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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烏乎紀事

        2018-10-27 11:28:44季棟梁
        山花 2018年8期

        季棟梁

        安 頓

        到烏乎,我在支書家住了一晚,“明兒安頓。”支書說。

        晚上睡得不好。我患有嚴重的失眠癥,而支書的呼嚕那可是高水平,加上窯洞回音重,簡直就像老咆牛爬坡,一直在喘。雞叫三遍了我才睡著。醒來,陽光已伸進窯洞,窯里很明亮??纯幢砭劈c十分了。從窯洞里出來,一股誘人的棗香撲鼻而來。是烤棗的味道,我很熟悉。在大營子農場改造的時候,當?shù)剞r民、干部早晨睜眼第一件事就是搭火搗罐罐茶。他們的早點就是搗罐罐茶。

        搗罐罐茶像城里人喝功夫茶。茶葉主要是廉價的云南大葉春尖茶,茶葉、茶莖、茶末壓制得像磚塊,他們稱為磚茶。茶壓得瓷實,要用刀往下砍,耐煮,味道極苦。條件好點的,熬茶時會加入紅棗、枸杞、核桃仁等輔料。條件不好的,從山里揀回野杏胡敲出仁兒,與茶葉一起熬。茶熬半會兒,還要加入一撮鹽。一般都會有紅棗。紅棗加入前要在火上把皮烤糊,這樣棗味兒才能熬入茶中??緱椀奈兜朗欠浅UT人的。

        熬茶用的是一拃高、成年人胳膊粗細、底大口小罐罐,叫曲曲罐,粘土燒制,墨黑色,有一小把兒,粗糙而古樸。因為罐罐小,茶葉和輔料多,隨著水沸滾常常澎出罐口,不時要用一根筷子反復往下?lián)v攪,所以叫搗罐罐茶。

        老年人茶癮重,茶水熬到黑如墨水,往茶杯里潷時扯成線,苦如龍膽。年輕人茶癮輕,會把頭泡茶水盛于杯中,等二三泡茶水熬出,摻一摻。一般都是就著干糧饃或餅子,倘若沒有干糧饃或餅子,就把土豆或大豆埋入火灰里邊燒邊吃。茶喝敗了,就下地干活了。勞作一天,回家搗幾罐罐罐茶,能解除一身疲勞。烏乎男人的早點也是這,女人的早點則就是喝白水吃干糧饃或餅子。這樣的茶自然上癮,“不吃飯行,不搗這不行,整日沒精神,幾天不搗,渾身都不對活,就像大病來了。”農閑時節(jié)、陰雨天氣、逢年過節(jié),烏乎人就搗罐罐茶,家里來客人,上點年歲的男人,搗罐罐茶是第一道招待。

        支書蹴在火盆前,火盆里燒著牛糞餅,茶罐罐“噗噗噗”,牛糞餅上架著鐵絲扭成的架子,上面烤著干糧饃。他說:“喝過么?”

        “喝過,”我說,“農場改造時當?shù)厝司蛽v罐罐茶。”

        支書笑笑,把茶潷進一個大洋瓷缸子,說:“窯里臉盆里有洗臉水。”

        我洗過臉,支書端著大洋瓷缸子和烤饃進來,擺在炕上的四方小桌上,又從鍋里端出一碟烙餅,一碟韭菜炒豬肉,一碗雞蛋湯擺在桌上。我們上了炕,盤腿坐下。

        支書說:“九十點的陽光是咱烏乎最好的陽光,能伸到窯里。”

        支書給我倒了一杯茶,我喝了一口,實在太苦,支書笑笑說:“你喝雞蛋湯?!?/p>

        他不吃烙餅,吃烤饃,“烙餅太軟,沒嚼頭?!?/p>

        吃喝過后,支書帶著我穿過街巷。已是十點多鐘,陽光很強烈,白得有些刺眼,但落到烏乎街巷是琥珀色的,因為整個街巷是黃土墻砌筑出來的。

        烏乎在黃土高原丘陵地帶上,木材奇缺,人們挖窯而住——選一道山梁在陽坡半腰劈出近乎垂直的崖面,然后挖窯,所以叫崖窯。烏乎人拾掇一處院落,挖窯都是奇數(shù),三、五、七、九、十一孔,這樣就保證院落里有一個中窯,烏乎人稱為上窯,給家里輩份最高的老人居住。崖面劈下來的土和挖窯洞挖出的土往開鋪墊,墊出一個很大的平臺,分成兩半,一半做院子,一半做園子。院墻與園墻之間留出四五丈寬的路,就是街巷了。院子里隔出豬舍,羊、牲口圈,園子里栽植果樹和瓜菜。

        支書帶著我東家進西家出,就像打招呼,就像參觀。窯洞我不陌生,在農場改造也住窯洞,不過與烏乎的窯洞比起來,小多了。烏乎的窯洞大都二十多三十丈深,五六丈高,窯頂為弧形。整個窯洞連一塊磚瓦都沒有,窯掌里盤著牲口槽,和我到過的許多農村一樣,烏乎也是人畜共居。一孔窯洞只一孔窗戶,開在窯門的上方,緊貼著窯頂,像一個小門,沒有窗框窗扇,削幾根木棒柵著,采光性很差,加之前面有山梁遮擋,九十點的陽光才能照進窯洞。每進一家,進了窯洞,支書都帶我一直走到窯掌。

        走了七家,支書才把我?guī)нM一個有三孔窯洞的小院,沒有院門,院墻倒了幾墻,像個掉牙的老人。窯門開著,一股柴禾燒出的煙夾雜地下室沉悶而腐敗的氣息撲面而來。

        一個老漢說:“炕洞里點了把火,熏一熏,老久沒住人了,里面會有野東西?!?/p>

        支書瞪了一眼說:“嘴長得很,能有啥野東西?”

        老漢一笑,我也笑了,明白支書是怕嚇著我。

        老漢的口音一聽就是河南人,支書說:“烏乎生產隊的出納,你叫啥來著?錘子還是脬子?”

        老漢說:“那樣的好名我哪能占上,早讓支書和大隊長搶走了?!?/p>

        支書一笑說:“都叫他侉子,你就隨著叫,河南人咱們?yōu)鹾跞硕冀匈ㄗ??!?/p>

        煙霧散去,走進窯洞,伸進窯里的光線里,灰塵和飛絮浮浮沉沉。窯洞打掃得干凈,地上灑了水,潮乎乎的。窯壁上有一層煙漬,上了油漆一樣,墻根有一綹泥皮剝落了,凹進去一道深槽,支書用腳踢踢說:“沒事,沒事,這些窯洞都上百年了。紅軍經過咱烏乎一帶,毛主席也是住在這樣的窯里。”

        我說:“在勞改農場我就住窯洞。”

        “住過窯洞,那就好?!敝f,“你來得突然,要不用泥再給套一遍?!?/p>

        窯洞里擺著兩口大缸,一口箍過;炕挺大,能睡得下六七個人,鋪著席子;炕圍墻用報紙糊過,撕得有一塊無一塊的;炕與鍋臺連著,中間隔了一道二尺高的矮墻;鍋臺有一大一小兩個鍋殼郎,無鍋,黑乎乎的,還絲絲縷縷的煙冒出來。

        支書說:“我看看你的鍋?!?/p>

        我掏出帶的鋼中鍋,支書說:“你這錘頭大的鍋,還這么薄,看上去好看,這是在爐上用的?!彼麙€一拃,“二尺六,二尺二,侉子,當時給老走咋弄了這么大的鍋殼郎?!?/p>

        侉子說:“老陳女人帶著娃嫁了,老走住進來沒重打鍋臺。”

        支書說:“把鍋殼郎往小套一套,一個人的鍋灶弄這么大做啥,費柴禾費油的。”

        侉子說:“弄多大的?”

        “尺六的,二尺的,你去鐵匠鋪選兩口鍋,讓老唐記在賬上,年底決算時從工分里扣?!?/p>

        我要去鐵匠鋪,支書說:“你急個錘子,啥都不知道,讓侉子去?!?/p>

        侉子走時,支書說,“老走走的時候留下的桌子和凳子呢?”

        侉子嚅囁著說:“在我家,怕放在這里讓……老鼠咬壞了,我搬到家里去了?!?/p>

        “百年老榆樹,一拃厚的面子,胳膊粗的腿子,老鼠長了個母豬嘴?”

        “我這就去搬來?!?/p>

        我忙說:“不用了,我也用不著……”

        桌子抬來后,我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一張普通的桌子,足有四張課桌大,還有四把凳子。

        “專門給老走做的,一整棵百年老榆樹,木匠說能做四張桌子,八條凳子,我說做一張桌四個凳,老走寫寫畫畫的費桌面?!敝f,“老走親自看著木匠做的,走的時候老走念叨,我說送給他,可縣上就給他一小間房子,擺張床就滿了,老走跟我說給他留著,他住上大房子了,就來搬?!?/p>

        老走是來烏乎改造的,罪名是走資派,烏乎人就叫他老走。

        擺了桌凳,窯洞立時就顯得不一樣,支書說:“你看么,一下子就闊氣了。”

        侉子拿來兩口鍋,和泥往小里套鍋殼郎,我說:“我來吧?!?/p>

        “你哪里會干,幾鍬泥的事,套不好四處冒煙,熏死你?!?/p>

        鍋坐到鍋殼郎上,侉子又用泥抹了鍋的四周,我問要不要搭火燒燒?侉子說:“不能燒,一燒就裂口子,讓它自己慢慢干?!?/p>

        墻壁上有一片劃了許多“正”字,有一個“正”字沒寫完整,還差兩畫。有什么急事會讓人來不及寫完一個字。我覺得奇怪,以為是講過迷信的?!坝浵沦~的,咱烏乎人計數(shù)就劃‘正字,一個‘正字五畫,好算?!敝锌卣f,“老陳走了快十年了,記下的賬還在,這世上啥都是真的,只有人是假的啊?!?/p>

        墻上貼著的報紙,有年頭了,煙熏得褐黃。有一張上面有毛主席橫渡長江的照片,支書看著報紙說:“你在長江邊上住是不?”

        我說:“是,不過不在武漢。”

        “毛主席就是真龍?zhí)熳?,游長江,龍戲水,那還不是耍的個事?!敝πΑ?/p>

        點了根煙,支書說:“剛剛走過幾家,你也看到了,都這么住著,就這么個條件,讓你明個心?!?/p>

        我忙說:“謝謝支書,這就夠好的了,我是來改造的?!?/p>

        “你能來咱烏乎改造,就是緣份,人活一輩子,俗話說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說同船渡一下都要前世修百年,這一改造不得幾年,不知得修多久?”支書一笑,“不管你犯了啥錯誤,有公家給你量刑定罪,我們只是接受你來勞動改造的。安頓下了,你就安心勞動,上頭交待了,你是勞動改造,不是監(jiān)督改造,勞動改造就是勞動,和社員一樣,就是個勞動?!庇终f,“你們這些人都是人才,國家還是要用你們這些人的,遲早是要走的,說不定過幾天,一個紅頭文件,你們就走了,不過,對你們來說,勞動改造不定是壞事,前面來的幾個剛來時身體都不好,改造到走的時候,身體都比剛來時好?!?/p>

        “支書,謝謝您?!蔽艺娴男睦锖芨袆印?/p>

        支書笑笑說:“以后別這樣說話,謝謝,您的,聽上去虛頭巴腦的,連我聽了都肉酥,社員聽了不舒坦,覺得你跟我們隔著一層,就沒法跟你處了?!?/p>

        我說:“記住了?!?/p>

        支書說:“下午再謝個土,就妥了?!?/p>

        他問我知道不知道謝土,我說:“知道,不過都是建房、修路、開礦等開工竣工才謝土?!?/p>

        “那不對,咱烏乎這方圓,每家每年都得謝一次土,要是打窯、打窖、造房、抬埋亡人,但凡破土,都得隨時謝土?!敝f,“你說一年土里吃土里長的,走路睡覺都在土上,就是擦溝子你還用個土疙瘩,就像你用一個人,用了一年總得給人家道個謝說些感謝的話吧,謝土么天經地義的事?!彼麊栁页抢锶瞬恢x土?我搖搖頭,支書說:“土得謝啊,人活在這世上,一輩子衣食住行哪樣離得開土,連死了都埋進土里爛在土里,再日能也離不開土,人還不是土做的,女媧娘娘造人不是用土?”

