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曹珺萌

亞運會回歸之后的張宇辰總是感覺自己的時間越來越不夠用。

凌晨四點才結束了和新隊友的磨合訓練，剛睡下沒幾個小時，又被教練叫醒。幾個來訪的記者已經等在訓練室樓下的會議室。抹一把臉，套上件衣服就出門，以最簡單快速的方式爭取最多的睡眠時間已經成了張宇辰最重要的生活方式。移動端的電子競技市場正在以難以估量的勢態(tài)爆發(fā)，被時代氣浪裹挾著的張宇辰不敢有絲毫的停頓，只有這樣在巨大的節(jié)奏壓力里才讓他覺得跟上了自己想要的正確。

相比于幾年前他確實有錢了，能坐飛機就絕不坐高鐵，市內的路程多數都打車，這些錢沒有變成身上的奢侈品，只有花更多的錢來買時間才讓他有些許的安全感。

亮 相

曾經的張宇辰絕不敢這么奢侈。早早離開校園成為一名房屋銷售，寫在臉上的稚嫩卻很難贏得客戶的信任，沒有業(yè)績就只能夠交得起自己的房租。初入社會的張宇辰，在饑餓的窘迫面前完成了第一次社會角色自我意識的覺醒，要滿足最基本的需求，要養(yǎng)得活自己。如果拿不到績效，也要迅速填上解決吃飯問題家里貼補的虧空。

兩年前，正是中國直播行業(yè)迎來爆發(fā)的年份，無數人投身其中，尋找改變命運的機會。在那個群雄逐鹿的年代，直播平臺將剛公測不久的《王者榮耀》的熱度直推到國內手游的前列，平臺為了搶位市場也給了不少人開出了一份優(yōu)厚的待遇。主播身價動輒幾千萬的新聞總是會出現在各大資訊平臺上，游戲實力不俗的張宇辰也嘗試著注冊了一個直播間。

能夠獲得高回報的主播只是擁有最大流量的那一批人，想要進入這個高回報的行列前提是全身心的投入，才有可能去尋找那一絲微乎其微的機遇。張宇辰覺得自己有戲，于是辭職做了全職主播，打上王者，用彈幕提出的冷門英雄打排位賽，幫幸運觀眾上號練英雄，可是直播間的觀眾數始終卡在三位數上?？粗S久不會刷新的彈幕，張宇辰甚至懷疑這幾百人都不是真實的數字。即使束手無策，仍舊要試著做出改變，有一次在上午直播的時候，張宇辰發(fā)現觀看直播的人數在不斷上升，一度達到了三四千人。“小主播”張宇辰意識到黃金時間的流量搶不過別人，但上午的時間也許是他唯一的機會。

晚上的“上班”時間沒變，但“下班”時間已經從第二天的清晨延長到了中午。每天按照美國東海岸的時間作息，連續(xù)操作手機超過十小時，一直進行高強度的對戰(zhàn)，不停說話、講解戰(zhàn)局，偶爾和新來直播間的觀眾互動。沒到上午其實身體已經做出了需要休息的反應，但張宇辰回憶說，“還是舍不得那會兒的時間?！崩Я艘惨^續(xù)頂著。

最長的一次，張宇辰連續(xù)直播了二十個小時。換來的是在2016年3月18日那天，他的直播間觀眾突破了20萬。游戲玩得厲害，除了可以直播之外，當然可以試著去打比賽，最初只是抱著賺外快的心理，張宇辰同幾位相熟的主播組起戰(zhàn)隊。然而很快，直播間觀眾上漲的喜悅被登上比賽的領獎臺的成就感所取代。

2016年8月，張宇辰完成了KPL之前最后的賽會制賽事QGC上的逆轉奪冠，在朋友圈分享了一則Wings戰(zhàn)隊在DOTA2國際邀請賽上奪冠的報道。幾個默默無聞的少年一夜之間揚名立萬，成為彼時世界上收入最高的電競職業(yè)選手。

