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令峻
我把杜甫的《冬至》下載到了手機里:“邯鄲驛里逢冬至,抱膝燈前影伴身。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p>
想起去年冬至,是自己包的茴香苗餃子,小兩口兒美美地吃了一頓。當時兩個人是國慶節(jié)結的婚,蜜月剛過完,可以說還浸泡在蜜月的蜜汁之中。餃子剛吃完,那個黑小子就嬉皮笑臉地過來,把我抱進了臥室。
新房是租來的,一室一廳,三樓,只有52平米。兩個窮學生參加工作才幾年,根本買不起房。我不像有的女孩子,男方不給買房買車就不結婚。我很清楚兩個人的家庭情況。他家在南邊的大山里,父母都是農民,母親的腰還不好。家中還有個80多歲的爺爺。姐姐出嫁好幾年了,嫁給了個農村小伙子,已有了一兒一女兩個孩子。姐夫在外地打工,小兩口的日子雖過得緊巴,但有五間北屋,還有一個挺大的院子。所以,指望他家支援他買房,是不可能的。不只家中不能支援,他每月還要從4000多元的工資獎金中拿出五六百塊給家里。我自己家里呢,也不行。老家在西部黃河邊的平原上,父母全靠種地為生,一個妹妹還在上高中。我在大學里是學機械設計的,畢業(yè)后,考進了一家機械研究所當設計人員。每天就是按著鍵盤,在電腦上設計圖,再就是去工廠里和工人們搞機械的研發(fā)。每月工資也是4000多元,還要拿出500元給妹妹。如果妹妹上了大學,每個月就得給她1000元了。咱不像城里人家的女孩,大都是獨生子女,如果找了個家在農村的小伙子,女方家可以出錢給女兒女婿買一套房,起碼可以交個首付。有的女方父母都是企業(yè)工人,工資或養(yǎng)老金比較低,就干脆讓女兒女婿住在家里。
像我們這樣的小兩口,買房子就全靠自己奮斗了。我們商議了好多次,決定先租個房,把婚結了。房子的事,之后再慢慢努力。到了今年年初,小兩口存了幾萬塊錢。看看房價像雨后天下第一泉的泉水一樣,咕咕嘟嘟一個勁兒地往上漲,有一個小區(qū),去年下半年每平米還在9000元,今年初已漲到一萬三了。再不買,就更買不起了。于是,狠狠心,他找三個同學借了20萬。三個同學說不要利息,什么時候還都行。加上俺們的六萬先交了個首付。這套房,得明年10月才能交。余下的60萬元貸款,小兩口得還20年才能還上。而且,我們也不敢去買那種高檔小區(qū)的房子,就在郊區(qū)買了套12樓86平方米的。
壓力山大!這是當下不少年輕人愛說的一句話。辛辛苦苦一輩子,就為著一套房。
辛苦也得過下去呀!人到世上來走一趟,不就是要好好地走一趟嗎?好在小兩口感情挺好。那小子對我非常喜歡、非常疼愛,我心里也是挺知足的。
我和她是前年春天認識的。說起來,兩個人年齡都不小了。前幾年,同學、同事給我介紹過幾個小伙子,但見了見、談了談,都沒相中。也不是眼眶子太高,自己長得說不上多么俊,但也說不上丑,就是想找個可心的。同事亞梅給我介紹了他,第一次見面,只看了一眼,我就在心里說,哎呀,就是他了!
