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貝小戎
圖 謝馭飛
假期的第二天,我們一家去蘇州的黎里古鎮(zhèn)游玩,因為聽說鎮(zhèn)上的街邊賣一些南方的特色小吃,大腸套著小腸的套腸、油墩子、辣腳……鎮(zhèn)子的旅游開發(fā)好像剛剛起步,街頭的店家做生意時都不怎么著急,不會熱切地叫賣(當然也可能是怕外地人聽不懂蘇州話)。老街有兩公里長,除了小吃鋪,還有錫器博物館、擊退土匪戰(zhàn)斗的原址、柳亞子紀念館。柳亞子紀念館里有一副柳亞子手書的對聯(lián),“少年雖亦薄湯武,許身何必定夔皋”,據說是龔自珍的詩句。
如果讓我主動去拜訪某個作家的故居,在上海,可以去張愛玲住過的常德公寓,或者錢鍾書住過的辣斐德路?!都~約時報》有一個欄目叫“文學履途”,每期邀請一位作者,讓他們前往自己鐘愛的文學大師的靈感之城旅行,探索城市是如何激發(fā)這些杰出作家寫出曠世佳作的。你要喜歡納博科夫,要去的不是他的祖國,而是納博科夫24萬公里的收集素材之旅經過的地方,“《洛麗塔》一書中的地理風貌仍然歷歷在目,不僅有亨伯特的遠山、燕麥山、無情峰,還有康菲小屋、夕陽汽車旅館、鈾光別墅、松濤旅社、天邊旅社……”但美國劇作家威廉斯所熟知并熱愛著的大部分羅馬——20世紀五六十年代那個性開放、無拘無束的羅馬——已然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讓人麻木的連鎖商店、旅游陷阱和銀行支行。
海明威在全球很多地方都留下了足跡,其中馬德里在他心中有著很高的位置。馬德里的博廷餐廳在櫥窗里放了一張海明威的相片,并摘錄了一句《太陽照常升起》中關于這個餐廳的句子。附近一家餐廳也許是為了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在門口掛出一個大招牌,上面寫著:海明威從來沒在這里吃過飯。
美國導演威廉·弗萊德金是一個普魯斯特迷,1977年他娶了一個法國女演員,每天晚飯后她先用法語把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讀給他聽,再翻譯成英語,弗萊德金喜歡上了這部小說,十年間他每天反復讀這部書,還讀了所有關于普魯斯特的傳記和論文。80年代末他探訪了普魯斯特住過、寫到過的地方,如巴黎麗茲酒店的普魯斯特套房、普魯斯特上過的中學,這個學校的檔案館還保存著普魯斯特13歲時寫的一些短篇小說、一些用拉丁語和古希臘語寫的科學論文。
弗萊德金說,普魯斯特住過的地方是他的靈感之源,但在公園、路上、鎮(zhèn)上的教堂里、故居里找不到普魯斯特的創(chuàng)作技巧,“它存在于他的天賦之中,他知道一切都是相互關聯(lián)的——我們走的路必將把我們帶到同一個地方,我們內心的某個地方。普魯斯特給我們的啟發(fā)是,要去觀看和欣賞我們生活中所有好像是微不足道的地方、事物和人物”。
文 搖搖
圖 謝馭飛
去年10月,單向歷是“宜黃金時代……我們屬于美好的一代人”的那天,參與崗位培訓的報刊類主編同學們,穿梭在中國知網大樓里,午后的斜陽照在我的同學倪爺的臉上,他迎面一笑,皺了一池秋水。倪爺又笑:“一笑已皺秋池水,再笑天下盡成冰?!蔽覀冮_賭他北大師兄的身高,他笑意隱隱:“領導的身高是秘密,不可賭?!?/p>
入夜,坐地鐵,倪爺依周易而斷地鐵,是地天泰卦。因為地鐵拆開了,就是地金失。土生金,而地金失,則不能生水,故安泰,每天都上演著不同男女的故事。
