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雨菲
一
或許泥土太悄無聲息,太不起眼,以至于我遺忘了它的存在。直到去年清明,回故鄉(xiāng)途中,車窗外掠過連綿的小山丘,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是墓地。初春,這些半青半黃的山坡上,立著一垛垛土堆,周遭的草木也是冷靜的色彩,唯有土堆上,插著鮮艷的花朵,鮮艷到奪目,這一瞬間,生與死如此強烈地對比共存,我第一次體會到土地的深情和悲憫。它覆蓋了所有的榮辱悲喜,結(jié)束了掙扎、不甘、怨憤……所有獨屬于人世間的體會。
然而,縱是一堆黃土,仍有惦念之人為它插上花朵,賦予它生機,令死亡不那么荒涼。
在故鄉(xiāng)的那段日子,外婆又老了一些,老年人的身上,都寫著歲月、時間和生死。我撫摩著她粗糙的皮膚,像樹木的年輪,不,這是家族的年輪,她漫長一生的標(biāo)本。外婆年輕時是個美人,只是誰也逃不過歲月的無情的鐮刀,它將所有人按時間收割,所謂不許人間見白頭,終究只是虛妄的期許。
外公早幾年先她而去,她的日子像泛黃的日歷,撕掉一頁少一頁。這些年,總是看著周圍年歲相仿的人,先后離世。外婆不擅訴說和表達(dá),這種看著大限將至,時刻被生死命題提醒著,被宿命籠罩著的日子,她的心底一定涌現(xiàn)過無數(shù)的哲學(xué)般的念頭。她也許在想,死亡之后,她會去哪?還有沒有精神和靈魂?會不會遇上外公?還是永無止境的黑暗與沉睡?
沒有人能解答這些困惑,她只能把深深的憂慮藏起,藏到日常的生活中,靜待時間流逝,裹挾走悲傷,然后經(jīng)過時間如樹葉一般對記憶的層層覆蓋,心性成長。生死觀的一再考量與更新,讓她平靜地面對這一切。
能令她喜悅的只有過節(jié),子女回來的時候,熱鬧喧嘩的人氣將她的屋子變得溫暖明亮。她渾濁的眼睛彌漫出笑意。只是每次母親提到想為她添置衣物,外婆總是拒絕,念叨著,“過幾年都是一抷土”。她早已勘破結(jié)局,接受了“托體同山阿”的宿命。
外婆生性平淡,很少與人爭執(zhí),只是非常排斥和子女們到城市生活,抗拒搬進高樓。一生與自然相伴的外婆從不愿意離開土地,她要貼著地面,貼著泥土,這些帶給她莫名的安心與踏實。外婆的好惡是最自然的選擇,曾經(jīng)我們所有的住所都是能夠腳踩實地的,后面打開有小院子,生長著樹木和蔬菜,奔跑著稀稀拉拉的幾只雞鴨。一日三餐,所有的饋贈都來自土地,它已經(jīng)沉淀于血液中,成為基因一樣強大和會遺傳的事物,它是眷戀和皈依。
而如今城市化導(dǎo)致土地稀缺,市區(qū)人口膨脹,樓層越蓋越高,一旦從高樓的窗戶往下看,暈眩感就會襲來。我們只能蜷縮到城市空間的一隅,肉身被冰冷的鋼筋水泥包裹,在這里安身立命,直到每一個終日奔忙著的人,被前赴后繼的時光掩埋,成為泥土的陪葬。
二
如果說城市人的時間是鐘表上冰冷的指針,那在鄉(xiāng)間生活的人,時間和泥土息息相關(guān)。他們講求物候和節(jié)氣,是古老的耕作經(jīng)驗演變而來的時間坐標(biāo)。
從草色淡如煙的立春到驚蟄,春耕的季節(jié)到了。天氣回暖,春雷始鳴,萬物出乎震。春季播種的秧苗,到了盛夏收割。收割后復(fù)播,深秋成熟。水稻從一根秧苗起,就開始和泥土相互作用,經(jīng)過日照和雨水的醞釀,稍大的葉片邊緣漸漸抽出了新芽,直到它再長……最后稻穗從綠而扁長的葉片中間探出來,細(xì)看這些金黃色,小而飽滿,顆顆串在一塊,遠(yuǎn)看是條狀,掩映在綠色的葉片內(nèi),每一束都沉沉低著頭面朝深情的土地,在起風(fēng)的曠野里,海浪般起伏。