他身高也就一米七四,在如今個子普遍比較高的小伙子中并不算太高,眉眼也說不上威武英俊。一看那黝黑的還有些粗糙的膚色,還有那個挺憨厚挺淳樸的神氣,就是從農村出來的。農村人這種遺傳的膚色、體型、神氣,穿得再西裝革履,也掩蓋不住。亞梅曾對我說,農村小伙子的這種膚色、神氣,要想脫胎換骨是很難的,起碼得到第二代才像個城市人。
兩個人只談了三個月就挺熱乎了。當時我跟人合租了一套房子,我自己住一間房。每到雙休日,我們或一塊兒去逛逛公園、看看電影,或在小店里吃碗拉面、吃頓水餃,再就是鉆到我的那間小房里說話,吃點兒水果。漸漸的,他的眼神就不對了,人也挨上來,手就不老實了。開始我覺得還早了點兒,后來想,反正決定嫁給他了,親就親、摟就摟吧。只是,當他得寸進尺想做那件事時,我沒答應。我這人真的是挺傳統(tǒng)的,不像上大學時同寢室的那個挺漂亮的女生,先后跟兩個男同學在外邊租了房同居,但到畢業(yè)時,居然兩個都沒跟。
我沒答應,他也沒再勉強。看來,他還是有一定的自控力的。直到準備登記的前20天,他再要求時,我才答應了。他對我說,以前摟我吻我時身上非常難受。我才知道了是怎么回事。這小子身上黑黑的,體格非常健壯,就像犍子牛。他對那個事的要求好像無休無止,身上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氣。于是,我給他起了個外號大黑狗,他則叫我小白妮兒。我小時候在農村也經常去地里干活,拔草、挖野菜、拾麥穗、收棒子(玉米),風吹日曬的,居然沒有曬黑。
自打有了第一次之后,我倆就誰也離不開誰了。晚上,他就住在我租的那間房里。床太小,他睡在地上鋪的褥子上。但半夜里,他常上來找我。早上醒了也常來找。
也就打有了第一次之后,我才知道了那個神秘的見不得人的事是那么的美妙,美得真是妙不可言。以至有時他不找我,我也去找他了。難怪人到了一定的年齡要結婚。結了婚不只是為了在一塊兒過日子、傳宗接代,男女之間還有這么一個挺重要的生活內容呢!
他在大學里是學企業(yè)管理的,畢業(yè)后考上了一個廳的公務員。雖然專業(yè)不對口,但有個鐵飯碗,又是在省直機關工作,也很不錯了。以后雖說不知能有多大發(fā)展,但也是從政、走仕途這個路子了。在機關工作,40歲左右一般都能當到副處的,到45歲左右就能當上個正處了。他母親跟鄉(xiāng)親們諞(炫耀),俺兒在省政府工作啊,經常見省長呢。
他在那個處里,每個月都要跟領導外出幾天,少則兩三天,多則四五天,有一次居然出去了八天。這讓兩個人都有點兒難受。也是小別勝新婚,每次他回來,就像要把那幾天的損失撈回來似的。我雖挺滿足的,卻也勸他,你悠著點兒啊,別把身子搞壞了!他笑笑說,你不是叫我大黑狗嗎?這大黑狗……他俯在我耳邊說了幾句,氣得我狠狠地擰了他一把。
對要孩子的事,我們在婚前就商議了一番。按說,兩個人年齡都不小了,該要個孩子了。我初中的女同學,孩子大的有六七歲了,有的還有了兩個。我倆的一致意見是,結了婚,起碼兩年內先不要孩子,先集中精力好好工作,攢點兒錢。他還抱著我說,我得先好好地享受你兩年,一旦有了孩子,你的一大半心思就用到孩子身上去了。
但他的父母不知道我們的打算,挺著急。來省城看我們,或我們國慶、春節(jié)回老家時,婆婆就催。我就對婆婆說,俺們剛結婚,單位上的工作太忙了,等不太忙了的工夫,就準備要娃娃。
有時,我依偎在他的身邊,聽著他那均勻的呼吸聲,就想起冬天老家的農村,晚上天上飄著潔白的雪花,那屋檐下邊,有一對小麻雀緊緊地依偎在一起。我們兩個,就像那一對小麻雀。
我們這一對最最普通的小兩口,在這個喧鬧繁華的大都市里安下窩來了。而且,以后我們的小窩里還會有我們的一個或兩個小小麻雀。我們將在這個城市里,走完之后幾十年的路子。
有一天晚上,我倆躺在床上,我用右手的食指在他那健壯的胸膛上寫了“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問他寫了什么?他嘿嘿地笑笑說不知道。我輕輕地咬了他的肩膀一口,說,真是個笨狗!
