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詩淇
不知道還要多久才發(fā)車,我坐在窗邊木然地盯著窗外的一切。一抬頭又看到了天,那曾經(jīng)給過我無數(shù)安慰的藍天,正飄著疏疏落落的白云,澄澈高遠。我喜歡抬頭看天,因為它常常讓我覺得一切都很美好??粗蓛舻奶炜?,仿佛心靈也被輕輕的洗滌,那絲絲白云總是云淡風輕的就抹去心里的一切塵埃。心,在和天空對視的那一刻突然卸下所有,瞬間變得干凈、輕松,那感覺總會讓人誤以為一切都可以從頭再來,誤以為此刻又是一個新的起點??删褪窃谶@么美的天空下剛剛卻發(fā)生了一件讓我悲痛欲絕的事情。我拿出手機給天空照了張相,發(fā)了個朋友圈:在悲傷的途中趕往一個悲傷的結局。
天空的照片我發(fā)的是原片,我喜歡沒修飾過的天空,但卻喜歡修飾過的自己。手機又響了,我看也不看直接把手機裝進包里。對于我突然轉(zhuǎn)變的臉色和突然回老家的舉動,所有的親朋好友都來表示關心。可此時的我完全不想接任何人的電話,太多的關心在此刻看來,只會讓我的悲傷更掃興,誰會掃悲傷的興呢?除了痛,還覺得累,一個一個的給他們解釋嗎?
這是我二十八年來第二次回老家。第一次回老家是在一年前,小姑滿七十。而前面的二十六年我一次都沒回去過,也沒想過要回去,如果不是因為第一次曾經(jīng)回去過,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深處其實還深情地愛著那片熱土,這次可能依然不會回老家,可這次回老家的初衷卻完全不是我以為的那樣充滿驚喜和期待。
老家是爸爸的老家,爸爸在那里出生并長大。和他一起長大的還有他的哥哥和兩個妹妹,也就是我的大伯、大姑、小姑。聽說我的爸爸從小就對外面的世界有著強烈的好奇心,被外面的世界引誘了的他,還沒成年就選擇走出家鄉(xiāng),從此讓家鄉(xiāng)牽掛也牽掛家鄉(xiāng)。他不但是兄妹四個唯一一個走出去的人,也是兄妹四個結婚生子最晚的那一個。他來到了媽媽的城市,很久很久才找到了媽媽,和媽媽結婚后生下了我和弟弟這對龍鳳胎。我和弟弟出生的時候,小姑最小的孩子都已經(jīng)到處跑了,所以在老家,我們這個輩分的孩子,我和弟弟都得叫他們哥哥或姐姐,因為我是最小的女兒,弟弟是最小的兒子。
王子和公主后來都過上了幸福的生活,我們一家人也是。可惜我們的幸福生活被“好景不長”這四個字硬生生地打斷了?!昂镁安婚L”我恨這四個字,誰知道這短短四個字包含了多大的信息量?它究竟需要多少文字和語言才能表達得更清楚?除了文字和語言,可能還需要更多的眼淚和辛酸才能讓這四個字的意義顯得更飽滿和豐富,但沒有人喜歡這四個字的飽滿和豐富,比如說——我——爸爸離世了,在我和弟弟九歲那年,毫無征兆的。一個小小的胃痛他去了醫(yī)院就再也沒回來。
而他離世的時候我和弟弟正值放暑假還在大伯家的西瓜地里守西瓜。那是記憶里一大片一大片的綠。綠綠的西瓜地,天上的太陽照著西瓜也照著我和弟弟,偶爾吹過來一陣陣涼風和我們的頭發(fā)繾綣,仿佛述說著夏日的種種美好。正強哥哥(大伯的第三個孩子)到西瓜地來接我和弟弟回大伯家,他只說媽媽讓我們馬上回家。大嬸忙著幫我們收拾衣物,還裝了些糖果和她烙的餅,她一邊忙活一邊說:“幺兒,回去了要早點回來”?!盎厝チ嗽琰c回來”現(xiàn)在想起來,我是多么喜歡這句話??!不管走哪邊都是歸來,都算不得離去?!班培拧?,我們吃著大嬸烙的餅,嘴里應承著,還對正強哥哥說:“哥哥,你多捉點泥鰍,我們明年回來吃”。但是,從那次以后的二十六年我就再也沒有回去過,再也沒有看到過那片西瓜地和我的正強哥哥。而在我沒回去的這二十六年里,我并不知道我永遠的失去了我的正強哥哥,無論我以后回去多少次我都再也見不到他了。然而,后來我才明白,這些年里我失去的不僅僅是我的正強哥哥。
那年我和弟弟從老家趕到家時,爸爸已經(jīng)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了一個方方的盒子,盒子里是爸爸的骨灰,媽媽把他擺在堂屋里,用一塊折好的新紅布蓋在上面。那時的我和弟弟都還太小,感覺不到爸爸的離世對我們意味著什么。
爸爸的離世最苦的其實是媽媽。我們的媽媽在外婆家排行老七,她有六個哥哥,在娘家時她是個被寵壞了的女兒和妹妹,嫁給爸爸后,她依然只是個被爸爸寵壞了的大孩子而已,爸爸沒來得及看著媽媽和他的一兒一女長大就這么離開了。
從此,媽媽帶著她的一對雙胞胎兒女在她的娘家艱難度日。
我們看著被外公外婆、舅舅和爸爸寵壞了的媽媽在爸爸離世后,艱難的學習種地、洗衣服、賣菜。
我們在艱難中長大,也在艱難中忘卻。
從鄉(xiāng)下來到城里。在各個城市里忙碌奔波的我,慢慢忘記了那片西瓜地,忘記了大伯、大嬸、大姑、小姑和所有的哥哥姐姐。
忘了,而且一干二凈。
我被生活的艱難打磨得精明冷漠,攻于算計。
這期間哥哥姐姐們也試圖和我們聯(lián)系過,文舉哥哥甚至還來看過我,他是大伯的長子,也是我們整個家族這個輩分的長子,他比我大十五歲,我還依稀記得他的樣子。那次他來的時候我還沒下班,他和弟弟先到一家餐廳等我,在趕去見他的途中,我甚至還有點小小的激動,我的大哥!那個曾經(jīng)每天騎著自行車接送我上學放學的哥哥,那個穿著白襯衣,風一吹前額的頭發(fā)就會隨風飄動的哥哥!我無限憧憬的往約好的那家餐廳趕。還在餐廳入口老遠就看到揮手的弟弟,他旁邊還有個看起來畏縮疲倦的中年男人,臉黑得仿佛一年都沒洗過。我正納悶哥哥在哪里時,那個中年男人沖我笑了:“妹!”我驚呆了,我的神采飛揚的哥哥呢?那個一只腳踩在自行車上另一只腳踩在地上,一說完話,猛的一踩自行車,然后就像一陣風一樣不見了的哥哥呢?我才不要這個臉都沒洗干凈的中年男人,我要我大哥,可這哪里是我大哥,這分明就是一個巨大的失望!面對哥哥驚喜的微笑我只是禮貌地點了點頭,我的禮貌和客套把我和哥哥的距離拉得很遠。哥哥對我的反應就像我對他一樣失望,我和他終于還是生疏了。我再也不愿意坐在他的自行車后,再也不愿意趴在他背上邊睡覺邊流口水了。我不知道在我們沒有見面的這些年他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但是我真的無法接受這樣一個哥哥。哥哥當天晚上住弟弟家,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他走了,帶著我給他的巨大的失望。
這期間哥哥和弟弟聯(lián)系得很是頻繁,而弟弟也在他的邀請下回去過幾次。他始終不和我聯(lián)系,我以為我也不稀罕他和我聯(lián)系。直到大伯病危,哥哥在電話那頭膽怯地說:“妹,大伯病了,他說想你了??赡軙瓡莻€什么,你知道的,你……你能不能回來看看?”