這是一條擺在眼前的天路，也是證明自己的最好機會。

要登頂，而在這之前是要比所有人都跑得快，于是他把自己埋在了《王者榮耀》的世界里。張宇辰并不深諳成為優(yōu)秀職業(yè)電競選手的法門，但不斷練習加深游戲理解總是沒錯。在一次采訪中，張宇辰曾透露他賬號里的每一個英雄熟練度都是藍色。也就是說，當時游戲內全部約70個英雄，他每個英雄都至少打過25場，而這僅僅是所有訓練的起手式。每天不停地重復一個又一個自己并不能獲得快樂的操作，換來的AG超玩會戰(zhàn)隊在業(yè)余賽事中的所向披靡，張宇辰也有了自己坊間的稱號“國服第一中單”。

張宇辰付出的時間和精力，終于迎來了正式的校驗。

2016年9月，KPL職業(yè)聯賽正式拉開帷幕。并不算寬敞的演播室只對很少的觀眾開放，巨大的搖臂操控著攝像機來去，舞臺紅藍分明的燈光映照出對壘的雙方，盡管頭上的耳機和手中的手機就已經是選手們的所有外設，但坐成兩排的選手們仍然令對戰(zhàn)席顯得有些局促。

游戲Ban&Pick環(huán)節(jié)時候，鏡頭一個個掃過對戰(zhàn)席上的選手，張宇辰坐在紅色方的正中央，偶爾扭兩下脖子，好像拳擊手登臺之前的放松動作。這是他在KPL職業(yè)聯賽里第一次亮相，統(tǒng)一的隊服，精心打理的發(fā)型，上場前還化上了一些淡妝，眼鏡無法遮擋眼睛中的神采。過去所有的成績都已經失去了意義，張宇辰成了真正在職業(yè)聯賽中比賽的職業(yè)選手。

特寫依次給到對戰(zhàn)席上的十個年輕人，只有張宇辰一個人的眼睛下面掛著妝都遮不住的眼袋。留下這些痕跡的正是每當暮色降臨，城市喧囂散盡，只有手機熒屏的光照在張宇辰臉上，他瞪大眼睛，房間里唯一的光亮卻在眼下留下了淡青色的沉積。

在整個賽場里，這一抹淡青色就像是這個做了最充分準備人的徽章。

舞臺明亮，燈光打在每一名參賽選手身上，但在比賽中，張宇辰匯聚了所有高光。像那一天他連續(xù)使用了三次的英雄嬴政一樣，帶著幾分暴戾兇狠，張宇辰用堪稱完美的表現驗證了自己的對于職業(yè)的理解：要不斷地向前跑，直到用盡自己的每一分力氣。

裂 痕

3個月后，他帶著AG超玩會拿下十二連勝，戰(zhàn)績冠絕全聯盟。

一位AG超玩會的工作人員如此描述張宇辰當時的生活狀態(tài)，“一直拿著手機在看”。比賽也好，視頻也罷，哪怕吃飯的時候他都舉著手機。有一次，這位工作人員打趣張宇辰長胖了，張宇辰則顯得很無奈：保證訓練和克制飲食都會給他帶來壓力，要運動還是得在沒有這么大壓力的時候去做才行。AG俱樂部的經理連用了三個詞形容張宇辰，

“執(zhí)著，專一，認真”，他說張宇辰的生活除了訓練就是研究，基本上不會去做其他的事情，“甚至極端一點，可以說是天職?！?/p>

天職不是多么強烈的東西，更像是溶解在生活里每一個細枝末節(jié)的習慣，隨處可見。

第一賽季，所向披靡的AG超玩會，在總決賽卻敗給前一日剛剛擊敗過的AS仙閣，只取得了亞軍。在很多人眼里這個成績已經相當出色，但是在張宇辰眼里這還不夠好，他想拉動隊伍一同前進。

在最初AG超玩會的隊伍體系里，是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教練的。在沒有人站出來的時候，承擔起這份責任的是張宇辰。日常訓練中，不光自己看視頻，他會組織隊友去復盤，甚至督促訓練，講解戰(zhàn)術。連他自己都說：“任何教練說的話，我都說過了?！?/p>

2017年春季的常規(guī)賽進行到第六周，AG超玩會0:2再次輸給AS仙閣。當粉絲將這場看似普通的失敗歸咎于教練的陣容選擇時，肖閩輝（ID：夢淚）的一條微博卻告訴大家，他們的上場陣容已經不是教練在做決定，而是隊員自己決定。

兩周以后，AG超玩會戰(zhàn)隊宣布，張鐸（ID：Tony）空降到隊伍中擔任主教練，與原教練胡嘯（ID：51godlike）、聶森（ID：喬野）組成了新的教練組。那一周的比賽，AG超玩會盡管贏了YTG，卻輸給了實力不俗的XQ。

