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凡

編者的話

故事發(fā)生在1944年，一塊“亮片”，兩個少年，引出一段情節(jié)曲折、懸念迭出、富有傳奇色彩的護(hù)寶故事。文中既有對傳統(tǒng)文化遺產(chǎn)的生動詮釋，又有對老北京民俗風(fēng)情的細(xì)致描寫；既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編織，又有個性鮮明的人物塑造。只要你一讀起來，就會不忍釋卷！

11 扔進(jìn)屋的小紙條

鳥居龍藏是個日本人，長期住在東北的滿洲里。他的工作是繞世界轉(zhuǎn)悠，在咱們國家，從東到西，從南到北，表面上是在做田野考察，實際上借用這個機(jī)會，盜走了咱們國家好多寶貝。他在北平考察期間，在野外遇見了盜墓的孔師傅，倆人在荒郊野地里，圍繞著墳啊墓啊待了兩天，就算是相識了。

回到了北平城里，鳥居龍藏就老朋友似的請孔師傅吃飯喝酒。喝著吃著，鳥居龍藏就不經(jīng)意地起了個頭，說起了房山?？讕煾刀砂拙葡露?，話就來了，他接了鳥居龍藏的話，起勁兒地開始說龍骨山。說了龍骨山，就說北京猿人、龍骨化石。倆人越說越來勁，越說越投緣，鳥居龍藏就用錢、用銀元點撥了孔師傅。

鳥居龍藏的錢和銀元一下子就把孔師傅的心給撥弄亮了！他當(dāng)時就一個激靈，心里頭隨即也翻騰了起來！錢呢，銀元呢，就忽忽悠悠地朝他飄了過來！孔師傅的嘴，就再沒把門兒的了。

鳥居龍藏對孔師傅描述的“亮片”興趣十足，就提出來愿意出高價購買。不管是不是龍骨化石，他都愿意跟孔師傅合作，說著，還掏出了一沓票子，算是定錢。

孔師傅得了錢，心里美滋滋的。于是他就從小山子的手里買走了那些碎骨頭片，這些都是孔師傅后來跟我說的。

日本兵忽然闖進(jìn)了我家，把我跟小山子嚇得直哆嗦。我們哪見過這樣的陣仗？那刺刀，雪亮得耀眼；那槍口，黝黑得瘆人；那日本兵的大皮靴跺在地上，咔咔響，震得心里頭發(fā)毛！我倆趕緊團(tuán)起身子來，縮在了門后旮旯里。

其實，孔師傅也是被押著進(jìn)來的，兩個日本兵在他的身后，推搡著他。他趕緊跑到我跟小山子跟前，哆哆嗦嗦地說，讓我倆趕緊把東西交給皇軍。我跟小山子被嚇得抱著腦袋不說話。

我家沒多大地方，一間屋子半間炕，也沒什么家什，日本兵端著長槍，使刺刀沒挑幾下，整個屋子就被翻遍了。

他們什么也沒找見。

這時候，我的心里才踏實了幾分。我心想：找龍骨化石吧？哼，你們找去吧！找到明兒個早上，也找不到！

沒翻著東西，日本人很生氣，跺腳，呼喊！

忽然，屋外頭一聲響動，好像是兔子窩附近去了人，緊接著就聽見咣唧咣唧有什么落地了，細(xì)細(xì)地一聽，像是磚頭，我趕緊瞅了小山子一眼。小山子哆嗦著手，朝外頭指指，說：“兔、兔子窩！”

外頭，兔子窩被日本兵給拆了。我聽見孔師傅說：“太君，什么也沒有！”又聽見日本人嘰嘰咕咕地說了些什么，就又響起了鎬頭聲，大概是兔子窩的地被刨開了，還是沒發(fā)現(xiàn)什么，日本人就掐住了孔師傅的脖子，罵他：“你的，良心大大地壞了！”我聽見孔師傅喘著粗氣告饒說：“太君饒命，太君饒命，我是真的聞見那些碎骨頭片上有兔子的尿騷味??！”