“哦!我要上班,走不開!”依然是冷冰冰的語氣。我真的很納悶大伯生病為什么會給我打電話,我有什么好想的。沒錯他是我大伯,可我爸爸都沒了,大伯又算什么呢?我們的確是親戚,但這么多年沒聯(lián)系,現(xiàn)在不親了,不親了,事實上我從來沒想過我還會回去,這么遠回去一趟,請幾天假要扣工資,全勤獎也沒了,來回路費、路上花銷等等,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開什么玩笑!這么多年過去了,沒有他們我不是也過來了嗎?有什么好想的,我才不想呢!
后來大伯真的像哥哥說的那樣,那個什么了。
從那以后哥哥膽怯的聲音就再也沒有傳來過。直到去年農(nóng)歷五月初,電話又響了,依然是文舉哥哥膽怯的聲音:“妹,小姑今年滿70,她老人家想你得很,你看你能不能回來一趟?”
小姑,她是大伯和爸爸最疼愛的小妹,在老家上學的那兩年,寒暑假住大伯家,上學時住小姑家。小姑和爸爸一樣是個火爆脾氣,她雖是個女人,卻也雷厲風行、說一不二。她和小姑父都是老師。我剛到老家讀書的第一年,小姑把我送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老師問她:“夏老師,你侄女叫什么名字呢?”“叫仲……”她把那個仲字拖了很久,可夏字就是沒吐出來,“不對,我二哥的女兒,就是我們夏家的女兒,我們夏家的人為什么姓仲呢?不行,她必須和我姓,這事兒我和我二哥沒完!你等等,嗯,那個她姓夏,她那個輩分的字輩是‘文字輩,哦,她叫夏文燕!謝謝!”她沒問過我爸爸在內(nèi)的任何人,就把我的名字從仲夏改成夏文燕了,從那一刻起,沒有人,沒有任何人敢在她的面前叫我仲夏,因為我是夏家的兒女。所以那兩年,我一直用夏文燕這個名字直到爸爸去世。想到這里我笑了。
但我依然不想回去。
因為那時候我已經(jīng)有半年沒上班了,就在他打電話來的前幾天,才剛剛托熟人找到一份工作,說好過完端午節(jié)假就上班。如果我回去的話,小姑生日的當天就是我新公司上班的第一天,回程要一天,根本來不及。
“妹!你能不能再考慮考慮?小姑她……”盡管我和哥哥相隔千里,盡管我們只是在通電話,但他說完這句話后的如釋重負卻像一道夜空里的閃電,冷不丁地照亮了我心中的某個角落,但同時也灼傷了我。他是那么的勉為其難,仿佛那句讓我再考慮一下的話,對他來說非常的難以啟齒,他是有多迫于無奈呢?他一定是答應了某個在他心里很重要的人,才說這句話的。
“好吧!我考慮一下再給你電話?!?/p>
“好,你考慮好了給哥哥打電話,哥哥等你電話。”語氣里充滿了期待和快樂,那歡樂在瞬間變成很多細針,撲面而來,一陣又一陣的讓我刺痛。他的快樂就這么簡單嗎?一個已經(jīng)不愛他的妹妹,一個模棱兩可的回復,至于么?我逃避什么似的只說了個“好”然后趕緊掛機。
我開始自己和自己打架:“回去吧,看看也好,媽媽不是也常說很惦記他們嗎?”
“回去有什么用?。窟€要丟工作?!?/p>
“回去看看啊,那畢竟是老家啊。”
“才不是老家呢,我一直和媽媽在姨媽、舅舅家的氛圍里長大的?。 ?/p>
“如果不去,我會不會后悔呢?”
“如果去了后悔呢?”
“去了后悔以后不去了就是,萬一不去以后也后悔呢?
“親情是永恒的守候,守候著你的歸來”。弟弟這么告訴我,如果不是弟媳要臨產(chǎn)的話,他一定會回去的。
好吧!我回!
