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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樓

        2018-10-23 02:10:54馬曉麗
        長江文藝 2018年20期

        □馬曉麗

        白樓堅實地矗立著,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威嚴。

        誰也說不清它到底在這里佇立多少年了。據(jù)說,這座白樓還是白俄統(tǒng)治時期俄國人修建的。典型的俄羅斯建筑,底部由大塊方整的粗石壘成,上部卻在檐眉和門柱處做了細膩的浮雕處理。整個白樓呈現(xiàn)出一種與建造它的那個斯拉夫民族極一致的外貌特征:蒼白、高大、厚重、結(jié)實,有一種天然的藝術(shù)氣質(zhì)。

        不知道白俄建這座樓是做什么用的,只知道解放后白樓就由部隊接管了。從那時起,白樓就一直作為部隊機關(guān)的辦公樓而沿用至今。似乎因了這些軍人的出入,白樓從此便從里到外地愈發(fā)威嚴起來了。

        陸陽當戰(zhàn)士時只進過一次白樓。就是那一次,使陸陽萌發(fā)了一定要走進這座白樓的固執(zhí)念頭。

        那次是連隊指導員讓他到宣傳處去送一篇小稿。他先是被門口的衛(wèi)兵攔住了。那個臉和他一樣嫩的尖臉衛(wèi)兵坦然地接受了他的敬禮后并不回禮,而是從根到梢地仔細盤查起來。他當時緊張得汗都冒出來了,仿佛覺得自己真是個前來刺探軍事秘密的特務。到了實在沒有什么可問的時候,那個尖臉衛(wèi)兵才揮了揮手,極不情愿地放他進去了。

        他好不容易在三樓找到了宣傳處,站在門口整了整軍容,大喊了一聲:“報告!”過了好半天,他才聽見里面隱隱約約地飄出來一句應聲:“進來?!彼⌒囊硪淼赝崎_門,見一個金絲眼鏡端坐在辦公桌后面,正埋頭寫著什么。“有什么事?”金絲眼鏡頭也不抬地問。“報告首長,六連通訊員陸陽前來送稿?!彼_跟一磕敬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胺抛郎习伞!苯鸾z眼鏡仍舊沒抬頭。他遲疑了一下,把稿子輕輕放到桌角上說:“首長,我……”“放那就行了,沒別的事你就可以回去了?!苯鸾z眼鏡打斷他的話邊寫邊說?!笆恰彼缓脤χ鸾z眼鏡的頭頂敬了一禮,轉(zhuǎn)身出去了。

        走在走廊上,他聽見金絲眼鏡在后面喊了一聲:“哎,你是哪個連隊的?”他把嘴巴閉得緊緊的,一溜煙地跑下樓去。出大門的時候,他目不斜視地從尖臉衛(wèi)兵的眼前甩著兩手雄赳赳氣昂昂地走過去了,沒敬禮。

        回到連隊后,指導員問:“稿子送出去了?”他在嗓子里“嗯”了一聲。指導員又問:“怎么樣?”他說:“不知道怎么樣?!敝笇T詫異地看著他問:“誰接的稿子?”他說:“不知道誰接的稿子。”指導員有些不高興了說:“我不是讓你拿了稿子去找馮干事,請人家好好給看看,指點指點嗎?”他眼睛突然有些澀,說:“我是想請人家好好給看看,指點指點的,可是人家忙呢。”指導員定定地看了他一會,突然悻悻地罵了一句:“操,忙個。一進了那個樓就都人五人六地拿摸起來了,有一個算一個!”“我就不會?!彼蝗患贝俚卣f,穩(wěn)了穩(wěn)神兒他又補充道:“我是說我早晚要進那個白樓!”指導員瞅著他,眼珠差點都掉出來了。

        當戰(zhàn)士那幾年,陸陽最大的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走進這座白樓。從軍校畢業(yè)回來報到那天,遠遠一見到白樓,他的心里就翻騰起一股壓抑不住的亢奮。他邁著標準的步伐從衛(wèi)兵面前走過的時候,衛(wèi)兵“啪”的一個立正,恭恭敬敬地給他敬了一個禮。他一邊還禮,一邊順便看了衛(wèi)兵一眼,雖然已經(jīng)不是那個尖臉衛(wèi)兵了,但他的心里仍禁不住浮起一絲滿足。

        干部處干事小田把陸陽送到宣傳處,送到他曾走進過的那間辦公室,指著仍舊端坐在辦公桌后面的金絲眼鏡說:“這是馮干事?!标戧柨吹侥莻€被叫做馮干事的“人家”抬起頭,從鏡片后面看著他的時候,突然激動起來。他有些按捺不住地把自己送到“人家”面前,熱切地對著“人家”,希望“人家”能認出自己。但金絲眼鏡似乎毫無所動。陸陽突然記起,其實“人家”從來也沒見過自己,其實自己充其量也不過只見過“人家”的一塊腦瓜頂。陸陽心里不由得有些懈怠,一時生出許多的遺憾。

        但卻有一個人認出了陸陽,這讓陸陽著實大吃了一驚。那個人一手提著兩壺水從外面進來,站在旁邊默默地看了陸陽一會,突然張口問道:“你原先是在六連吧?”陸陽扭過臉,看到了一張記憶深刻的小尖臉,只是那張臉上已經(jīng)有了一些細密的皺紋,顯得不那么嫩了。陸陽當然很吃驚,因為尖臉也穿上了四個兜的干部服。小田干事指著尖臉對陸陽說:“這是宣傳處劉干事,去年軍校畢業(yè)的?!标戧栃睦锎蛄藗€錛兒,卻趕緊熱著臉迎了上去。“劉貴田?!奔饽樤谧晕医榻B的同時,也在臉上弄出了一些挺熱情的弧狀皺紋。兩只手握在一起時,陸陽發(fā)現(xiàn)尖臉的手很滑膩,握在手里有一種涼津津的感覺順著手臂向上蔓延。

        陸陽從此便如愿以償?shù)刈哌M了白樓,坐進了這間辦公室。如今,他已經(jīng)在這里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耸畮讉€年頭了。這些年中發(fā)生了許多變化,當年的馮干事變成了馮處長,他和尖臉也都由干事芽子熬成了干事柱子,正兒八經(jīng)地在處里撐起臺面來了。

        唯一沒有變的,就是陸陽仍舊喜歡這座白樓,喜歡白樓為他營造的那種肅穆的氛圍,喜歡在白樓出入時接受衛(wèi)兵敬禮的那種感覺。許多年來,陸陽始終對白樓懷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連陸陽自己也搞不懂,為什么這座古老的白樓會對他有如此之大的魅力。

        五點三十分下班。五點二十分樓里準時響起了下班號聲。

        陸陽收拾起桌面上的文件稿紙,鎖好柜門抽屜,看了一下表,不早不晚正好是五點三十分整。他看看對面桌的劉貴田,劉貴田還趴在桌上寫,沒有一點要走的意思。“還整那篇情況反映???”陸陽問。劉貴田含含糊糊模棱兩可地答了一句。陸陽奇怪地抻頭看了一眼,看到劉貴田面前的稿紙上寫著:演講稿《計劃生育是我國的一項基本國策》——紅英街道薛淑香。

        陸陽心里有些膩歪,抓起帽子轉(zhuǎn)身就往外走。走到門口時,陸陽回頭說了一聲:“我先走了,老劉?!?/p>

        劉貴田用很大的聲音地回答說:“哎,你先走吧,我得加會兒班,等把這點寫完再走?!甭曇魶_出門外,在走廊里撞得很響。

        劉貴田的時間差總是掌握得很準確。他總能不早不晚恰巧出現(xiàn)在提前上班的首長前面,在首長贊許的目光中走進白樓;他總能恰巧迎著上班時最密集的那一股人流,在人們肯定的眼神中提著水壺去打水;他總能在人們都忙著下班的時候,恰巧想起來還有一個需要忙的工作,又總能恰巧被領(lǐng)導發(fā)現(xiàn)他還在忙著加班。

        果然,馮處長剛從辦公室出來,恰巧就聽見了劉貴田的話。陸陽不由得暗暗地笑了。

        與馮處長一起往外走,馮處長便問:“劉貴田又加班整那個情況反映哪?”

        陸陽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沒說什么。

        馮處長皺了皺眉頭說:“劉貴田的文字能力實在是差了點,不過,他的工作精神還是挺不錯的。你看他為了寫這篇情況反映……”

        陸陽終于忍不住了,突然打斷馮處長的話說:“是演講稿吧?”

        馮處長奇怪地問:“演講稿?什么演講稿?”

        “不是計劃生育演講稿嗎?”

        “什么?他是在寫計劃生育演講稿?!”

        “是啊。”

        馮處長一下沉了臉:“誰讓他寫計劃生育演講稿了?!他手里那個情況反映搞了兩個星期了,到現(xiàn)在連個初稿還沒弄出來!”

        陸陽覺得挺好笑,就打著哈哈說:“計劃生育是頭等大事嘛,當然得擺在前頭了?!?/p>

        馮處長卻一下停住了腳說:“不行,我得去問問他??纯此降赘阈┦裁疵茫?!”

        陸陽突然感到挺沒意思的,他把目光移向別處,淡淡地對馮處長說:“算了,是老薛讓他寫的。”

        馮處長的臉更不是顏色了,氣哼哼地說道:“哼,又是老薛!太過分了,也不看看自己算個什么東西!”說著,卻也不再要回去,竟同陸陽一起走了。

        回到家,仍舊是灶冷屋空。妻子林麗萍自從到那家合資公司上班以后,幾乎是天天在外面吃飯,總是很晚才回家。女兒上中學后七點以前就沒回過家。天知道現(xiàn)在的孩子怎么有那么多的東西可學,好像個個學校都憋足了勁兒,不培養(yǎng)出幾個愛因斯坦、華羅庚來絕不罷休。

        陸陽懶懶地弄了點飯菜,一邊有一眼沒一眼地看著電視,一邊等著女兒回來。

        電話鈴突然響了,一定是林麗萍來的。一定是告訴他別對付,要給女兒做點好的吃。一定是告訴他蛋白質(zhì)要夠,營養(yǎng)搭配要均衡,等等,等等。他磨蹭到鈴聲響到第五遍后才去接電話,卻不是林麗萍。話筒里一個尖利的女聲在說:“小陸嗎?你怎么不接電話呀?”陸陽拿著話筒有些發(fā)蒙,情知是熟人,卻又一時想不起是誰。剛想問,話筒那邊卻咯咯地笑著說:“我是老薛,薛淑香。”陸陽心里咯噔一下,趕緊說:“哎呀,是老薛呀,你好。真對不起,你看我這耳朵,剛才愣是沒聽出來。找我有事嗎?”“也沒啥,想找你打撲克。小田總說你是高手,你晚上要是沒要緊事,就到我家來玩玩吧?!薄斑@……我……”陸陽有些猶豫,嘴也不利落了。那邊似乎根本沒想聽陸陽的反應,接著說:“就這樣吧,七點開始,你快點吃飯,別來晚了讓大家等你一個人啊?!?/p>

        那邊電話早撂了,這邊陸陽怔怔地拿著話筒半天才扔下。看看表已經(jīng)六點半了,陸陽想了想,胡亂扒拉幾口飯,又給女兒留了個條,就匆匆走出家門。

        薛淑香是政治部朱主任的家屬,在街道做計劃生育工作。不知道為什么,機關(guān)里大多數(shù)人都喜歡叫她薛阿姨。大概一開始只是那些父母與朱主任有關(guān)系的人叫,顯得近便。接著,與這些人年紀相仿的人也跟著叫起來,因為他們也希望能近便一些。后來就叫開了,只要比老薛小的人都跟著叫,搶著叫,似乎誰也不肯失去這個近便的機會。其實,老薛才剛進五十歲。許多叫她阿姨的人都比她小不了幾歲。在機關(guān)里,只有少數(shù)幾個嘴硬的,陸陽就是其中之一。陸陽叫不出口,不僅叫不出口,一聽到比他還大兩歲的劉貴田左一聲又一聲地叫薛阿姨,心里就別扭。陸陽只能叫老薛。

