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鬃烈馬
從1979年進入民族畫報社暗房開始學習攝影以來,我一直處于興奮的狀態(tài),我非常喜歡這個職業(yè),開始只覺得很奇妙,后來發(fā)現(xiàn)它簡直是奇跡。
攝影理論家李樹峰曾說:攝影的門檻很低,但走廊很長。這句話非常形象、準確。我把它延伸一下,假設我們把“成功”看成是一座藝術殿堂,那么有些藝術是需要預先做很多功課才能觸及的,比如美術、音樂等,它們的“走廊”過程很可能沒有或較少“創(chuàng)作”的成分,反復地練到嗓子啞、汗水流、稿紙成堆,但它們不一定是直接的“作品”;而攝影雖然要穿越同樣的走廊去往殿堂,但這個過程同樣是創(chuàng)造的過程——每張照片都是記錄,即使是無意識的記錄,它們也充滿了無限解讀的空間。我們在回放以往的照片時會有很多新奇的發(fā)現(xiàn),一名非職業(yè)攝影者即使站在家門口拍街景幾十年,一樣會產(chǎn)生許多有價值的照片。這就是攝影的獨特魅力和意義所在。
攝影者外出時與其他人不同,很多人看過、聽過就忘了,但攝影者至少能夠留下來一部分照片,它們有意無意地就成為歷史的切片,同時它們還有著巨大的解讀空間。所以,人們常說新聞是“易碎品”,攝影則不然,它們始終都是有價值的,而且日久更甚。照片不只是給攝影界看的,它是工具和載體,是全民的。通過照片改變歷史進程的例子很多。
《民族畫報》這個國家級大型主流媒體有著鮮明的特點:時政加文化、圖片加文字、多語種、創(chuàng)刊早?!懊褡濉笔撬膱蟮纼?nèi)容,“畫報”是表達形式,尤以“專題攝影報道”為主。很多漢族編輯記者在這樣的單位工作多年后都成為熱愛各民族、擅長專題攝影報道的能手。我是蒙古族,與民族文化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自然關注這方面的內(nèi)容,算是近水樓臺吧。比如1981年北京召開那達慕,我作為參與者順便拍了一些照片,以后變成自覺主動地拍,積累不斷增加。至2018年10月北京那達慕已舉辦第38屆,它已經(jīng)成為都市民族文化品牌,被多個城市復制,體現(xiàn)著民族政策和民族文化的力量。我成為這一活動的唯一持續(xù)記錄者,留下了珍貴的視覺記憶。
同理,我原來在漢文版編輯部當?shù)诙庉嫴恐魅?,到過全國的大部分省區(qū),奠定了我對多民族的了解基礎,得以辨析各民族的異同,這樣的經(jīng)歷有助于我了解國情、世情。2007年我擔任蒙古文版編輯部主任后,原本的關注更加集中,對蒙古民族燦爛的文明和面臨的挑戰(zhàn)有了更為清晰的認識,這讓我梳理了以往的知識并在不斷學習中將它們轉(zhuǎn)化為圖片,成為“看得見的歷史”,收到了良好的結(jié)果。比較大的主題是“蒙古游牧文明”“蒙古族當代人物”系列,除了多組專題攝影報道發(fā)表之外,這兩個系列分別出版了4本書、6本書,它們還在繼續(xù)。前者被學術界發(fā)現(xiàn)并認可,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中國蒙古史學會于2018年6月16日聯(lián)合舉辦了“巴義爾蒙古寫意——游牧文明的視覺化表達學術研討會”,會議提出這些圖片成為蒙古學研究領域的新資料、新途徑、新思路。對蒙古族當代人物的傳記和圖片記錄已成為一個小品牌,目前采訪的人物近千人,是一個民族發(fā)展變遷的直接記錄。
巴義爾:我接觸攝影后就非常喜歡,甚至是癡迷,有時做夢都會遇到綺麗的景象而興奮醒來,也會夢到快門按不下去而急醒。
如果說初期是本能的喜歡,那么之后隨著認識的提高,攝影就成了自覺的行為,現(xiàn)在更是一種使命和責任了。如今,我們?nèi)匀幻媾R許多需要記錄的課題:民族的、環(huán)境的、文化的、表達的、觀念的,等等。而且,對比以前,現(xiàn)在要拍攝的題材更多了,滿腦子都是選題。而選題就是動力,責任就是動力。另外,攝影還是保持健康的重要方式。去有意思的地方,和有意思的人打交道,從策劃到拍攝到編輯,再到出版?zhèn)鞑フ褂[等全過程,都是令人興奮的,它是腦力體力結(jié)合的最佳形式。