哥哥只和我說了一句話就把電話掛了:“妹,真的?那我馬上去小姑家,告訴她你要回來?!蔽疫€想說點什么,電話已經(jīng)掛斷了。
說來也怪,在決定回老家之前,一提起要回去,千般不情,萬般不愿,可一旦真的決定要回去,我開始徹夜難眠,在那些徹夜難眠的夜里,我想起了很多在老家的事情。大伯笑瞇瞇抽煙的樣子,趴在大嬸背上的樣子,調(diào)皮搗蛋時被大姑吼的樣子,還有小姑,小姑笑的樣子和爸爸最像,還有我的哥哥姐姐們,我是我這個輩分最小的女兒,他們理所當然的都得疼我,都得把最好的讓給我,這仿佛就在昨天的場景,卻已然過去二十六年。
當我的一只腳踏上回家的那輛車上時,我的眼淚突然決堤。我以為我已經(jīng)完全忘記了那個叫做家鄉(xiāng)的地方,從上車起我腦海里滿是在老家的記憶。那個學校,那個大嬸為我和弟弟洗衣服的池塘,我甚至還想起了我在那里上學時的“煤油燈”,他是我的同桌,他叫梅文燈,大家都叫他“煤油燈”……那些被我遺忘的所有都朝著我撲面而來,深深的把我淹沒。都說近鄉(xiāng)情更怯,可車還沒動,我就怯起來了。
文舉哥哥、姐夫和另一個哥哥到車站來接我,我記得文舉哥哥,這期間我們見過面的,姐夫也記得,在我很小的時候姐夫就和姐姐結婚了,和他結婚的那個姐姐是大伯最疼愛的長女。另一個哥哥我沒有印象了,黑黑的,稍微有點偏胖,他比文舉哥哥和姐夫激動多了,看到文舉哥哥和姐夫幫我拎東西他激動地伸出雙臂過來抱我。那時的我不知道我們早已相親相愛,我甚至以為我們是不認識的,我不習慣這種表達感情的方式,尤其是已經(jīng)疏遠了的親情,而且這親情還又黑又胖。哥哥抱我的時候,我沒有像他以為的那樣也伸出手來抱著他,而是把手懸在空中,等他終于把我放開后,我朝后退一步,點一下頭:“你好!”他尷尬地看了文舉哥哥一眼,然后又轉(zhuǎn)過來看著我:“妹妹,你不認識我了???我是偏分兒哥哥!”看我一臉茫然,他又把目光轉(zhuǎn)向文舉哥哥,那眼神里充滿尷尬的求助,文舉哥哥說:“妹,他是大姑家的偏分兒哥哥”。我只淡淡的“哦”了一聲。姐夫招了輛出租車,文舉哥哥堅持要先到他家看看。還好,兩三分鐘就到了,我看見了嫂嫂,一個強悍的女人,帶著和前夫的女兒嫁給哥哥后,又和哥哥生了個兒子。他們都熱情地和我打招呼說話,我禮貌地一一回應。
偏分兒哥哥臨時有事先走了,姐夫催正在喝開水的文舉哥哥快點,說是還沒見小姑。文舉哥哥只好放下還沒來得及喝的開水,和姐夫一起帶著我出發(fā)了。
從文舉哥哥到小姑那里打車大概只要五分鐘。在一個很陡的坡前,車停了。這街道的坡很陡,我的高跟鞋很高,我就像跑一樣地追著在我前面走得飛快的哥哥和姐夫。他們把我?guī)У揭粋€巷子口,那里坐著一個壯實的老太太,哥哥沖著她說:“大姑,這個是燕兒!”又指著她對我說:“妹,這是大姑,偏分兒哥哥的媽媽。”我禮貌地喊了一聲大姑,但她只看看我,又疑惑地看著文舉哥哥和姐夫,連句正常的你好都沒有。我想大姑可能不想我,至少沒有小姑那么想,而且我對她也沒有太多的記憶。突然,她的眼睛一亮,一把把我抱在懷里:“幺兒,我的幺兒,你終于回來了,大姑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你了!二娃呢?二娃呢?他怎么沒和你一起回來?”在她的懷里,我無法對她提出的問題做出禮貌的回應,我甚至無法呼吸,她的力氣實在是太大了,我?guī)缀鮿訌棽坏?,還有她說的二娃到底是誰?她知不知道她緊緊抱著的到底是誰呢?文舉哥哥很大聲地告訴她,說我弟弟有事回來不了,我才明白她說的二娃是我弟弟,我從來沒叫過弟弟二娃,畢竟我才只大他幾分鐘而已。即便是我已經(jīng)反應過來她說的二娃是我弟弟,她還是抱著我不放,雖然我很感動,但我還是不能理解,她何以對我的感情這么深。她抱得越來越緊。緊得我都能感覺到她的抽泣了,在她的懷里我除了覺得窒息和迷惑不解還覺得惶恐,她為什么哭呢?文舉哥哥和姐夫?qū)λf:“好了,好了,大姑,她還要去見我媽和小姑。”她這才放手。我感動地朝她笑了笑,可她還是拉著我的手不放,即使我已經(jīng)順著哥哥和姐夫的腳步在走了,她還是不愿意放開。哥哥又調(diào)頭回來把她的手拉開放下:“大姑,等會兒燕兒再來看你”然后又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妹,我們先去看大嬸好不好?”一說要見大嬸,我的心跳突然快了起來。大嬸,我的大嬸,善良的大嬸,那個熱愛小孩的大嬸!我和弟弟還小的時候,她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哥哥姐姐們都很大了,于是她把她滿腔的母愛都給了我和弟弟,無論去哪里都會把我和弟弟帶上,如果我們上學沒有參加她去的酒席,她會把我和弟弟喜歡吃的東西給我們帶回來。還教我和弟弟唱了好多好多歌,她喜歡唱歌,做飯燒火時唱歌,給我們洗衣服時唱歌,哄我們睡覺時唱歌,仿佛他對我和弟弟有用不完的愛。
“好”我只簡短的對哥哥說了一個字。順著剛才進來的巷口,我跟著他們來到一個地下室,盡管地下室很黑,但就在哥哥推門的一瞬間我就看到了床上的大嬸,哥哥一聲“媽——”的余音還沒下來,我已經(jīng)撲到大嬸懷里大哭起來:“大嬸!”大嬸抱著我也哭得一團糟,口里喊著“幺兒!幺兒!我的幺兒,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剛剛大姑也說以為再也見不到我了,現(xiàn)在大嬸也這么說,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顧著在她懷里撒野的哭,二十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覺得這個懷抱是那么的溫暖、安全??捱^之后終于平靜的我,依然在大嬸懷里,原來我是如此的眷戀這個懷抱,姐夫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而那時我才發(fā)現(xiàn)四姐也在旁邊,她和文舉哥哥看著我和大嬸哭,他們也陪我們哭。我沒有起身,只是伸出一只手來,拉著她的手叫了一聲:“四姐!”四姐伸出另一只手來幫我擦臉上的眼淚,邊擦邊說:“妹妹,回來就好,回來就好?!?/p>
我依然待在大嬸的懷里不想起來,哥哥開始催我了:“走,妹,明天再來看你大嬸,我們先去看小姑!”我拉著大嬸的手對大嬸說:“大嬸,明天小姑的生日宴上見”大嬸摸了摸我的頭:“我幺兒乖,快去見小姑!”
