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建明
一
掐指一算,運河已經(jīng)歷了一千多年的歷史,從長度來說算是長江、黃河之后,中國第三大河流了,寬闊的河道,碧水滄滄,站在趙槐村的渡口,你會不時看到一只連著一只,緩緩無聲,向南移走的運輸船隊,它們載著吃水很深的黃沙、石子等建筑材料,不知駛向哪里蓋房建舍去了。運河歷來就是這樣,除了南水北調(diào),灌溉農(nóng)田,為沿途的居民提供生活所需的水源之外,另一項功能就是運輸物資了。當然,它在不同的時期,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并起著不同的作用。運河上的行船有大有小,大船有大船的作用,小船有小船的功能,小船與大船的地位和功能是同樣不可低估的。
運河兩岸有兩個村子,東邊的叫趙槐村,西邊的叫趙柳村,這里是沒有橋的,兩個村子的來往只能靠擺渡。趙槐村沿岸有個渡口,因村人大多姓趙而得名“趙家渡”,趙老伯在此擺渡已有四十年的歷史。當然,說這里是碼頭也不切實際,凡是碼頭,都是??看蟠牡胤?,或貨輪,或者客輪什么的。可趙家渡充其量也不過是一個小渡口。老早的渡口是非常簡易的,兩排夯在土里的木樁,上面鋪些木制的板子,供人上船,下船搭腳之用。由于木制品比較容易腐爛,年久失修會出現(xiàn)危險的。后來便用石頭砌成階梯,一層一層,倒也安全了許多。
趙槐村的大事小事都逃不過老趙的耳目,因為他是船公,是擺渡者,趙槐村人來來往往都要經(jīng)過渡口,這種特殊的因素造就了他是一手的見證者。所以,他也是所有消息的源頭,因而,村里之事是瞞不過他的。如村里某人當兵去了,誰又打工去了,哪家娶新娘子,嫁閨女等等,都是要經(jīng)過他的船來擺渡的。當然,他也從這些境況里體會到了依依不舍的表情,興高采烈的熱情,以及濃濃的親情。劃船時,他手里的木槳就像老式掛鐘里的鐘擺,將水流一槳一槳地向后推,拼的是氣力。很難想象,趙槐村與趙柳鎮(zhèn)的水面不過三十米寬,兩岸的交流全部依賴于一只小木船,一位六十幾歲的老人數(shù)十年如一日,也夠難為他的了。不過他不怕苦,他覺得傳說中的普渡眾生就是這樣的吧,自己的行為雖然不能和佛家相比,可也算是成就人間的好事。
趙槐村的貧窮是遠近聞名的,也不是村民們不勤勞,而是交通不便,這是不爭的事實。趙家渡岸邊有棵老柳樹,不粗不細,用以拴系船繩是再合適不過的。老趙雖然已經(jīng)老了,他身子還是很硬朗,滿臉的皺紋,鬢角偶有幾根銀絲,但不太明顯,給人一種滄桑的感覺。
某天,蘭嫂要領一位姑娘來趙槐村相親,蘭嫂是老趙叔伯家兄長趙七斤的女兒,七斤哥是和自己從小一起撒尿和泥巴長大的,也是自己兒時的一位玩伴。別看這七斤哥長相平平,可他生的女兒卻長得標致,身材極好,相貌是隨他山東老婆的模樣,容貌在村里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上В謇餂]有人能配得上她,不得已,她嫁給趙柳鎮(zhèn)一個磨豆腐的人家。那邊潘家的豆腐坊遠近聞名,有著百年的歷史,在這座千年的小鎮(zhèn)也算有些名氣。因為遠蘭的婆家家境殷實,人們自然對她高眼相看。
