的是,圖書館就像是一座建筑,就算這座建筑的實體不存在,它還是能被理解為一座建筑。人們一直相信能將虛構(gòu)的東西可視化,作為“體系的藝術”的知識也就有可能被可視化,于是催生了圖書館。一座建筑總會有它的邊界,建筑師卻能夠?qū)⑺鼉?nèi)外翻轉(zhuǎn)。知識有特定的時空條件(Raum und Zeit),體現(xiàn)出人的本性。人類的想象總是超越現(xiàn)實的,在此當中,我們必須在時空條件中尋回知識的現(xiàn)實秩序。我們知道,人類的知識永遠都是有邊界的。盡管如此,人類依舊可以把握人生的有限性(Endlichkeit)。圖書館反映的就是這份使命。我從一開始籌建這個圖書館就堅信這一點。
J:明白了,您認為圖書館指向的終究是知識。下一個問題,我搜索過,教授您在過去幾十年里發(fā)表了海量的短篇論文和專著,涉及文藝復興、巴洛克、啟蒙時代、新古典主義、現(xiàn)代主義早期等廣闊的領域,您對這些領域的興趣從何而來?而您目前有沒有專注于哪類研究?
O:對,你能在我的圖書館主頁上搜到我一生發(fā)表的文獻總目錄,合起來估計有700多篇吧(笑)。在我看來,一個人不管做什么樣的研究,他一定能找到與前人做完的研究產(chǎn)生的關聯(lián),一定能找到與恢弘的知識秩序相匹配的人生。比如像“古典復興”這樣的話題,就一直不斷的出現(xiàn),它的背后總是存在一幅關于整體和部分的圖景(Bild von Ganze und Teile)。這里蘊藏的是人類最為廣闊的理解力(Verst?ndnis),能夠在這些看似截然不同的部分之間建立起某種同質(zhì)關系(Homogene)。盡管各個部分有其紛繁復雜的狀態(tài),人依舊能總結(jié)出共性的事物。這就是我們文化中的藝術(Kunst unserer Kultur)。當一個人能夠在一種文化語境里把握它的各種關系時,那么他的研究也自然而然會形成有益的秩序。
比如,在關于巴洛克的研究中,有所謂的“同形指稱”(Charakterismus)現(xiàn)象[2],也就是說,我們是可以構(gòu)建這種類比關系(Analogie)的。所有事物相互之間必然有關聯(lián),沒什么是已然存在的。
J:您認為研究關系是歷史研究的關鍵?
O:當人仔細觀察事物時,他自然就能更好地把握事物的關聯(lián)。我們知道,科學中存在兩樣東西:一方面是所謂的純粹“經(jīng)驗“(Reine Empirie)[3];另一方面是所謂的”簡化“(Reduktion)。那么,尤其當現(xiàn)代建筑宣稱自身是脫離歷史而重建了一切時,這其實是錯誤的表述,因為它企圖割裂自身與歷史的關聯(lián)。我們一定要能看到這些東西之間的關聯(lián)。
伽利略(Galileo)說過類似這樣的話:“事物之真理源于事實(Wirklichkeit)。”那么,我們肯定會問:人關于事實的經(jīng)驗都有哪些?人只要借助經(jīng)驗就可以蓋房子嗎?經(jīng)驗自身是不可能完成積累過程的,必須借助人的思考,所以也就出現(xiàn)了一個概念——“歸納”(Induktion)。這種思維方式讓人們能夠從不斷變化的事物上提取出規(guī)律。這里研究的就是關系。
總之,類比的工作就是要將事物的表象(Erscheinung)進行對比,否則難以理解事物。我就談這么多吧,這是一個開放的話題。
J:您的圖書館有一個標志(圖1),標志內(nèi)有一句拉丁文,寫著“理性之方法乃捷徑”(rationis modus brevis)。我在此先念一段話,這是我從您幾年前在慕尼黑理工大學(TU München)的講座里摘錄出來的。如下:“我們的圖書館已經(jīng)搜集了成千上萬冊書籍,而在這個過程的不同階段里我們同時摘錄了不少拉丁語句,作為圖書館的格言。有一句是這樣說的:‘理性之方法乃捷徑’(rationis modus brevis)。所謂的‘方法’(modus),指的是人做事情的方式;所謂的‘理性’(ratio),簡要而言指的是我們的知性能力。這些都像百科全書那樣有它自身的知識編目(學問秩序),如同其被展現(xiàn)的那樣,于我而言建筑即為此般模樣。所有的圖書館都會創(chuàng)立它自身的知識編目,最終目的都是為了管理書籍和知識?!?/p>
我想請您在這基礎上再展開談談這句拉丁文格言,并且再深入談談您認為圖書館應該如何善待知識。
O:你摘錄得很好,我覺得我想說的意思在字里行間已經(jīng)表達得很清楚了?!皉atio”指人所有可能的理性(Vernunft),在理性的范圍內(nèi)就存在概念(Begriff),從而形成方法。方法能夠讓人加快速度,進而抵達一個頂點。這就是為何我們將“rationis modus brevis“這句拉丁文放在一個三角形里,因為三角形有一個頂點,這隱喻了用理性的方法可以令我們對知識的運用達至頂峰。并且,你看這是一個瘦而高的三角形,它意味著越是理性、方法越好,速度也就越快;我們可不希望是一個矮而胖的三角形。若要追求這些,人們就得有一種“經(jīng)營”(?konomie)的態(tài)度。我上面提到過了。
圖1:沃納 · 奧克斯林圖書館的標志
J:非常精彩的補充解釋。鑒于您又提到了?konomie這個詞,請允許我再摘錄一段您在之前講座里說過的話:“圖書館的目的并不是要完整無缺地包羅知識,它只是進行梳理的機器。為此就出現(xiàn)了一個詞——“經(jīng)營”(?konomie)。它跟經(jīng)濟(Wirtschaft)有關嗎?其實,“經(jīng)營”與今天所謂的“經(jīng)濟”或“經(jīng)濟學”不是一個意思。有些詞總會慢慢變化,會形成邊界?!敖?jīng)營”最初與家政有關,在古希臘語里,“?kos”指的是家宅,“nomos”指的是規(guī)范化的形式。于是后來才有了可被記載的建筑師做法,在有限情況下因地制宜,使之恰當,使之適度。”
所以,您用的?konomie就是這個層面的意思吧?