        在陸陽看來,老薛是那種在男人眼中已經(jīng)失去了性別的女人。一副笨拙的身板,一身多余的贅肉。通常,在擁擠的公共場合,陸陽是最怕挨近這種女人的。一旦發(fā)現(xiàn)肌膚與哪塊贅肉接觸摩擦,陸陽就會如觸電般立刻閃開,好一陣子渾身都不舒服,心里那個別扭勁兒就別提了。陸陽認為女人最重要的是身材。沒有身材的女人便失去了性別的魅力。更何況老薛又長了一副與她年齡極不相稱的尖嗓子。聽老薛講話就像是聽金屬刮玻璃似的,弄得一身一身地起雞皮疙瘩。但不管怎么樣,老薛請陸陽打撲克,陸陽就得去。這是個基本原則。要堅持基本原則這一點陸陽心里是明明白白的。

        小心地輕輕按了一下門鈴,陸陽就在門旁耐心地等著來人開門。聽見里面踢踢踏踏的腳步向門口走來,陸陽趕緊調(diào)整好面部表情。開門的卻不是老薛,而是劉貴田。劉貴田一副自家人的樣子,一邊遞給陸陽一雙拖鞋,一邊說:“一聽門鈴響,就知道是你來了??鞊Q上,都等著呢?!标戧栯S劉貴田進了客廳,看見老薛正在同一個人聊天,仔細一看,那人竟是干部處小田。過去就聽說小田和劉貴田天天陪老薛打撲克,看來此話確有出處。

        小田新近提了干部處長,陸陽于是便依次分別招呼道:“老薛你好,田處長你也來了?!?/p>

        小田便笑,說:“陸陽,今天薛阿姨可是專門點你的將啊,你可得拿出點水平來?!?/p>

        老薛也笑著說:“小陸,今天咱倆一伙,讓我也見識見識你這高手?!?/p>

        陸陽有些為難地說:“老薛,他們這是泡我,我打橋牌還能湊合幾下,這打‘棒兒’我可是真不行?!?/p>

        老薛說:“哎呀,橋牌可不是誰都能打的呀。會打橋牌的打起‘棒兒’來還不是小菜一碟嘛。”

        “就是,就是?!毙√锖蛣①F田直個勁兒地在一邊溜縫。

        四個人圍坐在桌邊玩起來。幾圈過后,陸陽就看出老薛的牌打得極臭,出牌隨心所欲,幾乎毫無章法。該調(diào)主的時候,她捅副。該拉副的時候,她又拼命調(diào)主。要是換了別人,陸陽早就急眼了。在機關(guān)里,陸陽打撲克喜歡訓人是公認的。但今天陸陽卻格外沉得住氣。也許是仗著好手氣,他們的比分直線上升。老薛的興致于是也直線上升。老薛的興致一好,劉貴田就閑不得了。老薛一會兒喊:“劉貴田,添點茶?!眲①F田就去添茶。一會又叫:“劉貴田,洗盤蘋果去。”劉貴田就去洗蘋果。顛顛地跑來跑去。

        大家停下吃蘋果的時候,小田問老薛:“主任去軍區(qū)開會怎么還沒回來呀?”

        老薛回答說:“誰知道呢,說是還得兩天?!?/p>

        小田又問:“會議不是昨天就結(jié)束了嗎?”

        老薛說:“說是人事上有點變動,讓他晚回來兩天?!崩涎吡ψ龀雎唤?jīng)心的樣子,但臉上卻流露出一些掩飾不住的欣喜。

        三個人突然都不做聲了,一個個都神情專注認認真真地吃著手中的蘋果,但耳朵卻都挺挺地支棱起來了。

        小田最先吃完蘋果。他一邊擦著手一邊很隨便地說:“主任也該動一動了,都在這個位置上干了好幾年了。”

        老薛突然打斷小田的話,神情嚴肅地說:“哎,小田,我可沒說老朱要動??!這事現(xiàn)在還沒定,動不動還兩說著呢!”

        小田趕緊說:“薛阿姨你放心,這種事我們能亂說嗎?”

        “就是,就是。”劉貴田和陸陽也趕緊附和著說。

        老薛的臉色轉(zhuǎn)了回來。趁著熱乎勁兒,小田又說:“其實我們也很矛盾。在主任手下干慣了舍不得主任走??芍魅尾粍右粍影?,又明擺著職務該調(diào)整調(diào)整了??上С槐戎魅未笠粴q,這個位置一時半會兒恐怕……”

        老薛終于忍不住了:“聽說,最近要調(diào)幾個干部去國防大學學習??赡苡欣铣粋€?!?/p>

        誰也沒再接這個話頭。停頓了一下,大家突然像商量好了似的嚷嚷起來:“洗牌,洗牌,接著玩,接著玩?!?/p>

        接著玩以后的氣氛便顯得更加熱烈了。大家的情緒似乎一下子高漲起來。特別是老薛,心情格外好。尖著嗓門一會兒說小田手太臭,一會兒笑話劉貴田太笨,指指點點地總是教導劉貴田該怎么打。倒是對陸陽感覺不錯,覺得互相配合得挺好。最后一把決勝局的時候,陸陽沒摸到幾張好牌。開始,陸陽覺得這局夠嗆了??墒遣恢罏槭裁?,打來打去倒越來越有希望贏了。正在關(guān)鍵時刻,老薛出了一張臭牌——紅桃Q。完了!陸陽想。小田早就絕紅桃了。外面還有一張紅桃老K。紅桃老K要是落在劉貴田手里,小田一斃,劉貴田一加,這牌立馬就破了。陸陽斜眼瞟了一眼劉貴田手里的牌,果然就有一張紅桃K!陸陽心里這個氣呀,又不好發(fā)作,只好忍著。可小田偏偏就沒斃成,沒主了。雖然沒斃,但也是必破無疑的。因為陸陽還有一張紅桃,而且是個小J。陸陽出了紅桃J以后,就單等著劉貴田出那張紅桃老K,等著破了。這會兒,劉貴田簡直笨得出奇,把手里那張牌捻來捻去的,最終也沒敢出那張紅桃老K。這個老薛倒真有命,鬧了個有驚無險。陸陽心里想著,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氣。

        終于贏了。最后撂牌時,老薛尖聲歡呼著一把搶過劉貴田手里剩下的兩張牌,看到紅桃K便得意地點著劉貴田的腦門子嚷道:“劉貴田你可真是個臭牌架子,要不你們早破了!”

        “我看,我看?!毙√锷扉L脖子看了一眼,立刻痛心地喊了起來:“你咋不出紅桃K呢?!真是的,這牌可惜了?!?/p>

        陸陽看到小田一邊說著一邊把手中剩下的兩張牌迅速地塞進牌堆里。

        劉貴田像被當場抓住了把柄的小偷般,尷尬地干笑著,直說:“我看錯了,我以為陸陽斃了呢。”

        老薛笑著直搖頭:“劉貴田,你呀,你可是真夠笨的。算算牌嘛!就那么幾張牌你還算不過來呀?!”

        陸陽聽得直想笑,但他忍住了。

        林麗萍回來了,正在衛(wèi)生間沖澡。

        女兒已經(jīng)睡下了??吹搅粼谧郎系娘埐怂坪跻稽c沒動,陸陽心里有些不安。他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不知為什么總覺得有些心神不定,似乎有些東西使他挺興奮。他隱約覺得有個很微弱的信號在他的周圍徘徊,他努力試圖捕捉那個信號,使它清晰起來。于是,他很想找人嘮點什么。他點起一支煙抽著,一邊整理著思緒,一邊等著林麗萍。

        過了很長時間,林麗萍才從衛(wèi)生間出來。

        “洗完了?”陸陽問。

        林麗萍沒吱聲,陰沉著臉徑直從陸陽面前走進臥室,看也沒看陸陽一眼。

        陸陽呆了一下。這要是放在往常的話,陸陽接下來肯定是要發(fā)火的。但是今天,陸陽似乎被那個莫名其妙的信號濡成了一堆濕柴,怎么也點不著了。

        陸陽走進臥室,站在林麗萍背后,把妻子的肩頭扳過來,對著妻子那張依舊陰沉的臉突然笑了。

        “你還笑?跑哪去了?連孩子也不管!”林麗萍氣哼哼地質(zhì)問道。

        “我把飯做好才走的,還留了條的。琳琳怎么沒吃?”陸陽說。

        “你看你做的那些飯吧,誰稀得吃?琳琳連一口都沒動!”

        陸陽嘆道:“這孩子也有點太……”

        林麗萍搶白道:“這能怨孩子嗎?我說了多少次了,就求你做好這一頓飯,你怎么就不能上點兒心呢?!”

        “說得容易,就這一頓飯?!标戧柨嘈α艘幌?,“麗萍,要不你別在公司干了,還是回衛(wèi)生所吧。你看現(xiàn)在咱們這個家哪還有個家樣了?”

        林麗萍突然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怏怏地說:“說得容易,不在公司干。不在公司干衛(wèi)生所能每個月給我開兩千塊錢工資?”

        “以前你在衛(wèi)生所時,沒有那兩千塊錢,我們不是也過得挺好嗎?”

        “可是以后呢?琳琳上高中、上大學哪一樣少得了錢?指望你,到時候還不得抓瞎呀。”

        陸陽沒話說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當兵的快從扶貧者變成扶貧對象了。真的,現(xiàn)在坐在那個威嚴的白樓里的人,幾乎大多數(shù)都沒有他們的老婆掙錢多??墒悄切├掀旁S多都是當年仰仗他們才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那時候他們這些人在老婆面前就是白樓,就是威嚴,就是天。林麗萍雖然不同,但林麗萍當護士的時候也一直對陸陽崇拜得五體投地,對陸陽的見解從不加反駁地言聽計從。那時候的林麗萍總?cè)缧▲B依人般地溫順??涩F(xiàn)在呢?

        不知為什么,那個微弱的號忽然有些清晰起來,陸陽脫口而出:“楚政委可能要去國防大學學習?!?/p>

        “你說什么?”林麗萍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陸陽認真地說:“楚政委可能要去國防大學學習兩年?!?/p>

        “那怎么了?”林麗萍仍舊莫名其妙。

        “那怎么了?楚政委一走,朱主任就有可能頂上政委的位置?!?/p>

        “楚政委又不是調(diào)走,去院校學習不是帶職深造嗎?”

        陸陽一笑:“這你就不懂了。進院校也許就意味著給別人倒位置,意味著畢業(yè)以后自己就失掉了位置。”

        “怎么會呢?進院校不是進一步培養(yǎng),為了下一步重用嗎?”

        “那是過去的說法。這幾年誰都看明白了,占住位置比什么都重要。”

        “那,楚政委能愿意去嗎?”

        “誰知道呢,但愿他能愿意。”

        “為什么?”

        “你想啊,一個蘿卜一個坑。”陸陽扳著手指頭數(shù)著:“楚政委不走,朱主任就提不起來。朱主任提不起來,邱副主任就沒戲了。邱副主任一沒戲,馮處長就沒指望了。馮處長一沒指望,我不就沒盼頭了……”

        林麗萍撲哧一下樂了:“喲,你兜了這么大個圈子,原來是做升官夢哪?怪不得今天脾氣這么好?!?/p>

        陸陽也笑了,說:“沒聽說嗎,中年男子三大快事:升官、發(fā)財、死老婆。這升官可是第一大快事呀。”

        “好哇你,你想死老婆!”林麗萍一下子撲上來,在陸陽的胸前使勁捶打起來。陸陽就勢抱緊林麗萍,林麗萍拼命地掙扎著,兩人一起翻倒在床上。

        躺在床上,兩個人突然安靜下來,默默地望著天花板,各自想著心事。過了一會兒,林麗萍突然問:“你聽誰說的?”

        陸陽說:“老薛?!?/p>

        “老薛?”林麗萍很奇怪,“她怎么想起告訴你這些事了?”

        “我今天晚上在她家打撲克時,聽她講的。”

        林麗萍一下支起上身,驚訝地看著陸陽:“原來你是去她家打撲克去了!行啊,陸陽,你進步不小哇!”