聽弟弟說過,小姑多年前中風偏癱后,已經(jīng)很多年不能說話了。不過她會不會說話都沒有關系,此刻我只想見到她,無論她會不會說話,她都是我最愛的也最愛我的小姑。從地下室出來,哥哥帶著我往樓上走,來到樓上,卻并沒有看見小姑,文舉哥哥問了一個我不認識的人,那個人告訴他,說小姑在賓館看人打麻將。他的腳步一直都沒有那么匆忙,而那一刻他顯得非常匆忙而且急切。
我跟著哥哥匆忙的腳步走著。下樓后,走出了剛剛遇見大姑的巷子。往左轉(zhuǎn),有個老式的小賓館,左右兩邊都是房子,中間一條長長的通道,兩邊房子的門都開著,幾乎每個房間里都有人,那些房間里的人要么在說話,要么在打麻將。一直往前走,“妹,你好瘦?。∧愣喑渣c啊?!闭f這話的是紅英姐姐,她是小姑唯一的女兒,我一眼就認出她來,小時候住在小姑家里的時候,她已經(jīng)是大姑娘了,會彈鋼琴,那時候我們不太說話。她給了我一個擁抱,我也禮貌的抱抱她,當我抱著紅英姐姐,目光從她肩頭越過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文舉哥哥沒有等我,這么多房間,這么多人,那一刻我竟慌張了起來,趕緊放開紅英姐姐的擁抱,去追那步履凌亂又匆忙的哥哥。我?guī)缀跻∨芰?,忐忑中,我聽見右邊有間房子里的聲音很雜亂,仿佛有什么東西被突然打斷了,而這突然的打斷讓這一屋子的人都措手不及,拖椅子的聲音,雜亂的腳步聲,大聲喊叫的聲音,我看不見屋里的一切,但我完全能感覺到這屋里是多么的慌亂,那些椅子被拖得多么的倉促,雜亂的腳步聲是多么的凌亂。這慌亂讓我慌亂,也讓我心跳加速不知所措。有人出來了,一群人出來了,一群人攙扶著一個干凈的老太太出來了!
沒有任何語言,我知道她十多年前就已經(jīng)不能開口叫我幺兒了,而我也叫不出她來。我們相擁的那一刻,世界的一切都遠了,那一刻我只有她,這個在我懷里哭著的小姑。她邊哭邊伸出一只手在我背上狠狠地敲打。這個曾經(jīng)在我眼里多么高大的小姑,多么嚴厲的小姑,一句愛我想我的話都沒有,只有無聲的眼淚和敲打!狠狠地敲打!
情緒一直無法平復。我們哭了很久,又相擁著沉默了很久。我們哭和沉默的時候周圍所有的人都安靜地看著我們。后來聽哥哥告訴我,說那次我們至少哭了有半個小時,當情緒終于平復后,我發(fā)現(xiàn)身邊所有的人都在哭,我愛我的小姑,但他們?yōu)槭裁纯弈兀?/p>
小姑只能用手在手上劃,很多時候我記不清筆劃,就拿出事先準備好的筆和本子,讓小姑寫。因為表達方式的限制我們交流不多,她無非就是問問我的近況,結婚了沒有啊,現(xiàn)在生活得怎么樣了啊,媽媽怎么樣了啊……從我們見面的那一刻起,一直到晚餐結束我們的手一直牽在一起,誰也不愿意放開,仿佛一放開,就又會分開二十多年。
她一個一個的給我介紹著老家的親人,我不太習慣她的語言習慣,哥哥姐姐們就幫我們翻譯。后來我才知道,這家賓館是紅英姐姐開的,賓館下面那家幼兒園也是紅英姐姐開的,這個幼兒園還是這個縣城里最有名的兩所幼兒園之一。
我們是個大家族,再加上小姑和姑父原來都是德高望重的老師,所以前來給她過壽的人很多,這些親友來自全國各地,四面八方。好多人昨天都到了,可縣城里不像鄉(xiāng)下,可以把客人安排到鄰居家借宿,紅英姐姐把這些提前到的客人全都安排在她自己的賓館里。我,今晚也住這里。小姑把她的孫子、孫女也一一介紹給我。
當小姑的手指指向一對十指相扣的小年輕時,旁邊的哥哥告訴我,男孩是洪波哥哥的兒子,女孩是洪勇哥哥的女兒。我才知道他們不是情侶是堂兄妹。我多少有點困惑,這哪像兄妹啊?簡直就是情侶!轉(zhuǎn)念一想:妹妹肯定和哥哥親,可能老家這邊的小孩子都這樣吧!或許等他們再長大一點就不會這樣了,畢竟男女有別。
終于到晚餐了。我簡直餓壞了,早上出門早,沒來得及吃早餐,中午在車上也沒吃什么東西。一看到好吃的菜上來,先夾一筷子吃了再說。等我吃得半飽了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哥哥姐姐,包括嫂嫂侄兒侄女都是先給長輩夾了菜才自己吃。這令我羞愧難當,趕緊給大姑小姑夾菜,然而更令我慚愧的是,我夾的菜多數(shù)是她們不能吃的。二十多年來我沒有盡過任何孝順他們的義務,完全不知道他們的飲食禁忌,在這里的所有人,包括鄰居都知道她們的飲食禁忌,而我這個親侄女……我再次汗顏。一頓晚飯吃下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多么的不孝。這里是我的老家,但所有人都一眼看出我是個不折不扣的外地人。多么尷尬又多么羞愧!