O:對,這段話已經(jīng)說完我想說的重點了。再說一下,“理性之方法乃捷徑”這句話嘗試描述的是我們圖書館處理書籍和知識的歷史方法(Geschichte Methoden)——它盡管持續(xù)時間很長,但總會趨近目標。
J:人只要掌握了理性,也就獲得了方法。英語里似乎有一個詞能大致對應這個意思,是“shortcut”,對嗎?
O:“shortcut”或許是能對應的,不過它更像是科學領域強調(diào)的東西,因為它似乎更指向一種“過于求快的捷徑”的意思。我在經(jīng)營圖書館時主張的是不失偏頗:一方面,要提高效率、加快速度,梳理出知識之間的聯(lián)系;另一方面,要注意知識在歷史上的具體狀態(tài)與條件。
J:我是否可以概括一下,這就是您認為的圖書館應該善待知識的方式?
O:對的。我也得說,我們對這項事業(yè)越是投入興趣和精力,就越需要注意我們的做事方式。
J:下一個問題。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曾在他的名篇《譯者之使命》(Die Aufgabe des übersetzers)中用到了像“后起之生命”(Nachleben)這樣的概念。姑且允許我套用這個概念,您認為存在“知識的后起生命”(Nachleben des Wissens)嗎?
O:當然存在(笑)。假如知識只是靜態(tài)的,那么很多東西早就被人徹底遺忘了??梢赃@樣說,人類的發(fā)展相比其他物種的最大優(yōu)勢就在于:人慎于審視過往,而且精于謀劃未來。這就是人性,是人處理知識的方式。知識自身能不斷地持續(xù)發(fā)展下去,這一點不言自明。要是說我們認為知識確實存在它的“前生”(Vorleben)與“后世”(Nachleben),那這都處于不斷的變化中。即便到了今天,人們更傾向于追求事物的當下性,這種關于知識之后起生命的思考依舊存在。要是有人說“知識的后起生命并不存在,過去的知識都已經(jīng)死了”,那我一定會反駁,這種表述是極其荒謬的。
在古代,我們有雅努斯神(Janus)的兩副面孔:一副向后,凝望過去;一副朝前,注視未來。知識永遠就像處于這樣的變化中,歷史性與現(xiàn)實性相交匯。我覺得這個例子足夠回答你的問題了。
J:永遠處于運動與變化中,其實也是生命的本質(zhì)(Essenz des Lebens)。
您曾經(jīng)在演講中談到過:“當我談論與歷史有關的東西時,我總會來到某種中介值。我會對歷史作切分,所以不會受歷史的桎梏。我們大家都必須回到歷史去嗎?顯然不是必需的。但對于人的培養(yǎng)而言,要是沒有了歷史性,那就萬萬不行了?!?/p>
我的下一個問題是,您如何看待歷史(Geschichte)與歷史性(Geschichtlichkeit)之間的差異?
O:既有關于歷史的思考,也有關于歷史的現(xiàn)象。首先,最重要的是我們需要知道自己都有什么歷史。從這一點出發(fā),我們就會去追溯具體的時間、空間中發(fā)生過的事。我只能說,一切都會是歷史的。歷史性,如同對歷史概念的詮釋那樣,是一種循環(huán)往復的東西。它有別于具體的歷史知識。這是對你問題的最簡要回答。
J:我之所以問這個問題,其實是更想知道,您要是假設自己立于建筑師的角度,會怎么看待兩者的區(qū)別?
