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章中林
8月31日 晴
“種豆南山八九畦,仗鋤涉履復攜藜。時逢寒食花含子,節(jié)過清明蔓雜蹊。曉發(fā)泥融沾紫燕,昏歸柳暗囀黃鸝。糠妻日暮柴門掩,月到蠶家桑影低?!奔毤毜匕淹嬷赣H寫的這首詩,忽然明白父親為什么來了還沒有兩三天,就吵著鬧著要回故鄉(xiāng)了。
父親一生沒有離開過那片故土,一頭老牛一樣固執(zhí)地堅守著他的一畝三分地。盡管村子里的田地都被整體承包了出去,但是他還硬是在南山上那個石頭縫里摳出了一些零星的巴掌大角落,要種青菜和雜豆。我們都勸他不要太累了,荒山還能長出金子來嗎?他卻執(zhí)拗著——人勤地不懶,地翻熟了就是寶地。再說,活著不勞動,和死了有什么區(qū)別?面對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父親,我們“丟盔棄甲”而去。
南山雖長了些黃山松,但看去明顯營養(yǎng)不良,低矮枯黃,沒有多少生氣。到處都是石頭,連水都存不住。松樹能活下來,就是一個奇跡。現(xiàn)在,父親要在這荒山上敲出自己的希望之火,我們都搖頭。不說其他,水源就成問題——連最近的水塘也在山下兩里多路的地方,更不要說挑糞上肥了。你是不是吃飽了撐的?“現(xiàn)在是我種地,不是你,知道嗎?”七十多歲的父親還是一如從前,說出的話像砸出的石頭一樣,火星四濺。
春雨一下,父親就一個人挑著糞尿,拎著鍬要上山種花生。盡管心里不贊成,但看到他勾著背挑著糞,脖子努力地向前伸著的樣子,我還是搶上前,奪過了他的扁擔。父親沒說什么,但是他眼睛里跳動的光卻明白地告訴我——我的做法他是滿意的。他沒有閑著,又拿過鋤頭,稱了些復合肥帶了出來。“地薄,肥就得下厚實些?!备赣H似在向我說,又像是自語。
上山,放下?lián)?,一回頭,父親還在山腳下。這些年來,父親因為腰骨嚴重變形壓迫神經,腿腳疼痛,連走路都有些喘氣。父親走路的樣子,就像一只突然受驚的蝦子,背上的脊柱凸起,頭幾乎碰到了膝蓋。身子單薄,腳步蹣跚,似乎一陣風就會把他吹跑似的。
望著望著,我的眼睛模糊了。我擦了一下眼睛,跑下山,牽起了他的手,卻被他強硬地甩開了。“我有那么老嗎?”他挺了挺身子,脊背盡管還彎著,這時卻像一張拉滿的弓,讓人疑心,是不是再一用勁,它就斷了。心底濕漉漉的,卻不敢再言語,只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昨天,父親就已經把開辟出來的角落挖了一遍。新翻泥土的芳香和空氣中飄揚著的松香相混合著,有一種清新舒爽的味道,讓人不禁深深地呼吸。我?guī)椭赣H把野草剔除出來,再把土塊敲碎。父親做得很細致,我做得潦草的地方,他又拿起鋤頭細細地敲碎??纯椿酒秸耍覝蕚浒鸭S尿潑上去,父親卻攔住了我,說我灑不勻。望著固執(zhí)的父親,想想也確實,我只能退后。潑下的糞落到土上,很快就干了。
父親在前面用鍬把角落開出一條條的溝,我在后面沿著溝把它整理得一畦畦的;父親在田畦上拉出一條條的淺溝,我在溝里施進化肥和除草劑;父親點花生種,我就在后面拖平……還沒有忙碌一會兒,我的額頭上就“汗下如雨”了。“你看看你,叫你不要來吧?!备赣H一把搶過我的鋤頭,顧自忙起來。
那天,一直忙到天黑才回家,人累得連腰都伸不直。晚上,我破天荒地吃了兩碗飯,一覺睡到天亮。“怎么樣,還是勞動好吧!吃得香,睡得著。”看著眉眼都在笑的父親,我也輕輕地笑了。
花生種完之后,我就離開了,但是父親卻還像“守財奴”一樣守著他的花生。往年種的花生不是被老鼠偷吃,就是被鳥雀偷吃了,因此,只要有空,他就要往山上跑,看護花生,補種花生。
昨天,父親打來電話說:“花生苗出齊了!”他很高興,寫了一首詩,叫我?guī)椭纯?。父親這個老師范生怎么突然有了這樣的閑情雅致呢?
我原來以為是土地壓垮了父親的腰身,讓父親一輩子在痛苦中掙扎。要是沒有這土地的糾纏,憑父親的勤勞能干一定能開出一片天。但是,今天看來,我完全錯了。
當我細心地捧讀著父親這首小詩的時候,我仿佛看見父親正虔誠地俯身在花生前,望著那些嫩綠的新苗出神地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