過了一會兒，天黑透了?？讕煾涤直煌七M(jìn)了屋子，他聲淚俱下地勸我們倆開口。說了半天，見我倆不搭理他，也就漸漸停止了哭聲。

這時，院兒里頭似乎也沒了動靜。

我和小山子的肚子嘰里咕嚕地叫喚了起來。聽見我倆肚子的叫喚聲，孔師傅的眼珠子轉(zhuǎn)了幾下。窸窸窣窣的一陣響動后，他變戲法似的，從口袋里掏出來一大塊餑餑，先自己咬了一口，嘴里頭吧唧吧唧地使勁嚼著，之后斜起眼來朝我倆瞅瞅，見我倆眼巴巴地瞅著他的餑餑咽唾沫，就掰下一塊來，遞給我和小山子。

瞅著餑餑，起先我倆強忍著，誰也沒接。但是唾沫“唰唰”地從舌頭根子底下涌了出來，而孔師傅呢，還特意在我倆眼前大嚼特嚼，嘴里頭更是吧唧吧唧地響。

最終，誰也沒能抗拒住誘惑，伸手把餑餑接了過來。

餑餑真香！三口兩口就被我們給咽了。

吃完了餑餑，我倆同時都感到了口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大瓢涼水后，立馬就覺得頭有些昏，上下眼皮也支撐不住了，急著要往一堆兒湊，湊到一塊兒就牢牢地粘上了。終于，我只覺得渾身一軟，便臥倒在地上。

我是好一番掙扎過后，才勉強把倆眼睜開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匆娦∩阶拥古P在地上，正打著呼嚕，我捅捅他，他只哼唧了一聲，翻了個身，就又睡上了。

但我心里頭總覺得不夠踏實，隱約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對勁兒。

我忙跑到了外頭，院子里沒人。孔師傅呢？鬼子呢？我忙又推開街門，正要走到胡同里去，卻被忽然出現(xiàn)的兩個日本兵給攔了下來。我被推回了院子，街門“咣當(dāng)”一下被日本兵給關(guān)上了。

這時候，我真正清醒了，剛才我睡著的時候有人問過我！

孔師傅問：“那東西擱哪兒了？”我當(dāng)時嘴張不開，就抬胳膊指?？墒歉觳惨曹浀脹]勁兒，抬了抬又撂下了?？讕煾稻桶抢以賳枺骸皵R哪兒了？西邊？西邊是哪兒？”

我跟他說了嗎？說了蘇先生和鐘樓灣嗎？我不敢肯定。不過，瞅著屋里院里被翻騰得亂七八糟的樣子，我應(yīng)該是說了?？讕煾蛋顺墒菐е毡颈剂颂K先生家。

壞事了！蘇先生和碎骨頭片有危險！這可怎么辦??？我正百爪撓心想不出怎么才能給蘇先生通個信的時候，小黃狗湊了過來。

小黃狗把嘴貼在我的腿上時，我心里忽地亮了一下。

小山子這時也醒了。他也察覺到了什么，說：“鷹子，咱倆怕是讓孔師傅給算計了！”我說：“先甭管那個了，趕緊幫我把后腦勺上的小辮給剪下來?！?/p>

小山子問我：“剪頭發(fā)干嗎？”我說：“快著，再晚就來不及了！”

小山子不明白我要干嗎，沒敢動剪子。見小山子不敢動手，我奪過他手里的剪子，“咔嚓”一下，把后腦勺上的小辮子給剪了下來。

我找了根繩子，把小辮子系上，再把小黃狗拉過來，把繩子拴在了它的脖子上：“黃狗啊，記得鐘樓灣咱們先前的家吧？記得蘇先生吧？蘇先生有難，快把這條小辮子交給他！”小黃狗“汪汪”地叫喚了兩聲，倆前腿抬起來，在我身上撓，好像在告訴我，它明白了。我就拍了拍它的腦袋：“去吧，現(xiàn)在就指望你啦！”說完，只見小黃狗躥到院子里，瞅準(zhǔn)了墻角上的雨水口，俯下身鉆了出去。

小山子已經(jīng)瞅明白我是要干什么了，可是又有好些疑問，他問我：“干嗎剪辮子？”我說：“那條辮子不是我的性命嗎？蘇先生瞅見了辮子，就一定能知道有危險了！”小山子琢磨了一下，又問：“小黃狗能認(rèn)得蘇先生家嗎？”我說：“你忘了，原先我們跟蘇先生是街坊，小黃狗打小就住在鐘樓灣，你還懷疑狗的記性嗎？”