O:人無法創(chuàng)造一模一樣的歷史,在建筑中尤甚。有的建筑師看重歷史思考,有的建筑師對此不屑一顧。還有建筑師會認為他們做的事情是全新的,與歷史毫無干系。他們叫囂著:“昨天的就是昨天的,今天的就是今天的,明天的就是明天的?!边@些建筑師看不到這一切變化中潛伏著的歷史關系。我們每個人都身處變化中,歷史也一樣,它是更易的。要想認真談論歷史,就意味著接納這種更易的狀態(tài)。而那恒常的、決定著事物變化的東西,就是歷史性(Geschichtlichkeit)。歷史性到了現(xiàn)代其實就成了一個巨大的神話(Mythos),它以這種內(nèi)在的方式表述了過去。
J:我從您的履歷上讀到,您從1975年到1978年間供職于麻省理工學院(MIT)。如今它的建筑學院設立了一個獨立的系,叫做“建筑歷史理論批評部”(History-Theory-Criticism,即HTC)。這意味著在建筑學的視野下,此三者被歸入同一個領域。我想問,對您而言,歷史、理論、批評的本質(zhì)分別是什么?[4]
O:我當年在麻省理工學院時就參與籌建了“建筑歷史理論批評部”(笑)。當時我的同事有安德森(Stanford Anderson)等人,你肯定也了解。我最早在這個部門里開展研究時,還曾招收過兩名學生。
我在意大利的經(jīng)歷應該能最好地回答你這個問題。我在意大利學的是藝術史,而正是在那段歲月里,我首度在藝術史中接觸了類似這種“何謂歷史、理論、批評的本質(zhì)”的問題。歷史研究毫無疑問是三者的核心。要是進一步思考歷史研究,就能明白它跟科學研究是很不一樣的。我在意大利時觀察到,那里的建筑史成為一種運作(Betrieb),它自成建筑學。這是一種學問興趣,它感興趣的是如何認知歷史,并且如何在它自己的時代里獲取更好的史料。當然,另外也總有一種所謂的“操作性史學”(Operative Geschichte)或“操作性批評”(Operative Kritik)。
J:您指塔夫里(Manfredo Tafuri)嗎?
O:對,不過塔夫里到晚年已經(jīng)放棄這種立場了。他的歷史方法不是我在這里要提倡的。歷史總是有諸多限制條件的,我倡導的是對歷史的積極立場。只有當人們認同歷史自身的知識、認同歷史的變化、認同歷史的后起生命、認同歷史的效應等一切事情時,他才能對歷史有更多理解。
我當年之所以在麻省理工學院參與籌建了這個部,是因為我認為歷史研究不應該只是被呈現(xiàn)為歷史,理論與批評也有它們各自的貢獻。批評更多被歸入一類操作性的思考,而理論則需要不斷提出問題。
J:您在之前的演講中曾經(jīng)這樣定義歷史:“歷史乃吾輩于可回溯之物之視野。此視野望向廣闊之世界,便為歷史。于吾輩而言,此乃歷史之真諦。我們清晰意識到的,是知識與自覺?!盵5]
在您的定義中,歷史是自覺的。在某種程度上說,理論在它的研究視域中似乎與歷史有很大分歧,乃至于互相對立。您怎么看?
O:關于這個問題,我已經(jīng)在埃森曼(Peter Eisenman)的《現(xiàn)代建筑的形式基礎》(The Formal Basis of Modern Architecture)的德語版緒言里寫過了,你可以找出來讀一讀。那里也會提到柯林·羅(Colin Rowe)。我在此就只是簡單說說吧。歷史有兩種,一種是歷史學家從事的歷史,一種是建筑師搞的歷史。如今有的建筑師理解的歷史是“拿來主義”式的。我要做的事情是,在面對這種局面的情況下盡可能厘清歷史原本的樣貌[6]。
J:正好您提到了埃森曼,不妨讓我以此為線索問下一個問題。埃森曼在他那本博士論文的第五章里引用了阿爾伯蒂在《論建筑》(De re aedificatoria)第一書開篇的一句話。我從埃森曼的英文原文里摘錄過來,是這樣說的:
“我們將建筑看作是一種形體(body),就像所有其他形體一樣,這種形體由設計和物質(zhì)組成,前者產(chǎn)于思想,后者孕于自然。”[7]
然而,這一句的拉丁文原文是“Tota res aedificatoria lineamentis et structura constituta est”。我們馬上能發(fā)現(xiàn),埃森曼將阿爾伯蒂的拉丁文原詞“l(fā)ineamenta”理解成了“設計”(design)[8]。而您的德譯版則順水推舟地被翻譯成了“Entwurf”,而德語學界此前也曾將“l(fā)ineamenta”直白地譯為“Linie”。在我看來,或許“Form”這個詞在英語和德語這兩種語境中都會比“design”或者“Entwurf”更靠近“l(fā)ineamenta”的原意[9]。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可以用來說明建筑史學家與建筑師對待歷史概念和術語的不同態(tài)度。請問您怎么看?
