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皓雪 原子娟 岳斯琦
摘 要:古代朝鮮編纂的中國詩歌選本呈現(xiàn)出古代朝鮮漢詩發(fā)展的歷史進程,反映朝鮮提倡溫柔敦厚的詩教,在理學視域下論詩的文學思想,而朝鮮王朝后期拈出“天機”與質(zhì)、真的詩學范疇,有重提文學藝術標準的傾向。
關鍵詞:朝鮮漢詩 選本 朱熹 溫柔敦厚 性情
古代朝鮮是域外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最全面、最深刻的國家。中國詩學,作為朝鮮漢詩的源頭,從詩學觀念、師法典范、藝術形式等方面深刻影響、全面塑造了朝鮮漢詩的創(chuàng)作與批評。通過朝鮮編纂的中國詩歌選本,可以反映出朝鮮詩人的文學思想。
一、提倡溫柔敦厚的詩教
溫柔敦厚的詩教觀念,要求詩歌應遵從道德倫理規(guī)范、“怨而不怒”{1}地委婉勸說,指出詩歌創(chuàng)作應“發(fā)乎情,止乎禮義”(《毛詩大序》),即于藝術表現(xiàn)上含蓄蘊藉、微宛委曲,于內(nèi)容上要深郁厚篤。這一詩教觀念被歷代許多統(tǒng)治者和文人奉行,且逐漸成為維護禮教和倫理道德的詩歌創(chuàng)作準則。朝鮮對中國詩歌選本的編纂也體現(xiàn)出這一思想,朝鮮文人甚至將其視為真諦。李宜顯自言:“余素昧詩學,猶知溫柔敦厚四字,為言詩之妙諦?!眥2}吳載純《詩選跋》:“夫詩莫尚于三百篇。然自周之衰,詩教不興而正聲浸微。軒觀風之法廢,而列國之詩不陳于朝廟,則詩之難言也久矣。然漢魏以來,作者蔚興。靡靡乎晉、隋,而頗盛于唐。雖其聲律屢變,而源流可考也。故其古體,雅之類也;其近體,風之類也。又其詠事,則本乎雅者也;其寫興,則本乎風者也。其沉郁者,得于雅之趣也;其平澹者,得于風之旨也,而有足以觀性情者。則后世之詩,曷可廢哉!此詩之所為選也。”{3}表現(xiàn)了他恢復風雅正聲、溫柔敦厚詩教的文學思想,提倡沉郁、平淡的風格。
漢代認為經(jīng)孔子刪訂的《詩經(jīng)》為典范之作,詩歌創(chuàng)作要表達詩人的情志以反映社會政治風貌,詩歌具有教化的作用,朝鮮文人繼承了這一思想。如樸承任《風騷選序》:“然因詩勸懲,乃先王之教。而韻語發(fā)蒙,先儒亦有其訓。后世述作,雖不能追儷古人,而其意趣所到,亦莫非喜戚愛惡所感發(fā)?!眥4}曹偉《杜詩序》:“臣竊惟詩道之關于世教也大矣,上而郊廟之作,歌詠盛德,下而民俗之謠,美刺時政者,皆足以感發(fā)懲創(chuàng)人之善惡。此孔子所以刪定三百篇,有無邪之訓也?!眥5}表現(xiàn)了其贊同詩歌應起到歌詠盛德,美刺時政,教化人民的作用。
唐代有很多杰出的詩人都反對齊梁以來的綺靡文風,欲恢復風雅正聲,如初唐四杰、陳子昂、李白等。杜甫在《戲為六絕句》中提道“別裁偽體親風雅”,他以詩美刺,將儒家美刺原則進一步發(fā)展為對社會現(xiàn)實和民生的關懷。曹偉《杜詩序》:“子美生于盛唐,能抉剔障塞,振起頹風,沉郁頓挫,力去淫艷華靡之習。至于亂離奔竄之際,傷時愛君之言,出于至誠,忠憤激烈,足以聳動百世。其所以感發(fā)懲創(chuàng)人者,實與三百篇相為表里?!备叨荣潛P杜甫,認為其力去浮艷綺靡文風,表現(xiàn)了憂國憂民的社會關懷,恢復風雅正聲。
二、理學視域下的詩學思想