沃野千里的稻穗,飽滿的顆粒,難道不是時間和泥土的戲法!泥土聯(lián)結(jié)了時間和糧食,它們進行了隱秘的能量交換。一茬茬的秧苗,經(jīng)過一百多天的醞釀,結(jié)成了稻穗,金黃色的粒粒稻谷中,凝聚了天地的時間,也凝結(jié)了外婆勞作的身影。
當(dāng)年外婆腿腳還利索的時候,總是彎著腰,和土地對話。雨水來了大地濕潤,日照久了則干燥,最樸素的道理卻關(guān)乎糧食的收獲。春日時分,前夜葉片還緊緊包裹著,常常只是睡了一覺,第二天農(nóng)作物紛紛抽芽。她的生命中,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蓬勃的驚喜。
泥土不似人那般詭詐,它正直,純凈,從不懈怠,也不奢求回應(yīng)。只要依從物候時序,播下種子,如果不遇上惡劣天氣,到了時候,就長出累累果實。一年又一年,春華秋實。它從未抗拒過這種規(guī)律,不斷地用肥沃的身體,溫柔地包裹每一粒種子,把時間放進了飽滿的稻谷里,讓勤勞耕作的人感受到大地的饋贈。
待春播的秧苗成長,成熟,土地又一次完美地完成了和人的契約,勞作者笑盈盈地收獲。然后松松土,施肥,灌水,開始第二次的播種。每逢夏季的農(nóng)忙時節(jié),人們往往一邊搶收,一邊播種,他們踩在田地里揮汗如雨,陽光的炙烤讓每個人的肌膚又黃又紅。遠(yuǎn)遠(yuǎn)看去,他們的膚色和泥土多么相似,這是華夏兒女共有的膚色,它從千年前黃河流域延續(xù)下來,同樣的血脈和文明。
經(jīng)過數(shù)日奮戰(zhàn),滿滿的金色稻谷裝入倉庫,這些谷子,是一年的期盼與凝望,它塵埃落定的時候,大家都舒了口氣。
見證過稻谷的生長過程,對鄉(xiāng)村的米飯印象也更深切。那些日子,我經(jīng)常吃到外婆用自種的稻米做的飯,每一口都能嚼出清甜氣息。煮飯前,外婆總是量好米到鍋里,坐在門口板凳上撿米中的小石子和稗粒。我也百無聊賴,在她身旁看太陽漸落,直到接近大地,而后將所有的光芒、良辰美景都饋贈給一望無垠的田間。遠(yuǎn)處村落屋脊之上的水杉樹尖,近處的田埂水塘,全然沉浸在溫柔的光輝中。還有別人家屋頂?shù)拇稛煟@一縷縷煙,小時候總好奇它最終會去哪兒。盯得久了,見它飄過了遠(yuǎn)方的青山,稀釋了,散淡了,看了一會兒眼睛酸了。外婆還在忙碌,她挑得很慢,好像世間所有都不及眼前這些米粒。在外婆的身旁,我總能得到某種遺忘時間的安寧。
農(nóng)閑時分,泥土和遠(yuǎn)處的山巒一同寂靜著,除了種植糧食的田地,鄉(xiāng)間其它土壤,無人問津,反而長出了落落野花和不知名的草木。泥土是寬容慷慨的,它不僅可以滋養(yǎng)糧食,還有其他花花草草,只要扎了根,泥土大概憐惜它們漂泊的不易,一視同仁地養(yǎng)育它們。外婆的院子里,就有幾株無名花草,疏于打理,慢慢自成風(fēng)姿。幾根野草搖晃著細(xì)小的草穗,摻雜在花朵里,它們你開你的,我搖我的,有種漫不經(jīng)心的莊嚴(yán)感。
鮮花的花事是驚心動魄的一場遇合,野草的草穗也是依托于風(fēng)塵里的繁華人生,誰的一生不是隆重的呢?泥土若無大慈悲,怎能縱容這些草木?世間的強大,有時是柔弱成全的。
三
古人見天上明月,容易抒發(fā)宇宙人生之感慨。泥土和明月不同,月光太清冷,它永遠(yuǎn)散發(fā)著不食人間煙火的清輝,寂靜如雪地掛在夜空,讓地上的人去眺望和詠嘆。泥土甘愿被踩在低處,被賦予陰暗潮濕的屬性。而它的形成,同樣歷經(jīng)了滄海桑田。很難想象,我們腳下的泥土,需要五百至一千年的光陰才能演化而成,它目睹過兩宋風(fēng)雅和明清的精致,它見過蘇軾臨風(fēng)絕唱的風(fēng)姿和金人踏破南宋山河的鐵蹄。它始終沉寂在王朝的背后,淡然凝視著大地上的繁榮或衰敗。如果它有語言,目睹王朝更迭的哀榮,可有一番蕩氣回腸的情愫?