那個很陡的坡,再次走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這又高又細的高跟鞋如果下坡的話需要小跑才可以,這時我看見四姐和偏分兒哥哥十指相扣的下陡坡,他們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我愕然,突然有點明白在車站他為什么會那么激動的來擁抱我了,他不是哪個偏胖的中年男人,他是我的偏分兒哥哥。同時我也能理解那次文舉哥哥對我的失望了,盡管這次我回來他非常高興,但他對我始終保持一點對別的妹妹沒有的禮貌。我伸出手,挽住偏分兒哥哥的胳膊,他本來在和四姐說話,當我挽住他胳膊時,他轉(zhuǎn)過來看了我一眼,笑了。我也不好意思的笑了。
真是一個龐大的家族!絡繹不絕的人過來看我,看我這個二十多年不回家的人,目不暇接的那么多親人要去認識。小姑指著我然后向他們伸出兩個手指,我并不明白那兩個手指是什么意思,旁邊的人會不敢相信的問:“二哥的女兒?”“老二家的燕兒?”每當聽到這樣的回答小姑就高興地點點頭,我才知道小姑比的那個“二”是我爸爸,是最疼她的二哥!我知道大伯和大姑也很疼小姑,但爸爸是最疼她的。我不停地被介紹給一些好奇又熱心的面孔,太龐大的家族,以至于很多人到現(xiàn)在我都還分不清楚。他們見到我都很高興,會告訴我一些很多我自己都不記得的我和弟弟小時候的事情。還有好些是大伯、大嬸家的鄰居,說到那時候大嬸帶我和弟弟時前面抱一個后面背一個的場景,很有趣,也很溫暖。
晚上哥哥姐姐都來和我說話,他們都是大伯的孩子,從來了以后,都只顧著長輩了,還沒好好和哥哥姐姐們說話。我們說起這些年的經(jīng)歷,也說起小時候的事情。當然最多的還是說起爸爸。文舉哥哥說因為他是長子,挨的打最多,雖然大伯脾氣不好,但是他最怕的還是他二叔,聽到這里我笑了,他也笑了。每次只要爸爸回家,他都不敢從爸爸坐的地方經(jīng)過。有一年,爸爸正和大伯話家常,文舉哥哥和院里幾個小孩子一起玩耍,大伯看著文舉哥哥,嘆口氣,說文舉哥哥學習一點都不好,爸爸一聽那火蹭的一下就上來了,把正在玩耍的哥哥抓起來就是一頓暴打。大嬸不知道文舉哥哥做了什么錯事,以至于爸爸下那么重的手打她的兒子,嚇得躲在一邊偷看,也不敢過去,文舉哥哥就這么無緣無故地挨了頓打。從那以后只要有爸爸在的地方他都是繞著走。雖然文舉哥哥挨的最多的打是來自于我爸爸,但最嚴重的那次是小姑打的,聽哥哥姐姐們說,那時候文舉哥哥還小,上學的人也不多,所謂的學校其實就在我們家院子里,小姑正上課,突然聽見鞭炮響了,小姑納悶:“又沒過節(jié),也沒人過壽,為什么會有鞭炮響呢?”這時她突然想到奶奶臥病在床很久,心猛的往下一沉:“不好!難道是媽媽?”著急上火的小姑趕緊扔了教鞭就往奶奶房間里跑,當她看見奶奶安然無恙在床上喝水時提著的心才放了下來。從屋里出來看見還在找鞭炮的文舉哥哥,沖進教室拿出那根竹子做的教鞭,一把把文舉哥哥拖到一個石磨邊,用力扯下他的褲子,一只手按著他的胳膊,一只手狠狠的用那細竹做的教鞭抽打他的光屁股,邊打邊罵:“你敢咒我媽!你敢咒我媽!你居然敢咒我媽!”哥哥說小姑下手一點也不比二叔輕,真是痛!哥哥在說的過程中仿佛他剛剛又挨打了,一說起那次挨打,他嘴都疼得咧開了。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那一刻我有那么一丁點能理解大伯說想我的話了,兄妹情深,我們都是他的孩子,我們這些孩子所有長輩都可以隨便打,隨便罵,甚至可以隨便更名。
已經(jīng)很晚了,可我們的話還沒說完,又說到大伯生病前,大伯一直在農(nóng)村,家里種些蔬菜瓜果什么的,每逢趕集的日子都拿到鎮(zhèn)上去賣,但他從不拿到菜市場去,每次都在小姑家樓下,到小姑家樓下了也不說,只把背篼一放,悄悄的在那里賣,有路過的要買他就賣,直到小姑在陽臺上發(fā)現(xiàn)他。小姑發(fā)現(xiàn)他以后,也不說話,沒事就下樓去默默的和他坐在一起,不刻意找話,到了該吃飯的時候,不想做就去小飯館里端兩個小菜,想做就做好飯端下樓,吃完飯兄妹倆就這樣默默的坐到天黑。大伯呢,每天能賣完就賣完回家,不能賣完就把菜往小姑家一放。下一個趕集日再來,他們一直維持這個狀態(tài)到大伯生病過世。如果不是我親耳聽到這些事情和這些令我唏噓的場景,并且認識這些事情里的主人公,我真的不敢相信這世上會有這么濃的親情。這時我才想到,兄妹四個爸爸才是那個和小姑感情最好的那一個,大伯和小姑都好成那樣了,那如果爸爸還在的話呢,他將以怎樣的方式來表達他對這個最小的妹妹的疼愛呢?我有點內(nèi)疚大伯過世沒回來了。爸爸要是知道大伯過世我沒回來,他會怎么想呢?那可是他最親愛的哥哥??!還好,好歹還在小姑滿七十的時候回來了;還好,很多事情都還來得及,還有補救的機會。爸爸你會原諒我的自私和無知么?這是怎樣的一種親情?。坎还芩麄兌冀?jīng)歷過或正經(jīng)歷著什么,都沒影響他們相親相愛。而我呢,竟差點弄丟這寶貴的親情。
謝天謝地,一切都還來得及。
文舉哥哥走了,大姐和四姐留下來陪我,大姐是大伯最疼愛的長女,現(xiàn)在的她孫子都三個了,我也順帶當了姨婆,好高的輩分。四姐也是大伯的女兒,還有一個正強哥哥和五哥。好多年沒見了,姐姐們都還有好多話要給我說,她們說到正強哥哥的死,家里人爭什么事情,正強哥哥喝農(nóng)藥就沒了。也許是因為事情過去了這么多年,所以兩個姐姐說得都很平靜。說到五哥,都有太多的話了,五哥脾氣不好,和全家人都鬧翻了,家里人也有好幾年沒見過他了。五哥最讓哥哥姐姐們憎恨的是他對大嬸很兇,一只手把大嬸拎起來扔到街上。喔,我親愛的大嬸,她是那么得愛孩子,從來不舍得打任何一個孩子,每次爸爸和小姑打她孩子的時候,她都只是躲在一邊偷偷看,偷偷的抹眼淚,等打過了,才會去安慰孩子,告訴他們要聽話。
一個這么愛孩子的人,居然還有孩子不愛她,那一刻,我做了一個決定,以后每年都回來給大嬸過生日,她是五月初四,小姑是五月初六,這樣還可以一舉兩得。這邊我最小的長輩都70了,再不孝順就真的晚了。
那天晚上說了很多,也說得很晚,都晚到早上了。也許是舟車勞頓,也許是實在太困了,不知道什么時候睡著了,又好像還沒睡著,“妹妹!妹妹!”門外的哥哥姐姐們都在外面叫門了,有大伯家的,大姑家的,小姑家的,全都到門口等著了。我多么依戀的床啊,可就算我不開門,我的兩個姐姐已經(jīng)去開門了。他們才不管這個最小的小妹已經(jīng)是個成熟的女人了,一窩蜂全沖進來,嚇得我趕緊起床。
這群哥哥姐姐們有的是今天專門來陪我的,有的是來給我說一下,今天有事沒法陪我的,姐姐們都要上班,就只剩下哥哥們了。哥哥們帶著我,給奶奶和大伯上了香,把我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都走了一遍,那時候我們都住在鄉(xiāng)下,只有小姑不是,小姑一家住的地方是小姑父任教的學校,那時候只要是上學期間我就和他們住到一起;大嬸給我們洗衣服的大池塘不知怎的,變得好小好??;我還看見原來的老房子,我們家那半邊因為年久失修墻體早已坍塌,大伯家那邊在大伯生病前,四姐出錢把那半邊修起來了,大伯過世后大嬸和哥哥姐姐們?nèi)甲≡诳h城,很少回這里了。摸著那一面面土墻,仿佛瞬間回到小時候,我想進屋去看看,可四姐沒來,哥哥們也沒有鑰匙。哥哥們安慰我說從大伯過世后,這房子就沒人住過了,沒什么好看的。既然沒什么好看,那就保留一份對這土墻房子的好奇,下次再來!