接下來的半年，總教練頭銜從張鐸換給原AS仙閣的冠軍教練張清睿（ID：寒夜），又換給黃嘉雄（ID：不平），但依舊無法阻止隊伍成績下降的勢頭。

2017年春季賽，常規(guī)賽第三的張宇辰和他的隊友再次挺進總決賽，面對QGhappy卻毫無還手之力，再次憾摘亞軍；接下來的王者冠軍杯，首輪他們就不敵XQ直接出局；秋季賽，他們更是連銀龍杯的影子都沒看見——進入季后賽敗者組后，直接3:4不敵RNG.M，首輪出局。

一位粉絲在他們第三次告別季后賽時在貼吧中發(fā)言說：“……AG太壓抑了，感覺就是被壓力一直壓著，哪天指不定就爆了然后就崩潰了?！?/p>

也許這個崩潰的時間點比粉絲預計的還要早。

2017年5月15日，KPL春季賽開賽不到兩個月，張宇辰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對于電子競技來說，做一切事情的動機都是為了一個結果。在遵守規(guī)矩和道德的基礎上，只要為了勝利那就是對的，有悖于勝利那就是錯的。你可以做錯的事情，但不能讓所有人一起承擔失敗的結果。這就是很現實的團隊意識?！?/p>

6月28日，春季賽半決賽贏下WeFun的四天后，張宇辰分享了一段流傳在電競圈中的話。這段話講職業(yè)選手已經因為太高的地位和收入，迷失了追逐夢想的初心，還不如老一輩選手在苦中苦的堅守。這段話的原出處已經很難考究。張宇辰為這段話配文的其中一句是：“初心易得，始終難守?！?/p>

連續(xù)兩屆亞軍，所有人都為AG超玩會感到遺憾，但張宇辰似乎格外清醒：“……所有臺上發(fā)生的一切都是平時幾個月一點一滴積累的體現。種下什么因，就會得到什么果。我覺得輸的不冤。”

9月24日，秋季賽常規(guī)賽僅開始一周，盡管AG超玩會在兩場比賽中都戰(zhàn)勝了自己的老對手XQ和eStarPro，但張宇辰卻發(fā)布了這樣一條朋友圈：“先成為親密無間的朋友，再成為無話不說的隊友?！辈⒒貜驼f這是“這一年半的感悟。我無數次懷疑過這個事情，但到現在始終認為是對的。”

從這些在當時流露情感的表達中，可以感覺到張宇辰的困擾與掙扎，可能誰都無法確定最終的崩潰發(fā)生在哪里，但是在比賽中已經出現了張宇辰和隊友一起用英雄的終極技能去爭搶一個小野怪這種團隊配合的大忌時，任誰都明白，隊內的矛盾已經到了“不可調和”的地步。

AG俱樂部的經理在贊許張宇辰職業(yè)態(tài)度的同時，也說俱樂部中并非每個人都能做到像張宇辰一樣“專一”。對于其他年輕選手來說，賽訓之余，他們更愿意聽聽音樂、看看動漫、或者給女朋友打個電話。

“有能力的人很多，在職業(yè)圈的進步就會很快，然后這個圈子的門檻會把很多人攔在外面。現在游戲太多發(fā)展太快了，有很多做著做著就死了。在最好的時機在發(fā)展最快的一個行業(yè)里，這個實在太難得了?！?落后將面臨淘汰，這是張宇辰無法接受的。

東北人的耿直個性，不如意的成績帶來的緊迫感，教練弱勢從而落在肩上的責任感，這一切組合在一起，變成了張宇辰的直言不諱。

“他（張宇辰）的方式可能有些隊友有點接受不了，”AG經理默認了隊伍中日積月累的分歧，哪怕“其實很多人都知道他是對的。”

聯盟的一位工作人員說張宇辰“很擰巴，很要求”，他每天看非常多的視頻、非常認真地研究戰(zhàn)術和復盤，同時也會用他對自己的高要求去要求身邊所有的人，“雖然這個品質很好，但其實他這樣對選手的關系處理并不好?！边@個說法也得到了一些人的認同，“他（張宇辰）有他執(zhí)拗的地方，有他很職業(yè)的地方，但也有他很職業(yè)而導致他顯得不太職業(yè)的地方?！?/p>