以前,趙久成總是喜歡逗她,叫她“小蘭子”或者“大侄女”,那是一種風趣的調(diào)侃。隨著她出嫁后身份的轉(zhuǎn)變,以及年齡等因素,再那樣叫她,就顯得有些不大合適了。豆腐坊的生意還算不錯,因此,趙遠蘭就被人們稱作“豆腐西施”,加上她四十不到,風韻猶存,人們也叫她“蘭嫂”。嫂子是大哥的妻子,蘊含著“大姐大”之意,也有一份敬意之情。當然,對于趙久成而言,雖然遠蘭比他晚一輩,可別人都這么叫,他也就隨大流了。盡管蘭嫂身為趙柳鎮(zhèn)的媳婦,可她并沒忘本,總是想方設法的為娘家人做些好事,最明顯的就是為趙槐村的大齡單身男女牽線搭橋了。經(jīng)過她的手,已經(jīng)促成了五六對美滿的姻緣,時間最久的那對,他們的孩子已經(jīng)滿地跑了。
二
船公的活是辛苦的,風吹日曬,嚴寒酷暑。平日里,他就那一身藍色的卡其布中山裝,經(jīng)過歲月的磨冼,已經(jīng)舊得不像樣子了。其實,他也有不少新衣服,老伴也叫他穿過,可他就是不肯,說又不是相親,穿得那么好干嘛。氣得老伴訓斥他,“你這一輩子就是苦命的坯,不注重形象,會被人家瞧不起的?!笨山裉觳煌耍桓氖陙硪怀刹蛔兊囊轮?,其實也就換了另外一套,卻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新衣是襯托人的,讓人覺得他一下變年輕了好幾歲。喜歡開玩笑的人便會拿他打趣,“老趙,你這是要相親去啊?!?/p>
蘭嫂前幾天就對他講過,說要帶個姑娘來咱村,幫永泉介紹對象。老趙說,“要得,永泉這娃也老大不小了,該考慮自己的婚事了?!碧m嫂琢磨著,提前和趙伯打招呼,目的是免得他到時疑惑,如若問起話來,當著人家姑娘的面可咋說呢?蘭嫂說好十點鐘在趙柳鎮(zhèn)那邊渡口等候。老趙看看手腕上的“上海牌”手表,已經(jīng)九點半了,正準備解繩放船。他家鄰居李嬸來了,老婦人挽著一籃子雞蛋,一手攙著小孫女,說要趕到趙柳鎮(zhèn)的集市去賣,老趙遂停船等她,她倒顯得不急了。
李嬸看到老趙穿著新衣服就問,“他大伯今天穿得這么新,敢情是要相對象去??!”
老趙正兒八經(jīng)地說,“不是蘭嫂今兒要帶人來我們村相親嗎?”
李嬸玩笑道,“也不是跟你相,你干嘛搞得這么隆重??!”
老趙故意拉下臉來,“你別瞎說,要是讓老太婆聽到,那就有好戲唱了?!?/p>
李嬸說,“哎喲!就為這話,你就要翻臉了。得!下次不跟你開玩笑了。”
老趙道,“蘭嫂要給咱村的永泉介紹個姑娘,這不,人家要來咱村,我總不能老穿那件舊衣服,讓人家瞧不上眼吧,再說我穿得好些,也是維護咱村的形象啊,你說是不是?”
李嬸咂了咂嘴,“嘖嘖,我還以為是你相親呢!”
老趙擺出一副嚴肅的樣子,一本正經(jīng)地作了個“噓”的手勢,“這可不能亂講,我那老太婆會犯疑心病的?!崩顙饡缘美馅w的老伴是個小心眼,兩口子年輕的時候,他一穿好衣服,她就不放心,總怕他出去拈花惹草,或與某個女人幽會,對他盯得很緊?,F(xiàn)在年歲大了,對他放心多了。不過,說歸說,正事還是要辦的,老趙把李嬸和小孩扶到船上,他則重新從柳樹上解下繩子,跨入船艙,將木槳往石頭上一觸,反作用力驅(qū)使小船離開了渡口。小女孩的嘴里一直不停地嚼著食物,李嬸則在剝著花生,時而遞到孩子的手里。老趙揮動著船槳在水里使勁地劃著。不過,穿著新衣服干活總沒舊衣服那么隨意,處處得小心不要把它碰臟了,不要把它濺濕了,說的不好聽,簡直就是活受罪。
老趙問李嬸,“家里的雞蛋吃不完嗎?”