胡楊樹皮
遠去的勒勒車
遷徙
其實有一件事對我影響也很大。1999年采訪北京師范大學教授、著名歷史學家白壽彝先生(回族),那年白先生90歲。他70歲時給自己定下目標——主編一套完整的《中國通史》。他組織人馬,戴著眼鏡拿著放大鏡,逐字逐句地寫稿、審稿,干了20年,90歲時出齊22本、1400萬字的《中國通史》,國家最高領導人寫信祝賀。北京師范大學召開了高規(guī)格的座談會,多位學界、政界等重要嘉賓出席。讓我震驚的是,70歲的白先生還可以制定目標并且把它完成,我們還有什么理由不干呢?這成為我后來快速拍攝、寫作、出版的動力之一。
秋原
巴義爾:我們經(jīng)常做的是專題采訪,在時效上沒有報紙和通訊社那樣急迫,大部分時間到邊疆民族地區(qū),遇到的都是熱心的朋友和被訪者,體會到少數(shù)民族的純樸和善良以及他們的困境。
對于民族地區(qū)、民族題材而言,除了技術儲備以外,情感是重要因素。它還包括道德、法律、觀點等內(nèi)容。作品的力量在此,作品的瑕疵也在此。帶著情感拍攝,照片會明顯不同。這樣的例子我在草原上看到很多,大家拍同一題材,出來的結(jié)果大不同,除去技術原因,就是情感不到位。
現(xiàn)在“采風、深入生活”等詞匯被用濫了。人類學里講“他者”的觀看,“主位”的敘述和“客位”的距離等,都有部分道理。攝影的功能和圖片的價值遠不是幾個概念能夠表述的,不必為某些名詞糾結(jié)。只要設身處地為拍攝對象著想,問題就解決了:設想如果是你在被別人拍攝呢?攝影人不可能個個都是學者、法律工作者、情感呵護者,但心存一份良知和悲憫、責任和高尚就可以了。
巴義爾:遺憾很多。想去的地方?jīng)]去成,想拍攝的人物沒拍上就失去機會了,即使去了某個地方也沒拍好,拍好了有些也沒編好,有些發(fā)表了也沒有達到理想的傳播熱度和積極作用……膠片時代更是犯過低級錯誤:膠卷沒掛上空拍一氣,對焦不實導致照片沒法用,感光不準導致質(zhì)量不佳,拍過的膠卷再拍一次使得兩次內(nèi)容全部作廢……現(xiàn)在好多了,至少還可以當場檢驗。
作為攝影師,過去拍完照片就基本完事了,后續(xù)工作有社會分工。但現(xiàn)在不只是拍攝,還要了解前期的策劃、實施,后期的制作傳播等,勞動強度更大,準入門檻更高,攝影已成為一個完整的工業(yè)品生產(chǎn)鏈條、精神產(chǎn)品創(chuàng)造鏈條,沒有多種知識、技能、意識、法律、情感等素質(zhì)支持,很難跟上時代腳步。
擠奶時分
巴義爾:時間是動態(tài)的,當按下快門后就是下一個時段了,這張照片就成為歷史了。如果一張照片當時為了某個任務而拍攝、發(fā)表,那么之后的價值就遠遠超過當時的目的和功能。早期的攝影是離不開擺拍的,擺拍也并非一無是處,是有著客觀原因的。但無論是抓拍還是擺拍,只要按下快門,它們就是記錄。革命樣板戲的劇照是不是記錄呢?那些擺拍的新聞照片是不是那個時代的需求、價值觀、技術條件的記錄呢?
在攝影的歷史上,很多照片(如慶祝二戰(zhàn)勝利美國街頭男女接吻的照片、美軍占領琉璜島的照片、毛澤東主席接見庫爾班大叔和接見查干葛根活佛的照片)被制成雕塑;也有很多照片被做成海報、郵票、年畫、日用品廣為流傳;甚至一些照片成為國家和地方?jīng)Q策的依據(jù)。而作為資料、證據(jù)的照片更是發(fā)揮著無限的作用。這么說來,照片的訊息是大量的、多方面的,即使我們今天盡力解讀了,后人仍然能夠再讀出別的訊息。
靜夜
我在二三十年前拍攝的一些事物消失了,一些人物離去了,我們自己的記憶也在模糊,看到照片后驚呼原來這樣……所以,對于照片的社會功能,只要拍下來,作用就是無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