O:我覺得這是一套被構(gòu)建起來的理論。要是只用形式(Form)與質(zhì)料(Material)[10]這兩個概念,還不足以理解整個問題。假如我以知性(Verst?ndnis)來思考[11],那么它涉及的就不僅是形式了。當你用了“Form“這個概念,你就總是傾向于讓質(zhì)料更靠近于形式這一側(cè)。我不會承認只有抽象的東西才是思維的終極目標,我也不會承認質(zhì)料只能是局外之物。形式與質(zhì)料必須合一。在哲學傳統(tǒng)里,形式與質(zhì)料幾乎無法脫離對方而存在。每一種質(zhì)料均以已成之現(xiàn)實(Formierte Wirklichkeit)呈現(xiàn)于我們,而質(zhì)料化的過程也就變得相對于形式了。這就是對這些概念的辨析。
但在你剛才引用的段落里,那就是典型的埃森曼——他并不在阿爾伯蒂當時哲學傳統(tǒng)的語境里討論這些術語。建筑師必須將形式與物質(zhì)結(jié)合起來思考。
J:所以您的意思是,要理解阿爾伯蒂那本書的原意,就要像這樣將形式與物質(zhì)結(jié)合起來思考?
O:正是。
J:里克沃特(Joseph Rykwert)在他對阿爾伯蒂《論建筑》的英譯版里譯成了“線構(gòu)”(lineament),你認為能體現(xiàn)這一點嗎?
O:對,這樣的翻譯會好些。你看,這些都是阿爾伯蒂的術語,我們需要回到古代的語境里。阿爾伯蒂書里有很多概念并不源自維特魯威。阿爾伯蒂曾經(jīng)抱怨過,維特魯威混用著希臘術語與拉丁術語;說得過分點,維特魯威寫的古希臘文會讓希臘人看不懂,而他的拉丁文又會讓羅馬人看不懂(笑)?!發(fā)ineamenta”這個詞在維特魯威的原書里是沒有的。假如一定要問,“l(fā)ineamenta”這個詞在維特魯威的書里能夠追溯至什么術語,那大概就是“ratiocinatio”(大致指的是“理論”)這個詞了[12],它涉及的是一類精神活動(Geistt?tigkeit)。不過維特魯威并不只是將“ratiocinatio”闡釋為一種地位被拔高的精神活動,他還說過諸如“demonstrare”與“explicare”這樣的詞[13]。
阿爾伯蒂明白這些,所以他在闡釋這類概念時便嘗試使之更接近建筑實踐[14]。在阿爾伯蒂的建筑論里,所謂的“線構(gòu)”概念也就厘清了古老的“ratiocinatio”這個詞里關于建筑師究竟能夠有何作為(M?glichkeit des Architekten)的問題。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即建筑師玩弄并且擅長的就是繪制線圖(Zeichnung)。當然這個概念不局限于用線畫圖。
比如建筑師為了清晰表述一個方案,他會選擇畫圖,在這個圖中展現(xiàn)所有建筑要素,展現(xiàn)它如何能被建造出來。我們還需要了解,在阿爾伯蒂之前,人們?nèi)绾斡懻撚嘘P“線構(gòu)”這樣的概念。在維特魯威的書里,首先處理的是與物質(zhì)相關的事;但在阿爾伯蒂的書里,情況卻不一樣了,因為阿爾伯蒂先講帶有濃重概念色彩的“線構(gòu)”,然后才講物質(zhì)(Structura)。在別的術語里,阿爾伯蒂又會說,我們自身是有這類形而上的想法的,我們會嘗試以這些想法作為基礎,使我們的內(nèi)在思考獨立于外部世界?,F(xiàn)代事業(yè)(Modernes Projekt)在誕生之時也就形成了這個基礎,人們便萌發(fā)了這類想法,并開始將它付諸實踐。不過,“線構(gòu)”從來不只是一個先天概念(Begriff a priori),它還有具體的實例。這也就意味著,“線構(gòu)”還帶有關于物體的基本要素等方面的含義。或者換一種說法,通過這個概念,人將目的賦予到物體身上。這間接地意味著,我們不得不問:建筑師究竟都可以依靠線圖來做什么呢?要想獲得明確的回答,就不得不通過回到阿爾伯蒂的語境來精確地閱讀這些概念。
J:您認為時至今日像“線構(gòu)”這樣的概念依舊是舉足輕重的?
O:對,這是個大問題。我認為所有這樣的概念到了今天都被過度簡化了。如今人們將“線構(gòu)”概念搞得過于膚淺,以致它的思維內(nèi)涵完全丟失。像將“線構(gòu)”翻譯成“設計”,就好比將富含思想性的概念視為一件產(chǎn)品,然后通過設計來創(chuàng)作它漂亮的物體外表。
“線構(gòu)”概念完全是智識層面的,要是將它直接翻譯為“設計”,那實在很糟糕。然而這種情況到了今天比比皆是。又比如,我們在法語中能找到像“projet”這樣的詞;要是想將哲學思辨變成實物,這些概念能派得上用場。“projet”的含義與德語的“Entwurf”相近。若是抓住這兩個詞來理解“l(fā)ineamenta”,那么人們?nèi)缃裰辽僭诮ㄖ贤七M得更多。我認為,“l(fā)ineamenta”是指向具有具體形態(tài)的概念。這么說來,德語的譯法“Entwurf”至少比英譯“design”要好。這些詞為我們提供了理解“l(fā)ineamenta”概念的過程。
J:下一個問題。從您任職麻省理工學院開始,您在幾十年的從教生涯里會被經(jīng)常邀請去給建筑設計課評圖嗎?以建筑史學家的視角來看,您覺得歷史與設計應該如何結(jié)合?