        我點點頭說:“謝土就是感恩?!?/p>

        “這話對頭哩,”支書說,“你信不信我們得給你想到,入鄉(xiāng)隨俗么,謝個土住下心里就安了?!?/p>

        我說:“謝土要我做啥?”

        “你不用做啥,你不懂,都安排好了,你只是磕頭就行了,這別人替代不了,你是主家么,侉子會指點你磕頭?!敝f。

        下午陰陽來了,著道袍,戴道帽,細看竟然是尚老師,他去支書家說學校的事見過。

        支好一張香案,供著八塊畫著神佛像硬紙牌和供品饅頭。尚老師跪在香案前開始念經,一手打镲,一手敲鼓。念一陣經搖一搖陰陽鈴。在侉子的指點下,該磕頭時我就跪下去磕頭,燒白紙黃表。

        念一陣經,尚老師會停下手中活計,和我吃根煙,就像干一樣農活,干累了,煙癮犯了,到地頭吃煙、歇緩,一點都不神秘。

        謝土,自古有之,是古代動土之后必做的一種祭祀儀式,以表達對土神的敬畏和感恩,普通人家主要是建造房屋之后謝土,明朝李贄在《移住上院邊廈告文》就寫道:“今尚未塑佛,未敢入居正室,且亦未敢謝土。”但烏乎這種家家年年謝土我還是第一次見,或許這更接近于謝土的本意。

        尚老師說:“像你這也算是住新家,更得謝土,人住進來,一些家神比方灶神等神也都歸位了,都得安頓安頓,再說老地方,人幾年不住,別的東西就住了,也得赍發(fā)安頓。”

        在香案前念完經,尚老師手提銅鈴,邊搖邊念進了窯洞。侉子跟著端著香盤,挎一小籃,小籃里盛著五谷糧食。尚老師邊念邊走,邊搖鈴邊抓了籃中的五谷糧食撒打,在門口站下念幾句,從香盤里取出三寸寬的“赦令”符往門板上一貼。左右兩孔窯洞連門都沒有,用向日葵桿子柵著,尚老師依舊認認真真念做一趟。然后把院子四個角落、羊圈、牛舍、雞塒、狗窩(盡管都已經坍塌)一一念到,五谷糧食撒到,白紙黃表燒到,我頭也磕到,然后一路撒著五谷糧食念出大門,鄰家的雞拍著翅膀過來爭食,它們試探著進到院里,院子一派熱鬧。

        在大門外邊尚老師邊撒邊念吉語:

        “此是我造聽我斷:一要人丁千萬口,二要財寶自盈豐,三要子孫螽斯盛,四要頭角倍崢嶸,五要登科及第早,六要牛馬自成群,七要南北山府庫,八要壽命好延長,九要家資石崇富,十要貴顯永無疆。一散東方甲乙木,代代子孫食皇祿;二散西方庚辛金,代代子孫斗量金;三散南方丙丁火,代代子孫早登科;四散北方壬癸水,代代子孫大富貴;五散中央戊己土,代代子孫壽比彭祖?!?/p>

        念畢,他在大門墩上貼了符,進得院來,坐在香桌前,將一把芨芨,剪成一尺長的桿兒,在紅綠黃藍白黑的三角紙旗上畫符咒,畫好一面旗子,抹了漿子裹粘在芨芨桿上。一共做了十八面旗子。侉子用膠泥團成一個圓圓的泥墩,尚老師提筆在膠泥墩子畫了些圖案,然后將紙旗一一按方位插好,侉子將膠泥墩子墩在院墻上。小風吹著,那些紙旗幟就迎風招展。最后在三道門上貼了“土厚泉甘百里籍社符得障,地靈人杰一方簫鼓迓神麻”等三副對聯(lián)。

        侉子在院子左邊的一個角落挖個大坑,一會兒兩個人抬來一塊青石,埋了下去,尚老師念叨幾句,撒幾把五谷糧食在里面,然后將石頭埋了,踩踏實落。我明白這是鎮(zhèn)宅。記得在敦煌寫卷中《用石鎮(zhèn)宅法》,云:“凡人居宅處不利,有疾病、逃亡、耗財,以石九十斤,鎮(zhèn)鬼門,大吉利;人家居宅已來,數(shù)亡遺失錢不聚,市買不利,以石八十斤,鎮(zhèn)辰地大吉?!?/p>

        “安頓倭也了?!鄙欣蠋熣f。

        “倭也”是烏乎常用的詞,指事辦停當,滿意。這是個古詞,宋代人編有《文韻》中解釋道:“倭,順貌”,即是“平順的樣子”。

        “安頓”,我想起了楊萬里《悶歌行》里的句子,“客心未便無安頓,試數(shù)油窗雨點痕?!?/p>

        “這就安頓下了?!敝谚€匙給我說,“你收拾擺設,晚上來家吃飯?!?/p>

        有什么擺設收拾的呢,我來的時候就是一切從簡,鋪好了半面炕,就算妥當了。

        柳三變

        我去找支書問活路,“急個錘子么,看你這棺材板一樣的身體,先緩兩天再說?!敝f,“沒看出你還是個急性子,閑下來心慌是不,給你找個活干,把花名冊重造一下,幾年了,挼得魂都沒了。”

        我看看花名冊說:“支書字寫得好漂亮。”

        支書一笑說:“別辱沒我了,我能寫這么好的字?花名冊是你前面來改造的老走造的?!?/p>

        看到“柳三變”這個名,我心里說還真是這個名。從花名冊上看得出,烏乎人名多數(shù)都很儒雅,“秉義”“德裕”“崇信”“孝孺”“尚明”“志鵬”“彥輝”“炳玉”,頗有含義。烏乎兩大家族,唐家近八代的輩字是“崇道修德天佑彥華”,孫家八代的輩字是“尚義承賢秉忠行孝”,即使雜姓人家的名字也是很文化的。他怎么取了“三變”這樣一個名?

        用了一天,我就造好了花名冊,給支書送去,支書看看花名冊說:“就是給你找個活干,你日急慌忙的做啥,十天半月也是個造么。”

        進來一個人,支書介紹過我,又介紹說:“這是柳三變?!?/p>

        我看看柳三變,五大三粗的一條漢子,眉毛特別濃。握過手,柳三變說:“改造又開始了?”

        “估計快了,”支書說,“你的事就是拿他做的交易?!?/p>

        1957年因為寫大字報我被打成右派,發(fā)配大營子勞改農場改造,1962年平反,但帽子并沒有明確抹掉,此后一有運動,無論大大小小,都受到揭批改造。四清運動我又被發(fā)配回故鄉(xiāng)改造,因為我老家村子也是兩大姓的天下,我成了右派給老家我們這姓帶來災禍,大隊政權里原本有兩個我們這門的人,因為我都被批斗了,回到老家的改造結果比在勞改農場更慘烈,每天出入都得讓他們看見。大革命一開始,我知道自己在劫難逃,別人還在觀望比較時,我就寫了下放勞動改造的申請,而且托了革命隊伍里的朋友。一般下鄉(xiāng)接受勞動改造,都會安排回到故鄉(xiāng)去,我希望去一個陌生的地方,結果很快批了。

        到了草鞋鎮(zhèn)公社,公社李主任問詢了我一些情況說:“按以往運動,下鄉(xiāng)改造還沒開始,我這邊還沒給你安排好,你先住一晚,明天給你安排?!?/p>

        我在車馬店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就去李主任辦公室,他說:“你在外面先等等。”

        我就站在向陽的墻根下。雖是仲秋,但被山包裹著的草鞋鎮(zhèn)已有了初冬的寒意,太陽是招人喜歡的。墻根下還蹲著一排人,他們都披著黑的藍的棉襖,一人咬著一個煙鍋子,瞇著眼睛曬太陽抬杠。李主任辦公室人進人出的,挺忙活的。十點了,李主任送出兩個人來,沖我招手。進了李主任辦公室,看到還有一個老漢,穿藏藍中山裝,戴一頂有舌頭的帽子,也是藏藍的。和別的老頭沒啥區(qū)別。不同的是,他不是把煙鍋別在褲腰帶上,而是別在衣領里。

        李主任說:“這是烏乎大隊的王支書,你就去烏乎大隊吧。”

        支書抬眼看看我,我忙沖支書笑笑,忙掏出一根煙遞給他,他卻把煙插回我的煙盒,拿起李主任桌上的煙,抽了一根遞給我說,“瓜不瓜(傻不傻),家里的石頭往山里背。”

        我接了煙又送回桌上,支書說:“你不吃煙?”

        我說:“吃。”

        “那你咋不吃,吃?!彼褵煵逦易炖?,還打火給我點上,然后往板凳上一蹴。

        李主任說:“領上快走,你看外面多少人等著?!?/p>

        “就這么讓我領個人回去?”支書說,“我來找你,你倒會抓機會,把你的事解決了?!?/p>

        “嘿嘿,這叫瞌睡遇上了枕頭,誰讓你碰上了呢?!?/p>

        “支書、大隊長外面靠墻蹴著一綹子,咋不讓他們領走?偏偏盯上我?!?/p>

        “你改造工作做得好么?!?/p>

        “少給我灌米湯,”王支書說,“留著表揚別人去,我不稀罕。”

        “他覺悟很高哩,是自己申請下來改造的?!?/p>

        “你自己申請下來改造?”支書問我,我忙點頭,支書說,“怪?的,還有找著受罪的。”

        “快領上走吧?!?/p>

        “那我的事呢?”

        “再說,沒看我忙得焦頭爛額的。”

        支書從凳子上跳下來就走,我跟著出來,支書說:“你現(xiàn)在還是他的人?!?/p>

        我尷尬地站住,李主任追出來說:“你還跟我討價還價,這是政治任務,你敢不接?”

        “接,哪能不接,你是大爺么,把我褲子脫了都行?!?/p>

        李主任過去抓了支書的褲帶,蹲在墻根的人都笑起來,“自己脫么,哪能讓主任親自脫。”

        又進了辦公室,支書說:“來人就往烏乎塞,來人就往烏乎塞,烏乎是個寡婦,你想塞就塞。”

        主任一把抹了支書的帽子,在支書頭上拍著說:“連毛都不長了,明晃晃的像個小肚子?!崩钪魅斡弥割^轉著帽子說:“這是對你工作的充分肯定么。他不是監(jiān)督改造,是勞動改造,來向貧下中農學習的,你看他這個頭身板,勞動沒麻達,不會白吃你的?!?/p>

        我忙說:“我會勞動,改造過兩三回了。”

        “改造過兩三回了,”王支書說,“那說明你的問題嚴重哩?!?/p>

        李主任把帽子扣在支書頭上說:“你先把他領走,那事我考慮考慮?!?/p>

        “你給個痛快話,別老婆娘尿尿瀝瀝落落的,你一直是黃毛山的桃,利胡子,咋倒回來了?”