李嬸說,“家里養(yǎng)的雞多,也不能天天光吃雞蛋吧,賣了,換些零食給小孫女搭搭嘴?!边@時,老趙扭頭望望小女孩,發(fā)現(xiàn)孩子的眼睛正直勾勾地望著他,李嬸趕忙說,“快叫趙爺爺”,小孩細聲嫩氣的應付了一下。
李嬸問,“現(xiàn)在相對象,明年這個時候該要添丁了吧。”她又接著道,“但愿他們能成功吧,不要像前幾回,見過面后就沒有結果了?!?/p>
老趙說,“也不盡然,事在人為嘛!”說話間,不知不覺,小船已然到了對岸。
老趙把一老一幼攙扶下船,系好了繩索,又把她們送到安全地帶,才急急忙忙竄到一間簡易的毛坯下解手去了,之后,他拿出一個旱煙袋,里面放了不少碎煙葉,吧噠吧噠地抽起煙來,似乎邊抽邊等人。蘭嫂是在他抽完煙后趕到的,手里拎著兩包東西,身后跟著一位大約二十歲的姑娘,老趙看著兩個女人,蘭嫂不用說了,那位陌生的姑娘長相端莊,一看就是個本分人,心里由衷的產(chǎn)生好感。他說,“趙槐村歡迎你??!”姑娘望望蘭嫂,蘭嫂說,“這是我們趙槐村的趙船公,老前輩了?!?/p>
出于禮貌,姑娘畢恭畢敬地叫了他一聲趙大伯。轉(zhuǎn)而,蘭嫂又對老趙說,“這是我對你說的那位姑娘,原本在我家作坊幫忙的。”
老趙風趣地說,“替人做媒,也算是成就人間美差,可謂功德無量。哎,蘭嫂,我打個不恰當?shù)谋确?,你就是一座橋梁,架起兩岸情侶的幸福之橋;我是替人擺渡的,本身也是一座橋嘛!你說是吧。”
蘭嫂笑了,“趙槐村的人多虧你了,不過都是成全人的好事?!?/p>
老趙道,“一家人寫不出兩個‘趙字,彼此彼此!”
說著,他們一起上了船,小船將他們載到趙家渡,蘭嫂謝過老趙之后,把兩包龍眼遞給他。老趙說,“喲!自家的閨女,還客氣什么!”
蘭嫂說,“是給嬸子補補身子?!笨吞讱w客套,老趙還是收下了禮物。
老趙說,“你嬸子也一直惦記著你呢?!?/p>
蘭嫂說,“你代我向她問好,改日我去看她?!彪S后便說自己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急急地領著姑娘走了。
老趙望著她們離去的背影,心里默念著永泉能夠成就好事。接著,他到那所自己搭起的棚子下抽煙去了。棚子極其簡單,用四根粗壯的木頭支撐著,上面釘些細挑的棍子做橫欄,在橫欄上鋪些稻草,在柱子下面釘幾個棱子做板凳,他就坐在上面抽煙。不多時,栓子爸來了,帶著一份急切的心情問老趙,“投遞員來過沒有?”老趙道,“這趟船是十點多過來的,當時,送信人還沒到呢?!彼ㄗ影终f,“都快開學了,小栓的錄取通知書咋還沒到呢?真是急死人了?!崩馅w道,“不要急,反正大學開學時間要比中學遲一些,再等等,應該很快就要來了吧!”