朝鮮的詩歌選本也體現(xiàn)出理學視域下的詩學思想。從理學修身的角度看詩,詩歌應表現(xiàn)性情之正。性情之正屬價值判斷,朱熹《論語集注》:“凡詩之言,善者可以感發(fā)人之善心,惡者可以懲創(chuàng)人之逸志,其用歸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6}強調(diào)作詩的目的是為使人“感發(fā)善心”“懲創(chuàng)逸志”,培養(yǎng)正確的性情,詩歌對人有修身養(yǎng)性和教化的作用。因為理學家所指的性情為“發(fā)而中節(jié),循性合道的情”{7},是一種道德情感,故而他們十分重視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朝鮮詩人魚有鳳《詩編序》:“古人之教,莫切于詩三百。無論庠塾與閨門,必以是先焉。蓋其所以懲創(chuàng)感發(fā)、得夫性情之正者,有深于禮訓防范焉耳。”{8}也認為詩歌的作用為“禮訓防范”,教化民眾。性情之正的“正”是倫理的概念。要得性情之正,首先要用理性抑制強烈的感情,無欲無求,安靜地思考。理學培養(yǎng)圣人人格,追求“孔顏樂處”,培養(yǎng)情意恬淡的審美心胸。此外,理學還要求詩風清遠簡淡,反對險怪奇崛,朝鮮文人便在理學視域下追求“太羹玄酒”{9}大音希聲的平淡。如申叔舟《宛陵梅先生詩選序》:“詩之體,盛于唐而興于宋。然其間所賦之詩,豪放美麗,清新奇怪,則或有之矣;至如簡古精純,平淡深邃,寄興托比,自與唐人無校,則獨圣俞一人而已”{10},便表現(xiàn)了古代朝鮮文人對梅堯臣詩歌簡古精純、平淡深邃的風格以及寄興托比的藝術手法的偏愛與倡導。又樸胤源《漢魏五言序》:“大抵漢魏去古未遠,其詩乎有三百篇之遺韻。非唐宋人詩所可及也。今之詩人,多學唐宋,而鮮學漢魏,何哉?漢魏醇淡,唐宋華靡。醇淡難為味,而華靡易為悅故也”{11},也體現(xiàn)了樸胤源一反大眾偏愛,轉(zhuǎn)而追求平淡詩風。
朝鮮文人承襲理學家將孔子“思無邪”作為性情之正的理論淵源。理學家程顥曰:“‘思無邪者,誠也?!敝祆湔J為:“《詩》三百篇皆出于情性之正?!苯鸨愠幸u了這些理論,他在《三大家詩全集序》中提道:“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讀三家詩者,茍于其愛君憂國之誠,脫俗遺世之志,抑邪扶正之意,一于心而無他思,流出而為歌詠太平之樂章,則興于詩者固在此,而其亦不失乎可與言詩之圣訓也?!眥12}即表現(xiàn)了詩歌應培養(yǎng)愛君憂國熱情與高雅的情志,并抑邪扶正,從而維護禮教和倫理道德,有用于現(xiàn)實社會。黃德吉《三先生詩序》:“宋洛閩諸君子出,斯文丕變,正聲復作。康節(jié)發(fā)之以平遠閑雅之趣,考亭彰之以純正剛大之氣,南軒和之以溫厚高明之思。彬彬乎詩之大成矣。帝曰言志,子曰思無邪。志,心之之也。無邪,性情之正也?!眥13}也表現(xiàn)了性情之正的詩學思想,包括人平遠閑雅的志趣,純正剛大的氣節(jié)以及溫厚高明的思想。
朝鮮文人認同詩歌應表現(xiàn)現(xiàn)實生活,抒發(fā)自己的真情實感,詩歌的創(chuàng)作應來自性情,達到覽其詩便可知其人的境界。許筠《題唐絕選刪序》:“嘗謂詩道大備于三百篇,而其優(yōu)游敦厚、足以感發(fā)懲創(chuàng)者,國風為最盛。雅、頌則涉于理路,去性情為稍遠矣。漢魏以下為詩者,非不盛且美矣,失之于詳至宛縟,是特雅頌之流濫耳,何足與于情性之道歟!……堯舜之世,已有詩。下有康衢耕鑿之歌,上有南風賡載之歌,皆自性情中流出者也?!眥14}這表現(xiàn)朝鮮文人認為詩歌創(chuàng)作應表現(xiàn)性情。申維翰繼承孟子“知人論世”的思想,在《李白詩序》中指出:“不知其人,焉知其詩。”{15}而由詩觀人則是“知人論世”的反向補充,如成大中《林和靖詩集序》:“覽其詩,亦足以知其人也?!眥16}這都反映詩歌應體現(xiàn)詩人的真情實感以達到覽其詩便可知其人的境界。