圖2:建筑師馬克力設計的帶古典主義傾向的住宅立面
O:沒錯,我在美國時參與過很多次設計課評圖。但當我來到蘇黎世聯(lián)邦理工學院后,就不怎么參與評圖了(笑)。
J:為什么呢?
O:因為在蘇黎世聯(lián)邦理工學院教書的建筑師們思考問題的方式其實跟埃森曼是一個樣的,他們覺得只要有建筑師就夠了,別的什么都可以不要?,F(xiàn)代建筑師都討厭歷史,討厭那些真正從事智識工作的人。很遺憾,建筑師常常將歷史和純粹的智識討論忘得一干二凈?;蛟S新一代的建筑師會改變,可誰知道呢?我在蘇黎世聯(lián)邦理工學院的歲月里特別明顯地感覺到了這點——建筑師總是將歷史推至角落。
J:我還以為那只是在美國。
O:不,不,絕不僅在美國。其實各個地方都有這種問題。統(tǒng)領蘇黎世聯(lián)邦理工學院的是一種正統(tǒng)的現(xiàn)代建筑精神,沒有多少空間留給歷史。就像柯林·羅說過的:“有那么多歷史在那礙手礙腳,建筑自身還怎么前進?”
J:在霍斯利(Bernhard Hoesli)的那個年代,歷史也是像您所說的只能位居角落?
O:霍斯利有他的目標,他有想過與霍弗(Paul Hofer)與羅西(Aldo Rossi)一起打開這種局面,尤其當后現(xiàn)代主義襲來之時。我認識霍斯利,所以我大致知道一些。但他周圍沒有真正從事歷史研究的歷史學家,這很遺憾。
J:到了今天,情況會好些嗎?
O:比如就說彼得·馬克力(Peter M?rkli)吧,他帶著自己的學生去研究帕拉蒂奧(Palladio),但從來不與我或者其他歷史學家一起討論。然后他做了那個立面(圖2),這是個好設計嗎?不!就算換我去擔任設計這個立面的建筑師,都會做得比那更好。
J:馬克力還是熱衷于歷史建筑的,據(jù)說他會帶著學生去法國南部看羅曼教堂。
O:這里的問題是,確實有歷史的實物,但卻缺少了歷史的思辨。我們已經(jīng)談到很多關于設計和歷史,顯然,它們提供的是兩種不同的可能性。這里面肯定存在著某些互相斗爭的東西,我們最好能夠解決掉這些分歧。
比如說像科爾霍夫(Hans Kollhoff)這樣的建筑師,我認為他關注的東西和討論的議題就很好。比如說,他多年來對“建構(gòu)”(Tektonik)議題的討論就不錯。
J:我在耶魯大學時曾旁聽過科爾霍夫的課。有趣的是,他對于什么是“建構(gòu)”總是喜歡給兩個維度的答案,沒有偏頗的絕對傾向[15]。
O:這是科爾霍夫他自身作為建筑師感興趣的方面。不過,這些我們談了這么久的建筑史問題是我作為歷史學家無論如何都要面對的。這是曠日持久的問題。
J:建筑設計里會經(jīng)常討論“美”(Sch?nheit),所以我的下一個問題與此相關。首先,我想引用一段建筑師彼得·卒姆托(Peter Zumthor)在面對一個“您認為美是什么”的問題時給出的回答。卒姆托說:“美,驚鴻一瞥,稍縱即逝。轉(zhuǎn)眸回念,方覺終美。[16]”那么,對您而言,美是什么呢?美與現(xiàn)實(Wirtlichkeit)的關系又是什么?
O:這真是典型的卒姆托。像“美是稍縱即逝”這樣的句子有什么意義?我絕不認同。要是拋開卒姆托的這種話,將我們的文化和歷史換一個方向來考慮,你就會明白,美是一種財富(Wert)。這種財富是不會耗盡的。
J:所以您認為美是堅實之物?