栓子爸五十多了,得子較遲,家里就這么一個孩子,家里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孩子的身上。趙槐村從來沒有出過一個像樣的大學生,家人也指望他光宗耀祖了,當然,若能考出來,也是為所有的趙槐村人爭光。所以,心情異常迫切。老趙說,“沒問題的,等會兒我再過去幫你問問。一有消息就會立刻通知你的?!?/p>
栓子爸說,“但愿吧!”老趙道,“我也滿懷信心??!希望咱村也出一個大學生,讓咱也揚眉吐氣一回。希望他以后像大燕一樣地飛,飛出去,在外面做些大事情,然后逢人便說,小栓是從咱趙槐村出去的,那該多露臉啊?!?/p>
三
趙遠蘭把姑娘領到自己娘家,讓她在堂屋坐下,隨后打開電視機,叫老媽陪同一下,自己則到永泉家里去了。蘭嫂的媽媽為姑娘泡了一杯熱茶,從餅干盒里抓來一把花生,請姑娘笑納。她是認識姑娘的,偶爾去趟女兒家也見過她,她是女兒家的雇工,遠蘭說過,姑娘人好,就是文化不高,現(xiàn)在,高中生也算不得什么,不然,她會在黃州城找個更好的工作。不過,替女兒家?guī)兔σ膊诲e,女兒家里也不會虧待她的。老太太想著,以前見到也沒怎么講話,就是笑笑而已,所以,見了面倒也不生。她問,“姑娘是哪里人?”姑娘說,“是從鄰省過來的?!薄澳窍朐谶@里成家嗎?”老太太追問。姑娘點點頭,“挺喜歡這里的,再說人不能老在外面漂,總得找個棲身之所,安定的生活?!崩咸B連稱是。
此時,電視里正播放著黃州新聞。端莊的播音員,秀麗的外表,以平緩的語速播報著本地消息。播完一篇市政府關于地方新農(nóng)合的報道之后,畫面一閃,切換到運河的背景,主持人說,“本市‘十三五規(guī)劃將為市民落實十件大事,其中一件就是要在趙家渡口建造一座跨河大橋,解決河東居民出行難的問題。據(jù)相關消息透露,最早會在明年春天動工?!崩咸戳诉@則消息不屑道,“早就聽說渡口要造橋了,可一直拖著沒有動靜,看來這次是真的要建了?!惫媚镄χc頭。
二十分鐘以后,蘭嫂領著永泉進來了,小伙子有些靦腆,姑娘起身,面對著他們,蘭嫂為他倆相互引薦。蘭嫂說,“他叫趙永泉,24歲,先前在南京打工,為了相親,特意被我招回來了,他人挺老實,家境還可以。”姑娘看男人的模樣也算憨厚,就沒有什么顧忌了。完了,蘭嫂又向永泉介紹姑娘,說:“她叫木梅,一直在我家作坊幫忙,我對她是知根知底的,人不花哨,做事有板有眼,為人不虛夸?!庇廊а劭此?,不算十分漂亮,但很耐看,永泉感覺挺滿意的。蘭嫂看雙方?jīng)]有什么異議,就對永泉說,“男人要主動點,活絡些,多陪人家說說話,過會兒在這里吃個便飯?!苯淮旰螅綇N房忙活去了。飯后,蘭嫂叫永泉帶木梅到村里轉(zhuǎn)轉(zhuǎn),讓她熟悉一下環(huán)境。
村里村外可用一個“有條有理”來形容。廣闊的田地以溝壟為線條將其劃成一塊塊條條框框,整齊得就像切割的一樣,“條條框框”內(nèi)長著不同的蔬菜,顯現(xiàn)出不同的顏色,其中,以綠色葉菜最為注目。一條白色的水泥路自東而西,從宅群中筆直地穿過,道路兩邊為清一色白墻黑瓦的兩層小樓。白色的道路似乎通到河邊就畏縮不前了,成了一條名副其實的斷頭路。永泉向木梅介紹著,“這所是兒時玩伴曉勇的宅子,他到南方打工去了;那幢是初中同學楊建的家,他在華東某市一家電器公司跑營銷。他們都趙姓,打工的城市都很遠,唯有自己是離家最近的,便于時?;貋砜赐改?,免得他們對子女牽掛?!闭f著,他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笑容,“其實,從南京到黃州也不過四個多小時的火車,很方便的?!?/p>
木梅說,“你跟我的想法一樣,遠離親情,就算掙再多的錢也沒意思,哎!你們掙來的錢都用來干嘛了,沒有想過要改變家鄉(xiāng)的面貌嗎?”