反對以藝術、美學標準言詩是理學家的典型文學思想,認為后之說詩者,重視格調(diào)、音韻、辭藻等,而忽略了理學修養(yǎng)。黃德吉認為士大夫若片面攻乎詞章,詩歌便不能起到這些作用。其《三先生詩后序》:“我見之,世之士大夫攻乎詞章,夸奇競巧,相尚以為能事。父教之子,傳習之弟子,不越乎五七字之矩。偶有一二神妙則風流籍甚,或不閑于時好者,相嗤訾而不齒之。果能于是,是可以邇事父乎?是可以遠事君乎?是可以德崇業(yè)廣乎?是可以刑于家,正于國而范其俗乎?吾未知其可也,亦奚益焉。非徒無益,又從而害之,志業(yè)由而日蕩,習俗由而日薄。大者梁陳之君顛厥邦,小者謝薛之流不獲保其軀。焉用詞章為哉,焉用詞章為哉!”{17}批判了士大夫攻于詞章,嚴格遵守五七字之矩,指出詩歌創(chuàng)作應發(fā)揮其興觀群怨的作用,而非拘泥于形式。黃德吉《三先生詩序》:“詩亡蓋千五百有余年,降而漢,靡而六朝,變而唐,中間作者往往接武。華麗至于曹謝而無實,高大極于李杜而無用。后之說詩者,惟以格調(diào)氣音情色相上下之。甚者曰非關書也,非關理也。彼哉彼哉,不可擬夫言詩也。”{18}同樣批判了單純重視詩歌的格調(diào)、音韻、辭藻的文學現(xiàn)象,指出詩歌應關書關理,重視理學的內(nèi)容。
朝鮮詩學思想受理學影響還體現(xiàn)在推崇理學家,尤其是朱熹的詩論。黃德吉《三先生詩后序》:“及觀濂洛諸詩,始知初學之大謬。痛刮俗尚,乃手抄邵、朱、張三先生詩集,朝夕諷詠、反復沉潛者有年,略會其要領。上自天命精微,下暨吾人庸言庸行,以至山水風云草木之匯,起興深遠,敷事明切,皆吾格致也,皆吾實踐也?!秉S德吉認為邵雍、朱熹、張載的詩可以讓人自省并實現(xiàn)人格的自我提升。又如魚有鳳《題二家詩選后》:“右白香山詩一百二十三首,子朱子詩一百四十七首,即農(nóng)巖先生所抄也?!眥19}在詩壇地位上,把朱熹和白居易放在同等高度,這和中國是有很大區(qū)別的。在中國,朱熹的身份主要是理學家,而其文學地位和分量是很有限的。黃渭周先生曾在其論文中分析了朝鮮所編選的中國詩歌選集{20},結論顯示在《風騷軌范》所收錄的3096首古詩中,選取朱熹所作的詩歌數(shù)量不過二十多首。但在《三先生詩》中可以看出朱熹詩歌數(shù)量比白居易還多24首。朝鮮對理學的推崇應該是朝鮮王朝“儒教國是”建國理念的一種體現(xiàn)。理學家促進儒學轉(zhuǎn)變,而朱熹則把傳統(tǒng)儒學發(fā)展成了儒教。儒家的一些理念在理學家的重新闡釋之下變成了具體的行為規(guī)范。在這樣的影響下,朝鮮文人對理學的重視也就導致了向朱熹學詩的趨勢。朱熹以天理作為文學的本源,提倡從深化天理中自然發(fā)溢出來的創(chuàng)作方法,因此他的詩追求平淡自然,而不僅像一般道學家言志載道說理限于功利的教化目的。他認為詩歌應反映人的仁義本性,抒發(fā)的感情出自性情之正。朱熹認為“思無邪”的過程即是抵達“誠意”的修身過程,是致知“天理”的結果。宋時烈《杜詩點注跋》:“澤堂公議論無論細大淺深,一依于朱夫子?!眥21}李宜顯《歷代律選跋》:“而朱夫子與鞏仲至書為至論。”{22}魚有鳳《題二家詩選后》:“夫朱夫子詩,君子固當諷玩而終身?!笨梢娭祆涞脑娬搶Τr文人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魚有鳳《題二家詩選后》:“樂天詩近道。讀之使人悠然自得,世間悲愁憂惱都忘了?!睂拙右着c朱熹的詩合選,對其推崇也是因為他的詩有修身養(yǎng)性的作用,讓人寵辱偕忘,悠然自得,體現(xiàn)出理學對詩論主張的深刻影響。
三、朝鮮王朝后期文學藝術標準的轉(zhuǎn)向
朝鮮王朝后期文人在思想多元化的大背景下,轉(zhuǎn)而從藝術、美學的角度來寬泛地看待詩歌。張混《唐律集英序》:“朝廷有賡載之什,朋友有贈投之詩。大而山川樓臺,寓游觀也,細而月露花鳥,寫情境也。耕漁閑適,仙佛詭幻,與夫羈旅行役離別之作,皆所以感發(fā)人意。其情切,其體完。粲粲焉錦繡,鏗鏗然金石?!庇纱丝梢钥闯鲞@一時期的朝鮮文人已十分重視詩歌創(chuàng)作的藝術美感,強調(diào)興發(fā)感動的重要性。
