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鄒典飛
葉恭綽像.
葉恭綽(1881—1968),字譽虎,又字裕甫、玉甫,號遐庵,晚號遐翁,別署矩園,祖籍浙江余姚,先世遷居廣東番禺,生于北京。光緒二十八年(1902)入于京師大學堂仕學館。三十二年(1906)創(chuàng)設郵傳部,充文案處文案,歷任湖北農業(yè)學堂教習,兩湖總師范學堂教習,郵傳部承政廳副廳長、廳長,鐵路總局提調、鐵路總局代局長等職,民國成立后,曾任北京政府交通部次長、總長兼交通銀行經理,成為北洋政府“舊交通系”要員。1923年孫中山在廣州成立海陸軍元帥大本營,即召葉氏委以財政部長之職,旋兼署建設部長,兼任稅務督辦。后追隨孫中山,1931年,出任國民政府鐵道部長,后退出政壇,定居上海,致力于文化活動,抗戰(zhàn)期間,拒受偽職,避門謝客。1949年后,任中央文史館副館長、北京中國畫院院長、文字改革委員會委員、全國政協(xié)委員等職。著有《遐庵清秘錄》《遐庵談藝錄》《矩園馀墨》《遐庵匯稿》《遐庵詩》《遐庵詞》等,輯有《廣篋中詞》《全清詞鈔》等。
葉恭綽是中國近現代史上著名的政治人物,曾為北洋交通系骨干,又長期追隨孫中山參與政治活動。同時,他也是民國時期的著名書法家、畫家、詩人、詞人、收藏家、鑒賞家。葉恭綽出身書香世家,其曾祖葉英華,工詩詞,擅花卉、人物,著有《斜月杏花書屋詩抄》《花影吹笙詞錄》等。其祖葉衍蘭,咸豐六年(1856)進士,官軍機章京,晚年主講廣州越華書院(冒廣生、潘飛聲等均從葉衍蘭受業(yè)),曾竭四十年致力撰《清代學者像傳》及《秋夢庵詞鈔》《海云閣詩鈔》等。其父葉佩玱,光緒十四年(1888)舉人,以積勞保舉至候選知府,司榷江西,精詩文、書法、歷算等。葉恭綽是在祖父京邸米市胡同長大的,幼年極聰穎,承繼家學,五歲時祖父教授四書五經,十四歲時詩詠牡丹,為名士文廷式賞識,繼而被張冶秋、江景吾、梁鼎芬所稱譽,十五歲時謁陳三立,很早即與諸多文壇前輩交往。南方學人稱葉恭綽為“小北仔”“捕屬仔”1。家學的淵源和早年的經歷,使葉恭綽對傳統(tǒng)文化具有濃厚的興趣和較高的造詣,即使他后來投身政界,公務之余,依然致力于“專門人才的培養(yǎng)、民族文化的宣傳;搜求、調查、編集與流布文化典籍;調查、維護與重修重要文物古跡;詩詞的研究、編集與刊??;金石、書畫、骨董的收藏與研究”2等,這才是其一生志趣所在。葉恭綽富收藏,精鑒賞,藏品宏富,包羅萬象,內容涉及古籍、香爐、古墨、古尺、印章、硯臺、箋紙、書法、繪畫、碑帖等,藏品中以書畫和古墨最精,用學者鄭逸梅的話講“他的書畫收藏,不亞于昔之項子京(項元汴),今之龐萊臣虛齋”3。其藏品中最著名者,有晉王獻之《鴨頭丸帖》,唐褚遂良《大字陰符經》,五代石恪《春宵透漏圖》,北宋文彥博三札卷、米芾的《多景樓詩帖冊》、王安石詩卷、宋徽宗畫《祥龍石幅》,黃庭堅《伏波神祠帖》,元趙孟《膽巴碑》,明祝枝山手抄《夷堅子冊》、黃道周寫《孝經》卷等,件件堪稱稀世之珍。而他所藏古墨,也多屬罕見之物,與湖北張子高、浙江張伯、北京尹潤生并稱“藏墨四大家”,合輯有《四家藏墨圖錄》一書。葉恭綽抱著“玩物而不喪志”的心態(tài),進行文玩書畫的購藏和研究,以此等經歷和學識,為其書法增添了幾分神秘的色彩。
葉恭綽一生居京時間最久,又生于此地,可謂名重京華。他的書畫俱佳,寫字喜用一種朝鮮所制之筆,名“崩浪”,很是奇特。他的書法精湛絕倫,“氣魄沉雄,風姿挺勁,一掃三百年來的呆滯衰弱風氣”4。與之交往甚深的后輩啟功評其書云,“天骨開張,盈寸之字,有尋丈之勢。謂非出于異稟,不可得也”5。據時人稱,他的書法置眾作之中,明眼者一眼即可辨出,可見其書法面貌之獨特。
談到取法,葉恭綽早年“在家庭的熏陶和自己努力下,青年時代就奠下了良好的書法基本功”6,最初以顏、柳為宗,先后臨習了《多寶塔碑》《勤禮碑》《玄秘塔碑》《神策軍碑》等,進行過正統(tǒng)的唐楷訓練,后對家藏《膽巴碑》真跡臨摹甚勤,筆法取趙孟,卻剝去了趙書之柔媚甜俗,一變而成挺拔剛勁。其書結體取自褚遂良《大字陰符經》,在謹嚴中求變化,并摻入些許險筆。后來,他還受康有為碑學思想啟發(fā),精研《廣藝舟雙楫》,一度轉宗碑學,對先秦兩漢刻石到六朝墓志均有涉獵,提出了“書法應當以篆、隸為根本。他認為學書應以出土木簡,漢、魏、南北朝石刻和晉、唐人寫經為基礎”7。這一時期,“他主張寫碑,而不贊成臨帖”8,并重視從最新的考古發(fā)現和時人書法創(chuàng)作風格中加以借鑒,尤對近代名士書風有客觀的認識。閑居時,他與張善孖、張大千、吳湖帆、陳巨來、鄭孝胥、傅增湘、張伯駒等來往密切,通過各類雅集活動,切磋技藝,交流心得,見到了眾藏家私人收藏的歷代書畫名跡,進而提升了自身的審美層次。
