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淑娟
一
那枚戒子是結(jié)婚兩年后戴在無名指上的。
八八年最后一天出奇的冷,早晨,吃過姐做的水煮蛋和面,家里七個人拿著前一晚用紅布包好的包,沒有儀式也沒有寒暄,我提著帶有紅喜字的搪瓷盆走在前面,把自己嫁了出去。城里到郊外的路途,難走。紅錦緞印花棉襖和紅紗披肩在綠皮火車上搶眼。車?yán)飺頂D聲音嘈雜,親人不言語,偶爾,姐會問,還有多遠?她們反對我嫁給一無所有甚至連父母也沒有的窮光蛋,眼前場景對家人來說有些不確定。只有我相信他的承諾,對我好,對媽好,兩個好足夠我一生受用的了。義無返顧地嫁。心想,婚禮不過是一場給人看的過程,愛才是生活的全部秘笈。交換結(jié)婚禮物時彼此摘下半舊的手表戴在對方腕上,并不是歲月之約而是困于沒有婚戒的窘迫。
婚戒如金錢之輕卻承婚姻之重?;楹竽悄辏吭挛灏僭べY除去還結(jié)婚時欠下的債務(wù),買些日用品,生活拮據(jù)不堪。丈夫覺得欠我一枚婚戒就像沒兌現(xiàn)愛的承諾,心里有些不甘。
寒假一天上午,丈夫拿出裝電視機的紙盒,里外糊上白紙,用手掰掰沒變形結(jié)結(jié)實實。接著拿出一塊白布和一些棉花,坐在沙發(fā)上比比量量,裁剪,縫制小棉墊,縫好墊在紙盒箱內(nèi)。公公婆婆死得早,這些針頭線腦活丈夫做的得心應(yīng)手,站在一旁的我看得傻眼。
第二天,凌晨三點多,丈夫穿上哥給的藍色工裝大衣,戴上棉帽子,背起大白箱子走出家門,冒著零下二十五六度的嚴(yán)寒,乘坐礦山特有的小火車到火車站,再坐40分鐘綠皮火車趕往市內(nèi)冷飲廠。
紅彤彤的太陽爬上東邊山頭,窗上冰花一點點散開滴落,這時就能聽到丈夫“哐、哐、哐”上樓的腳步聲。房門一開,大白箱懟進來,剛要去接,他卻說,屋里去,這個你拿不動。等箱子放在床上,打開一看,滿滿一箱小人雪糕。那個年代,小人雪糕可是冰果中的上品,五毛錢一根,當(dāng)時最貴的雪糕。白色奶油和巧克力味奶油混合,拼著笑瞇瞇的眼睛還有睫毛,上彎的嘴巴,還有兩個大耳朵,看著可愛,吃在嘴里甜甜的綿軟爽滑。外面寒風(fēng)刺骨,屋內(nèi)暖氣開放熱乎乎,室溫可達二十七八度,能吃上一根小人雪糕心里爽透。丈夫盤算著如何把這些小人雪糕賣出去。
東北的冬天黑得早,太陽一落山就干巴巴冷,丈夫穿上那身工裝,戴上一個大白口罩,僅露出一雙笑瞇瞇的眼睛。背著冰果箱走出家門。
月光透過窗紗白亮亮地射向床頭一角,獨自在家的我被瓊瑤小說里的人物俘虜,看得如醉如癡,看到動情處哭得稀里嘩啦。窗外騰起童話般的月色,月光纏綿悱惻,逐漸占據(jù)了整張床的位置。一臺老式座鐘“當(dāng)、當(dāng)、當(dāng)”沉悶地敲過十下之后,聽到走廊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放下書,跑去開門,一股冷風(fēng)旋進來。丈夫帽子和眉毛凝著厚厚白霜,一邊放箱子,一邊說,今天沒賣出幾根,天太冷,樓洞里又不敢大聲喊,明天會好點,他很有把握地說。我知道做教師的他,送畢業(yè)的學(xué)生一批又一批,戴大口罩是怕見到學(xué)生難為情。他說最怕遇到學(xué)生家長,恨不得有個地縫鉆進去,到家還渾身不自在。即使這樣他還是堅持每晚出去,掙個三元兩元貼補家用,很是高興。
時好時壞地賣著,春節(jié)越來越近了。
小年那天,丈夫回來得比往常早,一進門就興奮異常。媳婦兒,快來數(shù)錢,今天雪糕都賣出去了,說著就把平時用于帶飯盒的破舊棕色革制包抖落開,一堆零錢雪花般飄在床上。我倆盤腿對坐,錢一毛、兩毛分開捋好,吐口唾液,大拇指和食指碾動,嘿,一共13元呢,這在當(dāng)時可不是小數(shù)目。我倆不約而同伸出右手“啪啪啪”連連擊掌慶賀。彎彎的玄月緊貼在窗外窺視著屋內(nèi)的幸福。要把握住過年這幾天時間,丈夫鼓勵著自己。