        “總得開會研究研究?!?/p>

        “嘖嘖嘖,誰不知道你手腕硬,一手遮天?你放個屁別人都得拿帽子接著,研究研究,開會你提出來誰敢放個屁?!?/p>

        “我在會上提過,可你這么說,他那么說的……”

        “我的你不聽,聽他們的?都說你是黑臉包公,臉黑心明,連小姨子的話都不聽,看來都是傳說,也是個小姨子話都聽的貨?!?/p>

        “這個……他叫個啥名字?”

        “你啥記性,剛說過你就忘了,還說在會上提過,”支書用指節(jié)敲著桌子說,“柳三變。”

        “柳三變?”我禁不住脫口而出。

        支書看看我說:“你認識?”

        “不不?!蔽颐φf,“重名?!?/p>

        李主任說:“你和這個柳三變到底啥關系?”

        支書說:“?關系。”

        李主任笑著說:“?關系,這問題就大了?!?/p>

        “你當我跟他婆娘有一腿?”支書說,“你知道烏乎兩大姓,事難日鬼得很,柳三變進班子,我也有個幫手。他幾代貧農,對革命有感情,重要是人很正,一正壓百邪……”

        有人推門進來,支書說:“出去,出去。”

        那人說:“日怪,啥時候這里成了你的天下?”

        李主任擺擺手,那人退出去,支書說:“我知道你怕莫大智……”

        李主任說:“我有啥怕的……”

        “別諞大話了,”支書說,“你怕他做啥,莫大智在烏乎的事還不是你給捂住的,他不怕事張揚開來?他要找你的麻達,你就給他說,烏乎不是沒娘娃,朝里有人,就他那點小權力,烏乎人還沒看在眼里,烏乎人敢捉了他,就不怕他,他還能殺人?要我說這事上你還能賣好哩?!?/p>

        “沒看出來,你是當主任的料么?!?/p>

        “位置讓你占了,你當我不是那塊料?”

        “這個廟太小,你該往縣上、省上、北京想。”李主任說,“我應承你了,不過我提醒你,他要出個啥事……”

        “他能出個?事,他連?事也出不了,出了事你把我撤了,充軍發(fā)配?!敝鴱陌宓噬咸聛恚翱煜聜€紅頭文件吧。”

        “你回去把過程走了,我這邊開會過一下,才能下文件,連規(guī)矩都不懂?”

        支書一把扯住我的手拉著,就像拉個娃娃,臨出門時說:“費這么多唾沫,弄得像做買賣,你說你啊,你早痛痛快快應承了多好,非把兩趟子事弄成一趟子事,把工作弄成交易了,我都心里不受活,人家心里能受活?好像是我不接受人家,好像人家是個累贅,吃閑飯的,哪次來改造的,我不痛痛快快地接受?本來人家改造心里就不痛快,結果來讓咱們這么嫌棄,麻雀兒還有瓜子大的臉哩,毛主席還說領導要講藝術,我看你一點都不藝術么?!?/p>

        李主任笑了說:“是勞動改造,不是監(jiān)督改造?!?/p>

        我還沒細想過監(jiān)督改造和勞動改造有什么區(qū)別。

        “到我那達都是勞動的?!敝f,“勞動改造,勞動改造,毛主席都說勞動人民最光榮,咋就一來運動就把勞動和改造聯(lián)系在一起,跟我們一起勞動就是改造了?那不是說我們勞動人民罪行很大么,人家來改造還有個出頭之日,我們連個出頭之日都沒了?”

        李主任臉一沉說:“你個慫貨,你這張嘴不挨幾錘子就把不住門是不?啥話都往出耙?”

        支書笑著說:“你就愛咬個字眼。”

        出了公社大院,支書說,“你吃了么?”

        我說:“吃了,吃了?!?/p>

        支書說:“你別作假,說實話,路程不近哩?!?/p>

        我說:“吃了?!?/p>

        “嘴慢慢兒的,肯定沒吃扎實?!?/p>

        我們又返回主任辦公室,支書說:“主任,讓你把我氣得,把飯給忘了?!?/p>

        “管個錘子,我有兩個蛋,你舔舔上路?!崩钪魅握f,“你說咋就選了你這號干部,每次來不吃一頓不走,來我這里改善生活來了。”

        “我也思謀咋把一個公社交給你這么不利索的人,知道我開了口就少不下一頓飯,還費那唾沫做啥,我不饞你那一口,就是這位同志,你看看,肚里沒存貨,瘦得跟一條龍一樣?!?/p>

        “這才啥時辰,墻影影子還在半院,灶門還關著哩?!?/p>

        “飯館又沒關門?!?/p>

        “你個老慫,你咋不說請我吃個飯?!?/p>

        “這是公社,你的地盤,我到你家了,你去烏乎,哪回不是宰一只羊我給你弄三個蛋吃?!?/p>

        李主任拿出兩張票,支書嘿嘿一笑說:“你再批上幾個字?!?/p>

        李主任說:“還想三道五道的,把自己當個人物。”

        進飯館前,支書爬在墻上在票上寫字,他說:“你想吃啥?”

        我說:“啥都行?!?/p>

        “到了咱這地方,你也不知道該吃?個啥?!彼谄鄙蠈憽凹尤獍虢铩?。

        吃飯的時候,他說:“你別多心,不是拿你做買賣,我專門是來弄這事的,碰上你了,正好拿這事逼逼他?!?/p>

        我忙說:“不多心,不多心?!?/p>

        我是來改造的,還哪里敢多心。說實話我心情很好。

        路上我心里倒惦記這個“柳三變”,想問支書,最后還是忍住了。想或許是小名、外號,或許壓根就跟這三個字不貼。

        參加勞動后,我真正成了一名社員,很快也就知道了柳三變的事。

        “四清”時莫大智帶著工作隊進駐烏乎大隊,后來組織了捉奸,把前任支書唐德生捉在尚志鳳的炕上。尚志鳳是地主老摳門的女兒,捉奸就成了政治斗爭,唐德生被押上了批斗臺。坐革命土飛機,扎革命捆,打革命夯,過后,就是揭批。唐姓是烏乎第一大姓,揭批第一炮當然要打響。柳三變被點名第一個上臺揭批,一是柳三變能說,二是柳三變是會計,三是柳三變當會計唐德生不同意,想讓祝志成做會計,但沒拗過當時駐隊的工作組長。

        柳三變說:“我沒啥揭批的?!?/p>

        莫大智愣了一下,敲著桌子說:“你沒啥揭批的?唐德生作為大隊支書,和地主婆祝小鳳搞到一起,捉奸捉雙,事實就擺在面前,你沒啥揭批的?你就這覺悟?”

        “這不能說明問題,老早以前,唐德生就和祝小鳳好上了,又不是當了支書以后才好上的,事有個先后,不能黏在一起,再說祝小鳳也不是地主婆,是地主女兒?!?/p>

        “柳三變,你是個老黨員,這是個路線問題,這點階級覺悟都沒有?”

        “我就這覺悟?!绷冋f完掉頭走了。

        晚上,工作組和隊干開會,沒讓柳三變參加。

        會后,莫大智把柳三變叫去說:“你明天上臺揭批唐德生還來得及,實話跟你說,你揭批不揭批,唐德生都是要批倒批臭的,重要的是要看你的態(tài)度,你的覺悟,你是在黨的人?!?/p>

        柳三變說:“在黨不在黨,事有個先后,話不能顛倒說,還是那話,我沒啥揭批的?!?/p>

        莫大智一拍桌子說:“你被開除出黨了,會計也撤了。”

        “開除我的黨籍,老子入黨的時候沒解放哩,都不知道將來誰坐江山,那是要殺頭的,我冒著生活危險入了,你莫大智啥時才入的黨,現(xiàn)在你開除我?我就是不上臺揭批,想咋弄你們弄?去?!绷兊纛^走了,出門時罵了句,“還實事求是,你們這么弄事就是個?事?!?/p>

        那年,共產黨在烏乎暗地里發(fā)展黨員,柳三變想加入,回去跟爹商量,爹說世事看不明白,誰知道將來天下誰坐,不過,那年他們從咱這里過,穿得破破爛爛的,也沒聽說打家劫舍抓兵攤餉的。柳三變就入了黨。

        柳三變去找大隊長,那時間支書是大隊長。柳三變說:“莫大智跟尚四喜婆娘搞得熱火,豬八戒倒打一耙,倒把唐德生捉了奸。眼睛瞎了,看不清這背后的事?”

        大隊長說:“捉唐德生的奸就是莫大智的主意,看不明白?”

        “唐德生打倒了,支書就是尚四喜的,這是給尚四喜騰窩窩,你當是給你做好事?!?/p>

        “莫大智是縣上來的,他爹在省上,不好惹,公社都不敢拿他咋樣。”

        “你是啥大隊長,我是看透了,你是狗?掉進油缸里了,又尖又滑又難拿。我不像你,屎都能吃下去,我咽不下這口氣?!?/p>

        “柳三變啊,眼看著的虧你硬往下吃?你叫柳三變,就不能變變?”

        不久,縣領導來看望駐隊干部,晚上,莫大智被捉了奸,是柳三變伙上唐家人干的,他們就是選在縣領導來隊上的時間捉奸。他們怕莫大智這晚上不去尚四喜家,可這莫大智太張狂了,喝了點酒,偏就去了。捉奸的時候怕官官相護,反咬一口——上唐大隊出過事,大隊長捉支書的奸,結果變成了支書是做政治思想工作,大隊長把自己害了進去——他們把聲勢搞得很大,莫大智和尚四喜的女人被赤裸裸地捆到了麥場上,那夜整個村莊牛哞驢叫雞犬不寧的。莫大智就此悄然回去了,柳三變的黨員和會計卻也沒恢復。

        紅頭文件下來了,支書說:“宰雞去,這事你得感謝老右?!?/p>

        柳三變說:“那我黨的事呢?”

        支書說:“黨的事以后再說?!?/p>

        “咋能以后再說?開口原則,閉口原則的,這就是個原則問題,一句話就把我開除了?莫大智算個錘子,他開除我,我不比他入黨的時間長?我的黨不恢復,會計我不干。”

        “你狗日的還是蕎面搓的棒棒,見風就硬,你……”支書沒說完,柳三變已走了,支書沖我一笑,“這狗日的就是個犟慫。”

        我說:“開除黨籍下文件了么?”

        “開除黨籍還下文件?”

        “開除黨籍要通過支部會議研究討論,形成決議,下了紅頭文件,才算真正開除黨籍?!?/p>

        “這、這我得去公社問問黑臉包公,這事馬虎不得。”

        支書又去了趟公社,回來跟柳三變說:“宰雞去?!?/p>

        柳三變說:“我黨籍恢復了?”