12月，有粉絲透露張宇辰曾經在群里發(fā)了這樣一句話：“隊伍空前的團結，可惜晚了?！比绻铋_始的習慣不同還是一絲可以修復的縫隙，那么每一次失敗之后的針鋒相對、每一次嚴格要求之后收到的負反饋都在讓這道細微的縫隙不斷向下延伸，直至貫穿。

2018年2月，在KPL春季賽轉會期間，聯盟宣布：老帥（張宇辰）正式加入GK電子競技俱樂部王者榮耀分部，將在2018年春天繼續(xù)征戰(zhàn)KPL。

對于離開AG超玩會可能帶來的輿論壓力，張宇辰只說：“我想過了一切最壞的打算?！?/p>

逃 離

張宇辰成為了KPL歷史上第一位轉會身價超過千萬的選手，但震驚全聯盟的卻不止他的身價。

2018賽季帷幕拉開，換了戰(zhàn)袍的“帥千萬”登場。首局最終陣容確定之后，所有人都大吃一驚：GK戰(zhàn)隊選擇的法師英雄扁鵲定格在“青楓”這個ID之下，而“老帥”鎖定的居然是坦克英雄白起。

斥資千萬得來的“國服第一中單”竟然被換去打邊路！

這并不是GK最開始的打算。開賽一個月以前的大年初八是GK戰(zhàn)隊集結的日子。在中國人的概念中，春節(jié)要一直持續(xù)到正月十五才算結束，張宇辰就在一片年味中與GK的隊友們開始了自己的“新年”。這幾乎是全聯盟中最早的集結時間。但是張燈結彩的年味并沒有為張宇辰的新賽季帶來好運氣，一遍遍的磨合只是把陣容的僵硬變得更加明顯，邊路線總是成為防御線的突破口。提前結束假期的急迫并沒有成為隊伍化學反應的催化劑，反而給小伙子們潑了一盆冷水。

GK俱樂部訓練室的墻上掛著一幅字，“物盡其用，人盡其才”。幾個人坐在這幅字下一言不發(fā)，幾乎成了賽前訓練的縮影。元宵節(jié)前后，譚斌（ID：胖胖）來到GK任主教練。了解隊伍的近況之后，他筆記本上的圈圈點點都在指向一個結果：邊路位置需要另外一個人打首發(fā)。他掃過隊伍里的每一個名字，反復思忖之后，他說出了這個大膽的提議：盡可能利用張宇辰的英雄海，讓他走邊路位，讓年輕的青楓成為首發(fā)中單。

看似只是隊伍中的微調，對于張宇辰來說卻可謂是天翻地覆。原來的他一直操作高法系傷害的主力輸出英雄，走在穩(wěn)定發(fā)育的中路線，時不時還會有輔助隊友走來支援幫助他站線。突然要轉型到操作坦克類的英雄，并到邊路線承擔傷害抗壓，這變化就像讓一名擅長廝殺的前鋒退到后衛(wèi)線上，更多的是思路上需要進行的調整。

“基本上算是一拍即合?！弊T斌說他剛一提出就得到了張宇辰的同意，“是為了團隊考慮，也有一部分他自己的想法?！鞭D型誠然是張宇辰自己的決定，他愿意去接受挑戰(zhàn)也相信自己的實力，但他做出這個選擇也帶著幾分無奈：如果不換過去，那么GK在中單位人員冗余，而在邊路的位置卻無法與頂級隊伍抗衡。他等不及隊伍重新去尋找另外的邊路選手人選了。

事實上，這已經是張宇辰的第三次轉型嘗試。第一次是早期半職業(yè)時候隊伍中有人離開，他嘗試打射手和輔助進行補位。第二次是在2017年秋季賽，他曾在賽場上拿出擔任射手位置的英雄，把中單位讓給隊友小飛。前兩次的轉型都是臨時補位，只有這一次，他要做出徹底的改變。

從隊伍的矛變成隊伍的盾不光是削掉尖刺那么簡單，他為這個選擇付出的代價是更多的訓練時間。每場訓練賽后，除了集體復盤，張宇辰都要額外地把比賽雙方四個邊路位置的第一視角視頻再從頭到尾研究一遍。平均一局15分鐘，一場訓練賽四局，如果不快進，看完四個視角至少要4個小時。張宇辰有時會調侃自己，“我要是能每天只睡兩個小時就好了?！?/p>