生活的溝溝坎坎,給了我們攀登的欲望也驗證婚姻的純度,生活過于飽滿婚姻或許會失去奮斗的甜蜜。
開學(xué)后,丈夫起早批完冰果,騎自行車趕去上班,晚上依然走街串巷挨個樓洞去賣小人雪糕。
五月,槐花兒開了,屋里吹進槐花香。姐合計著要去南邊草河掌買黃金戒子,那里有一條大河據(jù)說當(dāng)?shù)剞r(nóng)民都去采金子,那是多么令人神往的河呦,一定水波粼粼灑著金光,真令人著迷。丈夫拿出帶有小人雪糕味的一捆捆零錢給姐,讓她給我?guī)б粋€金戒子回來。
下班到家我總忘不了問問,姐啥時候回來?夜里揣摩著那枚戒子啥樣子。
姐終于回來了,打開一層手絹再打開一層白紙,捏起一枚亮晶晶的黃金戒子,橢圓形,枝干上斜開一朵梅花,丈夫拉過我的手,極其認(rèn)真地給我戴上,就像賦予我永恒的美麗。
怕戒子受損或滑掉,用紅絲線牢牢地把戒子爪纏上,戴著心里踏實?;啬锛椅姨匾獯魃辖o媽看,媽臉上露出菊花般的笑容。
幸福真是奮斗出來的,婚姻和愛情牽引著我們,似翠綠翠綠攀援的青藤。年年老,年年新。我想世界上最好的命運共同體應(yīng)該是相親相愛的家人。
可惜這么珍貴的戒子卻被生活碾壓成碎末,埋葬在紅塵里。
2001年,居住的郊區(qū),似施了魔法,人們紛紛向城市奔逃。眼見,學(xué)生一批批轉(zhuǎn)學(xué)進城,那時兒子上五年級。有的班級一開學(xué),三十幾個學(xué)生一起往市內(nèi)轉(zhuǎn)學(xué),剩下少部分學(xué)生只有重新分到其他班。學(xué)校一天天在萎縮。丈夫坐不住了,隔三差五去市里打聽房價,學(xué)區(qū)房價以萬計蹭蹭往上漲,貌似今天不買,明天又漲一萬。丈夫咬咬牙說,咱也得搬,要讓兒子享受最好的教育,大的買不起,買小的。五十幾平的房子11萬,不能再等,貸款買下。
剛剛有了盈余的日子,又回到了原點,每月加一起二千元剛出頭工資,房貸一千元,兒子還要參加各種補課班,學(xué)費錢耽誤不得,再窮也不能窮孩子嘛。生活就像離弦的箭不知射向哪里,收不回來了。
命運從不可憐弱者,有時著實令人難堪。那年月禮多,結(jié)婚、生子、搬家、升學(xué)、當(dāng)兵、過生日樣樣都操辦,別人家辦事情若不去,會認(rèn)為你過死門子摳門兒,被人瞧不起。這樣一來,每月沒到月底就危機四起,青黃不接。最怕學(xué)校突然收啥費用,要得急,晚了怕孩子沒法交代又怕老師耍臉子。這樣的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一次。
兒子放學(xué)到家一進門,眼淚流下來。一向樂觀連小名都叫樂樂的孩子不受到萬分打擊是不會流淚的。再三追問,兒子說:班級才定完班服還沒穿,老師又讓定班服我就沒定。今天在運動場旁邊人打鬧,老師硬說是我,罰我站一天。聽了兒子的敘述,當(dāng)了半輩子教師的我不知如何撫慰,看著懂事的兒子,受委屈的兒子,我知道孩子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只好告訴他,孩子,下次學(xué)校無論收啥費用及時和爸爸媽媽說,要從眾。從眾一詞從牙縫擠出來,那些從眾的事物如蒙太奇般,擰成皮鞭狠狠地抽在心里洇出一道血痕。
生活擠壓得喘不過氣來。礙于面子,又不好意思向外人張口。走投無路我打起那枚戒子的主意,背著丈夫幾次去金店問回收價,回收價和現(xiàn)價差距很大,舍不得賣掉。
兒子又要交補課費了,思忖再三,還是走進金店,把那枚透出冰果味的戒子從無名指上退下來。店主拿鉗子在戒子爪上一扭掰折扔進天平,“當(dāng)”的一聲心隨之緊縮。頭發(fā)花白的老店主化驗完邊稱量邊說:足金。四個9。成色好。5.8克。遞給我850元。出金店迎著秋風(fēng)深深吁出一口氣,心被鉗子扭的疼慢慢吐出來。
回娘家,媽問,戒子呢?