永泉道,“多數(shù)用來蓋房子了,房子是農(nóng)人的臉面,顯現(xiàn)著個人的能力;其次用來娶媳婦了,生兒育女,等孩子能跑以后,交給他的爺爺奶奶,這樣,夫妻雙雙外出打工,相互有個照應?!?/p>
木梅饒有興趣地問,“你以后也想重復這個模式嗎?就是說你若成家后,夫妻亦如燕子般的雙雙飛出去嗎?”
永泉的心里早有盤算,他羞怯道,“這里不久要造橋了,‘天塹變通途之后就回來,買輛汽車跑運輸,離父母和妻兒近些,不想為了掙錢而遠離家人,否則,那樣的辛苦不值得?!?/p>
木梅豎起她的拇指夸他,看得出,她是肯定這種生活方式的。木梅問,“現(xiàn)在還和那些朋友聯(lián)系嗎?”永泉說,“同伴多數(shù)是姓趙的,逢年過節(jié)也會聚在一塊兒,酒杯一端,大家就是兄弟,本來嘛!我們五百年前就是一家的啊!”
四
中午,老趙那口子送飯來了,老趙正在對岸等人。不多時,一個綠衣人推著自行車與老趙會面了,只見他從馬鞍袋內(nèi)拿出一些東西,向老趙交待了一番,老趙接過來道謝之后,那人就跨上車,風一般地騎走了。老趙搖船過來,由遠至近,人影從小到大,從模糊到清晰,船上沒有載人,這趟空駛而來的木船捎來了不少郵件。老趙對老伴說,“沒有等到人,卻等到了郵遞員的郵件,總算沒有白跑。”他晃晃手中的信件說,“家書值萬金??!”
老伴沖了他一句,“你這人就是死心眼。”說著就把保溫桶遞給他,隨即,老趙“呼啦呼啦”地吃了起來。吃完后,他對老伴交待了一些事情,叫她把《黃州日報》送給村委會去,把這個郵包交給王啟明,把那封信件遞給劉犇,老伴顯得有些不大情愿。老趙說,“對了,你看見栓子爸就跟他說,小栓的錄取通知書還沒到,再等兩天,該來的終究要來,叫他不要急?!?/p>
不久,永泉陪著木梅和蘭嫂一起來到趙家渡。木梅的臉上掛著笑,按常理推算,這應該是門合巧的親事,也就是一次成功的相親,接下來還是有戲的。以前,老趙也接觸不少來村里相親的,基本是掛著笑臉而來,冷著臉而去,以后便杳無音訊了。不過,那時的趙槐村也確實夠窮的,哪個姑娘愿意嫁到這里來???甭說同村的,就連外地的姑娘也不愿意踏此半步?,F(xiàn)在,村里的變化可大了,加上要造橋的風聲不脛而走,人們看到了趙槐村的發(fā)展?jié)摿?,加上趙槐村人本身的勤力,大橋會為這里的富裕之路插上翅膀的。
由于老趙剛剛吃過中飯,蘭嫂說,先不急著擺渡,就在這里歇歇吧。于是,老趙又拿出他的旱煙,點上火,向眾人講述了趙槐村的歷史。他說,運河是條人工開挖的河流,延綿好幾個省市,因其水源供應著兩岸人民的生活,而被人冠以母性的情懷。追溯起來,以往的華東平原有戶趙姓員外,相傳隋朝年間為了開鑿運河,河道正好要從他家穿過。趙員外有兩個兒子,一文一武。武將立過戰(zhàn)功,得到不少的獎賞使他較為富有,作為文人的兒子則比較清貧。當時,員外已老,順理成章的牽扯到分配家產(chǎn)之事,員外把碗端的很平,不因武將兒子的富有而少分給他,不因文人兒子的清貧而多分給他,不偏不倚。結果,武將兒子留在河西,文人兒子攜妻帶子遷到河東落戶。以后,兩個村子便以趙柳村和趙槐村命名,并隔河相望。起先,兩個村子的情形相差不大,因為前者位于蘇、皖、浙三省的交界,又是省城的必經(jīng)之地,貿(mào)易往來的密切促使這里變得富有,以致后來的趙柳村變身成為一個小鎮(zhèn),以驛站、商鋪、物資交流為鋪墊,從而帶動了當?shù)芈糜螛I(yè)的發(fā)展。