賽季首場比賽，GK以3:1戰(zhàn)勝了EDG.M之后，習慣摘下眼鏡比賽的張宇辰將眼鏡戴好，對一直追著他的鏡頭比了一個V字的手勢。第四局，GK在被破一路的情況下艱難逆轉。翻盤取勝的喜悅沒有延續(xù)太久，隊伍的短板可以由張宇辰去補救，但大家對游戲理解的差異卻像一道天溝難以填平。在譚斌教練尚未就任的時候，張宇辰就曾經為隊伍請來曾經星際爭霸項目的世界冠軍馬天元做指導；不了解新的打法或思路，張宇辰就去給大家制定；甚至連蹲草叢的位置都是張宇辰講給隊員的。

雖然張宇辰并不是天賦最出色的那一個，但“騎摩托”的終歸要快過“騎單車”的，前進速度的差異帶來的是與隊友們的脫節(jié)。

一個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五連敗后，比賽時再也見不到張宇辰的笑容。一向以沉穩(wěn)示人的張宇辰竟直接通過微博向所有人表達了消極的情緒，言語中透露出的是他無法逆天改命的無奈與心寒，甚至認為自己是踏上了一條死路。剛到來的時候，他有多么充滿希望，按出發(fā)送按鈕的時候，他就有多么心灰意冷。

崩析之際，轉機出現了。

5月14日，亞洲奧林匹克理事會宣布將《Arena of Valor（王者榮耀國際版）》項目納入到雅加達亞運會電子體育表演項目中，以KPL作為整個AoV項目的基石，選拔參賽選手已經被提上日程，負責組建亞運團隊的工作人員率先找到了張宇辰。

也許在外界看來，一邊是再入低谷的職業(yè)生涯，另一邊是為國爭光的天賜良機，無論是誰都會選擇后者。但唯獨這個項目，是特殊的。

《王者榮耀》與《Arena of Valor》，出自同一家工作室，有著極其相似的對抗機制。但事實上，細微的地圖差異和參數差異，足以讓這兩個項目對于職業(yè)選手來說變得千差萬別。此時決定為國出征，拿到金牌可能為自己的職業(yè)生涯添彩不少，可是轉練另外一個項目，可能再也無法回到KPL聯賽職業(yè)選手的一線行列。

5月23日，GK戰(zhàn)隊的比賽，張宇辰沒有上場。這是他自亮相KPL以來，時隔606天第一次沒有成為隊伍首發(fā)。出征亞運會的名單在大約半個月后正式公布，張宇辰任《Arena of Valor》項目國家團隊的隊長。

是為了捍衛(wèi)國家榮譽，也是一次對于現狀的逃離，張宇辰很果決。

首 金

為國出征，風光無限，在職業(yè)體系上的優(yōu)秀讓很多人都覺得轉型并沒有那么困難。事實上，在深圳集訓的張宇辰和隊友們絕大多數時候都是垂頭喪氣的。

做決定時的堅決，不代表他對亞運會團隊磨合和日常訓練的困難有足夠的預期。英雄屬性差異、野怪屬性差異、防守防御塔的差異……除了整體游戲機制和個別英雄技能，可以說《Arena of Valor》（后簡稱AoV）同《王者榮耀》沒有任何相似之處。如何把握局勢。判斷開啟團戰(zhàn)與推進、防守的時間點，每個人都一頭霧水。

對于已經打了三年《王者榮耀》、一直試圖成為最洞悉版本的那個的張宇辰來說，過去的職業(yè)經驗，反而成為了阻礙他前進的一股逆流。他們要做的是徹底推翻過去，破土重建。如果說他們的對手已經沖出了起跑線，張宇辰就是依然站在起跑線后的那一個，而日歷上距離預選賽的日期已經只需要翻一次就能看到。

不僅如此。在其他參賽隊中，不少隊伍所在的國家和地區(qū)是有AoV職業(yè)聯賽的。“去約訓練賽都要給那些強隊發(fā)紅包?！盇oV國家團隊的領隊說，“因為對于他們來說，和我們訓練沒有價值。”連續(xù)十多天的訓練賽，張宇辰一場都贏不了。