天亮了。

沒有任何動靜。小黃狗也沒回來，我們想出去瞅瞅到底怎么個情況，可院子外頭仍然站著倆日本兵。

小山子有些沉不住氣了，說：“要不咱倆偷偷地從墻頭上翻過去，到蘇先生家瞅瞅去吧？在家里頭干等著，我的心都要憋炸了！”我說：“哪兒都不能去，有日本兵在家門口把著，就備不住會有日本兵在暗處瞄著，咱們出去了，跑到蘇先生家，他轉(zhuǎn)移了還好，沒有的話，那不是把他給暴露了嗎？”

一整天，我倆就在屋里頭待著。其實，我也想出去，也想跑到蘇先生家去探個究竟。這么讓日本兵看著，我的心也要炸了！

天又黑了下來，小黃狗還沒回來。我和小山子心里頭沒著沒落，就跟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我們擔(dān)心著蘇先生，擔(dān)心著碎骨頭片，也擔(dān)心著小黃狗。

就在這時，我聽見院子門口有日本兵換崗的聲音。我心里忽然覺得亮堂了一下。

我說：“小山子你聽。”小山子沒好氣地說：“聽什么呀？鬼子換崗呢！”我問他：“為什么換崗？”他說：“接茬兒看著……哎，對呀，還是你腦袋瓜轉(zhuǎn)得快，為什么換崗？蘇先生，還有東西，他們還沒找見！”我趕緊示意他小聲著點，隔墻有耳。我說：“最起碼說明碎骨頭片他們還沒找見，蘇先生也應(yīng)該早有防備。記得我倆下棋時，他叫我要想到五步之外吧？”

我倆說著，不自覺地就又高興了起來。我心說：你們不嫌累得慌，就看著吧！我們弄口吃的，就睡了。剛要找個家伙給自己熬點兒粥，忽聽得屋頂上有響動，咕嚕咕嚕的，像是有人走動。緊接著，就聽有個東西順著煙筒滾落了下來。因為鍋已經(jīng)讓日本兵給砸了，因此那東西落在爐灶里頭，我們一下就瞧見了。

那是一張白紙，裹在一塊石頭上。小山子跑過去，從爐灶里把紙拿起來。“快瞅瞅，上頭寫著什么？”小山子不識字，把紙展開了，忙遞給我。

“速逃出來，我在后山墻接應(yīng)！”我念出了聲。

小山子忙問：“誰接應(yīng)咱們？”

我看了看落款，說：“上頭寫著，是我爸的朋友！”

“是這個？”小山子在暗處使手比畫了個“八”字。

12 我爸的“朋友”

老北平在建房時有個規(guī)矩，就是街坊之間建房，得給對方留下“滴水”來。滴水的意思就是但凡下雨，得讓雨水順著房檐滴在自己家的地面上，不能滴到人家去。老北平街坊鄰居相處，歷來尊崇一句話，叫“讓人一步自己寬”。這樣一來，我家房子的后山墻，跟協(xié)和醫(yī)院的院墻之間，就有了一道“滴水”，有了一道窄縫。

接到了紙條，我明白了，有人要在后山墻的“滴水”處接應(yīng)我們。

可是怎么出去呢？我爸的這個朋友是誰？是八路嗎？

來不及細(xì)想了，得先想能出去的辦法！我們正抓耳撓腮地想辦法，后山墻外頭有了敲打聲。我爸的朋友一定是等著急了，在催我們。他也不能在這兒久留啊，待的時間越長，自身的危險也就越大啊。可是我們卻一丁點兒辦法也沒想到！

小山子抓了陣腦瓜皮，沒轍了，就要出屋。我問他干嗎去？他說撒尿。

撒尿？我忽然覺得心里頭跳了一下！

我急忙跟他說：“你等等，等等！”我立即把褲子一扒自己先尿了起來。

我是朝著后山墻根兒尿的。墻根兒是土坯加碎磚頭砌的，早已經(jīng)布滿了窟窿，有了糟朽跡象，尿澆上去，順著那些窟窿就灌了進(jìn)去。干燥的土坯，吱吱地把尿水丁點兒不落地吸收了。小山子瞅出了門道，抄起地上日本兵摔碎了的碗茬，還沒等我尿完了，就咕咚跪下，在墻根腳上挖了起來。被尿泡過的墻根腳上，一部分土坯已經(jīng)變成了泥，碗茬挖下去，很快就挖下來一大塊。瞅著已經(jīng)形成的一個小洞，小山子站起來，也朝著那里尿了過去?？吡蹆涸俅伟涯蛭樟诉M(jìn)去，干燥的土坯被尿浸泡，又變成了泥。山墻外頭，有風(fēng)吹了過來。