        陸陽臉上有些不自在,他扭過臉躲過妻子的眼睛,嘟囔了一句:“應付應付唄,面子事?!?/p>

        林麗萍默默地看了陸陽一會兒,又仰面躺下了。兩個人一時都沒了話。過了很長時間,林麗萍自言自語般地說:“到公司上班以后,我真長了不少見識。有時候我想,也許真的只有目的是最主要的。你說呢?”

        陸陽沒吱聲。

        過了一會兒,林麗萍又輕聲說:“陸陽,還記得你過去對我說過的話嗎?”

        “什么?”陸陽的聲音有些懶懶的。

        “你說,如果有一天你能掌握這座白樓,哪怕只是一部分,你就會把白樓豎在戰(zhàn)士的心上,而不是立在戰(zhàn)士的頭上?!?/p>

        過了好一會兒,陸陽才長嘆了一聲,說:“那時真是太年輕了?!?/p>

        林麗萍轉(zhuǎn)過身來,撫摸著陸陽的面頰笑著說:“你還不老嘛?!?/p>

        “是嗎?”陸陽摸了摸自己堅硬的胡茬子,壞笑著問:“還來得及嗎?”

        “來得及?!绷蛀惼己苷J真地說。

        “那就試試?”

        “試試吧?!?/p>

        “好,這可是你讓我試的。真試出事兒來,你可別吃醋,別后悔?!标戧柟笮ζ饋?。

        林麗萍愣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氣急敗壞地大叫著:“討厭!人家跟你說正經(jīng)事你也貧!”

        陸陽突然覺得興致很好,他笑著摟過林麗萍。林麗萍卻推開他的手說:“別,我今天太累了?!闭f話間,陸陽忽然聞到林麗萍嘴里的酒味,頓時情緒驟然低落,興趣大減。他定定地看了妻子一會兒,頹然松開了雙手。

        看來林麗萍的確是累了,沒過一會兒就昏昏欲睡了。陸陽剛站起身,林麗萍突然睜開眼說:“對了,我今天在大富豪吃飯時碰到曲光了?!?/p>

        “哪個曲光?”

        “還能有哪個?!”林麗萍又閉上眼睛。

        “他在那干什么?”

        “在那還能干什么,宴請客商唄。他說讓我捎個信給你,改天要請宣傳處的哥們兒去大富豪撮一頓?!?/p>

        這小子,轉(zhuǎn)業(yè)好幾年連個動靜也沒有,就算走得灰吧,也不至于到了隱名埋姓的地步吧??磥硎腔斐鰝€模樣來了,要不怎么敢去大富豪請客。陸陽呆呆地想了一會兒,突然問:“曲光那小子現(xiàn)在做什么呢?”

        沒回應。陸陽扭頭一看,林麗萍已經(jīng)睡著了。

        陸陽踩著上班號走進白樓,正碰上劉貴田提著兩個水壺從走廊那頭迎面走來。遠遠地劉貴田就開始笑,很殷勤地一直笑著走過來。弄得陸陽莫名其妙,也只好趕緊準備出笑容迎上去。待到走近了,陸陽才覺出了詫異,劉貴田的目光似乎并沒有對著他,而是從他的肩頭穿過,射向后面。陸陽順著劉貴田的目光回過頭去,看到原來是馮處長緊跟在自己的后面,心里不由暗暗地笑了。

        馮處長卻沒笑,一副視而不見的刻板面容。從早上進了白樓,馮處長就一直陰沉著臉。陸陽向他匯報的時候,注意到他那被金絲眼鏡圈住的眼圈有些發(fā)青??隙ㄊ怯质吡?,沒準昨天晚上又受老婆的窩囊氣了,陸陽想。

        馮處長是南方人,名叫馮文卿,一副江南才子的細膩模樣,娶的老婆卻是個典型的東北酸菜缸,又粗又壯。老婆以兇悍潑辣著稱于家屬大院,馮處長自然便以怕老婆而名冠白樓了。

        剛從軍校畢業(yè)分到處里的時候,陸陽因為過去的事情一直與馮處長保持著距離。雖然陸陽從未提過那件事,但心里卻始終存有芥蒂。日子長了,陸陽逐漸發(fā)現(xiàn)馮處長其實是個挺好的人。做事認真,嚴謹勤勉,雖然死板一點,心胸不夠開闊,但為人還算正直老實,筆下功夫也很好,是機關(guān)里數(shù)得著的一把刷子。剛開始寫材料時,馮處長沒少指點陸陽。陸陽上道也很快,到馮處長當處長之前,陸陽已經(jīng)與他并稱宣傳處的兩大筆桿子了。當處長以后,馮處長就不大親自動手寫材料了,一應材料便都撒手交給陸陽去寫??梢哉f,在處里幾個干事中,馮處長對陸陽是比較器重,比較偏愛的。

        對劉貴田則不同,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馮處長不喜歡劉貴田。不管劉貴田天天怎么給他打掃辦公室,不管劉貴田一天為他打幾壺水,他總是一副無動于衷淡不拉嘰的模樣,還常把劉貴田寫出的材料用紅筆勾畫得所剩無幾后,一聲不吭地扔回到他的桌上,弄得劉貴田整日揣摩他的臉色,常常捧著材料不知如何是好。劉貴田沒有多少文字基礎(chǔ),他是當公務員時想辦法通過首長上軍校的。因為學的是政治,畢業(yè)后便分到了政治部。但劉貴田的文字卻無法因為三年的軍校而有多少提高。其實,馮處長不喜歡劉貴田倒不完全因為他寫材料不行,究其根本恐怕還是看不上他的為人。

        馮處長曾經(jīng)當眾熊過幾次劉貴田,都不是為了材料,大多數(shù)倒是因為打撲克。馮處長最討厭打撲克,自從他當了處長以后,處里就根絕了中午聚在辦公室打撲克的老習慣。過去,每天中午處里熱鬧著呢,老薛常常從街道跑來湊手。都知道老薛喜歡打撲克,時間一長,不知怎么地就變成大家給老薛湊手了。馮處長當處長的第一天,就在處里宣布了中午不許在辦公室打撲克的規(guī)矩。那天老薛不知道,中午又跑來了。劉貴田說,薛阿姨,咱這撲克看來是打到頭了。老薛問為啥?劉貴田說馮處長不讓了,馮處長不喜歡打撲克。老薛笑著說這個馮文卿啊,可算是當了回官,中午休息時間你管那么寬干啥。再說了,就算是當上了官也不能按自己的好惡耍長官意志是不是?劉貴田他們幾個沒再說什么,心里也覺得中午休息時間打打撲克沒啥,就又打了起來。沒想到,下午一上班,劉貴田還沒來得及收拾完殘局,馮處長就進來了。一看滿桌的撲克牌,一地的煙頭瓜子皮,臉上就變了顏色。劉貴田見不好,一邊拿笤帚緊著往撮子里劃拉,一邊解釋說:“處長你看,中午老薛又來了,偏要打,沒辦法……”話音未落,馮處長把桌上的撲克牌呼地一下全掀到地上去了。劉貴田撿也不是,不撿也不是,正愣著,馮處長說:“掃哇,怎么不掃了?都掃到撮子里扔了,也省得到時候她再來你沒辦法嘛!”說完板結(jié)著臉走了。從此,果然沒有人敢在辦公室打撲克了。

        這會兒,馮處長正面無表情地聽著陸陽的匯報。陸陽匯報的是他前一段下部隊了解到的一些情況和自己關(guān)于如何加強現(xiàn)時期基層思想政治工作的一點思考。馮處長對陸陽的匯報似乎有些疑問,不時提出一些問題。馮處長對基層的了解更多是來源于那些經(jīng)過修飾的材料和匯報,因此,對陸陽提供的這些活生生的事例,不免感到震驚和新鮮,但一時卻難以接受。他一再強調(diào)要實事求是,切不可危言聳聽。后來,陸陽表示準備再跑幾個部隊,多了解一些問題,再核實一下情況。根據(jù)這些情況與基層政工干部廣泛探討一下,爭取拿出一個對基層思想政治工作有實實在在指導意義的調(diào)查報告。最后,馮處長同意了。見一向保守的馮處長終于接受了自己的意見,陸陽很高興。按說,陸陽這時就可以走了??墒牵戧枀s躊躇著,似乎還有話要說??吹今T處長在金絲眼鏡后面探詢地看著自己,陸陽突然覺得有些不自在了,想了想終于什么話也沒說,轉(zhuǎn)身就往外走。剛走到門口,卻被馮處長喊住了。馮處長在后面說,你叫劉貴田到我辦公室來一趟。陸陽趕緊答應著頭也不回地走了。

        劉貴田打水還沒回來。陸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愣了一會兒神兒。他其實很想告訴馮處長楚政委要去院校學習了。陸陽知道這個消息對馮處長來說是很重要的。馮處長已經(jīng)當了六年處長,年齡也到了提拔的最后年限了,今年內(nèi)如若再沒有提升的機會,他就等于徹底報廢了。陸陽看得出來,今年以來,馮處長精神一直不佳,經(jīng)常莫名其妙地煩躁,除了老婆外,這應該是個最主要的原因了。陸陽很想把這個消息告訴他,好讓他早點做準備,趕快活動活動。誰都知道,如今這年月自己不想辦法活動,天上是不會主動給你掉下來餡餅的??墒遣恢獮槭裁?,話已經(jīng)到了嘴邊卻怎么也沒法說出口。自然不是為了什么保密原則,也不是因為老薛曾囑咐過不讓說的話。是為什么呢?為什么話一到嘴邊自己的心里就總是有些發(fā)虛呢?明明是好事,自己這是替馮處長著想,既然是為別人著想,還有什么不好說的呢?應該說,應該這就去對馮處長說,陸陽想定了,隨之站起身。

        剛要往外走,劉貴田提著水壺進來了。陸陽一下定住腳步,脫口就說:“處長找你呢?!薄笆裁词??”劉貴田問?!翱赡苁菃柲瞧闆r反映吧,讓你去他辦公室?!眲①F田的尖臉突然緊了一下,但只一忽就逐漸松弛下來,換上一種挺有內(nèi)容的笑,信心十足地轉(zhuǎn)身去了。

        看著劉貴田走進處長辦公室的背影,陸陽心里不知為什么忽然有點后悔。

        朱主任回來了。

        陸陽是早上出去鍛煉時看見朱主任的。陸陽每天早上堅持鍛煉。內(nèi)容很簡單,基本是出了門就跑,從白樓前的花壇邊穿過,一直跑到白樓另一側(cè)的那片空地。在空地停住腳后,便抻胳膊撩腿地耍上一頓拳腳。總是那套標準的軍體拳,雖不如現(xiàn)如今的那些花哨把式好看,但短促鏗鏘、粗獷有力,打起來順心順手。加上陸陽又喜歡邊打邊由著勁“嘿嘿”地吼上幾嗓子,便淋漓地瀉出了一夜的沉悶積郁,吼出了一天的好精神頭兒。習慣了,每天如此。若偶有間斷,陸陽這一整天便會精神倦怠,怎么也提不起個精氣神來。林麗萍曾嘲笑陸陽,說他這是在連隊坐下的病,典型的大兵綜合征。

        陸陽跑步的時候,遠遠看到白樓前的花壇周圍照例有一些人在轉(zhuǎn)著圈子散步。似乎條令條例規(guī)定了似的,白樓的首長們每天早上都要在這里散步。而且,幾乎每人都帶著一個隨身聽,有的插著耳機,有的喇叭哇哇響,邊圍著花壇散步,邊聽新聞。通常,在最里面那圈的是部隊首長、政委和副職們。中間那圈是機關(guān)三部的首長。這兩圈的人比較穩(wěn)定,除了出差不在外,基本不會缺席。最外面那圈的人就比較雜了,變化也大,常有個別喜歡湊份子的處長,常有碰巧走過偶爾裹進去的人,也不乏專門尋機會來找首長談事的人。久而久之,這里的圈子便繞出了許多的故事。據(jù)說,經(jīng)常有人能從最外面的圈子開始,一點點地繞進去,如朱主任。而個別的則有幸能繞到最里面那圈,如楚政委??傊诎讟侨说难劾?,每天早上的花壇無疑是個絕對敏感區(qū)域,是每個人都希望走近,而又不敢輕易走近的軍事重地。

        跑近之后,陸陽看見了朱主任。今天,朱主任破例沒有在中間那圈轉(zhuǎn),而是與楚政委并肩邊走邊談著什么,很自然地進了里圈。兩個人的表情都很耐看。朱主任矮胖,正認真地說著什么,仰著的臉上帶著一些恰到好處的微笑,泛出一層油亮亮的紅光。楚政委瘦高,略俯著身軀,神情并不很專注地聽著,卻還在時不時地問點什么。乍看起來,花壇周圍的人仿佛如往常一樣,各自散著自己的步,聽著自己的新聞。但仔細看去,卻又與往常不同,每個人的眼里似乎都閃爍著一些新的內(nèi)容。不時有目光在那兩個人的身上掠過,不留痕跡地迅速一瞥后便立即收回。陸陽笑了,他看出這個早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其實都集中在楚政委和朱主任身上。

        快要跑過花壇的時候,陸陽突然被一個反光刺了一下眼睛,他定了定睛,恍惚看到了一個金絲眼鏡。陸陽一怔,剛想仔細看看,卻突然改變主意,頭也不回地趕緊跑了過去。

        莫名其妙地,陸陽這個早上的心情突然變得很糟。

        上午來了個電話。正巧是陸陽接的。

        你好,是宣傳處。

        陸陽!猜猜我是誰?