“AoV守塔英雄很少，但高地很難上?！睆堄畛诫S便舉了幾個例子，盡管他已經回歸到熟悉的中單位置，但剛上手AoV的他卻很難像在KPL打比賽時這樣收放自如。在不恰當的時間防守卻依然丟了塔，在以為輕而易舉的時候冒進，被團滅在敵方高地，張宇辰和隊友不知道到底經過多少次這樣的局面。

不斷的失敗，就像漫長且無盡的黑夜，無論往哪里走，都看不見黎明。黑暗之中，最先潰散的是訓練中的情緒。AoV游戲屬性決定中路英雄在前期需要輔助的保護，兩個位置需要非常默契的聯動。最初在隊伍中輔助張宇辰的是潘佳東（ID：初冬），后者在BA黑鳳梨電子競技俱樂部的二隊，在KPL中鮮有上場機會。最初的訓練賽，張宇辰對于中輔聯動是十分抗拒的。

沒想到，決勝局中，崩盤的是韓國團隊。11∶4，中國團隊拿下比賽，只用了17分鐘。

“我們不要去上路了，上路很危險?！迸思褨|話音剛落，張宇辰就操作英雄出現在上路。只放了幾個技能，他就被敵方擊殺。

“我就說讓你不要去了，你為什么還去？”潘佳東責問道。

“我去怎么了？”

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吵架過后都冷著臉，飯也不一起吃。

“我對我的團隊會有很高要求。一些不太符合（要求）的事情，我會插手去管。”但是，作為隊友，一味的要求并不能得到彼此的認可，張宇辰把失敗的壓力施加給了整個團隊，教練李托甚至一度提出是不是要增添新的試訓人選?！斑x擇他們最重要的標準是他們都要具備非常好的溝通能力，這樣才能在短時間內幫助隊伍進行磨合。有一些缺點是有辦法去改變的，但有一些好的因素不一定能夠找到替代?！鳖I隊拒絕了他們，堅持想把這些帶有排斥力量的分子捏合在一起。

張宇辰之前可以依靠比別人更多的努力以自己的力量撥動勝利的天平，但在亞運會備戰(zhàn)上留給他們的時間，不足以讓他以自己的力量逆轉乾坤。他發(fā)現自己能依靠的只有這些人，想要共同前進，他必須要改變自己。

“我專門就這個事情跟很多人溝通過，那么大家還是說，不要越權?！睆堄畛街饾u收斂起自己的脾氣，把督促隊員的事情交給教練李托?！斑^了大約20天后，他們終于贏下了第一場訓練賽。此時距離預選賽只有不到十天。

“我們打臺北就是拿下一個小局的能力都沒有，韓國我們幾乎也是打不贏的?！鳖I隊說，就連預選賽擲硬幣（決定Ban&Pick順序）都可能影響比賽結果。

預選賽贏下中國香港，小伙子們期待的結果是與臺灣、韓國一同出線。但中國香港2:0戰(zhàn)勝了韓國，這意味著張宇辰他們要同韓國爭奪最后一個出線名額。前兩局與韓國戰(zhàn)成1:1平，比賽被拖入生死局?！皫ш犨@么久，這是最緊張最緊張的一次比賽?！鳖I隊說。

沒想到，決勝局中，崩盤的是韓國團隊。11:4，中國團隊拿下比賽，只用了17分鐘。

潘佳東拍案而起，王添龍雙手指天，向陽雀躍擊掌……喜悅也再一次回到了張宇辰臉上，他戴回眼鏡，笑得合不攏嘴。

自此，隊伍親密無間。盡管直到離開深圳前往千島之國的前一秒，他們的訓練賽勝率依然低得可憐，但是張宇辰好像掌握了新的正確方向，正在慢慢改變著故事的走向。

8月26日，雅加達馬哈卡廣場，電子體育表演賽AoV項目是第一個進行。

前一天晚上到場彩排，工作人員告訴他們第二天需要早上6點起床?！澳敲丛?？”一位隨隊的記者張大嘴巴。隊員們顯然已經習慣了這一切?！坝袥]有能幫助大家快速清醒的東西？”隊長張宇辰發(fā)問。劉明杰在一側的沙發(fā)上舉著手機看電視劇打發(fā)時間，謝濤則坐在張宇辰旁邊昏昏欲睡?！斑€要帶上比賽服、領獎服、領獎鞋、外套……”工作人員一一交代，張宇辰跟著工作人員小聲重復。確認無誤之后，幾個人聊起天來，張宇辰又提起劉明杰給女朋友買項鏈的梗，大家笑成一團。