題《秋齋遺墨》
為陳師曾繪《北京風俗圖》題跋
葉恭綽畫蘭
中年以后,隨著視野的開闊,葉恭綽逐漸認識到帖學書法必成復興之勢,將注意力再次轉向帖學,作書多以行草面目示人。這一時期,他鐘情于宋黃庭堅草法,并以此為根基確立了自家面貌。由于深厚文化之積淀和學養(yǎng)之浸潤,使其草書發(fā)生了質的飛躍。葉恭綽草書在繼承“二王”傳統(tǒng)之上,將褚遂良、趙孟與北朝碑刻相結合,以山谷體勢加以舒展,最終形成了一種體勢雄肆、碑帖兼容的行草書風。此書風既有碑之穩(wěn)健,兼得帖之靈動,于厚實凝重中充滿了放縱的自信,書作中時現碑派之險筆,并輔之以清新雋永的書卷氣,使其書格遠超于常人之上,一派古典新生之風采。畫家黃苗子曾回憶道,葉恭綽在“六七十歲以后,更是得心應手,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特別是二尺以上的大字,寫得神采飛揚,氣勢飽滿;一直到八十多歲,寫小字還是手不發(fā)抖,通篇精力充沛,結構渾成”9。
題《林長民遺墨》
行草書札
葉恭綽對于書法理論亦有很深的研究。1940年,他在香港廣州大學講演,題目為《寫字學綱要》,從“技藝、工具、傳習、修養(yǎng)”等方面,結合自己的多年習書心得對書法加以闡釋,其中不乏具有新發(fā)見者。其中“修養(yǎng)”方面談出了一些精辟的觀點,如“有志于寫字學及欲成書家者,單恃技藝尚不足也。其重要者,還在修養(yǎng)。蓋我國藝術向重個性,要把整個人的人生觀念、學問、胸襟,流露出來。此乃我國藝術特殊之點。亦寫字的藝術例所應爾也。故欲其作品得藝術之精神,必須注重修養(yǎng)”“夫藝術之成就,與但求實用者不同。若求急功,何不以打字機為之?今之談書法者,如制啤酒,即制即飲,隔年則失味矣”“修養(yǎng)之道,第一為學問。學問,包括一切學問、知識。學識豐富的學者,其態(tài)度自別于人。其言動、舉止,皆可于字里行間覘之”“第二為志趣。志趣卑下,貪財好色,影響于修養(yǎng)極巨。蓋見解低下、思想低下,實際上已談不到修養(yǎng)”“第三為品格。人品高尚,而又有相當寫字修養(yǎng)者,不特其人令人欽仰,其片紙只字亦令人敬重”“總而言之,無精神之修養(yǎng)者,非真正的書法藝術”10。從葉恭綽的演講中可知,他雖非以職業(yè)書家自居,卻是用理性的眼光和視野來審視書法,強調書學者的“修養(yǎng)”“志趣”“品格”的重要性。據筆者來看,此篇演講之價值可與1926年梁啟超為北京清華教職員書法研究會作的演講《書法指導》相媲美。
從葉恭綽書論看,他對“館閣體”深惡痛絕,認為“書法以韻趣氣勢為主,清代白折大卷盛而書法亡,必須脫出羈絆,不為近三百年八股性之字學所籠罩,方可以言書法”11。他重視碑學,在《論書法》一文開篇即談到,“書法應根本于篆、隸,而取法則碑勝于帖,此一定不易之理”12。隨后還說“遂有李文田、康有為、沈曾植、曾熙等書家之出現,始脫去大卷白折之桎梏。然嗣后無能發(fā)揚光大之者,則時代為之也”13。但他對帖學書法的學習,亦體現在作品的形神之中,有很深的造詣。他還有一個奇妙的理論,“昔年,有友人以其兒童初學之字求教。余曰:‘應以大紙、大筆,盡他亂寫,愈大愈好。不管筆畫對不對,結構像樣不像樣。令其放膽、放手,但不許用手指來動作?!Y果七八歲小孩寫出字,皆雄麗異常,見者不信其為兒童所寫。此其確證”14??梢娙~恭綽作書主張放膽,即其書論中所提倡的“氣勢”和“骨力”的重要性。
民國時期,葉恭綽因其在書法上的卓著貢獻而成為書法復興的重要人物。他出身書香世家,后投身政界,富收藏,善交友,勤著述,諸多身份和優(yōu)勢把他的書法推向了一個新高度。和同時期書家相比,葉恭綽書法格調高、氣勢大,骨力強,稱雄于書壇,難怪民國時期當遺老書法鄭孝胥投向偽滿后,論書者遂有將其推為“當世第一”的說法。
行楷八言聯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