那次回家真是什么感覺都有,遺憾的、高興的、唏噓的、震撼的、慶幸的……總之五味雜陳。
那次回家后,我開始無比的眷戀我的老家。
前兩天我還算著今年起我就可以休年假了,年休五天加上兩頭的周末一共可以休九天,我要用這九天假回老家,給大嬸和小姑過生日,我決定不告訴他們?nèi)魏稳?,直接回去給他們一個大大的驚喜。
衣物是早就收拾好的了,年休假也批下來了,今天星期四,后天就可以回老家了。我沉浸在我將要制造的驚喜里,我是多么想給他們一個驚喜啊!在他們都以為我不會回去的時候回去。可是,驚喜沒有了,今天一大早我還沒睡醒文舉哥哥的電話就來了,問我可不可以馬上回去,我還以為他會告訴我,大嬸想我了,可他說出來的是:大嬸剛剛過世了!
不是一切都還來得及嗎?上次見大嬸時,大嬸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幺兒,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當時是見到了,可現(xiàn)在,從此刻起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她在我準備給她一個驚喜前給了我一個巨大的驚嚇。很痛很痛的驚嚇。
打電話到公司說明情況,拎起前兩天就收拾好的旅行包就走,這旅行包原來是回家制造驚喜用的,現(xiàn)在我卻要拎著它回家去奔喪。
看著這輛開往老家的車,難受極了,這本應該是一輛通向喜悅的車,可現(xiàn)在,它將把我?guī)蛞粋€悲傷的結局。
車終于開動了,我的心情慢慢恢復了平靜。我開始一一回電話,告訴大家我很好之后便安安靜靜的坐下來,任憑這車把我拉到心痛的那邊。
好后怕。我無比地慶幸去年小姑滿70的時候我回去了,回去見了大嬸和所有的親人,不然我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現(xiàn)在那邊我最小的長輩小姑都71歲了,要是回去的次數(shù)再這么少……大夏天的我突然打了個冷顫,不敢繼續(xù)往后想了,我暗暗發(fā)誓:從今天起,無論老家有任何事,無論我在哪里,我都會盡量趕回去,回家第一!
還在路上的時候哥哥們還打過幾個電話來問我路上的情況,可快到縣城里時,打他們所有人的電話都沒接,還好我知道紅英姐姐的幼兒園離車站打車只要6塊錢。剛下車,電話響了,姐夫打過來的:“妹妹,我們帶著你大嬸回老家開始料理后事了,你先到幼兒園吧,我們都回鄉(xiāng)下了,明天你和洪波哥哥、小姑他們一起來”。
“北斗路幼兒園?!焙芸炀驼械揭惠v出租車??沙鲎廛噹煾担惶宄艺f的是哪里,我就納悶了,去年在這里和哥哥他們打車都是這么說的?。骸氨倍仿酚變簣@你都不知道?它可是這縣城里最有名的兩所幼兒園之一?!蔽艺f的兇兇巴巴的,好像不知道這個幼兒園于他是一個莫大的罪過。師傅說:“我的孩子都上大學了,我家沒有要上幼兒園的孩子啊,所以我不知道很正常!”
“你還出租車師傅呢,出租車師傅就應該沒有不知道的地方!”
“出租車師傅也有很多不知道的地方好嗎?小妹,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哎!我這個外地口音的歸人!
“我是本地的,只是一直在外地很少回來,所以外地口音很濃。”我為我的口音慚愧。
“才不是呢!你說說看你是哪里的,是縣城里的,還是周邊鄉(xiāng)鎮(zhèn)?”
“周邊鄉(xiāng)鎮(zhèn),我是珍溪人!”我很得意地說出我小時候成長的鄉(xiāng)鎮(zhèn)。
“不可能,你是珍溪哪里?我就是珍溪人!”
“我很多年沒回來了,具體珍溪哪里我也不記得,我只記得小時候暑假時住大伯家,上學時住小姑家,那時小姑他們都住十二中,我小姑是老師,姑父是十二中的老師,如果你是珍溪的你應該知道那個十二中?!彼麊栒湎唧w什么地方我還真答不上來。還好我記得小姑家原來住的那個學校,上次回家哥哥們還帶我在門口看了一眼。
“你姑父姓什么呀,我就在十二中上過學呢,可能我還認識你姑父”
“高……”
“高?他是不是有個兒子叫高洪波?那是我同學呢?!?/p>
“?。俊币宦犑歉绺绲耐瑢W,我高興起來,“你是我洪波哥哥的同學?他是我小姑的兒子,那你說說看,我哥哥長啥樣兒呢?”