至于河東的趙槐村,它與西邊卻是大相徑庭,至今依然保留著中國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建制。老趙說,“趙槐村交通不便,資源匱乏,何止一個‘窮字所能囊括的。不過,兩個村子是相輔相承的,過去,趙槐村人把新鮮的果蔬和肉食運到趙柳鎮(zhèn)去賣,再從那邊購回些副食品和日用品。趙槐村自古以來就留不住人,戰(zhàn)爭年代有青年外出參加北伐,改革年代有不少青年外出謀生,都要經(jīng)過這里。渡口老了,老得有些滄桑,它是小村的‘港口或‘機場。”四十年了,他目送著無數(shù)人從這里出去,又迎接多少人返鄉(xiāng),因此,渡口見證太多的人間悲歡離合,想到這些,老趙不禁會覺得胸中隱痛和心酸。他說,能留下的人都是家鄉(xiāng)情節(jié)深厚之人。
老趙說,“經(jīng)濟的差距使得趙槐村的姑娘都想嫁出去,難得留在本村,而這里的媳婦大多是外地過來的?!薄耙敫唬仍炻贰?,三十米寬的運河兩岸竟有如此大的差別,歸根到底還是取決于它的交通狀況,因此,對趙槐村人而言,這條運河不亞于一條“云河”。
五
老趙是運河上的擺渡者,其實,他連接的不僅是兩岸的距離,更是一座連心橋,縮短了人們心與心之間的距離。渡口是進出村子的必經(jīng)之地,承載了多少送行的離別和團聚時的喜悅,他見證了所有的一切,可謂喜憂參半。他清楚地記得。他曾在這里送過村里的年輕后生趙偉,臨行那天,他身著沒有領章、帽徽的新軍裝,胸前佩戴一朵大紅花,在區(qū)武裝部長鄭豐喜和軍方代表的護送下,與他的未婚妻依依道別,顯得有些不舍分離。老趙還曾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囑咐他,要在部隊好好干,爭取立功、入黨回來,為小村的民眾爭光。他說,愛珍會在家里等著你的??上Ш髞?,考入軍校的趙偉就變了卦,不僅沒了音訊,至今也沒回來過,這個忘本的小子,這里可是他的根啊!他怎么能這樣呢?怨歸怨,趙偉給他父母的信件還得交到二老的手里,兩年后,失望的未婚妻嫁到了別的村子,這是老趙最為揪心的事兒。
眾人聽著,為某些不愛家鄉(xiāng)之人的行為感到羞愧,同時,又為家鄉(xiāng)有著這么古老的傳說而感到自豪。老趙道,“趙槐村是個好地方,以后要造橋了,相信這里的明天會更好。不過,橋一造好,你們就看不到老趙在這里耍船槳了,只要你們以后不忘這里曾經(jīng)有個擺渡人就行了?!庇廊f,“趙伯,你是不會失業(yè)的,橋也不會造的,他們這是干打雷不下雨,造橋已經(jīng)傳說五六年了,什么時候開工?根本就是一個未知數(shù)?!?/p>