泥土的身上,留下了自然與歷史兩種刻度。這閱盡千古風(fēng)流的土壤,它也許來自蒼茫北地,當(dāng)陽光銳利地穿透亂云,箭鏃一樣地插進大山的皺褶,巖層肌理猛然向上隆起,山脈與山脈在這里迎頭相撞,撞得山崩地裂驚心動魄。風(fēng)帶著大秦、大漢、大唐的氣息,帶著長安、涼州和中原的氣息,灌入胸懷。經(jīng)過百年風(fēng)化,它從崖邊跌落,變?yōu)樗槭?,日積月累的風(fēng)雨,將它打磨得越來越瑣碎,在這過程中,隨著地表變化,加入自然界的循環(huán),直至成為一寸土壤,此后依然無時無刻不在發(fā)生著物質(zhì)交換,一陣閃電、風(fēng)雨,一片落葉的腐化,一只昆蟲的死亡,都改變著它的微量元素。故而泥土的每一寸罅隙,皆刻錄著山河歲月。
面對泥土背后容納的時空,不禁肅然起敬。尼采說:“人的情況和樹相同。它愈想開向高處和明亮處,它的根愈要向下,向泥土,向黑暗處,向深處?!蔽蚁肫鹆斯枢l(xiāng)田地里沉甸甸的稻穗,青澀時望向藍(lán)天,卻最終選擇朝泥土致敬。
四
文明縱然有千萬頁厚,總有一根細(xì)細(xì)的線為它裝訂,再燦爛的時代背后,都深藏著一個安靜的背影。在時間的最初,萬物混沌,在文字萌芽之前的新石器時代,先民們已經(jīng)琢磨著憑借調(diào)整土壤的黏度,來燒制簡單的陶器,它藏著人們最質(zhì)樸的衣食住行的愿望。
每一次燒制都是泥土的新生,它由柔軟變成堅硬,被賦予了形狀。它徹底告別了地面,走進了人們生活的夜空。不知泥土是否喜歡這樣的煉造,但從此,泥土的時空凝固了,成為陶器,成為化石,它大概已與時間達(dá)成和解,從此永恒地停在時間旋渦的深處,停在新石器時代的夜晚,安睡在時空最深的睡眠里。
而它依然保留了泥土的色彩。相較于后來明亮光潔的瓷,陶更有一股樸拙天然的神韻,千年前的氏族部落,在幽暗潮濕的夜晚,人們用火光將四周微微照亮,搖曳明滅中,陶器因光明的召喚,原本黯淡的色澤多了暖意,一抹橘紅,反射到先民的眼睛里,涌動著生存的希望。
和陶器朝夕相伴的人們,美感的萌動,也從陶開始。在活著的意義只是生存和繁衍的時代,人們已經(jīng)開始探索實用之外的東西,他們試圖在樸素的陶器上,描繪蟲魚鳥獸的模樣,這是人類關(guān)于存在和世界的想象,從古至今未曾停歇。
在博物館,我曾近距離看過陶,黃中泛紅的色彩,依稀是泥土粗糲的肌理。此刻,我看見了,在無窮時間的某個瞬間里,在幽暗的中心,它保持著千年前熟睡的姿態(tài)。時間和歷史是一個大秘密,我看見無窮秘密的深處,藏著一個小小的、精致的秘密。在時間的長夜,它廝守著最黑暗又最明媚的一瞬——
眼前,聚光燈下的陶碗,沾著千年前人們的體溫和手澤,有些位置被磨得平滑溫潤,而使用它的人們,早已被時間吞噬,被層層泥土覆蓋。我想象他們使用陶器的聲音,在河流邊,用碗盛了一汪水,在月夜碰杯。當(dāng)他們碰杯,天上,正有幾顆流星,交換隕落的方向。月光返回天上,水返回河流,無數(shù)飲者的背影越來越遠(yuǎn)。直到有人倒下,死去。他們不愿意獨自一人面對浩渺黑夜,于是讓陶器陪葬,陶做了最忠誠的守護者,它從泥土而來最終又回到了地下。地下的陶器,跟著年輪一圈圈轉(zhuǎn)動,如螺紋絲絲纏繞,將歷史一層層加密,然后封存。它一直在暗中為歲月刻錄,直到被千年后的人們開啟,努力傾聽著它寂靜里的萬古跫音。
生活和時間浸潤過的地方,都有泥土的影子,人們的雙手從一開始,就在和它探討和商量。
我又想起了外婆,或許她的悲喜,總是先被泥土記住了。
適逢故鄉(xiāng)清明,細(xì)雨將大地浸潤,田間萌發(fā)翠綠。老屋的瓦楞間,扎根于此的小草也探出了腦袋。我和母親祭拜完祖先,剛一腳踏進老宅,就聞到清明果飄香。每年外婆都用艾草來制作果皮,我沉迷于這類帶著草木和泥土氣息的美味,輕輕咬一口,令人忘記時間在走啊。耳畔依稀回響兒時童謠:“吃粑粑,吃粑粑,粑粑吃得把魂巴得住?!迸f歷的光陰在閩地的鄉(xiāng)村堆得很厚,那是深沉的眷戀,是年少時悸動的情愫初旅和胎記。
我蹲下身,掬起一捧泥土,掂量大地的咸與沉。
責(zé)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