O:美是一個相當廣博的問題,人們長久以來都沒有結(jié)論。阿爾伯蒂曾經(jīng)用過像“均齊”(concinnitas)這樣的詞[17],指的是事物的相互協(xié)調(diào)一致。在阿爾伯蒂之后,人們對美有了這種投機式的定義:“美之所為乃目之所缺?!保⊿ch?n ist was, das Angenehme ins Auge fehlt。)人從感知中獲得對美的感受。不過還有另一種表述,也就是認為美存在于物自身。人們區(qū)分出這兩種對美的認知差異,一種關于物自身,另一種關于人的直觀(Anschauung)。人們也就開始意識到這兩種觀點有著難以彌合的矛盾,兩者完全不一樣??梢哉f,只有將這些視角整合到一起時,才能回答“什么是令人愉悅的”。
當人感覺到這些時,他就會開始思考。很多人會認為,討論美依舊是可能的,因為像比例這樣的事物其實應該是存在普適性的。但有一個矛盾是,假如人們將美視作只不過是因為某種慣例而存在,那問題就變得棘手了。比如,建筑師們都極為熱愛新柏拉圖主義(Neuplatonismus)式的想法、畢達哥拉斯式(das Pythagoreische)的想法,然而,在這些人所認同的美的近旁卻缺失了實在之物(objektive Dinge)。對畢達哥拉斯主義者而言,數(shù)字可就沒那么簡單了。從一數(shù)到十,每個數(shù)字都有它的神秘含義,都蘊藏著美。不過,也有人會反駁說,美不在這些數(shù)字上,美是通過實在之物來領會的。
J:當我們思考諸如理論的現(xiàn)實性(Wirklichkeit der Theorie)或者物質(zhì)性的感官性(Sinnlichkeit der Materialit?t)這樣的問題時,或許我們在腦海里總會建立一個理想模型(Idealmodell)。這類模型總會有一個與之相關的藍本(Vorbild),而最終的理想模型肯定是事物在長期演進過程中到達的巔峰。
2018年5月您在同濟大學的系列講座里以這張幻燈片作為結(jié)束(圖3)。幻燈片上放了一張瓦格納(Otto Wagner)設計的奧地利郵政儲蓄銀行(?sterreichische Postsparkasse)的細部照片;旁邊配了文字,寫著:“何謂建筑之清晰表達?實乃最簡之喻象及形體?!?(architectural articulation: minimal figural and corporeal expression.)[18]這是否對您而言就是現(xiàn)代建筑的終極理想模型?
O:對,瓦格納的這座建筑于我而言確實是熠熠發(fā)光的,我同意你說這是理想模型。那么,它究竟講的是什么東西?我認為,瓦格納通過設計這座建筑的此番努力,成功給出了一個令人信服的現(xiàn)代建筑范本(überzeugenl?sung)。當一眼望見這座建筑時,人們首先會看到它是相當抽象的;盡管很抽象,它卻并非無法被人領會。我能夠明顯感知到這兩點,人的眼睛能感受到這些形式。
J:而且您還別出心裁地選擇了這張照片,它左側(cè)與右側(cè)的兩塊石質(zhì)嵌板的差異既細微又高妙。
O:正是這樣,在一切從簡的情況下還能做出差異,這就很有本事了。在我對歷史的看法里,這種設計過程是一個標桿,值得頌揚。就像我們剛才談過的“理性之方法乃捷徑”那樣,這里也存在類似的“經(jīng)營”思想(?konomie),即節(jié)儉、快捷地建造。這就是一種科學化的思路。
J:其實被這些石板覆蓋住的內(nèi)部結(jié)構(gòu)全都是磚砌的,也就是說,鉚釘只起純裝飾作用(Verkleidung)[19]。
O:就是這個意思。建筑應該盡可能精簡不必要之物(minimal Notwendige),并最終能讓人感知(Wahrnehmung)。瓦格納的奧地利郵政儲蓄銀行是我能找到的最佳范例,它詮釋了現(xiàn)代建筑如何可以將人的感知與外部世界很好地結(jié)合起來。我們總是忘了人是很需要這種感知的。對我來說,感知與知性的理解力(Verstehen)一樣重要,兩者不可或缺。
這種理想模型呈現(xiàn)給建筑師的是建筑的衣裳(Tracht)。假如只有衣裳,那么它也無法界定出任何空間與實體。我在課上提到,吉迪恩(Sigfried Giedion)曾說過:“現(xiàn)代建筑也可以將空氣(Luft)作為材料?!彼倪@番話或許作為一種認知方法而言是有趣的,但是它無法成為理解現(xiàn)代建筑的核心,因為人對空氣的感知必然比不上對實體的感知(K?perwahrnehmung)。在我看來,建筑一定是實體的(Architektur ist immer K?rper),否則就是兒戲。
圖3:奧克斯林教授在同濟大學的講學
J:最后一個問題。我先引用一段文字:
“我是一個后結(jié)構(gòu)主義者,我相信所謂的“不可決定性”(Undecidability)概念。比方說,一個玻璃杯與它的象征之間沒有一對一的關系——半滿或半空,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于是,在思想與實物之間也沒有一對一的關系。我們應當認同這種想法。要是做到了這點,你就能在大洋上漂浮自由,無甚擔憂了。[20]”
結(jié)合這段話所表達的后現(xiàn)代立場,您如何看待一位史學家自身的生命意義?