老趙說,“傻話,從長期規(guī)劃來講,橋終歸是要造的?!闭f著,他偶一抬頭,看見對岸有幾個人在等船,于是熄滅了煙斗里的火頭,反過來在木棍上磕了兩下,煙灰順勢而落。老趙站起身來,蘭嫂和木梅也都跟著起來,跟在老趙的后面。他讓她們先上船,自己則滯后解開繩索,永泉站在岸邊,目送著他們,并道后會有期。蘭嫂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囑咐永泉要多和姑娘聯(lián)系。永泉答應著,羞答答地笑著向他們招手,小船漸漸駛離岸邊并愈走愈遠,慢慢的,他們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模糊起來,永泉還在那兒望著他們。
老趙把她們送上岸,就見三個拿著標桿的男人要渡河,老趙沒有見過他們,便問他們是哪里人?其中一個年輕人說是勘探隊的。老趙問,“是勘探石油?還是勘探礦產(chǎn)?對面可是一塊貧瘠之地,只能生長莊稼和蔬菜,其它什么都沒有。”年輕人說,“都不是,主要勘探那邊的土質(zhì)?!笨礃幼樱贻p人是個畢業(yè)不久的大學生,跟著兩個歲數(shù)較大的專家來實習的。
那位戴著眼鏡的老者像是一位負責人,他遞給老趙一根香煙。老趙說,免了,自己不會抽。他拿出自己的旱煙袋,自顧自地點起火來。他說抽這個幾十年了,抽那種紙煙還真不習慣。老者見老趙不要煙,隨手遞給身邊的中年人。
老趙接著道,“你們來此是不是考察這里的造橋之事?”老者說是奉命而來,至于做什么就不清楚了。老趙說,“那就不便問了,不過,三個人加一個器具得分兩次運過去?!崩险哒f,“沒有問題,你沒有收據(jù)吧,到時,運費就寫個收條,以便我們回去報銷?!?/p>
三個男人下船以后,立刻在趙家渡附近拉開了工作的架勢,一個人舉桿,一個人測量,另一個人則做著記錄。部分村民聞訊過來圍觀,男女老少,七嘴八舌地猜測著可能要在這里筑橋墩,正測量它的方位和土壤的吃重程度。橋,一直是村民心中的愿望,他們做夢都在想,也傳說了多年,他們在一次次的期盼中失望,又在一次次的失望中燃起希望。不過,這傳說終要化為現(xiàn)實了,怎不叫人興奮?看到這些,欣喜之情溢于臉上,可工作人員又不想欺騙他們。老者說,“這里除了造橋,還會建起一棟棟別墅群的?!甭牭竭@些,人們就像一只只泄了氣的皮球,失望的他們苦不堪言。老者說,“造橋是市政府的規(guī)劃,說不準以后還會建造第二座,第三座,第四座橋呢?!?/p>
不過,村民已然對此沒了興趣,并一一散去,散去后的人們重新匯集到老趙搭建的棚子下。有人說以后要像城里人那樣住“鴿子籠”了;有人擔憂橋造好后,自己的家園保不住了;房子要拆遷,新房能分到哪里?或許會遠些,可能會更遠一些;有人講,如若這樣,這個橋造得還有什么意思?哪有自家的房子住得舒坦,畢竟住了許多年,感情深了。
老趙則以積極的心態(tài)奉勸大家,“真的不要考慮那么多,活在當下?!辈贿^,年歲已大的老趙已然感覺力不從心了。他想,再過幾年,人們走在橋上,誰還能記得這里曾經(jīng)有個趙家渡?誰還會記得他這個趙船公?隨著時間的推移,新鮮的事物代替古舊陳事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而過去那些印象終究會被淹沒在浩淼的時間長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