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沒在相片里看見過自個兒之前,我們從鏡子里、水里看見過自個兒,甚至,我們還撒泡尿照過自己?!叭雠菽蛘照兆约骸?,那是老師批評一個同學的話,這讓我們好奇,七嘴八舌地說:“這是不可能的?!庇懈吣昙壨瑢W出主意:“在地上弄個坑,一人一泡尿就能照見了。”我們照他的話做,尿開始是渾濁的,等淀清時,我們蹲在坑邊看見了自己,只是這個過程非??欤蠖椎耐瑢W眼睜睜看著自己不見了,像是讓泥土給吸進去了。
可是看見相片里的自己,有點兒慌張,像是被什么抓住了,可自己一點兒感覺都沒有,也許就像白胡子老頭兒說的:“照相機捉人的魂兒呢?!?/p>
我們跟著那個挎著照相機的人,東一家西一家,聽他說照相的好處:“老年人照張相放著,回頭是個念想;小孩兒照張相,長大好看咧?!贝蠖鄶?shù)人家會說一句:“唉,好是好,就是沒錢給?!迸紶栆灿幸患乙杖腋5模蠛粜〗?,換衣裳,洗頭發(fā),搬小板凳……照相師傅正要按快門時,老頭兒忽然站起來進屋,提著水煙袋出來,他覺著這樣才有點兒意思,不然不曉得手放哪兒。
過半個月,照相師傅送相片來,又有一大群人圍著看。如此這般,一來一圍,來多了圍多了,我們都想要照張相。
我真正照了一回相是幾年后的事情,那時我叔濃丹買了一臺海鷗相機。在此之前,在我們那個地方,他很有名。他會畫畫,你搬個板凳坐在他面前,他攤開速寫本,拿出鉛筆,不大一會兒,就把人像畫出來了,鼻是鼻,眼是眼,真像!他背著相機照相,好像是件自然而然的事。
有一回,我看見他洗相片。黑洞洞的小房里亮著紅燈,擺著各種瓶子,顯影液、停顯液、定影液,等等。膠卷里的人影出來了,朝相紙上印,看著熟悉的人浮在水中的紙上,我嚇得叫出了聲,這后來成了笑談。
人像開始是棕黃色的,沖洗幾遍就黑是黑、白是白了。這個印象揮之不去,后來寫小說,說一個女孩兒單純,就說她像海鷗125拍出來的。
沒過多久,濃丹不照相了,他還是想畫畫??舌l(xiāng)下總會有照相的,有一年來了一個四川小伙兒,住在鄉(xiāng)政府里,拿著名冊給人照身份證相片。他穿著一件一身口袋的衣裳,看上去很特別,偶爾頭發(fā)滑到額前,就那么一甩,頭發(fā)就甩回去了,帥氣。偶爾,他也會給年輕女子照生活照。他好像是用顏料還是胭脂,給照片上點兒色,涂上腮紅,嘴巴也是紅的,很好看。
三個月后他走了,我小時候的伙伴也不見了,兩天之后才知道是跟他私奔了。那時我上高中,回家,她的母親流著眼淚說她不見了。我勸她不要難過,過一時應該就有消息了。
她的消息來得有些遲。兩年后,她回家了,抱了一個小娃娃。她說起四川:“格老子的,頓頓米飯,吃不完了就喂豬,龜兒子的?!蔽覀兟牭糜悬c兒發(fā)愣,覺得她掉進福窩里了。
那時,好像人們熱衷于寄相片,山外的親戚、本村參軍的小伙兒,時不時會寄相片來,相片背后寫幾個字—“某某留念”。有一年,有人從外頭帶回一個相框,把家里的相片都放在相框里,掛在墻上。這事一下時興起來,大家都找木匠做相框。
一晃,要高中畢業(yè)了,好像都有點兒半明半暗的惆悵。每個人都買了一個筆記本,請同學寫贈言,還要索一張相片,差不多都是一寸的,貼在當頁。
也要和要好的同學合個影。那個照相師傅耐得煩,我們要站在花前就站在花前照,要站在樹下就站在樹下照,這種相片一般洗兩寸的。
接下來就要照合影了。老師坐在前排,校長坐中間,他們身前半蹲著一排女生。老師們身后站一排人,再往后放一排板凳,板凳上站一排人。相機架好,照相師傅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取景框,常常是站得太散,沒框進去?!皵D擠!”他喊著。
這張已經(jīng)發(fā)黃的合影夾在一本書里,前些天,我翻出來看,我記得他們在教室里的座位,可有一半人的名字在我嘴邊像是呼之欲出,卻終是沒有叫出來。這讓人著急,立刻打電話問一位在老家的同學才弄明白。那時,我們清瘦,目光單純,甚至羞怯,而這些現(xiàn)在都沒有了。
我有一張十二三歲時照的相片,棱角分明,雙肩上補著補丁。那時我能砍柴了,從山上扛著柴回家時磨破了衣服。那時衣裳的肩膀、膝蓋、屁股的位置總要補補丁。
這張照片是叔叔濃丹照的,他一直留著,前幾年找出來給我說:“是個紀念啊?!蔽易铋_始擺弄文字時喜歡寫悲劇,濃丹先生看了說:“這么好的姑娘,你寫死一個,又寫死一個,總得留一個給自個兒當媳婦吧?”言猶在耳,他去年突然去世,已成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