我們的對門也是一對小兩口,比俺們要小個五六歲,不知是結了婚的還是男女朋友。這小兩口,長得像城市孩子,好像是從外地來的,女孩是個南方人。不知他們做什么工作。我們剛來的工夫,看他們經常一塊兒出去、一塊兒回來,而且都是女孩挽著小伙子,很親熱的樣子(我們一塊兒出去時我從來都沒有挽過他)。但過了也就三個月,卻常聽到他們在吵架,而且吵得還挺厲害,有時到了十一二點還在吵。有好幾次,我想過去勸勸他們,他都不讓我去。他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你去了,說不定人家愛面子,還不歡迎哩!小兩口吵吵架很正常。吵夠了,也就不吵了。
我說,以后我找個茬兒,也跟你吵上一架。
他只憨憨地笑笑。
又過了兩個月,卻聽不見對門吵架了,上下班時也見不著那個小伙子了。碰上那個女孩,她也只是點點頭,一句話也不說。
我就說,他家的情況不大妙,那個小伙子肯定是走了。
也就打今年4月初,他不大出門了。他所在的廳里投資三個億,要蓋一座大樓,有個葛處長擔任了基建辦公室主任。葛主任看上了他,問他愿不愿去干基建?并說:“你這個副科已經三年了,可在你那個處,要當正科的還有仨呢。論條件,你也就排在第三名。可到我這里來,我明年就可以給你解決!”
這個“誘餌”,對他來說還真起了作用。在處里,雖說四個年輕人中數他出力最多,但處長偏愛的卻不是他,而是一個別的什么廳的副廳長的兒子。回到家,他就跟我說這事兒。我擔心的是去干基建,一是千頭萬緒很辛苦,不如在機關按部就班,風平浪靜。二是接觸的都是建筑公司、裝修公司、材料公司的大老板,跟錢和物打交道,責任重大,別有什么閃失。他說我剛到而立之年,吃苦受累沒什么了不起的。再苦再累,也是冬有暖氣夏有空調,每天也就是戴上安全帽到工地上轉轉。這活還有我在農村時割麥子、收玉米、壘大寨田(梯田)累嗎?至于和老板們打交道,主要是主任、副主任和廳長、副廳長,我只不過是個跑腿的小兵子罷了。我是想,這個地方,一是能解決那個正科的問題,為下一步當副處打個基礎。二是能學習很多的知識,增長自己的才干。蓋完這個大樓,我說不定就能自己去指揮蓋個大樓了。
聽了他的話,我說,既然你覺得可以干,那就去干吧。只是有一點,那些老板要是給你送錢送物,咱可不能要。
他笑笑說,那些大老板不可能給我送禮呀!我又不是決策者,他們給我送錢沒有用?。?/p>
我說,我只是事先提醒你一下。
他說,媳婦啊,放心吧,我呀,是常在河邊走,就是不濕鞋。不屬于自己的錢絕對不要!
我補充上一句,不屬于自己的女人不碰!
他咧開嘴笑了笑。
他到基建辦籌備了半年多,前些日子,廳里已進行了招標,有一個什么六建公司中了標,工地上已經開工了。他到了基建辦,就經常加班了,雙休日基本沒有。因他會開車,經常拉著葛主任到處跑。他也不能陪我去逛街了。有時我去買件衣服,挑來挑去,還用手機發(fā)照片讓他看看好不好看。他總是說,好看,好看,你穿什么都好看!其實,我也不舍得買太貴的。更不可能去買什么LV的包包。
下午,因過冬至,我們那個設計室的主任格外開恩,讓職工們提前兩個小時下班,好早回家準備包餃子。大家都很高興,說主任真有人情味兒,真是人性化管理。于是,我們這些大媳婦小媳婦就都去了超市,先買肉餡,再去買菜。也有的小媳婦嫌包餃子麻煩、費事,直接買了速凍餃子帶回家。
我挑了一塊五花肉,讓服務員給打成餡,裝在一只塑料袋里,又去蔬菜部那里買了三斤茴香苗、兩棵章丘大蔥、一塊萊蕪姜。我準備包茴香苗豬肉餡餃子。另外,還買了半只烤鴨和豬頭肉拌黃瓜、蒜末拌海帶絲、五香花生米、熏帶魚四個涼菜,好讓他喝上二兩白酒,我陪他喝一易拉罐啤酒。
進了我們小區(qū)的院子,天還不黑。走在高高的沒落葉的黃楊之間的路上,只見有一只花喜鵲從左側飛了過去,落在了一棵落了葉子的槐樹上,喳喳直叫。
花喜鵲,你好!你來報喜嗎?謝謝你!過一會兒來我們家窗口,給你個餃子吃!