冬至將至,一陽生,倪爺決定把微信頭像換成書法作品。倪爺是易學界書法最好的,是書法界易經最好的,所以他在紙墨相發(fā)、心手相暢之時,揮毫寫下“倪爺”兩字,意謂“你家兒子就是爺”。寫到爺的繁體字“爺”最后一筆豎下來,恣意流淌著肝膽、陽剛里,有擒有縱,有收有放,夠爺們。
記得日本書法家井上有一寫過60余幅“貧”,表示一種“簡樸生活的規(guī)箋”,也是“知足者富”。有人說那“貧”看上去“像一位笠翁正往左邊走,孤獨的身影讓人怦然心動”。倪爺的“爺”同樣有形有靈。有人說他寫得風華帶骨,左耳像扭身諦聽。他便笑:“趴在傳統(tǒng)的柴垛中,玩著手機里的游戲?!?/p>
冷身,才修身。倪爺除了在曼陀羅花案上涂色靜心,還吃過五年素。他舉起湯勺的姿勢,仿似晚清書法家何紹基的回腕。倪爺干煎鯧魚時舉起鍋鏟時更像,懸臂回腕,將鯧魚煎得嫩酥,而魚骨上的紅絲猶在。當油鍋上空回蕩起他的歌聲“紅臉的關公戰(zhàn)長沙”時,簡直是豪氣沖天了。
將這碟干煎鯧魚置于一張書寫“巫妙”的宣紙上,仿佛奔流之氣、靜默之息都有了。倪爺出生于中醫(yī)世家,深諳古之巫者必知醫(yī),巫妙則有妙手回春之功。他本來一心想讀中醫(yī),但是高考成績卻好到上北大。席間,有美女笑問:“我吃飽否?”他便認真地為她切脈,說:“脾胃之氣足,就是吃飽了。”
色如聚沫,生如迷城。其實,葷心弄墨也罷,素心弄字也罷,倪爺言之鑿鑿,倘若寫不出顧盼生姿的好字,也是理所當然的。因為筆墨紙水之外,陽光、空氣、明月、清風、美景、佳人這六大要素俱到,哪怕是在殘紙上排云布陣,也可以心筆相應、自成面目。
倪爺移步立心、翻掌成詩:“半管紫豪寫春色,一文玄氣斷天機?!被蛘?,在微信朋友圈發(fā):“你是一條在我手心/呼吸的魚……呼吸吧,我的魚兒/我還有血液/供你游淌?!?/p>
忽而一年。這個正午,海鮮池里的章魚攫住他的眼球。他不禁伸手觸碰章魚卷曲的長爪,驚奇地笑,手指被吸附了。那舉手投足間的眼神和笑容,都是我們初涉世時擁有的美好啊。
文 歐陽宇諾
圖 謝馭飛
我一個曾在新加坡當演員的好友,一度非常想念北京的秋天和冬天。強勁的大風、紛飛的落葉、光禿禿的樹干、藍色的天空、飛舞的雪花、街頭的烤紅薯、小店里的糖炒栗子、空氣中冷冽又甜蜜的氣息……常年住在新加坡那樣一個圣誕節(jié)也需要防曬霜的國家,他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過春夏秋冬的四季變換了。
我的另一個朋友是著裝及社交生活上的精簡主義者,對于北京四季的變換她從來不需要大動干戈。常年穿短袖T恤、牛仔褲、滑板鞋,早上從公寓車庫開車前往公司車庫,下班后從公司車庫前往餐廳車庫,吃完晚餐,從餐廳車庫回公寓車庫。公寓、公司、餐廳皆是恒溫,窗外艷陽高照或大雪紛飛,都與她的體感溫度無關。頂多冷了加件機車皮夾克,熱了就把它脫了,這也算是現代城市生活的高效便捷之處。而對于我這樣一個喜歡購物的人來說,四季變換是進行服裝搭配游戲的完美契機。
美國作家E.B.懷特在《春天的報告》一文中說:“從來很難說清,經歷鄉(xiāng)下一段短暫的歡闐后,重返城市,有哪些印象會保留下來。今天早上我發(fā)現,呈現在我腦海里的最生動的記憶,是小孫子和他給陽光曬黑的妹妹閑逛后回到廚房的門前,手中是牧場留給他們的紀念——她滿面微笑,拿幾枝紫羅蘭,他表情嚴肅,鄭重其事地攥緊一把蒲公英。孩子們把春天嚴實地留在他們棕色的小拳頭里,而成年人對春天將信將疑,他們把它留在心里?!?/p>