O:這個問題我就不回答了。我覺得前面談過的都已經(jīng)給出了答案。
不過可以簡單說點別的。我非常高興三年之后重回中國,這次的講學延續(xù)了我三年前的思路。我希望中國學界能意識到,現(xiàn)代建筑從來不是無中生有的,它從未像自身所宣稱的那樣割裂了歷史。史學研究的目標是揭示這一切,這就是史學家的工作。
J:感謝教授接受我對您的采訪(《建筑師》雜志委托)。
注釋
[1]本次采訪以德語進行,為了完整呈現(xiàn)奧克斯林教授的思想,筆者對關鍵術語做了有目的的翻譯。將德語詞?konomie(對應英文的economy)翻譯成“經(jīng)營”而不是“經(jīng)濟”,首先是為了區(qū)分于德語中另一個表示“經(jīng)濟/經(jīng)濟學”的專屬名詞Wirtschaft。這很好地體現(xiàn)出了德語的兩套詞源體系:1.從源自古希臘和古拉丁語的羅曼語系中借詞,形成某類高級詞匯,比如?ko-nomie,它在古希臘詞源上就有“家政學“的意思;2.日耳曼語系的本土造詞方式,比如Wirt-schaft,同樣有“家政學”的原意,后演化為“經(jīng)濟”。本文嘗試以“經(jīng)營”這種譯法盡量涵蓋奧克斯林教授面對圖書館和處理知識的態(tài)度。
[2]根據(jù)Jacob Heinrich Kaltschmidt在1843年編纂的《全新德語外來詞詞典》(Neues und vollst?ndigstes Fremdw?rterbuch)里的釋義,“Charakterismus”有兩種意思,分別是:“1.植物與人體局部的相似之處;2.以事物之特征而命名之?!?/p>
[3]所謂的經(jīng)驗主義(Empirismus)里的“經(jīng)驗”(Empirie)必須要區(qū)分于那些指代經(jīng)由人生閱歷堆壘起來的“經(jīng)驗”(Erfahrung,或英文的experience)。經(jīng)驗主義(Empirismus)通常指以現(xiàn)代科學作為基礎而建立的認知論,強調(diào)觀察和實驗,是一種實證主義。奧克斯林教授之所以在此提“經(jīng)驗”,正是為了與后面的“簡化”作對比,批駁現(xiàn)代建筑對歷史的過度簡化。
[4][美]彼得·埃森曼著,江嘉瑋, 錢晨 譯.再思理論:建筑學,請抵抗![J].時代建筑, 2018(03): 46-51.
[5]奧克斯林教授的原話鏗鏘有力,有必要附上:“Geschichte ist unser Blick auf das, was vielleicht weiter zurückgeht.Das ist echt.Unser Blick auf eine gro?e Welt, das ist die Geschichte.Das Bewusste ist darüber, das Wissen und das Wissentlich.“
[6]筆者受同濟大學出版社光明城的委托,在2018年3月18日對埃森曼教授進行了專訪。當問埃森曼“您怎么看待建筑師和建筑史學家的不同職責”時,他的回答是:“關于建筑師和史學家究竟誰更勝任于思想的教化與傳承,我恐怕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首先,因為史學家處理的其實并不是建筑的教化與傳承,而是歷史思想的教化與傳承,這些并不必然跟建筑有關。比如說,“地面”的概念與“地面”的歷史就是兩回事;建筑史學家感興趣于后者,但他不會像建筑師那樣去思考前者。我不專攻史學或者史學史,我也無法勝任;那應該是史學家的任務,他們才有能力去做。不過,我認為史學家無法勝任像“線”vs“色”(disegno vs colore)這樣的問題,但我作為建筑師就有能力來談。我的意思是,我會在這些不同的人里做這樣的區(qū)分?!?/p>
[7][美]彼得·埃森曼.現(xiàn)代建筑的形式基礎[M].羅旋 , 安太然 , 賈若 譯 .江嘉瑋 校 .上海 : 同濟大學出版社,2018.
[8]在同一次采訪中,談到了阿爾伯蒂的“l(fā)ineamenta”概念。埃森曼給出的回答是:“阿爾伯蒂在15世紀寫作,他是最早用拉丁文spatium來表示現(xiàn)代意義的空間的,即英文space。這個詞在維特魯威的書里沒出現(xiàn)過,在以前有關建筑和繪畫的著作里也沒有。阿爾伯蒂是第一個用這個詞來形容神廟里的空間思想的。阿爾伯蒂是個了不起的人,他還發(fā)明了很多精彩的概念,比如‘線構(gòu)’(lineamenta)?!€構(gòu)’這個詞在后世沒很多人仔細研究,要是譯入英文,它的意思大致是‘心之線’(line of the mind),這個概念截然有別于‘色’(colore)。這種抽象的線,人眼或許根本看不到,但它控制著整座建筑。阿爾伯蒂《論建筑》里的第一書講的全是‘線構(gòu)’?!埃ń维|.芻議建筑之作為:兼論埃森曼教授訪華講學[J].時代建筑, 2018(03):52-54)假如將埃森曼教授對“l(fā)ineamenta”的理解與奧克斯林教授的理解進行對比,我們自然明白什么是建筑師關心的事、什么又是建筑史學家關心的事。
[9]江嘉瑋.從沃爾夫林到埃森曼的形式分析法演變[J].時代建筑, 2017(03): 60-69.