走到樓單元門口,幾只白的花的流浪貓見了我,喵喵直叫。這幾只貓因平時我老喂它們,都認識我了。你好!我朝它們招招手,進了樓。心想,下出餃子來,一只貓賞它一個。
上了樓,準備開鎖時看了對門一眼。今天過冬至,這個女孩吃不吃餃子呢?她會做餃子嗎?等俺的餃子下出來,給她送一盤過去。
回到家,我先擇茴香苗。茴香苗水靈靈的,很嫩,從根部一折就斷。擇好了,用水泡上。北方的這種翠綠翠綠的茴香苗,也就是只包餃子、包大包子用,沒有炒了吃的??赡艹戳艘膊缓贸?。然后,切了蔥、姜,剁碎了,放在肉餡里。再在一把勺子里倒上點兒花生油,放上十幾?;ń罚谌細鉅t上烤一烤,待油熱了,把花椒撥出來,把油倒在肉餡里,目的是讓餡子有點兒花椒的香氣。然后再放鹽、醬油。
該放的都放了,把餡子攪一攪,攪均了,放在那里。
茴香苗洗出來,在籠箅子上控控水,放在案板上,用刀切碎,放進肉餡里,再攪拌均勻。我有意識地把餡子多準備了一些,這樣餃子可以多包一些,吃不了的凍起來,過幾天再吃。
再就是和面了。軟面餃子硬面湯,面不要和得太硬。和好了,揉成一個大團,蓋上個蓋墊,讓它在那里“醒一醒”。
這包餃子,還是小時候跟俺娘學的。我打五歲就跟娘學會了搟皮兒。這搟皮兒,是左手捏著劑子,右手用小搟面杖來搟,邊轉劑子邊搟,搟得餃子皮兒圓圓的,中間厚一點兒,邊上薄。到十三四歲,我就能自己調餡子拌餡子了,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嘛。那時候,雖說家里花錢上還不寬余,但吃肉餡餃子還是沒什么問題的。只是那肉餡得自己用刀剁,一邊剁,一邊把蔥和姜剁進去。每年的冬至,都是包茴香苗肉餡餃子的。父親和爺爺,還會就著餃子喝上一兩杯白酒。
打俺們結了婚,每次包餃子都主要是我干。他不會搟皮兒,也不會包餃子,只會把我切好的劑子撒上點兒面,用手掌按一下,好讓我搟。再是我包好了,他拿過去擺在蓋墊上。
下餃子時,也是他去看著鍋燒水,水開了,由我來下。我下好了,他端過去放在桌子上。桌子上的筷子、勺子、倒了醋的小瓷盤,倒是他擺的,餃子湯也是他盛的。再是他負責刷碗。
這家伙胃口很好,我包的餃子他能吃30多個。我就說他,一個不勞而食的大黑狗!他就沖我汪汪汪汪直叫。他的狗叫學得很像,大狗、小狗、老狗叫都會,逗得我哈哈大笑。他說小時候在農村跟狗學的。他還說,他能把全村的狗都引得叫起來。
再然后,我就開始做劑子、搟皮,開始包了。我包的餃子不大不小,小肚肚鼓鼓的,翹翹著半圓形的邊,一個個在蓋墊上朝一個方向轉著圈排起來,挺好看的。連我也挺有成就感的。
不知不覺外邊的天黑下來了,遠處的樓房上亮起了點點燈火。他們家是不是也都在包餃子呢?
也就在我包好了一蓋墊餃子時,門鎖響了。
我說:“大黑狗回窩了!”又說,“在馬路上就聞著味兒了吧?”
他“嗯”了一聲,說:“哈哈,土狗,又不是警犬!”
我聽了就忍不住笑起來。他把手里的一個包放在客廳的茶幾上,脫了羽絨服、羊毛衫、長褲扔在沙發(fā)上,就去了衛(wèi)生間。過一會兒他出來了,我正要跟他說句什么,他卻走過來,一下子把我橫抱了起來。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手里還拿著個沒捏上皮的餃子。
我說:“餃子,餃子!”
他說:“放下,放下!”不由分說把我抱進了臥室。
我問他:“你不餓呀?”
他說:“吃你就不餓了!”
我兩只手上都是面,開始扎煞著,這時抹了一下他的臉。他那黝黑的臉上抹了白面,挺好玩的。我笑了起來:“三花臉兒,花臉狗,咯咯!”
他也笑了,說:“我就是個饞狗,汪汪汪汪!”
我問他:“今天怎么這么高興,解決正科了?”