這個時候，張宇辰是照顧隊友生活的隊長，是經驗豐富的大哥，不再是因為談戀愛耽誤時間就去發(fā)難的“代班教練”。上午10點，中國團隊準時亮相。比賽開始前，攝像機對準張宇辰，他微微揚起嘴角，對著鏡頭打了個招呼，然后馬上聚焦視線到眼前。兩年前，他也是這個樣子：統(tǒng)一的隊服，精心打理的發(fā)型，甚至上場前還化上了一些淡妝。只不過這次，KPL的隊服變成了國家隊隊服，戰(zhàn)隊的標志變成了鮮紅的五星紅旗。

兩年間七百多個日日夜夜，張宇辰雙眼下的淡青色并沒有褪去，而賽場的觀眾從零變到成千上萬，賽事的關注度從幾個人變到全世界。張宇辰心無旁騖，雙手再次握起手機，像握住了生命中所有的天地乾坤。

所有英雄鎖定，比賽開始。當團結和信念，與張宇辰兩年內馳騁于賽事間的經驗結合在一起，當一人孑孑變?yōu)槲迦她R心，當所有暗涌在地下的能量積攢成為磅礴之勢，所有過去的失敗都成為了這一次成功的理由。

過去，每一座張宇辰和隊友逾越不了的高山，都成為了他們前行的陪襯。擊潰泰國，棒打越南，雙殺中國臺北，雅加達的賽場上，中國團隊一場未失。

最后一刻，中國臺北隊基地中的水晶被擊破，游戲中對手失利的碎片化作現實中比賽場里炫目的燈光，鎖定在張宇辰和隊友的方向。張宇辰扔掉手機，站起，走向隊友，然后擁抱他們。此刻讓張宇辰銘記的，是笑容，也是淚水，是過往的苦澀，也是如今的甜蜜，是淡青色的眼窩，也是鮮紅的國旗。

隨著《義勇軍進行曲》的旋律，五星紅旗第一次在亞運會賽場上為電競健兒升起。張宇辰一手拿著一小面國旗，一手抱著吉祥物玩偶，站在最高的領獎臺上注視著那一抹鮮紅緩緩上升，心中默唱著國歌。

張宇辰的胸前，是一枚金牌，是電子競技項目獲得的第一枚來自世界體育賽場的金牌。

一如2003年何慧嫻女士宣布電子競技成為國家認可的第99個體育運動，這個瞬間也成為電子競技歷史上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節(jié)點。讓整個產業(yè)的人歡欣鼓舞的，是這項誕生二十年、一直生長于偏見和輕視之中的運動望見了擺脫偏見的入口。而張宇辰，也在他的最正確的位置上，收到了最好的回報。

“他（張宇辰）不是很完美，但在亞運隊伍的后期，他是?！辟惡螅I隊這樣說。

馬不停蹄

9月12日，張宇辰再一次站在成都量子光電競中心的舞臺上，那是他最后一次身披著國家隊服亮相。

當天的KPL開幕式上，張宇辰和幾位到場的隊友脫下那件戰(zhàn)袍，也摘下了象征亞運會榮譽的金牌。頭發(fā)微卷，雙手背后，這個即將年滿24歲的少年像他第一次亮相KPL的舞臺時一樣，站姿筆挺，神情堅毅。只不過經歷了榮耀與混沌的洗禮，眼神中多了幾分泰然。

“感謝一路走來有很多貴人相助，也有人讓我明白在這社會生存的道理和邏輯?！痹谘偶舆_的最后一晚，張宇辰寫下了這段文字。

將金牌塞回背包，國家隊服放進行李箱，再次亮相，他穿的是純黑色的戰(zhàn)袍，左胸前的標志是“RW俠”。

開幕式前一天他剛剛從上海的RW俠基地趕到成都，那一次他只在上海待了三天。三個月沒有碰《王者榮耀》，有一天他一直訓練到凌晨四點。開幕式結束后，當天的比賽都沒有看完，他又匆匆踏上返回上海的班機。

引擎轟鳴，飛機緩緩升起，不斷變小，變小，然后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消失在夜空中的迷霧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