        “日他娘,你說我們這啥政策水平,莫大智說開除你黨籍,那就像罵仗罵出的一句話,下了文件了?讓黑臉包公把我好一頓恥笑?!?/p>

        柳三變笑了說:“狗日的,我就說開除黨籍哪有這么容易。”

        支書說:“嘴裂得像你婆娘的喔,你就是個犟慫?!?/p>

        “不是我犟,也不是我非要是個黨員,人得有始有終,入黨的時候說,生是共產黨的人,死是共產黨的鬼,這是賭下咒發(fā)過誓,你讓老右說么?!?/p>

        柳三變很好打交道,這個家伙有一個習慣,一閑下來喜歡自己彈自己的腦瓜,“嘣嘣嘣”的,我問他為啥要彈,他笑著說看還能不能靈一點。他的名字是這樣來的。小時候他氣大,一生氣就憋過氣去。因此剃頭時頭上老留著三撮頭發(fā),他娘辮成了三個辮兒。只要他一氣死過去,就抓那三撮頭發(fā)提拉。天長日久的,人們就叫他三辮。報戶口的時候,也就報了柳三辮。登記戶口的老黃識的字有限,辮子的辮寫了半天沒寫出來,說辮子的辮,這哪是個人名,誰取的這名?他爹說請不起先生,自己叫的。老黃說給改改吧。他爹說已經叫出去了,怕改不過來了。老黃說改字不改音,改成變化的變吧。老黃還解釋說這個變比那個辮好,你看你穿得補丁摞補丁的,連鞋都穿不起,給娃取個名字都請不起人,日子應該變變了。他爹就千恩萬謝的,還給老黃十個雞蛋。

        大了點,柳三變很不喜歡這個名,“三變,讓人家聽了當我是個變化無常的人?!鄙限r民夜校識了幾個字,就想改名字,他想了好幾個名字,人家問他為啥要改,是不是犯過啥事,歷史不清白,幾個問題問得柳三變掉頭就出來了。

        “苦(可惜)了十個雞蛋了,還不如辮子的辮,辮子的辮筆劃還多哩?!?/p>

        “筆劃多了就好?”

        “厚重么,柴堆大了還火焰高哩。”他說,“我家?guī)状鷽]出過一個讀書人,我爹就一個劁豬的,要不能給我取這么個爛桿官名(烏乎人把大名叫官名)?”

        我笑了說:“要說柳三變這個名可不是個爛桿名字,歷史上的柳三變可是個了不起的人物?!?/p>

        “歷史上還有叫柳三變的?給我說說,我咋也得知道知道人家,好賴重了人家的名?!?/p>

        我就給他講了柳永的一生,

        “這么厲害的人,咋沒聽說書的說過呢?”他說,“我從十三歲就跟人跑腳,當駱駝梢子,到哪里住下,就攆說書人,聽了幾十年書哩?!?/p>

        我說:“但凡讀過書的人,都是知道他的。”

        他呃了一聲說:“從古到今出了多少個皇上,人還記得幾個,柳三變像你們這些人都還記得,不簡單,是個厲害人哩?!?/p>

        我笑著說:“這話說對了,那是個相當厲害的人?!?/p>

        他說:“今年清明得給人家燒張紙,十一得給人家送身寒衣,咋說咱也重了人家的名么。”

        不久便是清明節(jié),我在十字路口燒紙,他從墳地里出來,也在十字路口給柳三變燒紙。

        家 口

        支書送來一沓報紙和半碗糨糊說:“把炕上一轉圈糊糊,要過年了?!庇终f,“以后你就到大隊部看報紙?!敝吆?,我開始糊墻,邊糊邊看報紙??吹健度嗣袢請蟆飞系奈恼隆缎ぢ寤舴虻呐淹秸婷婺俊?,看看日期,我在城里時就開始批判這本書了。以前我沒有看報紙的習慣,被打成右派后就有了讀報的習慣,得時時掌握革命形勢,政治信息,可大革命開始因為挨斗沒處看報紙了。

        我忙翻出《靜靜的頓河》,雖然還沒看完,也得處理了。可怎么處理呢?讀書人燒書是下不了手的。窯洞墻壁上有個洞,用棍子探探,老深的,三本書都能塞進去,便將書全塞進去,還用一把麥草把洞塞上。第二天起來,發(fā)現(xiàn)窯洞有碎紙片,跑到洞跟前一看,麥草散落地上,洞里全是碎紙片。正收拾,支書進來了,說:“書讓老鼠咬了,老鼠禍害得很,除了禍害糧食,尤其喜歡禍害書?!?/p>

        我把紙片掃到灶火里,支書說:“看看箱子里?!?/p>

        我說:“這箱子嚴實,老鼠進不去。”

        支書說:“老鼠是個軟骨子,只要頭進去,身子就能進去?!?/p>

        我?guī)е鴥蓚€老式皮箱,一個裝著衣物,一個裝書本。我打開箱子一看,果然咬了許多紙屑,另一個箱子的衣服也讓咬了,而且牛皮也給咬破了幾處。

        我說:“這窯空了幾年了,還有老鼠?”

        “人走了老鼠也就走了,可老鼠比人、貓、狗更戀家哩,只要這個家有動靜,它保證是第一個回來的,靈性得很,要不十二屬相里它咋為老大呢?”支書說,“你得養(yǎng)只貓哩,老鼠禍害得很,鐵都咬個窟窿。”

        老尚從門前經過,支書說:“打聽一下,誰家有多余的貓,給老右抓一只來?!?/p>

        不一會兒,老尚就抱來一只貓,黑白花紋,像抱著一團花布,“你先養(yǎng)上幾天,閉閉鼠。我妹家有兩只貓,過兩天捉一只過來,我再換回去,”老尚嘿嘿一笑,“這貓不給你,稱心勤顧得很?!?/p>

        老尚還帶來半個碗,“給口剩飯就行,自己能打食,餓不下?!?/p>

        我開玩笑說:“借的貓兒不捉老鼠。”

        “沒聽說過,借的女人不養(yǎng)娃倒是見過?!崩仙邪沿堖f給我,“抱抱它,看跟你投緣不?!?/p>

        我抱過貓,它“喵嗚——”叫一聲,還把臉往我手背上貼貼,小舌頭火苗一樣舔我的手背。老尚說:“歡歡,跟我回家。”貓“喵嗚——”叫一聲,繼續(xù)舔我的手背,老尚說:“狗日的,剛夸你稱心勤顧,這就讓我難看,也是個勢利鬼,聞出他是個城里人,吃糧票的,月月有個麥子黃?”

        我們都笑笑,老尚說:“我看跟你有緣,你就養(yǎng)著吧?!?/p>

        支書說:“晚上可別摟著睡,男不摟貓,女不摟狗?!蔽倚πΓf:“不是跟你說笑話,晚上你那東西一動彈,它會當老鼠捉哩,你一個人慌著,老二咋會不動彈呢?!庇终f,“老尚的東西就剩下個豆角了,婆娘摟狗睡都不摟他?!?/p>

        我忍不住大笑。

        這貓很愛干凈,每天早晨起來就用兩個爪子洗臉。它真是跟我有緣,閑暇時間,它就陪在我身邊,你喚一聲,它就偏著頭看你,“喵嗚——”應答一聲。你一抻手,它一躍就到了你懷里。它極善和人玩樂,舔你的鼻尖,手指,用小爪子抓你,鋒利的爪子絕對不會傷到你。我想起陸游的《得貓于近村以雪兒名之戲為作詩》:“似虎能緣木,如駒不伏轅。但知空鼠穴,無意為魚餐。薄荷時時醉,氍毹夜夜溫。前生舊童子,伴我老山村?!?/p>

        烏乎多數(shù)時候氣候干燥,早晨起來,地上會落一層浮塵,霜雪一樣。每天早晨,院子里都會有蹄痕,一朵朵像花,五瓣的,三瓣的,兩瓣的,有像馬蹄蓮的,一串一串的,就像一個穿著納了各種花樣鞋底的人走出來的。還有尿痕糞便。這是小獸們的足跡,它們是來浪門子的?還是與我為鄰,就存身我的院落?

        這天早晨起來,我發(fā)現(xiàn)院里的梅花狀蹄印很大,印滿院落。顯然不是貓的。是別人家的狗來浪門子,還是別的東西?老朱背個背篼從門前經過,我叫住了,“你來看看,這是不是狗的爪印子?”

        老朱看了又看說:“是狗的。”我心一下安了許多?!耙部赡苁抢堑?,狗就是狼轉的么?!?/p>

        我說:“狼的?狼……來村子上?”

        “來,常來,前兩天還進老唐羊圈里咬死三只羊,”老朱笑笑,“狼婆還鉆被窩哩,三只眼還生過一個狼娃?!蔽覇柸谎凼钦l,老朱說,“我也不知道,你怕個錘子,啥都沒操心(喂養(yǎng))著,它來了來去,轉一圈就走了,又不像人會抬門。”

        我繼續(xù)看那梅花蹄印,老朱說:“走,拾糞走。”

        我笑著說:“拾糞還約人。”

        “怕了你就養(yǎng)只狗么,”老朱說:“雷震子家狗下了一窩?!?/p>

        我去雷震子家,雷震子家的狗下了一窩狗娃子,六個。據(jù)說這雷震子生下時,家里遭雷擊過,一聲炸雷,一個臉盆大的火球從門口砸進來,轉了一圈出去了。

        雷震子說:“你挑一個?!?/p>

        我說:“不會挑?!?/p>

        雷震子一拍腦袋說:“就是,你哪里會挑狗,挑狗這樣,捏住腦頂?shù)钠ね鹛?,不叫喚的狗歪。”六個狗娃他一只一只的提,有四只一提吱哇亂叫,有兩只一黑一白,卻一聲不啃。他把不叫的兩只又提了一遍,“你挑一只。”

        我說:“隨便哪只都行?!?/p>

        他說:“白的吧,白狗辟邪哩?!?/p>

        在烏乎辟邪是一件大事。毛鬼神、狐貍精、黃大仙在烏乎都不是罵人話,而是存在于世上的邪物,而且都有傳說,比如“毛鬼神”,說是姜子牙的舅舅,傳說姜子牙封神,封到最后,姜子牙的舅舅也跑來討封,他不敢進大殿,就在門背后探頭探腦,姜子牙看他舅舅鬼鬼祟祟,就隨口說:“你要進來就進來,探頭探腦地,像個毛鬼神……”就應了這句話,他就被封為毛鬼神。還有狐貍精,就是蘇妲己在世間的陰魂,黃大仙就是成精的黃鼠狼等等。

        我抱過狗娃時,雷震子又說:“捉狗跟人的脾性,你這人就是個歪人,怕也給運動挼得沒脾性了,等會兒讓我兒子給你送過去。”

        我笑了,雷震子的兒子脾氣大,惹了他他就拿頭撞墻,還往崖邊跑跳崖,都叫“惹不起”。

        我給他錢,他說:“你這是耍笑我哩,逮狗逮貓的誰還掏錢?!?/p>

        不一會兒,雷震子的兒子送狗娃來了,我接過狗娃,支書說:“這就對了,過日子咋能沒狗,狗看家,也是一個提醒么,你干些見不得人的勾當,狗一叫,你就知道來人了,可以收拾干凈了?!?/p>

        又說,“狗是忠臣哩。”

        烏乎人說狗是忠臣,貓是奸臣,有兩個傳說為依據(jù),一個是說人這輩子糟蹋的糧食,死后全變成了蛆蟲,貓會用尾巴將蛆蟲趕至你面前監(jiān)督你一條一條吃下去,狗會撲過來趕走貓,替你吃掉蛆蟲。一個是說很久很久以前,這個世界米山面嶺,油缸醋井,人是不勞而食的,后來人們太糟蹋糧食,一個娃拉屎,婦人正和面,隨手揪了一疙瘩面給娃擦溝子。玉帝大怒,王母娘娘率天兵天將下凡要收走糧食,將人類全部餓死。是狗追攆著討了糧食,人類才得以生存。當然貓也有好的傳說,說人死后到了陰間,是貓給人領路,狗護駕。