紫羅蘭和蒲公英是春天帶來的植物饋贈。但如果你像我一樣,住在沒有陽臺的公寓里,還是一個植物殺手,那么房間里就沒有什么能夠讓人感受到四季變換的植物。那樣的植物多半都不好養(yǎng)。只有數盆綠蘿,放置在各個房間,它們四季常青,不需要精心伺候。每個周末,我用推車將它們從臥室、衣帽間、儲物間、書房、客廳、餐廳、廚房收集起來,推往浴室,將它們放在浴缸里排列整齊,用淋浴噴頭給它們洗個痛快的涼水澡。放置20分鐘后,再用推車依次將它們復歸原位。綠蘿在不停地生長,蜿蜿蜒蜒,仿佛樂佩公主的金色無盡長發(fā),只不過它們是綠色的。但如若你指望單純通過觀察它們來推測窗外的季節(jié),那你會失望的。
讓我感到意外的是,朝天椒可以讓人感受到季節(jié)的變化。朋友送了我一盆綠嫩柔軟的朝天椒小苗,慢慢地,它們變成了細長的植株,結出白色的花朵,然后長出綠色的辣椒。某一天,你會發(fā)現,它們變成了鮮紅鮮紅的朝天椒。整個過程跨越幾個季度。用這樣鮮艷美麗的朝天椒來裝點餐桌,效果堪比那些插在花瓶里的鮮切花。不過有一次,我急著出門,以旋風般的速度從那盆朝天椒旁經過,之后,殺手包砸進花盆,一株朝天椒的細長腰桿被截成兩截。那天我一直精神恍惚。下班后,我以旋風般的速度沖回家,拿出膠帶,給朝天椒做了一個“接骨”手術。不出所料,手術失敗了。這件事可以列入我人生中“每每想起,都想流淚”的事件前列。
文 孫欣
圖 謝馭飛
人類厭惡沉默,就像自然厭惡真空。人多的場合,一旦出現片刻的沉默,就會有人爭先恐后地說話,有如水泵活塞上升時,水也會隨之上升,填滿空間。水填充真空是因為大氣壓力,人們填充沉默是因為社會壓力??赡茉谘哉Z喧囂的場合,所有人在說什么才真的完全不重要了。一旦沉默下來,人們臉上的表情就已經說了太多。
所以總有那么一種人,在冠蓋往來的場合顯得特別重要,因為他們是最好的真空填充劑。他們可以一張嘴招呼八方風雨,幾句話籠絡所有人。來往賓客面對他時都是他的朋友,背過身去以后就是他的談資。毛姆的《刀鋒》里描寫的美國人艾略特·談波登,大概就是這樣一種人。“言談滾滾,相貌堂堂,滿面春風,一團和氣?!庇兴麄冊?,旁人才可以暗暗松一口氣,少說兩句。各國的有閑階級都發(fā)展出了一套套言不及義的傳統(tǒng)藝術,可能因為他們有太多光陰需要扎堆兒消遣,食腸酒量都有上限,只有話語是無邊無際的。中國古代的有閑階級消遣場合,不僅有歌舞吹彈,還要配備清客篾片。言談是一種藝術,貴族不必精通,只需贊助就可以了。
彼此真正熟稔和了解的人才能安于不說話。張愛玲在短篇小說《等》里寫一個推拿醫(yī)生,在接待兩個病人之間休息一下出來吃點心,把嘴上的香煙遞給太太,太太接過來吸著;醫(yī)生吃完了,香煙又還給他。夫妻倆并沒有說一句話,默契得卻好像兩塊嵌在一起的拼圖。戰(zhàn)爭年代的上海孤島,齊心合力把日子過下去的柴米夫妻才能這樣。電視里的夫妻間,一旦要把生活放在一邊,坐下來談一談,分道揚鑣就只在下一個鏡頭了。不談話的夫妻之間,哪怕是同床異夢貌合神離,也是達成了共識的同床異夢貌合神離。兩個人不用說話就知道對方的想法,才說明了解深厚。福爾摩斯觀察華生獨自默坐的表情,就知道他對報紙上社論的想法。從這一點來說,華生常常氣惱福爾摩斯太過傲慢冷漠,其實是因為他對福爾摩斯的關心不如福爾摩斯對他的關心那么多。福爾摩斯是華生的不必說話的真正知己,華生卻在福爾摩斯之外還有自己的生活。
到了智能手機年代,面對面的場合不準拿起手機被禮儀專家宣傳為新時代的社交鐵律,可惜鐵律的生成就是因為太多人寧愿在喧嚷的社交場合看手機也不愿投身參與填充真空的無聊舉動。看手機的人往往在忙著進行他們自己喜歡的人際交流。真正特別熟的朋友之間,一人一杯啤酒同時各看各的手機也不是冒犯。別看他們沒說話,倆人說不定正在轉發(fā)彼此的微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