        操,還用猜!你小子還活著呀?我以為你老人家早就收拾收拾去世了呢!

        哈哈,憑啥不活著?革命尚未成功,同志還須努力。我老人家不僅活著,還越活越滋潤了呢!

        發(fā)了?

        一般吧。

        別遮了,大富豪都進了。

        大富豪算啥?小菜兒!

        喲,牛起來了!看這架勢大概現(xiàn)在你屁股底下坐的,手里提的,腰里別的,都配齊了吧?

        那算啥?連胳膊上挎的都有了。

        嗬,功夫見長啊!

        過獎了,這本來就是我的強項嘛。本人不是還為此受過專項“獎勵”嗎?

        ……你還對那件事……

        不,我早忘了。說實在的,還真應該感謝那件事兒,否則,我曲光也不會有今天了。

        嫂子怎么樣了?

        你是問哪個嫂子?

        這么說,你到底還是跟嫂子離了。

        你是指哪次離?

        曲光!你,你跟她也離了?!

        得了,別作驚訝狀了。其實你最清楚這是個必然的結(jié)局。

        ……

        好了,好了,這些革命家史還是留著咱們見面時再痛說吧。林麗萍跟你說了吧,今天先打個招呼,改日我在大富豪做東,請宣傳處的哥們兒撮一頓兒。你替我跟大家說一聲。

        好事兒!喂,都通知嗎?你沒什么忌諱吧?

        沒有。還是那句話,我早都忘了。你盡管放心吧。

        那好,有你這句話,我可就起草紅頭文件了。到時候保證一個也拉不下。

        就這么定了!哎,陸陽,白樓邊上那塊空地還在吧?

        在呀,誰還能把它拿走?你問這干什么?

        嗯,我有點想法。喂,陸陽,這樣好不好?你幫我打聽一下那塊空地有沒有可能賣,如果賣的話怎么個賣法,最好能先討個價出來……

        得了吧,那是軍產(chǎn)。現(xiàn)在總部一個接一個地往下發(fā)文件,誰還敢再賣軍產(chǎn)了?

        這你就別管了,你只管給我打聽,剩下的就看我了。事情辦成了,我按慣例給你提千分之三的中介費。

        去你的,你他媽的這是回來搶軍帽來了?別忘了,這頂軍帽你小子也戴了十幾年呢!

        陸陽,你以為我這是刮軍餉呀,我這是為部隊建設作貢獻。得,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自己想辦法去問。我說陸陽,幾年不見,你怎么還是那副熊勁頭?不過,你們家林麗萍變化可挺大。林麗萍現(xiàn)在了不得了,場面上的應酬落落大方,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氣質(zhì)、風度都是一流的。

        《晨筏》 楊長槐 紙本水墨 112×63cm 1964年

        怎么著,你小子還想扒我的碗邊,打我的主意嗎?

        哈哈,看來在你陸陽眼里,我也是采花大盜一個。罷、罷、罷,既然連你都這么抬舉我,我就干脆認下算了。喂,還打橋牌嗎?

        沒搭檔了。

        哪天再湊一桌?

        沒心情了。

        ……陸陽,聽這話你這幾年歲數(shù)見長啊,等見了面咱哥倆好好嘮嘮吧。

        見面再說吧。

        那好,再見。

        再見。

        放下電話,陸陽默默地呆坐了半天。真的,好幾年沒打過橋牌了,陸陽想。從曲光轉(zhuǎn)業(yè)以后,不,其實是從發(fā)生那件事以后,陸陽就沒再打過橋牌。陸陽的橋牌是跟曲光學的,學會后他倆就成了一對搭檔,經(jīng)常外出參加各種比賽。久了,在外面也逐漸小有名氣了。后來,為了參加一次混合比賽,橋牌協(xié)會就為他倆分別配了一名女搭檔。后來,陸陽一對就打了個冠軍,曲光一對就打了個第三名。后來,曲光就和他的女搭檔難解難分了。

        再后來呢?陸陽最不愿意提的就是這段了。再后來,曲光的老婆突然來找陸陽,說陸陽你憑心而論嫂子到底對你咋樣?陸陽說沒說的嫂子我老婆都是你給承包來的。嫂子說那你知道了為啥還不趕快告訴嫂子?陸陽說我知道啥呀我什么也不知道讓我告訴你啥呀?嫂子說劉貴田都告訴我了陸陽你咋還替他瞞著?陸陽沒話了。嫂子就哭了,說陸陽你不告訴我你對組織總該說實話吧?我在組織那把他告下了,組織會找你的。陸陽一下子傻眼了,呆呆地看著嫂子抹著眼淚走了。

        陸陽在心里挺同情嫂子的,他知道嫂子是個好人,知道嫂子對曲光一片真心。但他也知道嫂子是個不怎么討男人喜歡的女人,太絮叨,太神經(jīng)質(zhì),太不注意修飾自己了。有一次曲光對陸陽說他真羨慕陸陽,真希望能有個林麗萍那樣的女人偎在自己身邊。陸陽笑罵著說你他媽的少占著盆還來扒我的碗邊,你也不是沒有女人。曲光說我沒有。陸陽問那嫂子是怎么回事?曲光毫不猶豫地回答說是媽。逗得陸陽哈哈大笑。曲光卻一點也沒笑。

        馮處長來找陸陽談話的時候,陸陽心里矛盾極了。馮處長板結(jié)著臉告訴陸陽,說曲光老婆在朱主任那甩了一天的大鼻涕,朱主任火了,把馮處長找去狠狠地訓了一頓,責令宣傳處認真查處曲光的生活作風問題。馮處長陰郁的目光穿過金絲鏡定定地看著陸陽,說曲光的情況你應該是最了解的,聽說就是你們那個橋牌給搭的橋。希望你能為組織上提供女方的姓名單位等詳細情況。陸陽說其實曲光和那個女的之間沒什么,只不過打牌配合得順手喜歡在一起打牌。馮處長沉著臉說有沒有什么得由組織上作結(jié)論。陸陽就說那你何不組織對組織去了解我能知道什么。馮處長就認真地看了陸陽一眼沒再說話。陸陽覺得馮處長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似乎并沒有氣憤和不滿,卻有種如釋重負的輕松感。

        幾天后,劉貴田卻幫著嫂子把曲光他倆逮著了。說是逮著了,其實也就是趁他倆打完橋牌去一個小吃店吃飯的時候把他倆堵住了。但曲光當時就痛痛快快地承認自己喜歡那個女人,提出要與嫂子離婚。嫂子二話沒說,撲上去就扇了那女人兩個耳光子。結(jié)果,婚當然是沒離成,曲光倒背上了個處分。兩個月后,曲光就打報告死乞百賴地鬧著轉(zhuǎn)業(yè)了。

        陸陽那時候就知道曲光終歸要跟嫂子離婚的,他了解曲光。但他沒料到曲光這么快就跟那個女的也離了。他倒的確在心里掂量過他倆,憑直覺,他認定他倆不會長久,那女人不屬于曲光。可是,他從來也沒把自己這種感覺告訴過曲光。曲光竟看出來了,這個鬼家伙!

        老薛突然到宣傳處來了,一進門,滿臉就波瀾起伏地蕩漾開了笑紋:“陸陽,干啥呢?”

        陸陽抬頭見是老薛,趕緊起來招呼道:“哎呀,是老薛呀?!?/p>

        老薛看了看陸陽桌上的稿紙說:“又寫材料哪?瞧瞧,瞧瞧,一寫就是這么一大摞子。陸陽你真行,怪不得人家都說你是政治部的筆桿子,怪不得連老朱也夸你筆頭子硬?!?/p>

        陸陽心里一動。雖然對自己的文字能力陸陽是有足夠的信心的,但直接聽到主任對自己的評價,他一時還不免沉不住。正呆呆地品味著,忽然看到老薛正在定定地瞅著自己,不由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老薛,你可別這么說,政治部能寫的人多了。”

        “那是,寫是都能寫上兩筆,一點不能寫也進不了政治部呀,但寫得好賴可就兩說著了。就說劉貴田吧……”

        “噢,你是來找劉貴田的吧?他下午去直屬隊了。”陸陽突然想起,趕緊告訴老薛。

        老薛擺了擺手說:“陸陽,薛阿姨今天是專門來找你的。”見陸陽有些發(fā)愣,就從包里掏出一份材料放到桌上,說:“是這么回事,我們街道要參加區(qū)里舉辦的計劃生育演講比賽,前幾天,我讓劉貴田給寫了個演講稿,這不,就這份。誰想到劉貴田吭哧癟肚寫了好幾天,結(jié)果報上去就讓人家給槍斃了。你說這個劉貴田咋就這么笨吶?當了多少年宣傳干事了,就是熏也該熏出個模樣了。你不知道,回來我跟老朱這一頓火呀,我說你們政治部就這水平呀,讓我們街道老娘們都跟著丟人現(xiàn)眼!老朱這才讓我來找你,說你準行。咋樣,陸陽?拿出點真章來,給薛阿姨劃拉篇像樣的!”

        陸陽這才明白,劉貴田前幾天寫的那個東西報廢了。他突然覺得劉貴田怪可憐的,費勁巴力地寫了一大氣,本想結(jié)結(jié)實實地討個好,不成想反倒結(jié)結(jié)實實地栽了一回。說實在的,陸陽真不想接這篇東西,他這兩天正在趕著寫那篇《關(guān)于加強現(xiàn)時期部隊基層思想政治工作的調(diào)查報告》。況且,馮處長最近突然對這份調(diào)查報告重視起來,已經(jīng)過問了好幾次了。陸陽覺得,馮處長似乎是在這份材料上維系著什么。他理解他,如果有可能,他也愿意成全他。其實,成全他又何嘗不是成全自己呢?馮處長讓他下個星期一一定要把初稿拿出來,時間是夠緊的,這期間他根本沒精力再接別的東西。但是,陸陽心里明白,無論如何老薛這篇東西也得接。

        “什么時間要?”陸陽問。他在心里存著一絲僥幸,希望不會要得太急,只要能在時間上緩一緩,哪怕只緩個一兩天,自己就可以兩全其美了。

        老薛說:“下星期一。”

        陸陽一下愣了。正在這時,馮處長進來了。馮處長一看到老薛立刻熱情地上前打招呼說:“喲,老薛來了,有什么事嗎?”

        “有點……小事。”老薛多少有些收斂地說。

        馮處長問:“什么事?”