在此基礎上,朝鮮王朝后期文人們將評價標準轉(zhuǎn)向“天機”與質(zhì)、真。復古思潮是貫穿整個明代文學發(fā)展的一條重要線索。詩壇領域從“茶陵派”到“前后七子”,再到明末的復社、幾社,都以復古相標榜。然而在朝鮮王朝后期,隨著民族意識的崛起,文學上人們也逐漸認識到明代崇古復古思潮的種種弊端,進而提出了新的評價標準,即重真情,反模擬。因此,他們更加注重作品的“質(zhì)”與“真”,認為詩益多而真益離,偽日滋,所以他們偏愛感情真摯的詩歌。如李宜顯《歷代律選跋》:“于是李、何諸子起而力振之,其意非不美矣。摹擬之甚,殆同優(yōu)人假面,無復天真之可見?!眥23}指出模擬過甚導致不能充分展現(xiàn)性情。南有容《漢魏晉詩選序》:“子其茂學以充其質(zhì),使物之感于外者,無足輕動吾心焉可也。古者舜與咎繇相和而歌,則數(shù)言而已矣。殷人之尚質(zhì)也,其為頌十二篇而已矣。成周之際,詩乃大顯,刪之而為三百篇??鬃又?,又不知其幾篇焉,何其多也。支離于漢魏,淫于晉。自是以降者,其詩益多而其真益離,其偽日滋?!眥24}吳載純《詩選跋》:“于是上下數(shù)千年之間,自天子以至于公卿大夫賢人處士之所詠嘆,發(fā)于其歡愉憂思感憤之真者,無不考論音調(diào)、尋索興想而去取之?!眥25}二者均明確指出詩歌創(chuàng)作應尚“質(zhì)”尚“真”。
同時朝鮮文人也提出了機神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丁范祖《宋金元詩永抄序》:“明人之言曰:‘古詩準漢魏,近體準三唐,下此則無詩。謬矣?!薄吧圃娬撸獣郧盁o非詩,而詩不可以矩度拘也?!眥26}他尖銳批判復古,提出了詩歌一味復古只會導致詩“為矩度拒”而無機神的觀點:“詩有矩度焉,有機神焉。矩度,隨世而無定。機神,應物而弗窮。然則矩度末必皆同,而機神不期同而同焉耳?!碧岢鰴C神的重要性遠大于規(guī)矩法度。
以上中國詩歌選本的編纂情況反映出古代朝鮮詩學發(fā)展的進程與狀態(tài),可以看出中國詩歌的深遠影響力以及中國文化域外傳播的形態(tài)。對朝鮮漢詩的研究也可以成為中國古典詩歌研究的參照,為研究中國古典詩歌提供新的思路與佐證。
{1} 徐元誥:《國語·周語》,《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15頁。
{2}{22}{23} 〔朝〕李宜顯《陶谷集》卷二十六《歷代律選跋》。
{3}{25} 〔朝〕吳載純《醇庵集》卷六。
{4} 〔朝〕樸承任《嘯皋先生文集》卷三。
{5} 〔朝〕曹偉《梅溪集》卷四。
{6} 朱熹:《論語集注·為政篇》,商務印書館2015年版,第90頁。
{7} 楊勝寬:《蘇軾與理學家的性情之爭》,《四川大學學報》1993年第1期,第43—49頁。
{8} 〔朝〕魚有鳳《杞園集》卷十九。
{9} 《禮記·樂記》:“大饗之禮,尚玄酒而俎腥魚,大羹不和,有遺味者矣?!?/p>
{10} 〔朝〕申叔舟《保閑齋集》卷十五。
{11} 〔朝〕樸胤源《近齋集》卷二十一。
{12} 〔朝〕金《潛谷先生遺稿》卷九。
{13}{17}{18} 〔朝〕黃德吉《下廬先生文集》卷十。
{14} 〔朝〕許筠《惺所覆瓿稿》卷五《文部二》。
{15} 〔朝〕申維翰《青泉先生續(xù)集》卷二。
{16} 〔朝〕成大中《青城集》卷五。
{19} 〔朝〕魚有鳳《杞園集》卷二十一。
{20} 〔朝〕黃渭周:《關于韓國編纂的中國詩選集的研究》,《中國詩歌研究》2003年第2輯,第244頁。
{21} 〔朝〕宋時烈《宋子大全》卷一百四十八。
{24} 〔朝〕南有容《雷淵集》卷十二。
{26} 〔朝〕丁范祖《海左先生文集》卷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