他說:“沒有。有個好事,呆回兒告訴你?!庇终f,“打得了你這個小白妮兒,我天天都高興!”
十幾分鐘之后,我們來到了客廳里。
我說:“你先把烤鴨、涼菜放到盤子里,就燒水去吧!”
他把菜盤擺好后,看到了茶幾上的小包,就說:“來,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他打開那個包,先拿出一捆粉紅色的大票,接著又拿出來一捆粉紅色的大票,把兩捆大票擺在了一起。
我手中還捏著一個餃子,驚訝地問:“這錢,你從哪兒弄的?財務下班了,你把錢拿回家來了?不對呀,現在大額轉賬都是在網上走錢呢!”
他微微一笑:“這是辛苦費?!?/p>
“辛苦費,誰發(fā)給你的?肯定不是基建辦公室。這些,得20萬吧?基建辦發(fā)獎金,也不會一次發(fā)這么多吧?那么,是你給單位上立功了,單位上獎你的?”
他看我著急,就說:“是六建公司給的?!?/p>
“六建?你、你這不是受賄嗎?”我的頭上像炸了一個雷。
“小聲點兒!不是受賄。六建的辦公室主任說,這幾個月,我為了他們中標辛苦了,發(fā)的一點兒辛苦費。”
“不對不對!”我把捏好的餃子放在了蓋墊上,坐下來,問他,“你私下把標底透露給六建了?”
“沒有。標底是絕對機密,怎么能透露給六建,那不成內奸了?那是犯罪的!”
“那他們怎么能平白無故地給你發(fā)辛苦費?這明明就是受賄!”
“你小聲點兒行不行?哎,我說,就算是受賄,可這20萬能給咱們解決多大的問題呀!明天,我就去把借三個同學的錢還上,咱們就只剩下還貸款了?!?/p>
“不行,絕對不行,這錢咱絕對不能要!你忘了嗎?你對我說過,不屬于咱的錢,一分也不能要!這20萬,就是一顆定時炸彈!要是東窗事發(fā)了,起碼得判三年,甚至五年!那你不就壞事了?你去坐牢,黨票公職全都沒了,還想三天兩頭地享受你這個小白妮兒,還想吃她做的餃子?你連這個女人的面兒都見不著了!”
我這么一說,他一下子沉默了,坐在那里想了有一兩分鐘,抬起頭問:“那你說怎么辦?”
“退回去!”
“退回去?”
“對!”
他又想了有一兩分鐘:“那好吧,聽你的,明天我就給他們退回去?!?/p>
這是我們結婚一年零兩個月以來第一次吵架。倒也算不上是吵架。以前,家里的大事小事都是他拿主意。我也以為,成了家、有了他,就有了個依靠,有了個頂梁柱、主心骨。這一回不知怎的,竟是我拿主意、我說了算。
我也不想讓他太狼狽了,說:“你燒水去吧,咱們下餃子吃?!?/p>
他剛要起身,我突然想起了一個問題:“你說你就是基建辦的一個最普通的工作人員,他六建為什么要給你20萬塊錢?”
“他就說,我太辛苦了,給的辛苦費?!?/p>
“那么,別人也有嗎?”
“那我不知道?!?/p>
“不對,20萬元對他們那么大的建筑公司,可以說是九牛一毛,但對我們來說可就不是個小數字了。他們平白無故地送給你這么多錢,這里邊一定有問題?!?/p>
“有什么問題?無非是為了以后施工的時候,對他們多關照唄?!?/p>
“那這就是說,施起工來以后,他們偷工減料、以次充好,你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那倒不至于吧?”
“怎么不至于?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軟。你這回收了錢,下回你可就得收美女了!”
“你、你別說得我太下賤了行不行?”
“那好,這句話算我沒說。不過……”我突然又想起了一個問題,“他們給你送了20萬,那么,他們給葛主任送不送呢?給你們的廳長、分管副廳長送不送呢?三個億的大工程,拿出幾百萬或者上千萬來,他們還是賺了。這就叫吃小虧賺大便宜,羊毛出在羊身上?!?/p>
他想了想,說:“你這么一說,我還真想起點兒事來了,六建的老總跟葛主任、黃副廳長的關系還真是不一般。我就跟他們去吃過三次飯,每頓飯都得花一兩萬塊錢。喝的洋酒一瓶就兩三千。看著好多海參、鮑魚、龍蝦、糖醋大鯉魚、紅燒豬肘吃不了,都浪費了,真是心疼。還有,今年6月的一天晚上,葛主任讓我開車,拉上他和六建的辦公室主任,去了東郊一個挺秘密挺豪華的地方,那里邊有五六個高個子的漂亮女孩。六建那個辦公室主任和葛主任到里邊去了,我就坐在大廳里等著,一直等了三個多小時他們才出來。葛主任可能覺得我比較可靠,才讓我開車去的?!?/p>
“這里邊肯定有問題!他們給你這20萬,不只是讓你以后關照他們,而且是封口費!”