        “貓狗貓狗,家里一口,這才像個家么?!敝f:“開春,再養(yǎng)上幾只雞,就更像個家了?!?/p>

        這小家伙雖然還只有貓一樣大,卻已能看門了,來個人,就叫著撲出去了。你不攔,人要進門還真不易。正如陸游詩中所寫:“貧家也復謹朝昏,小犬今年乞近村。糖秕無多深媿汝,狺狺終夜護籬門?!鄙⒐せ貋恚h遠地迎著來了,關得又叫又跳的。你別看這么個小東西,早晨起來,院子里的小獸蹄痕少多了。

        開春,正生十歲的兒子歿了,村子上人陸續(xù)去正生家看望,烏乎人把這叫收淚。

        收淚是烏乎最令人感動的詞之一。多年后,我曾讀到一篇文章用到“收淚”這個詞,解釋時列舉了嵇康《思親》詩“中夜悲兮當誰告,獨收淚兮抱哀戚”、《晉書·孝友傳·劉殷》“殷收淚視地,便有堇生焉”、馮夢龍《東周列國志》第三十六回“毛偃收淚,同趙衰等來見重耳”等,此君并沒有領會這個詞,他所列舉“收淚”是指自己止住了淚水,在烏乎“收淚”是指通過勸慰讓人不再沉溺于不幸之中。在烏乎,老人去世,親朋好友要請亡者家屬吃飯,叫收淚飯。

        我去小賣部,支書也在。我要了一斤紅糖,一瓶罐頭,一斤掛面,支書說:“收個淚么,三色禮重了,一斤糖就夠了,三句好話也當錢使呢?!?/p>

        “三色禮”是指三種不同的禮物,通常是罐頭、紅糖、掛面,沾親帶故也是重禮。

        “沒事,沒事?!蔽胰龢訓|西都買了。

        支書說:“以前你月月有個麥子黃,現(xiàn)在也是寡婦尿尿只出不進,錢可不敢像以前浪花?!?/p>

        我“噗”地笑了,他沒笑。烏乎人常把這樣的一些葷話用來說正事,很形象。

        正生家窯里人很多,都在說勸慰的話。

        “唉,好的命不長,多好的娃,一點都不玍古,不惹人賤眼。 ”

        “玍古”是一個古詞,指性情乖僻,行為怪誕,耍無賴,匪性重。

        “得病兩年,睡在炕上,伺候他,心盡到了。”

        “哪棵樹上沒有個謊花。老天爺就給了這么點陽壽么,這么大點娃,干凈就像個冰疙瘩,定然是上了天堂了,哭得越歪,娃路上走得越扯心,耽誤娃上天堂哩?!?/p>

        過了幾日,正生捧著四只雞娃來了,“你養(yǎng)著,吃個蛋,也能添個筆墨紙張錢?!?/p>

        我說:“我怕養(yǎng)不好?!?/p>

        “雞最好養(yǎng)了,草芽芽蒿葉葉蟲蟲蟻蟻的,自己能吃飽,冬日給一把癟糧食就成?!闭f,“再養(yǎng)大點給你捉來也行,可再大點就認下家了,在你家養(yǎng)著,下蛋也回我家里下哩。”

        他在院子里看看,說:“雞窩都塌了。”

        我說:“我那窯大,就讓在我窯里?!?/p>

        他說:“使不得,你記著,窯里可以養(yǎng)貓養(yǎng)狗養(yǎng)牲口,不能養(yǎng)雞,雞這東西招惹那些東西。”我知道他說的那些東西是指妖魔鬼怪一類的邪物。

        他回家抱來幾塊胡基,靠著崖根砌雞窩,我說:“給你添麻煩了?!?/p>

        他說:“這有啥麻煩的,幾鍬泥的活?!?/p>

        我說:“對你來說簡單,對我來說可是難事哩。”

        “你就不是做這活的,就像我不是寫字的么?!彼χf,“雞要吃開雞蛋了,你就把雞嘴剪了。宰了也行,你一個人,日子消停,秋上再給你抱一窩。”

        雞娃長得很快,到了初夏,四只雞已經長大了,四只雞有一只公雞,會打鳴了,而且好斗,你要拿條棍,它就會撲來跟你斗,我經常拿棍兒和它斗,棍上被啄得坑坑窩窩的。來了外人,它總是偏著腦袋圍著人轉,頗有些挑釁的意味。你要有舉動,它會跳起來啄你,脖子的一圈毛奓起,就像圍了條圍脖。

        支書來了,公雞撲支書,支書就拿煙鍋跟它斗,煙鍋短,它啄了支書的手背,立時就出血了,支書捏了一撮土揞在傷口上,笑著說:“狗日的還不認識支書么?!蔽倚α?。

        “司晨的,閉鼠的,守家的,你這家口齊了,這些東西幫你積陰德哩?!?/p>

        我說:“有啥說法么?”

        “你想么,灑了的飯,濺出去的糧食,雞就替你吃了;每日的惡水、司氣(餿)了的飯菜,貓狗就替你吃了。這輩子糟蹋了的東西到了那世就都成了罪,變成蛆蟲讓你吃上的。”支書說,“也能給你避禍,邪惡的東西看到你這屋里雞貓豬狗的,知道這家人氣旺著,你不招惹也不會跟你生事的。”他嘿嘿一笑,“這世上啥東西都是欺軟怕硬?!?/p>

        我說:“我也喂個豬吧?!?/p>

        支書說:“豬不好喂,豬要專門喂食哩,吃得又多,而且手氣不好,喂成個老疙瘩,就像吃了丁香,咋喂都不長。不像貓狗,你做飯時多下一把米,多和一點面,它們就能過活,它們自己會打食?!?/p>

        麥收后的一天,我端著飯碗到院里吃,窯頂時不時往下下堿土。到了院里,一抬頭,見支書蹴在崖頭——支書經常這樣蹴在崖頭——如果不是冒煙,就完全是一只俯瞰著村莊的老鷹或者突兀的山石。

        我說:“下來吃飯吧。”

        “你能做個啥飯,”支書下來,看看我碗里,“你做的面條還是糊糊?”

        我說:“面條?!?/p>

        他說:“改造改造,面條都做成糊糊了。”

        我說:“今天沒把握住,面和得傷水多了?!?/p>

        他說:“錘子,你們這些南蠻子,一天三頓吃米,偶爾吃頓面,也是掛面,會做面條?”

        吃過飯,我說:“進窯吧,里面涼爽,這日頭毒得?!?/p>

        支書說:“窯里頭悶,崖頭樹下吹風走?!?/p>

        我們上了崖頭,躺在樹下,支書說:“老走狗日的剛下來時怕土,就像土有多臟一樣,我說你娘的,你吃的不是土里長出來的,死了都得埋到土里頭,現(xiàn)在你看,走站往地上一躺?!?/p>

        “你們乘涼哩?!?/p>

        是草花,背著一背篼青草。

        我說:“也不歇晌?”

        “沒歇晌的命么?!?/p>

        “坐會兒再走?!?/p>

        “沒坐著的命么?!?/p>

        草花走了,支書說:“是個好媳婦子,就是命苦,男人下煤窯打死了,丟下三個兒子。”

        草花下了崖頭,支書說:“想那事不?”

        “……也想。”我臉紅了。

        “你這人實在,你要說不想,我就再不跟你說話了。你三十來歲,人最好活的就是二十到五十這幾十年,也是最歪最想的幾十年,”支書說,“這場運動看架勢,不像前面的運動,一時半會兒怕結束不了,就這么逛過去了?”

        我長吁一口氣,支書說:“你們朋一朋?!?/p>

        “朋”的意思我懂,在烏乎“朋”這個字可是用出了真義。

        烏乎人生活艱難,日子拮據(jù),遇上了過不去的坎兒,“朋”是解決的主要手段。單干的時候,誰家死了一頭牲口,牲口不配套了,與人家的牲口朋到一起種地。一家的財力不足拿不下一件事,就幾個人一朋把事做了。割尾巴羊不讓多養(yǎng),按人頭定指標,一家十來只羊不湊放,把羊朋在一起輪流放牧。家里遇事,錢打住了,找人借幾個錢,不說借,而說朋。

        “朋”字最典型的是體現(xiàn)在婚姻上,家境貧寒,娶不起媳婦,就兩個人朋一個媳婦。有弟兄朋一個媳婦,有朋友朋一個媳婦,男人體弱多病,也會朋一個年輕力壯的光棍漢。光陰好轉的時候,再娶一個,就分開了。有的一朋多年,有的一朋一輩子,長生和老鐘朋日子,老鐘老婆去世了,現(xiàn)在兩個人過活,像父子,也像弟兄。男人年紀大了,還沒生下兒子,也會朋一個男子,企望生子留后,像尚陳有就是尚志東生不出兒子,朋了陳清遠,生了一個兒子,便取名尚陳有——意思就是尚家陳家都有了。尚陳有生了兩個兒子,老大姓尚,老二姓陳,兩門人現(xiàn)在都旺生生的,子孫十幾個。烏乎的歷史就有一個與“朋”有關的傳說。據(jù)說烏乎唐、尚兩大姓原出一家,說烏乎最早只有一個寡婦娘帶著姓唐的兒子生活。兒子大了,娶不起媳婦,就和姓尚的小伙朋了一個媳婦。這媳婦能生,生了九個兒子,后來兩個分了家,據(jù)說唐家分了五個,尚家分了四個,分兒子的時候兩個人就像捉貓捉狗。

        “寡婦,帶著幾個娃,成分不好,嫁也不好嫁?!敝f。

        我說:“她成分好哩,跟我朋不是害了她?”

        支書說:“她都這情況了,還管啥成分不成分的,三個兒就是她的成分,要不早嫁了。”

        我長嘆一聲,支書說:“還是看不上咱這里的女人,沒城里女人洋氣么?!?/p>

        “不是,她們很純樸,身上有自然的香味?!?/p>

        “那咋了,怕她黏你?你放心,她不會黏你的,再說還有我哩,你怕啥?”支書說,“老走就朋過。”

        我說:“跟她朋的?”

        他“噗”地笑了,“你們這些人啊,就是把我們不當人看,我們再不講究,也不會讓你們倆同朋一個是不?一個政策下來,你們屁股上土不拍走了,她們咋活人?”

        我說:“我不是那意思?!?/p>

        他說:“老走跟素英朋的,素英不在隊上了?!?/p>

        “她改嫁了?”