        陸陽躊躇了一下說:“老薛是想……”

        “噢,我是想請陸陽幫我們街道寫一篇計劃生育演講稿?!崩涎Υ驍嚓戧枺幌?lián)屵^話頭,突然提高聲調(diào)尖著嗓子說。說完,緊張地看著馮處長。

        馮處長的目光在金絲眼鏡后面暗了一下,又倏地亮了起來,隨后笑著說:“宣傳基本國策這是好事嘛!沒問題,老薛,你就交給陸陽吧,保證沒問題。”

        老薛臉上的線條一下子舒緩了,樂顛顛地說:“哎呀,馮處長,這太謝謝你了。你們宣傳處對我們街道工作這么支持,我得告訴老朱好好表揚表揚你們?!?/p>

        馮處長也笑著說:“沒啥,沒啥,自己家人還有什么說的。老薛,以后有事你盡管說,我們保證全力支持。”

        “那好,以后我可少不了麻煩你們了?!?/p>

        馮處長道:“沒問題!”

        “那我就先走了,后天我來取稿子?!弊叩介T口,老薛突然回過頭說:“哎,今天晚上你們倆到我家去打撲克好不好?”

        馮處長和陸陽同時一愣,還是馮處長先接過話回答說:“好,好,我們?nèi)?,我們?nèi)ァ!?/p>

        “那我晚上可在家等你們了,你們早點來啊?!崩涎Χ诹艘痪洌d高采烈地走了。

        把老薛送到門口,馮處長轉(zhuǎn)身回來,陸陽正默默地看著他。馮處長臉上不由有些發(fā)窘,怏怏地把目光移到一邊,沉吟了一會兒才說:“陸陽,今天晚上我叫上劉貴田一起去,你就別去了。你這幾天辛苦一點,加加班,抓緊把稿子趕出來吧。我已經(jīng)把調(diào)查報告的情況向朱主任匯報了,朱主任很重視?!币婈戧枦]吭聲,想了想又說:“陸陽,有些話現(xiàn)在說可能早了點。我目前的情況你應該清楚,不管用不用我,我在這個位置上頂多也就干到年底了。我想,你心里應該有個數(shù),宣傳處的工作你應該全面考慮,多想一些,多做一些。話,我也只能說到這個程度了,這些事還得靠你自己去悟?!?/p>

        陸陽就那么一直默默地看著馮處長,始終什么話也沒說。

        林麗萍連續(xù)兩個晚上都是醉醺醺地回來的,一進門就吐,吐得昏天黑地。陸陽一直忍著,幫她拍后背,扶她上床,替她擦洗干凈,為她收拾污物。直到她睡著了,陸陽才能靜下心,坐回稿紙前。

        今天林麗萍又是被人攙回來的。陸陽打開門,一見林麗萍那副模樣,火就一直頂?shù)侥X門子,氣得手都沒伸,扭頭就往回走。攙林麗萍的那個人急得直嚷:“哎,你倒是接一把呀!喂,陸陽,你他媽的快點過來!”

        陸陽急忙回頭一看,那人竟是曲光。陸陽這才過去把林麗萍接過來,把曲光讓進屋。

        安頓好林麗萍,從臥室出來,陸陽看到曲光正坐在客廳,悠閑地吸著煙。陸陽沉著臉子,一聲不響地站在曲光面前。

        曲光饒有興致地端詳了陸陽半天,突然“撲哧”一下笑出了聲,說:“你看你那副熊勁頭,就像我把你老婆怎么樣了似的。告訴你啊,我這可是學雷鋒,在大富豪碰到林麗萍,看她喝高了,怕出麻煩,主動開車把她給你送回來的?!?/p>

        陸陽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幾下,渾身一松,頹然跌坐在沙發(fā)上。曲光不動聲色地遞給陸陽一支點燃的煙。陸陽接過來,狠狠地一連吸了幾大口,一支煙頃刻就燃剩了半截。“操!”陸陽終于開口了,“我明天就叫她去辭職,不干了!”

        曲光微微笑了笑,沒做聲。

        “什么他媽的公司,天天喝酒,好像能喝出錢似的!”

        “哎,這你可別說,就是能喝出錢來?!鼻饨舆^話頭。見陸陽一臉的不屑,又說:“你也別不信。告訴你,今天林麗萍一口氣喝了半瓶,當時就喝出來了三百萬!那個客商滿以為一下就能把林麗萍將住了,沒想到林麗萍二話沒說,咕嘟咕嘟就把半瓶酒干進去了。客商當時就老老實實在合同上簽了字?!?/p>

        陸陽臉色陡然間變得青紫,一下把手中的半截煙捻得粉碎,咬牙切齒狠狠地說道:“好哇,夠豪爽啊,一口氣干半瓶,這他媽的哪還是個女人了?!”

        曲光斜了陸陽一眼,悠悠地說:“我倒挺佩服林麗萍那股勁的,她那個老板好眼力?!?/p>

        “我炒了她那個老板!我明天就讓林麗萍去炒他!”

        “那好哇,炒完老板到我這來,我正需要人手呢。”

        陸陽一擺手:“哪也不去了,還回衛(wèi)生所當護士,老老實實給我過日子!”

        曲光一笑:“怕是不能嘍。下海這事才怪呢,不管怎么淹怎么嗆,只要是下了海,就沒有一個肯再上來。大不了從深水退到淺水,從這個海灣轉(zhuǎn)到那個海灣。其實這事要怪你,怪你當初就不該讓她下海。”陸陽張口剛要分辯,卻被曲光用手勢止住了。曲光接著說道:“到了現(xiàn)在這個地步,只剩一個辦法能把林麗萍拉上岸來了?!闭f罷定定地看著陸陽,停了一會兒,才一字一頓地說:“你們兩個置換一下,你、下、海!”

        “一邊去!我看你是看眼兒不怕亂子大!”陸陽氣哼哼地瞪了曲光一眼。

        “不,我說的是真話。”曲光突然認真起來,直視著陸陽的眼睛說:“我想拉你和我一起干。我要在這邊投資搞個項目,但我不能釘在這,我在南邊還有好幾個企業(yè)。所以,我必須找一個可靠的人替我支攤。我第一個就想到了你。只要你同意,我就全踏實了。怎么樣,咱倆再做一回搭檔吧。”

        陸陽抬頭仔細打量了曲光一眼,突然笑著問道:“你怎么會認為我能同意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曲光并不看陸陽,自己點了支煙,邊吸邊緩緩地說:“人總是在變的,何況你又是個聰明人。這里面的具體安排我也想過了,我想先給你個集團公司副總,兼這個項目的總經(jīng)理。月薪暫定四千,配一臺車?!?/p>

        “嗬,價碼不低呀。你覺得我真值這個價嗎?”陸陽幾乎是冷笑著問。

        “得了,別酸溜溜的了。你先考慮考慮,再跟林麗萍好好商量一下,回頭盡快給我個答復。告訴你,別慎著,我時間可緊啊?!?/p>

        臨走時,曲光來到寫字臺前,隨手翻動了幾下稿紙說:“嗬,還在為我軍建設嘔心瀝血哪?陸陽,你倒真是癡心不改呀。不過,說實在的陸陽,我就是喜歡你這股子熊勁頭!”

        送到外面,陸陽真誠地對曲光說:“謝謝你了,讓你搞得這么晚,快點回去吧。噢,對了,新嫂子來了嗎?”

        曲光一皺眉頭,拖著長腔:“來了,能不來嗎?走哪跟哪?!?/p>

        陸陽笑著說:“對你不放心唄?!?/p>

        曲光也笑,說:“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現(xiàn)在是喜新不厭舊,跟我老婆鐵著呢?!?/p>

        陸陽仍笑著問:“不能離了?”

        “你放心,打死我也不會再離婚了?!?/p>

        “嗬,沒想到你也能改邪歸正變好呢!”

        “變好?”曲光冷笑了一聲,從車門里伸出腦袋說:“你以為這是變好嗎?告訴你吧,這是變壞!其實,那個肯為愛去離婚的曲光還算活得認真,還算是個好男人。一個男人到了不再認真對待感情,心不在婚姻上而又不肯離婚的時候,這個男人才算真壞到份上了。陸陽,你別不服氣,在這方面我可是老師傅了!”說罷,一踩油門走了。

        曲光走后,陸陽獨自呆坐了好一會兒。稿子是寫不下去了,干脆去睡覺。來到臥室,見林麗萍攤手攤腳地占據(jù)了大半個床,陸陽便坐在床邊,默默地看著妻子。妻子睡得很沉,褪了妝的臉上顯得缺少血色,眼瞼有些浮腫。細細看去,妻子的眼角周圍已經(jīng)不知于何時布滿了細密的皺紋。他突然覺得眼前的妻子仿佛很遙遠很陌生了。對著眼前這個虛浮的面孔他不免有些惶惑,那個嬌柔的女孩兒哪去了?那個依人的小鳥哪去了?

        林麗萍翻了個身,嘴里喃喃地說著:“不……不……”陸陽推了推林麗萍,林麗萍突然驚恐地睜開眼睛說:“不!我不喝了!”見是陸陽,又忽然嚶嚶地哭了,邊哭邊含含糊糊地說:“我難受,難受,我……不想……喝……”陸陽一邊替妻子擦眼淚,一邊安慰說:“好了,好了,不喝了。咱們明天就去辭職,咱們再也不給他們喝了,好不好?”林麗萍點了點頭,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這一夜,陸陽睡得很不踏實,翻來覆去地折騰到后半夜才睡著。正睡得香,突然覺得有人推他。睜開眼睛一看,是林麗萍。林麗萍一副收拾停當準備出門的樣子,正站在床邊看著他,見他醒了便急急忙忙說道:“琳琳今天補習英語,你別忘了晚上提前給她做飯。那邊抽屜里我留了兩千元錢,你收拾起來吧。我走了啊?!闭f著人已經(jīng)到了門口。

        陸陽急忙在后面喊道:“哎,你去哪?”

        “上班呀。”林麗萍回答。

        “不是說好了今天去辭職嗎?”

        林麗萍回過頭滿臉疑惑地看著陸陽說:“你發(fā)什么神經(jīng)?”

        門“砰”的一聲帶上了。陸陽聽到林麗萍的高跟鞋在樓道里踏出一串信心十足的聲響。

        中午在機關(guān)食堂吃飯時,陸陽看到小田端著碗在一個清靜的角落里坐下,就緊趕幾步湊到小田旁邊坐下了。小田抬頭看了陸陽一眼,突然不是好模樣地笑了一下,弄得陸陽心里頓時長了毛似的,癢癢地難受。

        陸陽打定主意不正面問小田。他知道小田的毛病,你越是問得緊,他越能賣關(guān)子。你若是不理他,他倒沒準繃不住了。陸陽擺出一副木滋滋的樣子,坐下就吃。

        果然,沒過一會兒,小田就主動開口了:“我說陸陽,你們宣傳處行啊,關(guān)鍵的時候有一個算一個,全能打得響,沖得上?!?/p>

        陸陽摸不準小田指的是什么,便試探著順著話茬往下溜:“那當然了,我們宣傳處歷來就是藏龍臥虎的地方?!闭f著話頭一轉(zhuǎn),順便搞了個火力偵察,“田處長,你們干部部門可別小瞧了。”

        “不敢,昨天晚上剛剛領(lǐng)教過了,真是強兵頭上無弱將啊。”小田一臉的軍事情報。

        繞了半天,小田不過就是要說馮處長打牌的事。陸陽心下一懶,故意裝作沒聽懂的樣子,一本正經(jīng)地糾正道:“錯了,是強將手下無弱兵?!?/p>

        “沒錯,是強兵頭上無弱將。”小田加重語氣說。

        陸陽不想再繞了,直接了當?shù)貑枺骸斑@么說,馮處長昨晚贏了?”

        小田一愣,明白陸陽是知道的,便也不再繞?;卮鹫f:“贏了?!毕肓讼胗中Φ溃骸澳銊e說,老馮這家伙還真行。平時從不見他摸撲克,可拉上來就是把手。怪不得有人說他是牌壇老手了。”

        “什么?馮處長是牌壇老手?別開玩笑了!誰不知道馮處長拒腐蝕永不沾,從來不打撲克,他能是牌壇老手?!”陸陽不以為然地說。

        “不知道了吧?”小田得意地用筷子點著陸陽,說:“聽說,老馮過去在他們那一茬干事里厲害著呢,朱主任他們?nèi)疾皇莻€兒?!?/p>

        “得了吧,厲害?厲害為什么從來不玩?”