我們終于挖開了厚厚的墻壁。

一只大手很有力氣，把我和小山子從不大的窟窿里拽了出去。

沒工夫多說什么。趕緊跑，趕緊離開這個地方才最重要。我們沒顧上別的，跟在那人的身后，拼了命地跑。等我們跑出二里地去，躲在一片大楊樹后，瞭望了一陣見沒人追上來時，這才得了空，去瞅瞅我爸的朋友。

暗黑里，我先是瞅見了一對大牙，兔兒爺似的。

郝大牙？怎么是他？

當(dāng)時，我便有些驚慌。他這些天一直在我們周邊瞇縫著小眼睛，陰不陰陽不陽地跟著，敲著鑼要淘換我們手里的東西。他能是我爸的朋友嗎？

我做出了要立刻逃跑的樣。郝大牙就哈哈地樂了，說：“瞅著我不像是好人是吧？給你樣?xùn)|西，瞅瞅就知道了?！闭f著話，他從口袋里掏出來一個小紅本，跟從前我爸那個一模一樣，封皮上印著一個滿臉大胡子的外國人。我爸說，那是黨章，組織里的人一人一本。郝大牙把紅本遞給我，讓我瞅?！拔腋惆忠黄鸺尤氲慕M織，瞅瞅，一樣不？”我趕緊點頭，說：“一樣的！”郝大牙說：“跟你說實話吧，我不是這兩天才跟著你的，從你爸犧牲了之后，就一直這么跟著你?！蔽颐枺骸澳腋蓡崮?？”郝大牙說：“你爸托付我的，讓我好好保護(hù)你。鷹子，我跟你爸在礦上是好兄弟，我們幫著八路軍，一起摧毀日本人的雷管，被日本人發(fā)現(xiàn)后，他掩護(hù)了我，才沒被小鬼子抓著。我這條命，是你爸給的，所以我就是拼了命，也要保護(hù)好你！”

小紅本讓我信了郝大牙。再說，他說到我爸時，還差點就掉了眼淚。那表情，倒也不像是假的。

沒多停留，我們就去了鐘樓灣，去了蘇先生家，沒人，院子里頭亂糟糟的。我叫了幾聲小黃狗，也沒見著。

沒找見蘇先生，郝大牙問我倆打算怎么著？我跟小山子沒了主意。他就讓我們跟著他去他家。黑更半夜的，刮著風(fēng)，他怕我們凍壞了。

天亮了之后，我跟小山子準(zhǔn)備出城。我跟蘇先生事先有過約定，要是出了意外，就轉(zhuǎn)移到我大伯金茂家。他家緊靠著永定河，過了河，走不遠(yuǎn)，就是妙峰山，妙峰山山高林密，聽我大伯金茂說，那里是八路軍的根據(jù)地，那些碎骨頭片，只有保存在八路軍的根據(jù)地才算安全。

瞧出了我們要走的意思，郝大牙就問我倆去哪兒，說他要親自送我們。其實，我一直也在思量要不要帶著他一起去找蘇先生，瞅著郝大牙一臉真誠，就決定帶著他去趟龍泉寺。

出了阜成門，為防止意外，我們就鉆進(jìn)了還長著秫秸稈的地里。郝大牙鉆在最前面，貓著腰，不時停下來左顧右盼，豎耳細(xì)聽，大腳在高低不平、深淺不一的田壟里滑動，像是魚在水里游動一樣順暢。這讓我對他的信任又增加了幾分，不是組織里的人，沒做過地下工作，他怎么能夠這樣機(jī)敏？

到晌午的時候，我聞到了一股腥氣，估計是到永定河邊上了。

郝大牙讓我和小山子隱蔽著，不要出聲，不要觸碰玉米秸子，說不定周邊有日本人呢，別暴露了行蹤。

他先出了玉米地，發(fā)現(xiàn)一切正常。沒有人追趕我們。

我們進(jìn)了龍泉寺村，四處靜悄悄的，沒人，家家戶戶的門都半敞著。

奇怪，怎么這么靜呢？

再到我大伯金茂家，從外頭聽，還是靜靜的，院門也是半敞著，試著推推，“吱呀”一聲，竟然自己開了！

（郝大牙到底是不是我爸的朋友？蘇先生逃出來了嗎？精彩請看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