        “嫁好了,是老走把她嫁出去的,老走調到省城給介紹了個老革命,老革命年齡大是大了點,可娘兒幾個戶口都辦成城市戶口,吃上糧票了,月月有個麥子黃,過得挺好的,我去縣上開會,還叫我到家里吃了頓飯,老革命好能喝酒,把我喝了個五迷三道的?!?/p>

        “我沒老走那本事,朋了……”

        “想那么多,人這一輩子,走一步看一步,看得太遠了,誤人的事哩。其實,朋不丟人,我大弟兄兩個朋了我一個娘,窮么,朋我娘一個都差點朋不起,后來,我大伯跑兵從崖頭掉下去,死了,日子過不下去,又朋了陳家我干大,給生了個兒子。俗語說寧拆十座廟,不黑一門人,為三門人傳宗接代,我娘功勞大哩?!?/p>

        要上工了,支書站起來說:“你說你瘦得,像個棺材板板,一天豬湯狗食的吃不好……你寫標語吧,把咱烏乎生產隊能寫標語的墻上都寫上標語,閑了學學做飯?!?/p>

        我說:“跟草花……”

        “你心里別有事,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怕你死在烏乎了,”支書笑笑,“咱烏乎是草鞋鎮(zhèn)最大的大隊,十三個生產隊,也夠你跑的?!?/p>

        我工作很上心,天天提個桶去寫標語,“你這人咋就不會偷懶,這么跑路吃不肥都跑瘦了,就是給你找個活干,再說這油漆也得花錢噻。”支書說。

        老 走

        八岔這地方,烏乎人叫得非常簡約明了,亂堆子。

        八條溝在這里歸為一條大溝,就像八川歸海。暴雨在梁峁溝谷沖刷切割雕刻出城堡、宮殿、碉樓、佛塔、駝隊、文臣、武將、獅、虎、猴、豬……在光與影的作用下,明暗成色,加上草蒿、灌木以及天長日久形成的黑褐色土皮的裝點修飾,從不同角度觀察,呈現(xiàn)不同形象與姿態(tài),簡直就像奇幻美妙的藝術長廊。陡峭險峻的懸崖,直插天空的土柱,搖搖欲墜的土塊,完全是純粹的黃土,沒有任何石質的東西,卻經得起刀砍斧鑿般的雕鑿,而從黑褐色土皮上看出,這樣矗立著已經有些年頭了,你不能不感嘆,這黃土真是厲害。

        我站在溝崖邊往下探看,深,懸,很有些暈眼。

        “想跳崖?”支書不知啥時候來的,冒然出聲把我嚇了一跳。

        “只是看看,”我說,“倒是你一說話,嚇得差點掉下去了?!?/p>

        “別站在溝崖邊,吊得懸溜溜的,說塌就塌了?!敝盐彝罄爸滥阏驹谑裁吹胤絾?,鬼招手,你到對面看,這塊懸崖就是一只鬼手,死過不少人,崖底下孤魂野鬼多。到了晚夕,這地方陰森鬼氣的,啥聲音都有?!?/p>

        我想這風穿越這些溝岔、土洞時形成了各種奇妙的聲音。

        “有啥想不開的呢,好死不如賴活著?!?/p>

        我說:“我要尋死早死幾回了,到不了烏乎?!?/p>

        他笑了說:“這就對了么?!?/p>

        支書帶我到一個土梁上,像個解說員,指著各種形象給我解說,哼哈二將,千里眼,順風耳,判官筆,黑白無常,老君煉丹,真是形象,尤其是唐僧師徒取經,三個人一匹馬在谷底行路,孫悟空則在一個十分傳神的金箍棒土柱上頭,而那只菩薩的坐騎獅子,脖頸處長著的灌木蒿草正像獅子紛披的鬃毛,老君煉丹有爐有丹,紅彤彤的。他指著東面一片輝煌的“建筑群”說:“那就是天堂,你說像不像?”

        我笑著點點頭,天堂誰見過呢?可人人心目中都有天堂,無外乎是宏偉的城堡、宮殿。

        坐在土梁上,點了煙支書說:“老走就在這崖行(尋)過死,不是廣財?shù)牡⒅?,狗日的真就跳下去了?!敝钸埔豢跓?,徐徐吹出來,“老走剛來傲得很,跟誰都不說話,眼睛長在天花蓋上,歇緩了,散工了,老雙手叉腰在梁頂上張望,就像當毛主席指點江山哩。眼里沒我們這些人,就像我們活得有多么不值,連地上的蟲蟲蟻蟻都不如。你猜他來的第一天跟我說啥?他說我這雙手除了畫畫,干不了別的活。我說你這雙手干不了活,我這雙天生就是干活的?你猜狗日的說啥,對。你說氣人不?我氣壞了,就讓唐彥輝領上他干活,唐彥輝那是個帶著干活能把牛都累趴下的貨。我那時脾氣瞎(壞)著哩,每天還要折騰他吼罵他,這個慫貨就是不服軟,還跟我爭嘴講理,甚至對罵,我說不把你皮熟展了,我把這王字倒著寫。他竟然說倒著寫也是王。你說氣人不氣人,這種人越弄你越氣。

        “剛來時身體比你好,沒幾個月就垮了,臉上皴得到處是褶子,浮著一層皮,手簡直沒法看,到處是口子,衣服破了都不知道繚補,頭發(fā)也不理,像蓬蒿一樣亂飄著,就跟個討吃一樣。唉,看著著實可憐,可苦成那個?樣了,就是不低頭服軟,還是個傲,不尿人么。我就想這慫貨不是苕著,就是不想活了,這是拿命跟你扛哩,哎呀,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潑煩,說個不革命的話,你就是反黨、反毛主席、反新中國、反社會主義,那自有國家收拾你,要你的命也輪不到我們,我們前世有仇還是后世有冤,背你一條人命?他把事種到我心里了,他就像沒事人一樣,還是那副德行。好的怕瞎的,瞎的怕橫的,橫的怕苕的,苕的怕不要命的,到后來我都有些扛不過他了。

        “我娘跟我說近來她夜夜聽到人哭。我聽過,聽不到,我說那是你耳朵老了。有天晚上,我娘把我推醒,說有人哭哩,再這么哭下去人就哭沒了。我娘是個居士,眼瞎了,可人都說天眼開,天耳也開著哩,她能聽到三界的聲音,能給娃看病,一看就好。開始我沒想到他,那么牛哄哄的人,咋會哭?我先把村里日子過得難悵的人家都走了一遍,沒聽到哭聲,想想就往他家來了。人不在,門鎖著。我心想瞎茬了,不會行死了吧。我上了崖頭,閉住氣聽聽,聽到了哭聲,嗚嗚咽咽的,好不瘆人,我想會不會是孤魂野鬼訴冤情哩。我連抽了三鍋子煙,煙鍋頭就燒紅了,煙一裝上就起火焰,鬼怕火嘛,我邊抽邊走,尋著哭聲一直走到山背后,看到一棵樹下火光一明一暗的,是他。我長出了一口氣,隱在樹后。夜深了,哭聲很清晰,真是凄涼寒人啊,那是心在哭,我落淚了,我沒打擾他。他一直哭到雞叫過頭遍了,才起身往回走了。我尾隨著他,看他進了家門?;厝ノ腋夷镎f了,我娘說他現(xiàn)在活在你手里,罪孽再大,也不該你要了他的命,你管著這一坨的事,他要死了,就是死在你手里,死人的事都要算在你頭上。

        “第二天,我去公社開三干會,對唐彥輝說讓歇緩上幾天吧,唐彥輝說不歇緩也干不了了,背了一捆麥子,順著坡滾了,我還想給你說咋弄,這么下去他會死在咱們?yōu)鹾酢N艺f讓人照看著點,我回來再說。我走了,他就跑到這里跳崖來了。開會回來聽了事可把我給惹齁了,讓我一頓好罵。我說你羞你家八輩先人,上有老下有小的你行死呢,給誰行死哩?給你大(爹)你娘行死哩,除了你大你媽,你兒你女,誰管?你死活。你把書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就你這號慫貨,公家把你一槍打了也沒錯。這么大的運動,死個人算個啥,你就是個了不得的人物,這么大的國家有多少,死上八個十個誰在乎?你當你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把你稀欠的,貴氣的!死了埋死的,你當埋活的呢,連這都不明白?就說你是冤枉的,哪場運動不冤枉幾個人,運動就像一場風,哪場風過來不刮折幾根樹枝子,壞枝子也折,好枝子也折哩。你覺得冤枉,要我說改造你一點都不冤枉!就你這一點罪都受不了,以后還有個?出息,活著這也就白糟蹋五谷。你這么死了,我連副棺材都不給你批哩,崖下胡旋(山水沖出來的胡洞)多的是,隨便一個胡旋就把你填埋了,不是讓狼蟲虎豹把你掏出來吃了,就讓一場山水吹走了,沖到哪里算哪里,你就是永世不得投胎轉世的孤魂野鬼。他竟然還對嘴,說他永遠也不需要轉世。我說你轉世不轉世跟我們有?的關系,你就是個瞎慫,死有啥難,在城里押上批斗臺你就能死了,來的路上翻溝過崖的你就能死了,為啥要跑到烏乎來行死,烏乎人把你咋了,我把你咋了?壞烏乎的名聲?壞我的名聲?讓我背一條命債。從崖上跳下去,老天要收你的話,摔死倒好了,一死百了,老天爺要不收你,摔不死呢?誰伺候你,生不如死,有你狗日的受的罪。

        “罵還是頂事哩,罵過后不像以前那么傲了,但還是跟我遠著,一句話不說。上面老說做思想工作,咱烏乎人也說話是開心的鑰匙,這話是真理。我想他的問題還是來自于思想。我說你狗日的現(xiàn)在不是勞動改造的事,你不要勞動了,天天到大隊部給我匯報思想。他天天吃過飯就到大隊部來,還是不說話。他不說我得說啊,光罵不頂事,我就跟他說這說那的,拉家常么。我說你看你這雙手,十個指頭就跟雞爪子一樣,兩根指頭沒有我一根指頭粗,勞動改造,能勞動個錘子,我不知道你干不了活,用得著你給我說我這雙手除了畫畫,干不了別的活,我說你這雙手干不了活,我這雙天生就是干活的?你竟還說對,你這不是污辱人?把我換成你,你自己說氣不氣?你來這里就是勞動改造的,干了干不了得我說,不是你說。他說你們就愛亂想,我說的意思是你從小干活,我從小畫畫。我愣了一下,沒想到他是這樣想的。我說我當時發(fā)火罵你,你咋不說?他說你都罵我了,我跟你講什么?你們都不講理,胡攪蠻纏,要講理的話,我捏住半個嘴都說得過你們。我說啥是個理?讀的書多就覺得自己是對的,理看誰講哩,你一個改造分子,有你講的理?我告訴你要都真正講理,官都沒人當了。他豎起大拇指說你講得有理,難怪你們都不講理。我說你就是有日天的本事,不也還是個人么,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來改造了你就該想著咋跟我們好好相處,你有才那是你的能耐,我們再沒能耐,我們這些人活得再不值,也不指望你活著?在我們跟前傲啥?我們這些人迎來太陽送走月亮,過一天兩個半日子,一年四季貓兒吃漿子老在嘴上抓挖,值得你傲么?你隨和一點,眼皮往下抹抹,誰為難你做啥?在人屋檐下,你能不低頭,這些道理不懂?你還傲得很,不尿人。他說我不是傲,我是遠著你們。我說你遠著我們做啥,跟我們近了辱沒了你?不是傲是啥?他說又亂想,我是怕你們。我說你怕啥?我們在你腳底下架火頭上倒油咧?他說我在一個隊上改造過,他們一開始對我不錯,我就啥話都跟他們說,可后來他們就整我,拿我的話整我,往死里整我。慢慢的他有話了,也跟我說這說那。