        “不玩自然有不玩的道理了。告訴你吧,老馮和曲光一樣,在牌上摔過跟頭?!?/p>

        陸陽一驚:“他和曲光一樣?……”

        小田一笑:“那倒不是。聽說老馮那時干得挺沖,很受政治部主任賞識。后來,有一次上班時間被人拉去打撲克,不知怎么情報就捅到上面去了,政治部主任親自帶著軍務參謀去端窩,堵住了門口。另外三個人見大事不好都慌忙跳窗跑了,只剩下老馮一個,又死活不肯說出那幾個人的名字,結(jié)果,就實實在在地背了個處分。老馮從此就地臥倒,只剩了匍匐前進的份,再沒有跳躍沖刺的能力了。”見陸陽半天沒吭聲,小田又問:“你猜摁倒老馮的那個主任是誰?”

        陸陽沒回答,卻突然問道:“捅情報的是誰?”

        小田看了陸陽一眼,也不回答,仍循著自己的話頭說:“摁倒老馮的就是楚政委,當時楚政委是政治部主任。”

        陸陽竟又盯了一句:“我是問誰捅的情報?”

        小田的臉上現(xiàn)出一種莫測的神情,過了一會兒,才懶懶地回答:“那誰知道,應該是跟老馮比較近的人吧,否則也不會了解情況。也許就是他們同期的干事,沒準摁倒老馮他就能……”小田突然打住不說了。

        兩個人默默地吃了一會兒,陸陽沉吟著突然問道:“田處長,你看……你看馮處長這次有戲嗎?”

        小田一愣,旋即又笑了,說:“有沒有戲我可說不準,不過我看老馮這次可是跳上臺主動入戲了?!?/p>

        “也難怪,馮處長這是被擠到關(guān)鍵口了,再沒戲就沒機會了。其實,馮處長這個人表面上看起來有點死板,接觸長了解了,人還是挺不錯的?!标戧栒f。

        “那是,”小田點著頭,又說:“連老薛也這么說。昨天晚上老馮和她打?qū)?,好家伙,直落我們?nèi)?,把老薛樂得跟什么似的?!?/p>

        陸陽聽了若有所思地隨口應道:“哦,那就好。”

        “什么好?”小田莫名其妙地問。

        “老薛高興就好,老薛一高興,馮處長就有戲了。”陸陽回答。

        小田認真地看了陸陽一眼,突然問道:“陸陽,我怎么覺得你有點兒不大對勁兒呀?”

        陸陽臉上微微一紅,說:“我有什么不對勁的?!?/p>

        “你怎么突然對老馮的事這么起勁兒,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怕不是自己有什么想法了吧?”小田窮追不舍地問。

        陸陽的臉更紅了,搪塞道:“得了吧,我能有什么想法?不過就是心血來潮下級關(guān)心關(guān)心上級唄,我是醉酒之意不在翁?!?/p>

        看到陸陽紅頭漲腦的窘相,小田忍不住“撲哧”一聲樂了,邊樂邊說:“得,得,你可別急,我來個醉酒之翁不在意還不行嗎?”想了想又說:“陸陽啊,你這個人其實挺聰明的,就是有點……有點……,怎么說你好呢,直說了吧,就是有點迂。現(xiàn)如今啊,這人是真練出來了,你看人家要官、要錢、要待遇的時候,哪個不是像從自己褲兜里往外掏大便紙那么理直氣壯?有點想法算啥?這年頭,像你陸陽這樣還會臉紅的人可是鳳毛麟角嘍!”

        陸陽沒吭聲,他有點摸不準小田話里的褒貶含義。小田是政治部出了名的人精,陸陽雖然與小田關(guān)系不錯,但也常覺得小田的面目挺模糊。有的時候你覺得他與你很近、很哥們兒,有的時候你又會突然發(fā)現(xiàn)他其實離你很遠、很生疏。有的時候你覺得他挺正直、挺真摯,可有的時候你又會覺得他挺卑瑣、挺奸滑。他好像從來不肯把正臉對著你,只給你無數(shù)個不盡相同的側(cè)面。

        小田見陸陽半天沒話,以為真的窘住了,便轉(zhuǎn)了個話題問道:“好幾天沒見你在白樓露面,你這兩天跑哪去了?”

        “下部隊去了?!?/p>

        “下部隊去了?”小田的眼睛瞪得老大,“這種時候你不老老實實在白樓守著,下部隊去干什么?!”

        “我搞了一個調(diào)查報告,有幾項內(nèi)容還需要充實一下。這幾天我跑了幾個連隊,在下面召開了幾個座談會,總算把情況摸得差不多了?!?/p>

        “什么調(diào)查報告非得趕在這幾天急著去跑?”小田問。

        “是《關(guān)于加強現(xiàn)時期部隊基層思想政治工作的調(diào)查報告》?!标戧柎笾抡f了說情況,又說:“馮處長和朱主任都挺重視的,催著要呢?!?/p>

        小田默默地看著陸陽,突然問:“你知道劉貴田這兩天在干什么嗎?”見陸陽抬頭看著他,就繼續(xù)說道:“該換季了,人家劉貴田領(lǐng)著公務員樓上樓下樓里樓外呼呼啦啦地擦了好幾天玻璃。”

        “是嗎?”陸陽一笑,“怪不得回來后覺得白樓燦爛多了,連馮處長的臉上也燦爛了?!?/p>

        “豈止是白樓,連首長住宅區(qū)也燦爛了。豈止是馮處長,連老薛們也燦爛了。”小田淡淡地說。

        陸陽停下筷子,若有所思地看著小田。小田卻并不看陸陽,只認真地吃著最后一口飯。吃完,小田把碗筷摞在一起,懶懶地起身說:“我中午可得睡一會兒了,昨天玩得太晚了。董處長真是個臭手,害得我跟他當了一晚上的牌架子?!闭f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陸陽一下子怔住了。他猛然想起自己這么多天來一直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這就是馮處長也有競爭對手。董處長是保衛(wèi)處長,他雖然年紀比馮處長小兩歲,但任職時間卻與馮處長相同。若論競爭政治部主任,董處長的條件絲毫不比馮處長差。

        陸陽突然沒了胃口,悶悶地把只吃了一半的飯菜統(tǒng)統(tǒng)倒掉了。

        十一

        秘書突然找陸陽,叫陸陽帶上《調(diào)查報告》立刻到楚政委辦公室去一趟。

        雖然同在一個樓里辦公,但陸陽很少有機會去首長辦公室。首長的辦公室通常都很大,一般喜歡迎門對角斜擺一張極大的寫字臺,首長在后面坐著,整個房間便都在火力范圍之內(nèi)了。不管是誰,只要一進這個門,便立刻會被一種無形的威懾所籠罩,不自覺地縮了手腳,輕了聲音。待你在寫字臺對面那排專為客人準備的沙發(fā)上坐定后,你便會發(fā)覺,這沙發(fā)與寫字臺后面的那張靠椅恰好形成了一個特定的角度。于是,你便只能乖乖地向坐在那張靠椅上的人仰視了。

        現(xiàn)在,陸陽就這樣仰視著楚政委。

        楚政委是個冷臉人,平時話極少,但該講話的時候卻總能涇渭分明,口若懸河。這便足以使人敬畏著了。楚政委的煙癮很重,臉上終日籠罩著常年被煙熏出來的那種老綠色,這便為楚政委的臉面更增添了許多肅然的感覺。陸陽幾乎沒見過楚政委笑,所以,當看到楚政委對著自己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時,陸陽著實嚇了一跳。但他立刻反應過來,這是楚政委在笑,這說明楚政委對自己的匯報感興趣了。明白了這一點后,陸陽便抑制不住地有些激動起來。

        要知道,陸陽這一級的參謀干事,是極少有機會在首長面前展示能力的,他們與首長之間的斷層太多。通常,他們的能力只能展示在處長面前。他們對工作的設想、新的見解、具有指導性的意見等等,無一不得首先經(jīng)過處長的認可。若處長不認可,再好的意見也得作罷。但若處長認可了,便會由處長自己去向主任展示,而這時展示的卻是處長的而不是干事的能力了。到此便斷了一層,更不要說處長上邊還有主任呢。

        陸陽是經(jīng)常有一些想法的人,也經(jīng)常為自己的許多想法沒有實施的機會而抱憾。所以,當他發(fā)現(xiàn)有機會在更高一層的領(lǐng)導面前展示自己的時候,當他發(fā)現(xiàn)領(lǐng)導對自己的見解感興趣的時候,他便不能不激動了。

        陸陽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把手中那份《調(diào)查報告》初稿拋在一邊,干脆脫了稿,從容不迫地侃侃而談起來。他從連隊最近出現(xiàn)的幾起打戰(zhàn)士的現(xiàn)象談起,談到士兵成分的變化,談到不同成分士兵素質(zhì)的優(yōu)劣差異,談到目前基層政治思想工作滯后的意識及陳舊的手段,談到自己對這些問題的種種思考。

        不知不覺地,楚政委在他的闡述中離開了那把靠椅,在地中間踱起步來。不知不覺地,楚政委與他并排坐在沙發(fā)上認真探討起來。當陸陽從激動中漸漸平復下來以后,他才發(fā)覺自己不知什么時候竟一根接一根地接過楚政委的煙,兩個人對抽了整整一盒,把個辦公室搞得煙氣騰騰的了。

        陸陽發(fā)現(xiàn)楚政委其實挺好接近的,他具備許多首長所不具備的傾聽能力。一般首長在聽下級講話的時候常常精力不集中,隨便打斷話題或強行讓你進入他的思路,表現(xiàn)出極強的主觀意志。不會像他那樣認真地注視著你的眼睛,不會像他那樣用理解的眼神鼓勵你不停地講下去,不會像他那樣平等地與你探討。

        臨走的時候,楚政委把陸陽的《調(diào)查報告》初稿留下了,說他準備好好看看,再仔細琢磨琢磨。陸陽很高興,他沒想到楚政委會對他寫的調(diào)查報告如此重視。從楚政委辦公室出來的時候,陸陽的腳下仿佛踩了彈簧般,每一步都充滿了彈性,心情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陸陽的好心情一直持續(xù)到第二天。第二天一上班,馮處長就告訴陸陽,他給老薛寫的演講稿使老薛在區(qū)計劃生育演講比賽中獲了個二等獎。老薛說要好好謝謝陸陽,讓陸陽今天晚上去她家坐坐。馮處長說話的時候,陸陽注意到他臉上的線條很柔和。這段時間以來,馮處長的狀態(tài)一直不錯,只是眼睛常常發(fā)紅。陸陽知道這是天天晚上打牌熬夜的原因。陸陽暗地里很替馮處長的境況高興,他真心地希望馮處長這次能夠如愿以償。后來,馮處長又問陸陽那篇《調(diào)查報告》初稿出來了沒有,說他昨天把處里深入基層,抓基層思想政治工作調(diào)查報告的情況向朱主任作了匯報,朱主任聽后很重視,讓初稿一出來立刻送給他看。陸陽就告訴馮處長說初稿已經(jīng)寫完了,現(xiàn)在材料在楚政委手里,說他馬上去問問楚政委是否看完了,如看完了,立刻就拿回來。說罷,轉(zhuǎn)身就去了。

        陸陽很高興,他沒想到自己突然間受到了這么多的青睞,于是忍不住地想到自己也許真的到了該脫穎而出的時候了。但他只顧高興,走得太急了,沒注意到馮處長聽到他的話后,眼中掠過的那絲陰影。

        楚政委卻不在。秘書說楚政委外出了,是今天早上走的,什么時間回來不清楚。

        十二

        晚上,陸陽如約來到了朱主任家。馮處長也在,正坐在客廳里與朱主任談論著什么。

        陸陽并沒有受到想象中的熱情接待。老薛只是在陸陽剛進門的時候出來招呼了一下,似乎說了幾句面子上的感謝話。待陸陽在客廳坐定之后,老薛就轉(zhuǎn)身出去了,一晚上再也沒照面。后來,陸陽記起,老薛在離開客廳之前,曾用異樣的目光掃了陸陽一眼。但當時陸陽沒太在意。

        朱主任很隨和,胖胖的臉上總是紅潤潤地帶著微笑,慈眉善目的,生就一副笑面菩薩相。他與馮處長是一個車皮拉到部隊上來的,比馮處長大兩歲,但坐在一起看上去,馮處長反倒顯得老相一些。