“封口費?我說你怎么知道這么多事???”
“我當然知道。他們可能覺得你知道他們更多的秘密,所以才在你身上做文章的?!?/p>
“那你說怎么辦?”
我想了想,把心一橫:“把這些錢交到你們廳紀檢組去!不,直接交到省紀委去!我陪你去!”
“???那不是自首了嗎?”
“你想啊,你把這錢給六建退回去,你倒是干凈了??扇绻麄兘o葛主任、黃副廳長送了錢,一是國家受了損失,二是如果大樓的質量出了問題,那樓蓋了一半就塌了,損失不就更大了?如果這事咱們不說,那這20萬可就是壓在咱們心上的一塊大石頭了?!?/p>
“可我,如果自首了,這一輩子不就完了嗎?受賄20萬,就算有立功表現,可這錢總是拿了;即使不判我的刑,估計我這公職、黨員也保不住了,更別想那個正科,還有以后再弄個副處正處了。一著不慎,自己毀了自己??!”
他這么一說,我的心也在陣陣發(fā)緊。如果他給判上幾年刑,我以后的日子怎么過?他父母的日子怎么過?但我很快就冷靜下來了:“這事兒,我再考慮一下。來,咱先吃餃子,過冬至!你吃不下了,是不是?沒事兒,男子漢大丈夫,連這么點兒事都放不下?吃了再說!反正,咱今晚上去省紀委,人家也沒人接待了。來,燒水去!”
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燒水去了。
水不一會兒就開了,滾滾地冒著熱氣。
他去擺上筷子、小勺、小瓷碟,再在碟中倒上山西老醋。想了想,又去拿來幾瓣蒜,放在一個小碗里。以前,都是他先問我吃蒜嗎?我說吃,他才吃。我如果不吃,他也就不吃了,他怕吃了蒜口中有味兒。
我把冒著熱氣的餃子盛上,他端到茶幾上,一共四盤。為了緩和一下氣氛,我說:“怎么樣,一個破的也沒有吧?你得好好地慰勞慰勞我!”如果在以前,他肯定會說,絕對沒問題!可這陣子,他坐在我對面,瞅著餃子直發(fā)愣。我又想起什么,“哎,我給對門那個小姑娘送一盤去?!倍肆艘槐P,去敲了幾下對面的門,卻無人來開。回到屋里,我拿起筷子,“來,吃!過了冬至再說!”我看他還不拿筷子,就說,“大黑狗,我是那么想,咱們自首交上這20萬,即使判個緩刑,還有公職呢。判了緩刑,再走仕途肯定是不行了。那咱就先干一段時間,同時找找門路。你不是學企業(yè)管理的嗎?實在不行,咱就自己創(chuàng)業(yè)去!如果上級寬大處理,只給個記過處分,咱就從頭開始。但基建辦咱是不干了,要求還回處里去。如果處里不要,那就讓廳里安排。只是,這個教訓你要記一輩子,以后絕對不能再犯這種低級錯誤了。你可真是個傻狗??!”
他連連點頭:“我估計我要自首了,省紀委查下來,廳里肯定要鬧地震了。因為招標時,有五家建筑公司來投標,葛主任帶著我都去考察了。這個六建,論實力最多排第三名,但最后還是這個六建中了標。而且,這個六建還是個民營企業(yè),那四家都是國企。這里邊肯定是有問題的。即使上級只給我個記過處分,我在這個廳里也不好干了?!?/p>
我給他倒上一杯白酒。他拉開一易拉罐啤酒,給我倒在杯子里。
“那就走,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你才30歲,到退休還有30年呢。這30年,想干啥事干不了?”我用筷子夾起一個餃子,“來,先吃餃子,吃!”
責任編輯 王文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