        “有氣歸有氣,總還得照顧著,要不咋辦呢?我娘說得對,總不能讓死在我這里,讓我拉一條命債。晌午吃飯的時候,我說今兒在你家吃頓飯。你猜他做飯,把米下到鍋里,水開了,把面往里攪。我的天神呀,這是做飯么。攪成一團,米都還囫圇著,洗了一把韭菜,切了有一寸長,攪到里面,撒一把鹽,就舀到碗里。剝了幾根蔥,遞給我一根說吃吧。我說你做過飯么?他說沒有。我說那你家誰做飯?他說我娘。我說你婆娘呢?他說偶爾做,后來劃清界線了。我苦笑了說改造你日他娘還得從做飯抓起。我叫他到我家吃飯,他不去。我說你想死在我們這里?吃過幾天,他對我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說啥意思?他說就是你給我飯吃,不如教我做飯。我說你學得會么?你不是說你這雙手只會畫畫么?他說你這不是抬杠么。他其實很聰明,婆娘教他做飯,幾天時間就會做米面,連饃也會做了。

        “他是監(jiān)督改造,不干活是不行的,可讓他干啥呢?給墻上寫寫標語,造個花名冊,開會念念社論,這也是改造么。慢慢順溜了,他給我講他真就只會畫畫,從小到大整天坐在家里畫,連門都很少出,單位不到三十個人,一大半都不認識,也沒什么朋友。我說難怪你是個生皮,對這個社會?都不懂。他說我為啥要懂這個世界呢?我說就像修行的和尚道士,你這活個啥人。他說我有我自己的世界,那是個美妙的世界哩,你是不會理解的。我說跟人都不來往,再美妙有個?意思。他說跟人來往就好么,我就交了三個朋友,最后還讓朋友陷害了。許多事上他想法與我們不一樣,怪怪的。他常和我爭論,有時候很激烈。我說你不能不和我爭嗎?你不能讓著我點嗎?他說為啥?我說不怕把我爭氣了我收拾你?他說爭不過了就收拾人,不講理。我笑了說我不會收拾你了,可遇上別人會收拾你。

        “他說他心里很急。我說會不會你家里有啥事?他說我不信那,我是唯物主義者。我說那你急啥,現(xiàn)在又不是剛來的時候,我折騰你。他說我都四十了,你說我是個畫家,卻不能畫畫,我不能虛度此生啊。我說你已經把日子弄日塌了,還想咋?他長嘆一聲說這么一天一天下去,活著還不如死了。我說沒人不讓你畫畫,你看報紙上,一張一張(一個版一個版)都是畫哩。他撇著嘴說那是啥畫?我腳畫出來的都比那好。我說這話也就你說到我跟前了,說到別人跟前你想想結果。他說我這不是跟你說呢么。我說現(xiàn)在不是你覺得好不好的事,是人家上頭說好不好的事,上頭說好才是好。他腦子又撬住了,說上頭知道個錘子。我說你這腦子不是讓門夾了就是讓驢踢了。

        “他偷偷帶來三本畫冊,都是他畫的。我看了說一塊石頭,一棵樹,一個人兩個人,幾根草,就是一幅畫,這么厚的三本子,你都畫的是這,我看不出一幅跟一幅有啥差別,你夠有耐性的,我都覺得沒意思,還把你覺得了不起的,我給你說我要是你畫幾幅就行了。他撇著嘴說那是一種境界么,你不懂。我說我不懂,啥是境界,嘖嘖嘖,你畫的那些人全是些不食人間煙火的,他們知道糧食咋種出來,都是不勞而獲的寄生蟲?!闭f到這里,支書嘿嘿一笑,“你別笑話我,你們有你們的渠渠道道,我不懂,我就是這么認識的。我說你咋不畫我們這些人?他撇嘴,我說咋了,畫我們這些人辱沒了你的筆?你來多久了,沒覺得吃喝來得不易?你說一顆麥子種到地里,你得磕多少頭才能吃到嘴里?他說磕頭?我說下種不是磕頭,鋤草不是磕頭?收割、拉打、推碾,哪樣活你不都得磕頭?面朝黃土背朝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不都是磕頭?就是吃的時候你抱個碗往嘴里扒拉不也頭一點一點?他點著頭說你沒啥文化,說得還挺有哲學味兒的。我說你看不上畫我們這些人,你畫那些娃娃呀,淘氣搗蛋,翻墻上樹,你畫雞豬狗牛羊驢馬呀,你畫母雞領著一群雞娃多好,畫羝羊爭圈、驢啃脖子、羊羔跪乳、牛犢牴母、公雞踏蛋,這些沒有意思?我覺得比你畫那些有意思。我說你要畫我們這些人,就是畫我們是勞動人民,毛主席都夸贊勞動人民哩,誰批判你,還會表揚你哩。我故意激他說你是不是除了那些不吃不喝的半人半神,不會畫別的,我看你畫的那些人都像一娘生的。他氣呼呼扭轉身就走了。

        “隔兩天,他抱來了一沓子畫,說我回去回味了你的教誨,覺得你雖不懂畫,可說得倒有些道理,對我有啟發(fā)。他把畫展開叫我指點,我說你個瞎慫,讓我指點,這是改造我呀。嘿,鋤地犁地、趕牛放羊、開批斗會、男人抬杠、女人奶娃、老慫看瓜、雞狗豬羊牛,畫街巷的一張畫,畫了幾十個人,社員看了,都認得出哪個是自己,老慫看瓜那張畫,簡直笑得人直不起腰身來。畫了我兩張,跟照出來的一樣。我說我服你狗日的了。我說你不是會畫這些么,看來還是個思想問題。他很深沉地說是個思想問題。我說你以后就這樣畫,把咱們村能畫畫的墻都畫上。

        “那時候讓大隊辦工廠,咱烏乎陳家溝一帶的石頭能燒石灰,就辦了個石灰廠,可周圍大隊都辦石灰廠么,石灰銷不出去,我讓拉石灰把村里好一點的墻都灰了一遍,我說你要好好畫,別畫毒草。他說啥叫毒草?你告訴我。你說這個瞎慫,分明是嘲弄我。我抓起土塊就砸到頭上,說就你這腦子,咋就還把自己弄成了個人物,就你這慫態(tài)度,該斃了你狗日的。他說我跟你抬杠,你卻打我罵我,真理都出在你嘴里。我氣笑了瞎慫,這也是拿來抬杠的?那年收秋的時候,縣上的干部下來支農收秋,帶隊的縣長對墻上的畫進行表揚,回去還專門發(fā)了紅頭文件表揚,把我也給表揚了一下,墻上畫革命畫還在全縣推廣哩。

        “思想問題解決了,腦子不撬了,順溜得很,跟我說話不叫支書不說話。我說你以前不叫我老慫么?他說以前吧用你的話說腦子撬著,現(xiàn)在不撬了,得叫你支書呀。我說你別這樣叫,叫得人肉酥。他說以前叫你支書我肉酥,現(xiàn)在叫你你倒肉酥。我說?,我覺得你叫我還是耍笑我哩,再叫我我抽你。他說你們領導的雞巴就是難挼。他跟我要酒喝,我說你該給我酒喝,他說我沒酒,你有酒。我說那你有菜。他說我是要給你匯報思想。喝著酒他說或許這是我的新生,我不是說政治,是藝術。我說你這個嘴呀,后半截就不該說,以后嚼了咽了。他說你個瞎慫,我這不是跟你說呢么,我知道這話不合適,我就是因為說我是走藝術路線的,不是走政治路線的,才弄成這樣的。

        “他就在墻上畫畫寫寫,人們都愛看他寫寫畫畫,他幾筆就畫一個人,你一眼就能看出是誰。后來他就給村里人畫像,咱這里人照相困難,老人把他畫的像保留下來當了老像用。以前,就是解放前,你知道請畫匠畫一張老像,得好幾塊大洋。大家跟他親近了,都知道他做飯難腸,也都叫他吃飯,碰上誰家的飯就在誰家吃,誰家吃個好的,聞著味兒就去了,添雙筷子的事么,誰都不討厭。身體也緩過來了。他不會抬杠,讓我教他抬杠,說不抬杠人們會對他有意見,我說抬杠咋教,你得跟他們一起打鬧學習。你別小看抬杠,那里頭有智慧哩。我說抬杠就是存心和一個人過不去,存心的找茬,他們說這你就偏說那,他們說你鼻子,你就說他們的嘴,他們說城里婆娘,你就說鄉(xiāng)下婆娘,你得抓他們的話頭,多耍流氓說葷話。他真很聰明的,一點就會。跟人抬杠,腦子好使得很,反應快,能捉住話頭,他還邊抬杠邊畫,幾下就把一個人畫到墻上了。他跟女人也抬杠,像個瘋狗,一次對付幾個女人,惹得女人合起來動不動給他來個老慫看瓜。等到離開咱烏乎,徹底成了個農民,游街串門,還跟人叫板,抬杠摔跤。

        “也該當狗日的走運,那年公社要把米缸山修梯田,后來弄成了全縣的重點工程,又弄成了地區(qū)的重點工程。公社、縣上、地區(qū)的頭頭腦腦往來跑。我說你要用心畫,領導要看上了,夸獎了你,說不定你就不用改造了。狗日的用心了,畫勞動的場面,豐收的場面,打鬧的場面,牛歌羊唱的,喜慶哩。尤其是畫毛主席戴著紅領巾站在學生中間那幅,跟畫張子(張貼畫)上一模一樣。來的領導、干部看了直夸贊哩,我給介紹了老走,一位領導說改造得很成功嘛。記者還拍了照,發(fā)到了省報上,說是改造獲得了新生,那年還給了他一個啥榮譽,把我也給表彰了。不久就調到縣里去了,一下就把命給改了,定吃定坐專門畫畫。我說你看這不是你好我好他好大家都好的事么。

        “我一去縣里開會,他總要請我吃飯,我說會上管飯,你這不是把家里石頭背著往山里撂么。他偏要請我單獨吃,還給我煙酒。我說你別亂花錢,他說都是人送的。我說那不是人送的,是你畫的。他說你總是把話說得穩(wěn)準狠,對,我是畫餅充饑。今年又給拔(調)到省里去了。有一個領導喜歡他的畫,他偷偷給領導畫畫。我說領導喜歡,還要偷偷畫?不往出貼?他說不貼,領導收藏他的畫。我就明白了,他說狗日的,我寧愿到大街去畫宣傳畫。我說你可不敢耍驢脾氣,好日子不過?再說你不是怕沒時間畫么,跟人家拗那么大的勁,人家能讓你畫畫,你看順應著點不就能畫畫了,畫自己喜歡的,你就偷偷地畫么,這不把丟失的時間找回來了,不虛度這輩子了。他說明擺著畫也沒事,你說得對,上頭喜歡上你了,你咋干都是好。年前我到省上開會,我給他說這天氣咋又像要變了,你腦瓜子可別再撬。他說我現(xiàn)在光滑得很,就你老說的那話,狗?掉進油缸里,又尖又滑又難拿。