        剛落座,朱主任就笑盈盈地遞給陸陽一把水果刀,指著茶幾上的蘋果說:“自己削。來,小陸,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嘛?!?/p>

        陸陽先削了一個給朱主任,朱主任接了。又削了一個給馮處長,馮處長也接了。陸陽這才開始給自己削。于是,三個人邊吃邊開始東一句西一句地聊了起來。朱主任先是問了陸陽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諸如老婆了,孩子了,身體了,工作了等等。陸陽一一答了,心里覺得挺受用。后來,就著工作的話題自然便談到了那篇《調(diào)查報告》。陸陽當然又興奮了一陣子,但畢竟有馮處長在場,陸陽還是有所收斂的,并沒有忘記在必要的地方強調(diào)馮處長的主導作用。講述中,陸陽有意多做了些解釋,因為他知道朱主任對材料是不太在行的。朱主任是干部處檔案干事出身,寫得一手好字,但材料卻不行。據(jù)說,當年他和馮處長一起借調(diào)到機關(guān)時,他處處比不過馮處長,差點被退回連隊。也虧了他那副笑面,人緣好,字也寫得漂亮,便物盡其用留在干部處抄寫表格了。朱主任不懂材料,這在政治部是個公開的秘密。私下里,大家常笑談朱主任每次看過材料之后,最喜歡使用的一套評語:我看行,不是不行。行是行,就是有點平。

        朱主任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電視屏幕上的《新聞聯(lián)播》,只偶爾在說話中扭頭看陸陽一眼。朱主任經(jīng)常打斷陸陽的話,隨時發(fā)表一些見解和看法。但陸陽始終也沒鬧清朱主任是否真的知道他都說了些什么??墒?,陸陽發(fā)現(xiàn)自己在談到楚政委對調(diào)查報告的態(tài)度和意見時,朱主任卻聽得格外認真,不僅沒有打斷,還詢問了幾個問題。后來,朱主任說了很多的話,肯定了宣傳處搞這個調(diào)查報告的動因是好的,但同時也指出挖掘得還不夠深,還需要進一步下功夫。馮處長在一旁則很少說話,只偶爾插上一兩句。陸陽發(fā)覺馮處長今天晚上的情緒似乎不太好,有些沉悶。最后,朱主任終于還是使用了他那句著名的評語:“這個調(diào)查報告嘛,我看行。不是不行。不過……行是行,就是感覺還是有點平。你說呢,老馮?”說完,并不等馮處長回答就又轉(zhuǎn)向陸陽說:“小陸啊,你們年輕人工作還是要扎實些才好,不要急功近利,急于求成呀。我這不是批評你啊,這么不成熟的東西怎么好隨便就往政委那送呢?我不是說不該給政委看,是要給政委看,最后都是要通過政委的嘛,但到政委手中的應該是能夠反映出我們政治部整體水平的成形材料。如果先在我們政治部內(nèi)部研究研究,把材料充實整理完善了再報給領(lǐng)導該有多好。你想想,給領(lǐng)導一個很粗糙的初稿,是不是顯得我們對領(lǐng)導不夠尊重???”

        陸陽整個蒙了。與馮處長一起往回走的路上,陸陽一句話也不想說,只是在馮處長責備他不該把材料越級送到楚政委手上的時候,他才解釋說是楚政委找的他,而不是他主動找的楚政委。馮處長默默地打量了陸陽好一會兒,才冷冷地說:楚政委怎么會知道你在搞調(diào)查報告呢?!

        真的,陸陽此刻才注意到這個問題。楚政委剛找陸陽的時候,陸陽確實有點意外,一般情況下政委是不會直接找下面干事的。但陸陽很快想到一定是領(lǐng)導之間通的氣,便沒在意?,F(xiàn)在看來主任和處長并沒有與政委通過氣。那么,楚政委到底是怎么知道他在搞調(diào)查報告的呢?

        陸陽有口難辯了。

        十三

        楚政委外出的這幾天,白樓的空氣極其活躍。每天都有新的消息,每個新消息里都含有足量的刺激因素。

        先是風傳楚政委是被調(diào)去談話了,回來后就得立即交接工作,去院校學習。后來又傳說朱主任這次肯定要接政委了,朱主任在干部部門多年,上上下下關(guān)系硬著呢,外單位的別想擠進來占這個位置。再以后就是傳下面位置的人選了。聽說馮、董二位處長競爭得很厲害,兩個人都在暗地里加緊活動。還說朱主任似乎更傾向于馮。傳遞這條消息的人特地在后面加了個按語,說過去朱主任似乎曾經(jīng)欠過馮點什么,這次是有意要補償了。董是在上面找了一些人的,因此頻頻有電話為董做工作。但既然朱主任要接政委了,他對下面人選的意見當然是起決定作用的。因此,接下來的興奮點就是圍繞宣傳處長的人選,而不是圍繞保衛(wèi)處長的人選了。傳出來的宣傳處長人選主要就是陸陽和劉貴田,從輿論上看,陸陽在這一輪中靶的幾率似乎更大一些。政治部的個別小子已經(jīng)開始私下里陸處長長陸處長短地叫著開陸陽的心了。

        這幾天,陸陽倒是聽了小田的話,哪也沒去,一直守著白樓。來自各方面的情報陸陽自然是都接收到了??雌饋?,局勢倒是一直朝著對陸陽有利的方向發(fā)展。按理,陸陽應該高興才是,但不知為什么,自打那天晚上去過朱主任家以后,陸陽就一直有點不安。幾天來,陸陽反復思量這材料的事兒到底會對自己有多大的影響,但一直掂不出個輕重。陸陽總覺得就算是自己主動把材料送給政委看的,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錯誤,頂多就是個程序問題。可是,若只是個程序問題的話,為什么馮處長會把這件事看得那么重呢?從朱主任家出來后,馮處長把陸陽叫到辦公室談了好大一會兒。馮處長幾乎是氣極敗壞,劈頭蓋腦就把陸陽狠狠地熊了一頓,根本不讓陸陽說話。最后,馮處長長嘆了一口氣說:“陸陽啊,我說了這么多可都是為你好呀。我是擔心你恃才傲物,走我的彎路,耽誤了自己。你在機關(guān)的時間也不短了,我不止一次地告誡過你,這個樓里沒小事兒,這其間有許多微妙之處你得自己上心去悟呀。”說得陸陽挺感動的。他相信馮處長是真誠的,但同時也不免有點小題大做的感覺。他總覺得問題不會很大。往最壞里想,就算把這個砝碼加在劉貴田那一邊,劉貴田的分量也重不到哪去。再說了,在宣傳處長人選的問題上,馮處長的意見是最重要的。馮處長,還有什么可說的嗎?!

        宣傳處近幾天的氣候格外宜人。馮處長的精神眼見得一天比一天好,板結(jié)的面孔明顯化凍般地軟下來,臉面顯得生動了許多。劉貴田的動作似乎更快捷了,小風似的到處旋轉(zhuǎn)著,瞬間便利落了桌子、凈了地面、滿了茶杯水壺。陸陽發(fā)現(xiàn)自己的心態(tài)也有了很大的變化,已經(jīng)自覺不自覺地開始從新的角度去考慮工作,用一種新的眼光打量周圍的人和事了。這種心態(tài)似乎使陸陽具有了更大的包容性,更能發(fā)現(xiàn)他人的長處了。拿劉貴田為例,過去陸陽極看不上劉貴田的那些小舉動,覺得卑瑣庸俗,但現(xiàn)在陸陽卻感到劉貴田還是很有長處的,畢竟,他勤勉,樂于承擔處里的許多瑣事,喜歡跑跑顛顛,對外協(xié)調(diào)能力也比較強。陸陽想,處里還是需要有這么個人的。雖然,陸陽也明白劉貴田始終在積極努力為當處長創(chuàng)造條件,但他總覺得領(lǐng)導若真讓劉貴田來撐起一個宣傳處似乎有點滑稽,畢竟這是宣傳處,不是公務班。

        但是,今天陸陽卻覺出了異樣。異樣的感覺是從上午開始的。曲光定在今天晚上在大富豪請宣傳處全體吃飯。上午,陸陽找馮處長通知曲光請客的事。他走進馮處長辦公室的時候,看到馮處長正在跟劉貴田談話。見陸陽闖進來,兩個人突然噤了聲,面部表情顯得很不自然。陸陽見狀趕緊簡要地把事說完,轉(zhuǎn)身就出來了。

        如果僅僅如此,陸陽就不會往心里去了。陸陽不是那種疑神疑鬼小肚雞腸的人。但緊接著,陸陽就發(fā)現(xiàn)馮處長對他的態(tài)度有點怪,好像總想躲著他,極力避免和他單獨在一起。有兩次,陸陽故意直視著馮處長,馮處長卻堅決地把目光收在鏡片后面,只把一片模糊的反光沖向他。

        還不僅如此,劉貴田也有變化。劉貴田今天早上破例沒去打水,而是支使處里年輕干事去打的。且一反幾天來與陸陽之間保持著的若即若離內(nèi)緊外松的態(tài)度,突然親近得可疑。陸陽還發(fā)現(xiàn),劉貴田好像總?cè)滩蛔⌒⌒囊硪淼赝低涤^察他,眼神里有一種使陸陽不安的防范。陸陽始終也沒琢磨透,那到底是勝利者對失敗者的防范呢,還是失敗者對勝利者的防范呢?只是不管屬于哪種防范,都不能不使陸陽產(chǎn)生一種自己在他人眼里是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定時炸彈的感覺。

        直覺告訴陸陽,政治部的人選方案已經(jīng)拿出來了。

        整整一天,陸陽都處于焦灼不安的狀態(tài)之中。很想找小田摸摸底,但小田卻突然失蹤了。辦公室電話沒人接,中午吃飯時滿食堂也沒尋到人影。直到下午快下班的時候,陸陽才從其他途徑得到消息:宣傳處長人選定的是劉貴田。陸陽這一輪脫靶了。

        十四

        大富豪在市中心的鬧市區(qū),是個集餐飲娛樂為一體的消費場所。從開業(yè)的那天起,大富豪便以其一流的服務和昂貴的價格而蜚聲遐邇,成為全市最高消費檔次的標志。每天,這里都匯集著許多這個城市里最有權(quán)、最有錢和最想有權(quán)、最想有錢的人們。每天,這里都進行著許多最平常、最重要和最不平常、最不重要的交易。大富豪像一個旋轉(zhuǎn)著的巨大的齒輪,不斷地把這個城市中最活躍的各個部分裹挾進來,不動聲色地推進著許多交易的進程。而能潤滑這個巨大的齒輪,使之不斷滾動的則是錢。

        陸陽不喜歡大富豪,不喜歡大富豪那種金碧輝煌的奢華風格。在陸陽的眼里,大富豪特像一個穿金戴銀,撐著上等人架子,卻絲毫沒有文化底蘊,俗不可耐的暴發(fā)戶。

        曲光定了個KTV包房,自己當仁不讓地坐在了上首,又分別招呼著讓馮處長和陸陽在兩側(cè)坐了。曲光眼里歷來就沒有劉貴田,所以,只把他伙在那群小干事里,說了聲大家隨便坐便結(jié)了。劉貴田四下看看,剛想往馮處長那邊湊,卻被陸陽一把拽住了,“老劉,”陸陽直視著劉貴田說:“往哪去?坐下!”劉貴田干笑了兩聲,只好挨著陸陽坐下了。馮處長在一旁呆著面孔看著,沒做聲。

        曲光的祝酒詞很漂亮,雖然給人一些過于圓潤工整了的感覺,但也實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來。點的是洋酒。曲光先讓服務小姐舉起酒瓶,為大家指點著酒瓶上的著名商標和年代標志,讓大家見識夠了,這才開瓶。每只杯子里只倒了少量的酒,卻加了不少的水和冰塊,看著不免使人喪氣。每舉一次杯,曲光便很得體地抿一口酒,然后說道:“請,自便,大家自便?!庇谑?,大家就只好也抿一口,就只好也自便一下了??吹贸?,曲光這幾年場面上的事是練出來了。但是,既然場面慣了,就不免要玩場面,而一旦玩起場面來,便沒了自然,淡了味道。所以,這酒一開始便喝得有些拘謹。

        “味道怎么樣?”曲光扭頭問陸陽。

        “不錯,不錯?!眲①F田搶上來說。

        陸陽卻不緊不慢地答道:“不怎么樣。沒勁兒!”