師傅也高興起來:“你是洪波的妹兒啊?你哥哥帶個眼鏡兒,個子不高,瘦瘦的,他是高老師幾個兒子中長得最像高老師的。”
“就是他!我說的那個北斗路幼兒園就是他姐姐開的?。 ?/p>
心情一下好起來,我仿佛忘了我是來干嘛的了,“那你把我拉到珍溪好了,不去北斗路,看在洪波哥哥的份上你給我算便宜點啊,你打算收我多少錢呢?”我們是老鄉(xiāng),他又是我哥哥的同學,我一下放心很多,就算時間上晚一點,我也不用擔心我的外地口音被騙了。
“100塊!我拉其他人都是130,看在你是我同學的妹妹的份上收你100了。”我沒有講價,我只想以最快的速度安全到達我的老家,上次只是在門外看了一眼,門都沒進。而且我知道這種時候沒有人會有時間和精力來照顧我,我需要自己做出決定。
師傅征得我的同意后,又在路上另外拉了一個人上車,一聊起,才知道我們?nèi)齻€人在同一所小學上過學,原來我們還是校友。這樣的緣分對我來說太奇妙了,可師傅卻不以為然,他說鎮(zhèn)上只有一個小學,而且因為我們的目的地本來就是珍溪,這種機率很大,不太值得我為此而興高采烈??晌乙廊缓芨吲d,高興得手舞足蹈。忘記了一切傷痛,只記得兒時的美好。
電話響了,文舉哥哥打來的。他問我到小姑家沒有,我告訴他沒有,我打的回鎮(zhèn)上了,這個開車的師傅是洪波哥哥的同學,他不必擔心我的安全,我還告訴他我不知道具體地址是哪里,電話里的哥哥顯然很意外,他讓我把電話給出租車師傅,只聽他說:“哦!好,那我曉得了?!卑央娫掃f給我后,我們又開始聊起珍溪的小學,一路歡喜。
經(jīng)過一座小橋時,師傅說:“妹妹,給你哥哥打個電話?!彪娫捦撕笪乙廊话央娫掃f給他,他一手拿著電話,一手轉(zhuǎn)動著方向盤,這方向盤馬上就要帶我見到哥哥了。
車停下了,車燈前站著哥哥,文舉哥哥,他頭上的重孝,像一把鋒利的大刀,一刀切斷我來時路上的歡喜,干脆利落。沒有任何過渡,我的心就像被開關控制那樣,直接從滿心歡喜切換到無限悲傷,那白白的頭巾,讓我的心瞬間降到冰點,所有的悲和痛又浮了上來。我痛得沒有下車的力氣,哥哥拉開車門坐了上來,告訴師傅繼續(xù)往前,大概三四分鐘就到了。
雖然是夜晚,但那一片片白花花的孝布隨風飄揚,空氣里彌漫著深深的悲傷。到處都是戴著孝布和黑紗的人們,整個院子里的人都悲痛的忙碌著。
哥哥帶我到大嬸的棺材前,我在大嬸的棺材前跪下,對著她的棺材和遺像磕頭,我聽見哥哥對旁邊的人說,她從外地回來,不知道這里的規(guī)矩。我的確不懂這里的規(guī)矩,這是我第一次面對老家這邊的親人離去,要什么規(guī)矩呢?我的心也痛得沒有規(guī)矩。大嬸,你為什么連一次讓我給你驚喜的機會都不給我呢?一次!哪怕一次!我只要一次!我專程為你的生日回來,我想你肯定會高興的,我回來了,可是你躺在這里做什么呢?起來告訴你的幺兒,你是多么的高興,多么的開心!你一定要用這樣的方式來告訴我,一切都來不及了是嗎?
磕完頭哥哥帶我出來,我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上次回來因為沒有鑰匙只在門外看了一眼的那扇門。那時我還好奇的想,這扇門打開后最先映入我眼簾的會是什么呢?今天我終于進來了,滿屋的悲傷。哥哥把我?guī)У浇憬銈兡抢铮憬銈兌荚谠鹤永锟p孝布,給我也戴了條長長的孝布,看著這孝布,眼淚又涌上來了,我是不是也應該感謝這長長的孝布呢?畢竟我還有機會為大嬸戴上。
很多從外地趕回來的鄰居也看見我了,他們都還記得我,記得我爸爸、記得我們家的每一個人。這時有人說我的孝布不對,我是內(nèi)親,怎么我的孝布上會沒有麻呢?我是內(nèi)親!“內(nèi)親”,這是個多么令我安慰又多么令我羞愧的字眼。有人過來給我換上有麻的孝布,我也不知道他是長輩是晚輩還是鄰居,我只是麻木的看著他給我換完后,又去給陸續(xù)趕來的親友們分發(fā)孝布。
我回來,是想給大嬸過生日,而此刻我卻在為她披麻戴孝。
有個在和四姐說話的中年男子看著我,我還看見他指了指我頭上的孝布。他看著我,我也看著他。他突然沖過來,一把抱起我:“妹妹,我是五哥,你都長這么大了啊,還記得我不???”
“五哥!”當然記得了,他在和四姐說話的時候我就有預感,他一定是五哥,他可能是在問為什么這個給他媽媽披麻戴孝的女人他會不認識,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可能也不敢貿(mào)然過來抱我,畢竟我現(xiàn)在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個小丫頭了,三十多年的生命歷程,已經(jīng)把我變成一個成年女性,四姐告訴他我是小妹時,他才激動地沖過來。
我知道五哥和家人都不和,但就在他抱起我的那一刻,我相信他無論如何都是愛這個家的。
我覺得有些疲倦了,找了張只有三個人的桌子坐在旁邊休息,洪勇哥哥也在那里,他是小姑最小的兒子,剛坐下來就有人問我:“你老家是哪里的呢?怎么你說話和我們這兒一點都不像?”我慚愧地盯著他不知如何是好,這時洪勇哥哥開口了,他邊說邊用他右手的食指點著桌子:“她就是這兒的,桌子下面這塊土地就是她的老家,只是她幾乎從不回來,二十八年過去了,她一共回來過兩次,去年一次和今天這次”。哥哥這話像一把鋒利的刀,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我知道他是故意這么說的,他對我有些埋怨,可這埋怨里不正是飽含著他對我的想念嗎?看著哥哥和桌上的另外兩個人我真是羞愧難當、無地自容。葬禮儀式的音樂響起來,我趕緊站起來加入到孝子賢孫的隊伍中去,按照司儀的要求跪拜起來。
葬禮的儀式實在是太多,盡管很晚了,儀式還在繼續(xù)進行。嫂嫂讓我先睡,我當時不懂得這里的葬禮程序,說要堅持到儀式結束。他們告訴我,我可能體力上會吃不消,儀式是一直要持續(xù)到后天下葬時才會結束,由身強力壯的晚輩們輪流守靈,他們安排我在另一個本家三嬸家里休息。我實在是困極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才發(fā)現(xiàn)床上還有個人,我知道她是嫂嫂,但不知道是哪個嫂嫂,姐姐告訴我說是偏分兒哥哥的老婆。
儀式繼續(xù)進行。