        “我娘的老房子(棺材)就是他畫的,專門從縣上回來畫的?!敝f,“我娘古稀那年,過了大壽,我就想著把老房子給做了,人活七十古來稀么,可我娘不讓做,說活到哪天沒了,哪天做,早早操那心做啥。我娘受了一輩子苦,好日子才過了幾天,沒活夠哩,你想那時候我已是大隊長了,人都高看一眼,年頭節(jié)下,人都來看看,誰家做個好吃的,也都惦記著給她端一碗,日子風光哩。那年是個閏年,我就給娘造了老房子,閏年做老房子添壽么。老房子做得好,還要畫得好,咱烏乎以前有個大畫師,周圍的寺廟油彩活都是他干的,可沒了,陰陽都能畫老房子,他們畫的我看不上,就請他畫。他畫了。畫得真是好,陰陽來看呆了,而且說很合規(guī)矩。我說你畫過棺材?他說他臨過棺材上的畫。我說你要在咱這里畫老房子,能過個人上人的好日子。我給他錢,他說你給不起。我說你說個價。他說沒價,如果不是我看上的朋友,不要說畫,連話都說不上。喝了點,他說你知道么,我畫畫都是按尺收錢的,畫這老房子你這個家都不值。我說你就胡吹吧,我這個家經營了幾輩人了,不頂你一天功夫做的活?他說以后你會知道的。其實我也明白,那么大的領導要他畫畫,他的畫能便宜?我有個老罐罐,他看過,說是個老東西,讓我好好保存,以后會值錢。我拿出來給他,他說你他媽的把我當啥人,不怕折我的壽。我說給老人盡孝的事,是該出的。他說我給你娘當個兒子,給你當個弟弟,把你們門風辱沒了?!?/p>

        支書停頓了片刻,抽了一鍋煙,看了我一眼,“先后來幾個改造的,都是生皮,都是屬豬的……”

        “這么巧?”我說。

        他笑笑說:“罵人話,咱烏乎罵人有一句話,你是屬豬的,記吃不記打,豬為啥老挨打,因為沒記性,記吃不記打么。生皮么,你看羊皮不熟又臭又硬,熟了就軟了綿了,也沒臭味了,做成皮襖,又貼身又暖和。運動是一個套一個的,都有聯(lián)系的。只要與這個世界和上卯了處順溜了,災禍就都能避開了。我家原來住過的干部說過一句話,識時務者為俊杰。話說得真好,你得學會避讓,不順應潮流找死啊!其實你們這些人沒啥毛病,沒見有多反動么,都是仗著有才,傲得很,不順溜,腦子還有點撬,轉個彎子吃力,腦子轉過彎了,一下就把命改了。前一陣老走來你也見了,風光不?坐小車,人吃得白胖白胖的。哪像我們,命一輩子就定死了,勞動改造么?!?/p>

        我來不久,老走就來過一趟烏乎,說是下鄉(xiāng)采風。他完全成了個鄉(xiāng)下人,脖子上搭著一條羊肚子毛巾,一頂草帽失去了麥秸原初的金黃,邊子豁豁牙牙像鋸齒,褲腿綰在半腿桿,打著赤腳,頭枕著鞋躺在田埂上,哼著小曲兒。

        他對罐罐茶上了癮,一早起來支書專門給他熬,熬得倒出來成線狀,支書說:“狗日的,改造你倒把你改造成先人咧?!?/p>

        老走說:“我剛來你不是給我當先人呢么,你不是說這世界公平得很,有個因就有個果。我現(xiàn)在是省上的人,下來你不得給我弄好,婆娘都得準備?!?/p>

        支書看我一眼,嘿嘿地笑。他問我喝得慣不?我說:“還喝不了這么濃的。”

        他說:“再喝上幾天,就慣了,這東西好,長精神。”

        他很有些超脫,走在街巷,狗咬他,他作出很生氣的樣子,跺著腳罵:“真是個狗日的,還把老子當反革命,”抹掉草帽拍著腦袋說,“帽子早抹了,改造好了,狗眼看人底,要不要我給你找份紅頭文件看看?!绷R完狗嘎嘎嘎地笑。傍晚來臨之際,他喜歡坐在崖頭遠眺,看著暮色從山腳往山頂攀升,很快的,就像云影侵蝕大地。他愛唱騷曲兒。他說騷曲兒唱的就是無奈的人生,哎呀,那種無奈,簡直沒法表達。

        他跟我住,晚上幫我抓虱子,竟然抓了我的虱子放進自己衣服里,說:“日他娘,沒虱子了,渾身不癢了,不舒服,抓癢真是舒服,現(xiàn)在沒得抓了。虱子這東西咬你,不像蜜蜂、蝎子蟄你,很疼,腫個包,奇癢難耐,摳爛了會發(fā)炎流膿,虱子咬你只是讓你覺得癢,撓著你就覺得很舒服,用烏乎人的話說就是受活。烏乎人說人有三受活,你知道是哪三受活?我搖搖頭,他咯咯咯地笑著說人有三受活,日屄抓癢剜耳朵,想想,總結得多精辟。剛來的時候,我夜夜睡不著,嘿嘿,捉虱子把失眠治好了,從衣縫里找虱子,掐蟣子,等把所有衣縫里的虱子捉凈,蟣子掐凈,你瞌睡得眼皮都抬不住了,我給你說,你就是絕望了,撓癢抓虱子,就不絕望了?!?/p>

        他告訴我支書這人腦子好使,心地善良,他娘是個居士,在家里吃齋佛。他告訴我支書背后有人哩。我問誰?他說:“唐彥斌,地委副專員,那幾年唐家尚家爭權斗得挺厲害的,今兒你把他打倒了,明兒他把你打倒了,唐彥斌就讓他當了支書?!?/p>

        “你得學會跟他們抬杠,抬杠最能與他們聯(lián)絡感情,烏乎人傻樂傻樂的,你跟他們胡說亂笑的,他們就覺得你跟他們近了。不然他們說你架子大,跟他們不過心。其實他們很可憐,內心很自卑,盡管咱們是來改造的,但他們覺得我們還是高他們一等,始終覺得我們看不起他們?!彼f,“抬杠不是簡單的事,有大智慧哩,烏乎人的語言精彩著哩,那些方言土語、歇后語、格言,最有表達力,說人說事一針見血,有些話聽上去很黃很土,但理不黃不土?!彼嬖V我許多抬杠技巧,給我講了些笑話、段子,還送我一本《笑林廣記》,“抬杠用得著。”

        他住了一周,回去不久,他在《人民日報》上發(fā)表了一組畫,支書拍著報紙給我說:“你看,老走畫咱烏乎的畫,上《人民日報》了,你看豐收的場面,喜慶不,牛歌羊唱的,日能人啊,畫得多好?!?/p>

        十幾年后,我讀到關于老走的評傳,說老走的藝術人生確實在改造中獲得了新生,他畫風轉化了,由學院畫,轉向自然畫派,讓他享有國際聲譽的正是這些人民畫,貧下中農系列畫。后來他出國了。我回烏乎,支書笑著說:“斗得沒錯么,你看狗日的還是走了資本主義道路,投敵賣國?!蔽倚π?。他也笑了。

        我明白,支書給我說老走也是在給我做思想工作。

        我到烏乎幾個月過去了,我一直沒有向他講過我的事,得向他講講了,這也是一種思想?yún)R報。

        “沒聽過出椽子先爛?”聽了我的經歷后他說,“都是梢輕惹的禍,人梢輕,沒好處,老鼠梢輕貓咬住。”

        梢輕有些人寫“騷輕”“騷情”,我覺得不對,在烏乎,“梢輕”有好賣弄,不穩(wěn)重,表現(xiàn)欲強,甚至不自量力不知天高地厚,含輕浮,放狂,張揚之意,與多年后廣為流行東北話“嘚瑟”類似。因此應該為“梢輕”,像樹梢子一樣隨風起舞的,想來更準確形象。

        我說:“我也不是梢輕,當時提倡批評與自我批評,毛主席說有則改之,無則加冕,懲前毖后,治病救人……”

        他擺擺手說:“這還不是梢輕?你一張大字報,成幾十條問題寫,逞能么。你敢說你沒有表現(xiàn)自己的意思,一個人要表現(xiàn)自己就扎眼了,扎眼了就惹人日眼了,不收拾你收拾誰。給個舌頭你就上肚子,摸個手手你就脫褲子,你們這些人是吃了讀書的虧了,書讀得多了,通曉的東西多了,覺得自己啥都看得明白,就架到云頭上了,飄飄忽忽的摸不著天高地厚了,要仔細推敲,不要說運動,就是生活中自相矛盾也多得很,就像老話說的那樣,老話說父母在不遠行,可老話又說好男兒志在千里,老話說禮輕情意重,可老話又說禮多人不怪,老話說男子漢大丈夫寧死不屈,可老話又說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老話說買賣不成仁義在,可老話又說親兄弟明算帳,老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可老話又說靠人不如靠己。比如說前些年鼓勵大家發(fā)家致富,后來又抓了些新富農。這些年我是看明白了,運動就是風,一陣一陣的,這陣風不管那陣風的事?!?/p>

        我說:“你是個哲學家哩?!?/p>

        “溝子底下擩椽子往起撬,高抬我呀。要說梢輕,我也梢輕過。要不是梢輕,我現(xiàn)在該是公社干部,不走歪路,說不定給當個公社書記哩?!彼[著眼睛看看太陽說,“我找對象那會兒,成分好么,提親的人踩破門檻哩,就能好好相個女人,我相來相去相上了現(xiàn)在這個婆娘,就是成分高點,富農。那時候我家正住著一個干部,現(xiàn)在官老大了,比唐彥斌官還大。就像下棋,那是個看三步棋的人,他勸我別娶這個姑娘,說以后會是個大麻煩。我說能有啥麻煩,富家有啥了不起,再說她一家人也都跟貧農雇家一樣,在田地里苦著哩,她家的這個富農成分本就有點勉強,唉,當時人們都把不來,還覺得成分高了光榮,因為成分越高日子過得就是比人強么。干部說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成分定了,要改就難了。我說我懂你的意思,老話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啥地主富農的,她跟了我就是貧下中農,嫁給我我改造她哩。后來,等我發(fā)現(xiàn)成分很禍害人的時候,已經晚了。后悔嘛倒是不后悔,你說我這婆娘,那是家里的臺柱子,能苦得很,而且能生,你看給我生了五個兒,我們這姓,在烏乎是寒姓,老受大戶人家的欺負,人多勢眾,毛主席都說人多力量大么。要我現(xiàn)在的覺悟,就不會娶她了。就跟酸曲兒唱的:干妹子好來實在好,哥哥早就把你看上了??瓷狭?,沒辦法?!彼f,“你們是吃了有文化的虧,我是吃了沒文化的虧,我家?guī)纵呑記]出一個讀書的人。我的一點文化是識字夜校學下的,現(xiàn)在也就能認個毛主席語錄,讀個最新指示,湊合讀社論、文件,最長的我能背老三篇。我家的墻壁都是報紙糊的,這樣時刻都能學習。”

        “我娘說這世上到處都是緣份,你說那天我是去找書記解決柳三變的問題,結果就碰上你了,這就是緣份,不是緣份哪有這么巧。改造是政策,咋改造在我們手里掌握著,只要我臺上坐著,就不會讓你吃虧受罪。要說咱們?yōu)鹾?,階級斗爭就是開開批斗會,主要是唐家尚家兩大姓互相斗爭,其他人還是挺好的,沒人為難一個外人。”支書說,“在主任辦公室見你,一聽說你是申請改造的,就知道你很懂事,會躲禍了。形勢越來越嚴重了,嘖嘖嘖,斗爭可是殘酷得很哩,省長都挨斗了,游行,五花大綁的,那么大的領導,讓紅衛(wèi)兵剃了頭,扎得像個棕子,大頭皮鞋踢,看得我肉酥哩。嘿,你走得快,要在城里,這陣怕在街上挨斗,就難過了。那種斗可不像咱烏乎這樣斗,押到臺上喊喊口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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