[10]關于Material這個詞,本文選擇性地譯為“質(zhì)料”或者“物質(zhì)”。這是因為,在哲學討論中,形而下的“質(zhì)料”即便已經(jīng)對立于形式,但它在抽象思辨層面的味道依舊濃于建筑學中的“物質(zhì)“。所以,只要在嚴格的哲學討論范疇內(nèi),本文一律將Material譯為”質(zhì)料“。
[11]“知性”(Verst?ndnis)是典型的帶有康德色彩的詞匯。關于康德在他的知性論里關于“形式”的觀點如何延伸至建筑學討論中,請參看筆者文章:江嘉瑋.從沃爾夫林到埃森曼的形式分析法演變[J].時代建筑, 2017(03): 60-69.
[12]維特魯威的拉丁語原文用的是fabrica et ratiocinatio。援引奧克斯林教授在之前一場講座上的論點,“fabrica”指的是建造行為,“ratiocinatio”大致對應的就是Theorie,即“理論”——以言說的方式澄清并洞明營造。
[13]維特魯威的拉丁文原句是:“Ratiocinatio autem est, quae res fabricatas sollertiae ac rationis pro portione demonstrare atque explicare potest.”
[14]本文譯者在一些已發(fā)表的文章中提到過阿爾伯蒂的“線構(gòu)”概念如何被后世的建筑師直接或者非直接地再用,比如建筑師維奧萊·勒-迪克(Violletle-Duc)關于線與線描的研究、線圖(即素描、炭畫等,也就是英語的“drawing”、法語的“dessin”、德語的“Zeichnung”)何以區(qū)別于色圖(水彩、油畫等)。詳細請參看文章:江嘉瑋.無日不工線描:畫家維奧萊-勒-迪克列傳[J].時代建筑, 2017(06): 68-73。
[15]科爾霍夫在一場講座中關于“建構(gòu)”(Tektonik)的德語原話是:“一方面,建構(gòu)包括結(jié)構(gòu)、建造、功能性等這些相當技術化的邏輯,它們從屬于建造活動;另一方面,建構(gòu)又是關于事物的呈現(xiàn)及其喚起的東西?!保═ektonik ist Struktur, Konstruktion, Funktionalit?t, diese ganze technische Logik, die zu bauen geh?rt auf der einen Seite.Auf der anderen Seite und gleichzeitig ist Tektonik aber wie das erscheint, wie als was ist evoziert.)
[16]卒姆托的德文原話為:Sch?nheit, das sind kostbare Augenblicken.Sie geht schnell vorbei.Man denkt zurück und da das war sch?n.
[17]“concinnitas”是阿爾伯蒂借用自西塞羅(Cicero)的術語,總的來說,它構(gòu)成了建筑的榮耀(Dignitas des Geb?udes)。如此一來,阿爾伯蒂將兩個古羅馬時期的重要術語——“均齊”(concinnitas)與“榮耀”(dignitas),分別注入了有別于古羅馬時期的新涵義,然后用到了自己的《論建筑》著作里。西塞羅使用“concinnitas”的原意是,文學或者演講其實像人的身體一樣有著某種精良的構(gòu)成,而在自然有機體的平衡的整體里,每個局部均有其優(yōu)雅的位置。阿爾伯蒂改進了這個概念,替換到建筑上也就成了“在一個作為精良整體的建筑里,每個局部都應當覓得其優(yōu)雅的位置”,這就是阿爾伯蒂語境下“concinnitas”的基本語義。
[18]首先,在奧克斯林教授的英文措辭中,“figure”是“喻象”,指的是帶有形體特征(人形、獸形、植物形或其他)的。所以,figurative art指的是“喻象藝術”,一般認為它對立于抽象藝術(abstract art)與具體藝術(concrete art)。也有將figurative art翻譯為“具象藝術”的,不過筆者為了強調(diào)“figure”這個詞所帶有的古典修辭學層面的寓意,故譯為“喻象藝術”。其次,筆者雖然將“corporeal”譯為“(有形的)形體”,但必須強調(diào),這個詞還帶有“肉體的、軀體的”涵義,因為它的拉丁詞源指的是耶穌基督受難后的圣體。
[19]2016年春季學期,筆者在耶魯大學當訪問研究助理時曾跟隨科爾霍夫的設計課小組到紐約考察摩天樓。在路上筆者請教了科爾霍夫一個問題:“紐約的高層建筑用的石頭確實是真材實料。我想起幾年前在維也納時,看到這座城市的大部分建筑在墻裙內(nèi)部用磚來砌筑,卻通過厚厚的抹灰來偽裝成石材。您怎么看?”科爾霍夫回答:“這很像是奧托·瓦格納的巴洛克小把戲(Baroque tricks by Otto Wagner)?!比粑覀儗⑦@個回答與奧克斯林教授對瓦格納的奧地利郵政儲蓄銀行的推崇理由放到一起,仔細琢磨后就會發(fā)現(xiàn),關于“裝飾應該在多大程度上、以何種方式展現(xiàn)真實的建造”就成了一道橫亙在建構(gòu)(Tektonik)與建筑的純粹藝術性之間的難題。
[20]江嘉瑋.芻議建筑之作為:兼論埃森曼教授訪華講學[J].時代建筑, 2018(03): 52-54.
圖片來源
圖1:沃納·奧克斯林圖書館,已獲授權(quán)
圖2:來自網(wǎng)絡
圖3:王凱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