很多很多儀式。有個叫做游城的儀式:用石灰在院子里畫一個大大的圖形,所有晚輩都圍著那條線轉(zhuǎn)圈圈,轉(zhuǎn)啊轉(zhuǎn)啊,太陽照的人疲憊極了,第一輪走完,樂隊開始伴奏,伴奏停了后,樂隊領哭又開始領哭,看著樂隊領哭那長長的假睫毛我反而哭不出來了,悲傷遇上假睫毛,還真是有趣的混搭!哎,寬容些吧,又不是她的大嬸過世,她只是來扮演悲傷而已,她的悲傷是假的,她的睫毛也是假的。光輝的太陽照著一群悲傷的人,不停地起起跪跪,我又累又渴,我敲了敲跪在前面的偏分兒哥哥:“哥,我渴?!备绺缋覐娜巳汉竺娉鰜恚剿能嚴锬昧藘善哭r(nóng)夫山泉給我,說,“我就知道你不喝壇子里的水,專門給你留了兩瓶?!?/p>
水喝完了,哥哥看著那些還在儀式上的人對我說:“哥哥陪你坐會兒吧?!焙透绺缱艘粫汉螅豢跉夂认聝善克奈?,又想上廁所了。雖然現(xiàn)在和偏分兒哥哥的感情最好,可上廁所這事,還是得找姐姐:“姐,我要上廁所?!贝蠼惴畔率稚系幕钣嫞瑤胰?。我跟著大姐走進放大嬸棺木的那間屋里,大嬸安靜的躺在棺材里,全然不管外面的人忙忙碌碌,棺材是靠著進門右邊那面墻擺放著的,進門左邊有一扇門,從昨天一直到今天我都看到有人在這扇門里進進出出,而我還是第一次進這個門,跟著大姐進了那扇門后穿過一個房間,又從左邊的一扇門進去,原來廁所在這里。
從廁所出來,終于有機會好好打量一下剛剛經(jīng)過的這個房間了,這是一個很空的房間,進門右邊靠墻橫擺著一個木床,床上堆滿了孝布、紙錢、香之類的東西。有兩個我不認識的中年婦女坐在床邊,正在床上翻找著什么東西。我很奇怪這床為什么會橫著擺放,大姐看我一直盯著床看便告訴我這是大伯生前睡的床,不知怎的,一聽大姐說起大伯,我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外面有人在喊大姐,大姐應了一聲趕緊出去了。我有點窒息,也想跟著出去。
“小姑!小姑!”“小姨嗯……燕姨!”坐在床邊上的那兩個中年婦女都沖著我笑,他們是在叫我嗎?我環(huán)顧四周這屋里除了我們?nèi)藭簳r還沒有其他人,我這才想起在這里我都是奶奶級別的人了,可即便是這樣,我的輩分都還算不得高的,都還有我要叫奶奶的輩分。我禮貌的朝她們點點頭,不好意思答應。
“小姨,我叫你小姨你沒應,所以就叫你燕姨了?!逼渲幸粋€開口說道。
“喔,喔,沒關系的,沒關系哈。”面對兩個比我年長的人恭敬的把我當長輩,我誠惶誠恐。
“小姨,你來幫我把線繃一下,我想上個廁所。”
“好。”我走過去坐在床邊接過她手上的白線,分別繃在兩只手上,看著我對面這個剛剛叫我小姑的中年婦女,動作嫻熟的卷著線,總覺得有些尷尬,好在剛剛那個叫我小姨的侄女很快回來了。把線還給她時我一抬頭看見了對面土墻上的粉筆字。
那粉筆字的筆劃組成了我再熟悉不過的兩個字:仲夏!后面是兩個電話號碼,一個是我五年前用的133的那個手機號,如果不是今天在這里看到,我自己都想不起這個號了,另一個是我現(xiàn)在用的手機號。我名字下面還有一排字:仲夏大舅,緊跟著這四個字的是一串電話號碼。看著133開頭的那串數(shù)字我真的很困惑,這個我五年前就沒用的號,怎么會寫在這里?
看著墻上的粉筆字,我突然不知所措,這時文舉哥哥進來拿東西,在床上翻了好半天,一抬頭也看見那墻上的電話號碼,說:“有年你大伯叫大姐夫到你們生活的城市來找你們,可你們都沒在那里了,只找到你大舅,他說你們?nèi)e的城市打工了,那個時候還只有座機,沒有手機,姐夫留了大舅的電話后回來交給你大伯,但你知道農(nóng)村打電話不方便,所以盡管留了電話,打的時候也很少。不過,你的第一個手機號是通過大舅知道的,第二個手機號是通過你弟弟知道的。”
哥哥仿佛完全沒注意到我的慌亂繼續(xù)說:“你大伯生病前天天都去集市上守小姑,生病后就躺在床上天天看著這面墻,恨不得眼睛長到墻上,當他看著這面墻咽氣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看這墻,總覺得他的眼睛還在那墻上盯著我!”他說得很輕松,就像在說今天天氣還好一樣的輕松,他輕松的說完,又輕松的出去了。我一下癱在床上,更加覺得窒息,又有很多其他人到床上來翻東西,他們都忙得沒有注意到我,注意到此刻充滿無限悔恨的我。
我低下頭,再也不敢看那面墻。我怕,怕曾經(jīng)落在那上面的目光,更怕那目光里飽含的深情期望和最終的絕望。
“大伯!”我在心里輕輕地叫了一聲,“真的很對不起”。沒有領哭,也沒有儀式但我卻淚如雨下,這些年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錯過了什么,就在去年,我還以為我來得及給大嬸過生日,給她驚喜,我回來了,大嬸卻躺在棺材里,我再也沒有機會給她過生日了,剛剛還慶幸我還有機會給大嬸戴孝。大伯,我回來了,我不是為你而回,但此刻我真的好想你??墒谴蟛沂裁礄C會都沒有了,連給你披麻戴孝的機會都失去了!大伯,我想你了!我錯了,我連乞求你原諒的機會也沒有了。我錯過了什么,我又失去了什么?我又該如何面對這么冷漠自私的自己,這算是對我無知的懲罰嗎?你想我的時候,我沒有回來,現(xiàn)在我回來了,也想你了。
大伯,我是多么的想你!你只見過我九歲前的樣子,現(xiàn)在我長大了,也長高了,我想讓你看到我成年的樣子。大伯,我是你最愛的二弟弟的女兒,也是你的女兒!大伯,女兒錯了!大伯!大伯!
這一刻沒有人能像我這么深刻的體會什么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沒有人可以阻擋風,當風吹過樹,那風便帶走樹在那一刻所有的靜。一切都晚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外面的音樂又響起來,我再次加入到孝子賢孫跪拜的儀式中去,跟著音樂,隨著領哭,虔誠的跪拜,放聲的大哭。不管多累,我都走,不管多痛,我都跪。和哥哥姐姐們一起,和晚輩們一起在那些畫好的白線里走著,一圈又一圈;在司儀的喝令下跪著,一次又一次;在領哭的帶領下哭著,一聲又一聲。
起點又回到終點,可我的大伯永遠回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