        曲光愣了一下,注意地看了陸陽一眼,卻撲哧一下笑了,隨后示意服務小姐過來,吩咐道:“拿瓶酒鬼?!?/p>

        酒鬼來了。很古樸,很不起眼的瓶子,一開蓋卻濃香四溢。周圍的眼睛立刻火苗子般地活泛了。一連干了幾杯,氣氛便逐漸熱烈起來。大家開始挖空心思地出題目,分別尋找對手進行小規(guī)模作戰(zhàn)了。

        陸陽今天晚上是鉚足勁兒跟劉貴田摽上了。已經(jīng)跟劉貴田連干了三杯。第一杯喝的是同一年兵酒,第二杯喝的是同一個軍校畢業(yè)酒,第三杯喝的是同一茬子干事酒。曲光在一旁饒有興致地幫著陸陽溜縫。劉貴田沒多少酒量,三杯酒下肚立刻便紅到了脖子根。曲光又趁火打劫,接著灌了劉貴田幾杯,劉貴田眼瞅著就蔫了。

        陸陽真想就這么跟劉貴田拼著喝下去,可看到劉貴田才支巴兩下就熊了,不免有些泄氣。曲光瞅機會低聲對陸陽說:“算了,別跟他較勁兒,他不值。告訴你個好消息,那塊空地我已經(jīng)到手了。我準備在那里并排起兩座高層建筑。怎么樣,你不感興趣嗎?”見陸陽一聲不吭翻著惡眼看著他,曲光突然哈哈大笑起來,朗聲道:“來來,今兒個高興,咱哥倆兒喝個雙杯!”

        陸陽沒動,眼睛盯著曲光說道:“我不喝沒名堂的酒。”

        曲光一笑:“放心,我不敬沒名堂的酒。這第一杯是為了過去你我多年的搭檔而干!”

        “這我得喝?!标戧柼峙e杯,兩人咣當一碰,各自干了。

        “這第二杯嘛,”曲光停了一下,死死地盯住陸陽的眼睛說:“為今后你我再次聯(lián)手重做搭檔而干!”

        陸陽沒有舉杯,默默地看著曲光,他從曲光的眼睛里看出,這小子什么都知道了。陸陽下意識地移開目光,低頭去看手中的酒杯,杯中的酒在燈光下反射著粼粼的光,刺得陸陽的眼睛有些發(fā)疼。

        劉貴田突然睜開惺松的眼睛說道:“陸陽,你……你不喝,我替你喝?!闭f著就來抓陸陽的酒杯。

        曲光攔住劉貴田,冷冷地說:“沒你的事?!?/p>

        陸陽抬起頭,與曲光對視著。曲光的臉上帶著胸有成竹的微笑,毫不掩飾自己幸災樂禍的心情。劉貴田又伸手來抓陸陽的杯子了,嘴里還不停地說著:“我替你,你別瞧……瞧不起,我能喝?!标戧柾蝗灰话褜①F田推開,僵硬地舉起酒杯,狠狠地向曲光的杯子撞去。還沒等曲光反應過來,陸陽已經(jīng)一仰脖干進去了。

        這杯酒很辣,嗆得陸陽一頓好咳。曲光趕緊招呼陸陽吃幾口菜,抑制不住一臉的容光煥發(fā)。

        劉貴田被陸陽一下推倒在椅子上,不由得怔怔地愣了一會兒,此時,他猛地站起身,突然指著陸陽和曲光問道:“你們……是不是瞧……瞧不起我?”見沒人回答,又說:“我和你們倆一人喝一個雙杯,誰不喝就是瞧……不起我?!标戧枦]吭聲,曲光見狀勸了一句:“別逞能了吧老劉,你看你都成醉蝦了?!痹捯粑绰?,劉貴田“啪”的一聲摔了手中的杯子,聲嘶力竭地喊道:“我知道你們瞧不起我,我早就知道你們瞧不起我!我算什么?我劉貴田是頂著滿腦袋高粱花子到部隊來的,我怎么能跟你們比呢?!可我就想跟你們比!沒人能幫我,我只能自己硬從地底下往外拱。我是平地拔骨朵,平地拔骨朵呀你們懂嗎?!我干出來了,可你們知道我是怎么干出來的嗎?對,你們知道,知道,所以你們瞧不起我??墒俏遥以敢膺@樣嗎?!我也想長你曲光那個腦子,我也想有你陸陽那筆刷子,可我沒有。我也不愿意整天看人家的臉子被人吆三喝四,我也不愿意整天掃地打水擦玻璃,可我不干行嗎?!我想,總有一天我會干出來,讓你們換個眼珠子重新看我。我終于干出來了,你們誰都沒干出來我劉貴田干出來了??墒?,你們還是照樣瞧不起我。還有馮處長,別看你到底投了我一票,可我知道你那是違心的,你心里也一樣瞧不起我。你們都……都瞧不起我!”劉貴田說著說著,忽然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空氣突然凝結(jié)住了,許久沒有人再說話。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陸陽默默地斟滿了四杯酒,說:“貴田,來,我陪你喝了這兩杯!”劉貴田止住哭聲,緩緩地抬起了頭?!暗纫幌??!鼻庹f著又斟了四杯酒,遞給馮處長兩杯說:“老宣傳處的人只剩下我們四個了,馮處長,我們四個人一起喝了這個雙杯吧。”馮處長看了曲光一眼,遲疑著接過杯子。三個人都舉起了酒杯,陸陽卻沒動。馮處長默默地把酒杯又放回到桌子上,注視著杯中的酒,用低沉的聲音說:“陸陽,剛才劉貴田說的你都聽到了,那都是事實。我知道你怨恨我,整個晚上你沒和我說一句話,沒跟我喝一杯酒。我不在乎。我只想告訴你,誰的路都是用自己的腳走出來的。也許,有的時候外力會起些作用,在你快攀到山頂?shù)臅r候拉你一把,或者趁你站在溝邊的時候踹你一腳??墒?,如果你沒攀到一定的高度誰想拉你也拉不住,如果你不站在溝邊誰想把你踹進去也踹不著!”“不,馮處長,我不是怨恨你,我沒有理由怨恨你。我是瞧不起你!”陸陽說。馮處長凄然一笑:“我知道。你以為我就瞧得起我自己嗎?剛才劉貴田說我瞧不起他,我承認我曾經(jīng)瞧不起過很多人,可是,到頭來怎么樣?那些被我瞧不起的人反倒有資格瞧不起我了!連我自己也越來越瞧不起自己了!現(xiàn)在我想通了,什么瞧得起瞧不起的,有什么用?我就是吃了太看重自己人格形象的虧了。這些事兒,我是用了許多年的時間才想通的,雖然晚了點,也許,還來得及?!?/p>

        又是一陣靜場,過了好久,陸陽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突然站起身,聲音沉沉地說:“馮處長,我謝謝你。盡管你的有些看法我目前還不敢茍同,但我感謝你的真誠。這杯酒就算我自罰謝罪了?!闭f著一口干了進去。

        曲光緊接著站了起來,舉起酒杯激動地說:“來,咱宣傳處的哥們兒一起干一杯!為了我們這個晚上,為了我們這群人,為了我們這群人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大家呼地一下全站了起來。

        剛舉起酒杯,陸陽卻突然喊道:“等等!這杯酒得用咱們當兵的方式來喝。我起頭,大家有多大嗓門使多大勁兒。注意了:一……二!”

        “干!——”一聲充滿兵味的吶喊突然沖出房間,使整個大富豪為之一震。

        十五

        楚政委走得突然,回來得也突然。而且,回來后毫無動靜,既沒有交代工作的意思,也沒有任何要離開的跡象。幾天后,從軍區(qū)方面?zhèn)鱽硐?,說楚政委不去國防大學學習了。消息說,楚政委找人說了話,但有人說話還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是為楚政委說話的人拿出的兩個理由很硬。一是拿出了一張化驗單,說明楚政委“澳抗”陽性,屬健康帶菌者,不宜進院校那樣的集體生活單位;二是拿出了一篇楚政委抓的《關(guān)于加強現(xiàn)時期部隊基層思想政治工作的調(diào)查報告》。說是軍區(qū)首長對這個調(diào)查報告很感興趣,認為所抓的問題針對性強,很有普遍指導意義。已經(jīng)責成組織部配合楚政委在這個基礎(chǔ)上盡快抓出一個基層部隊思想政治工作的典型,拿出成型經(jīng)驗,在全區(qū)部隊進行推廣。

        楚政委回來后,陸陽只見過楚政委一面。是在白樓門口。當時,楚政委正陪著軍區(qū)組織部的人往外走,腳步匆匆的。陸陽側(cè)身讓路的時候,楚政委邊說話邊抬頭看了陸陽一眼。陸陽覺得楚政委看到他的時候似乎停頓了一下,好像想向他做個什么表示,但組織部那人一個勁地在旁邊追問著什么,楚政委只好又轉(zhuǎn)過臉繼續(xù)與那人說起話來。陸陽看到楚政委臨上車時還回頭向這邊張望了一下。

        隨著楚政委的回來,白樓的一切似乎又都恢復到原來的狀態(tài)之中了。楚政委仍舊不停地抽煙;朱主任仍舊笑瞇瞇地講話;馮處長仍舊常常板結(jié)著面孔;劉貴田仍舊每天掃地打水;陸陽仍舊早上去打上一通軍體拳。但是,仔細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這其間有了一些細微的差別:楚政委的煙量明顯減少了;朱主任的笑似乎用得更多了;馮處長板結(jié)的面孔開始出現(xiàn)眼瞼下垂的衰老征候;劉貴田的動作也不那么迅速靈活,變得有些遲緩了;陸陽早上跑步已不再從白樓前的花壇經(jīng)過,而是從圍墻外面繞過去跑了。

        后來,小田找陸陽談過一次,是早上趁陸陽在空地打拳的時候。小田說,陸陽我聽說曲光讓你跟他干待遇優(yōu)厚有這事嗎?陸陽說沒錯是有這事。小田問,那陸陽你是怎么打算的?陸陽說我還沒想好,可這事好像不在你干部處長職權(quán)范圍之內(nèi)你問這干嗎?小田說巧了這事正歸我干部處長管。便告訴陸陽,說楚政委挺欣賞陸陽的,讓他給陸陽透個話兒,說今年年底轉(zhuǎn)業(yè)工作安排完以后,準備提陸陽當宣傳處長。讓陸陽有個思想準備。陸陽無動于衷地聽了,突然說我早就該想到是你把那份調(diào)查報告提供給楚政委的。小田避開陸陽的目光看著遠處,說陸陽你應該懂得好牌不一定都能發(fā)揮作用也不一定都能起到好的作用,好牌只有抓在會運用它而又有能力運用它的人手里才能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作用。陸陽就問小田,依你看我該打哪副牌?小田說這你可難住我了,這兩副牌哪副牌都挺好可哪副牌都不好打。陸陽一笑,說了句操,那我就只好打軍體拳了!說罷,便不再理會小田,自己伸胳膊撩腿地繼續(xù)打起拳來。

        幾天后的一個早上,當陸陽跑步來到空地以后,突然愣住了。只一夜之間,空地上就堆滿了建筑材料。幾輛掘土機怪物般地伸展著爪子,堂堂皇皇地占據(jù)著這個新的領(lǐng)地。陸陽不由心里一沉,明白又有一片空地將永遠地消失了。

        陸陽站在那里茫然四顧,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周圍已經(jīng)有了許多的高層建筑。那些高層建筑很突兀、很自信地昂首挺立著,帶著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再看白樓時,竟平白地覺得突然比往日矮小暗淡了許多。

        但是,白樓仍堅實地矗立著,帶著那些高層建筑所無法類比的獨特的魅力,帶著那種與生俱來的威嚴。

        選自《小說》199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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