我說,現(xiàn)在城里人不講究戴黃金戒子,放家里了。壓根就沒敢抬眼看媽。
媽搖搖頭嘆氣,城里人變化就是快,想一出是一出,小門小戶過日子,別趕時髦。我“嗯、嗯”答應(yīng)著,心里的苦水打著漩渦,臉扭向一邊,心里流過一條深深的暗河。
二
生活好轉(zhuǎn)后,人們戴黃金飾品感覺像暴發(fā)戶,看著俗氣。流行白金、蜜蠟、松石之類。自古沿襲下來有著特殊意義的黃金戒子被冷落。可丈夫覺得,金戒子有著一種約定、承諾,它的價值遠遠超出了戒子本身。俗不在配物,大俗即大雅,俗是大眾,雅為小眾。
2013年三八節(jié),丈夫約我去金店,讓我再選一枚金戒子。看了幾個來回,還是挑了枚帶有梅花的戒子,5.6克已經(jīng)二千元出頭了。戴上伸手看看沒覺得俗,也沒覺得特別。只是一種感覺,一種念想,所有的事物在時間的長河里,一天天變得模糊,看看窗外的月光,光度依然,溫度依然,惟有眼前的人都老了,我們不得不與時間握手言和。
再次回家。
媽問,你的戒子怎么和以前不一樣?媽總能洞察一切,哪怕我細微的變化。
以前的樣式老了,毀了重新打一下。伸出戴戒子的左手在媽面前晃了晃。
媽沉思一下仍舊搖搖頭說,物件還是老舊的好,不參假,實誠。
感覺媽的話有十萬個隱喻,像是在說婚姻又不全是。
三.
第三枚戒子不該買,想起來窩心。
大廈原是老國營單位,樓宇不算宏闊,但商品過得硬。夏日,丈夫和我逛街,感覺鞋子不舒服,走進大廈各買一雙布鞋。漂亮的女服務(wù)員熱情周到,送兩張抽獎券。對于這樣的抽獎券我常常不屑一顧,覺得樓上樓下跑,給個鑰匙鏈,湯匙之類,領(lǐng)起來麻煩。
小服務(wù)員甜甜地說,阿姨,上六樓看看吧,公司搞活動有大獎,上千元大獎呢。心想,千元大獎值得去碰碰運氣,按著她的介紹邁上樓梯。
電梯剛上六樓就看見兌獎處。櫥柜里的獎品異彩鎏金,全是金銀珠寶,價格不菲。遞上一張兌獎券,服務(wù)員用紅色長指甲按住刮獎處,鮮紅的指甲慢慢刮出黑色鉛沫,她生怕?lián)钙颇菑埣?,來回仔仔細細,終于露出一行小數(shù)字。上帝呀!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中了二千元。兩個女服務(wù)員比我倆還興奮,不停地說,姨,你太有福了,這可是特等獎耶,一看姨夫就對你好,瞧你就是文化人,話已經(jīng)語無倫次,奉承得令我心突突跳。接著,她介紹了兌獎辦法。二千元可以選柜臺任意物品。那些翡翠近萬元,要是買一件還得加錢。買個低于二千元的又覺得虧,翡翠吊墜價格三千一百元可以接受,丈夫二話沒說掏出一千一百元遞過去,服務(wù)員拿出翠綠的吊墜,然后大方贈送一條銀質(zhì)項鏈,熟練地把吊墜穿在銀項鏈上,伸長脖頸服務(wù)員纖柔的手指把項鏈給我戴上,她身體貼著我散發(fā)出幽香清甜的茉莉花味道。
幸福來得太容易像夢幻,好事不會都降臨一個人頭上,另張兌獎券沒報任何希望。隨手丟在柜臺,走了。小服務(wù)員喊,姨,看看這張,萬一中了呢!沒禁不住勸,回來。她重復(fù)著動作,馬上尖叫起來,嘿,一千元耶,跑出柜臺和我擁抱。我被幸福不是撞了一下腰的問題而是撞得暈頭轉(zhuǎn)向了。柜臺里那枚金鑲玉的戒子,貌似金色池塘游動一條玉色小魚向我游來,惹得我心波蕩漾,想買,又擔(dān)心帶的錢不夠。丈夫說:喜歡就買,好似要把從前苦日子里虧欠都補回來,他又掏出五百元買下來。
到家,丈夫忙著做飯,我高興地偎在沙發(fā)里,手機打給曾經(jīng)在大廈工作過的外甥女,繪聲繪色描繪著兌獎經(jīng)過。外甥女馬上打斷我的話,老姨,你上當(dāng)了,那是私人租的柜臺,賣的根本不是真金和翡翠,全是糊弄人的,提成特別高,以前他們讓我去賣我沒去,趕緊找他們退了。坐起來,看著茶幾上兌來的項鏈戒子嚇得不淺,低聲說,別告訴你老姨夫,怕他上火。
飯后,丈夫遛彎回來,像有心事,電視來回換頻道。追問半天,他說,媳婦兒,兌的項鏈、戒子咱別戴了,問過許多人,那些東西不純,不配你,戴著讓人笑話。
既然知道了,我就不再擔(dān)心,笑著問,什么配我呢?
還是足金配你,真金不怕火煉嘛。說這話時,天邊真就燒起了火燒云,從西一直向東燒去,太子河的水也紅彤彤燃燒起來,遠遠望去夕陽里的河流古老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