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段雨
圣經(jīng)有言:“有時候,人和人的緣分,一面就足夠了,因為,他就是你前世的人?!北蛔u為“中國舞蹈之母”的戴愛蓮,飄洋過海來到中國后,盡管也曾結(jié)過兩次婚,但她的心里,始終思念著一個人,誰也無法替代,“我一直在努力忘記,卻總也忘不了?!?/p>
他叫威利·蘇考普,是她的初戀,短短兩周的相處,卻刻上了一生的烙印。
那時,出身于南美的戴愛蓮只身在英國學習舞蹈,父親破產(chǎn)后,她靠半工半讀維持學業(yè)。1939年夏天,23歲的她考入位于達亭頓莊園的尤斯—雷德學校舞蹈系,假期里,她靠給學校的服裝設(shè)計師哈科洛斯當模特勉強保證一日三餐??墒怯幸惶欤诓妥郎?,哈科洛斯對她說:“我隨時都有可能離開英國,我不能幫助你了,你另找活干吧?!?/p>
戴愛蓮一聽,頓時難過起來,神情沮喪食不知味?!拔蚁胝埬阕瞿L?,但我沒有錢。”這時,坐在哈科洛斯身邊的那個英俊青年小心翼翼地說話了。他是哈科洛斯的朋友,一位來自奧地利的窮藝術(shù)家,受邀到達亭頓訪問三個月,從事雕塑創(chuàng)作。身材婀娜、有著一頭烏黑直發(fā)和一雙細長眼睛的戴愛蓮讓他動心了,他想為她雕塑。
“我不是為了賺錢做事情的,只要有地方住、能自己做飯,就滿足了!”戴愛蓮立刻振作起來,就這樣,她做了威利的模特。餐廳的飯?zhí)F,威利支付不起兩個人的飯錢,戴愛蓮就每天做飯給他吃,簡陋的工作室里打個地鋪,就是她的床,共同的生活開始了。
通過交流,戴愛蓮漸漸發(fā)現(xiàn),她和威利有著相同的經(jīng)歷,都是很早脫離了家庭自食其力,都對藝術(shù)非常執(zhí)著。盡管條件很艱苦,但威利工作起來非常投入,戴愛蓮經(jīng)常充滿驚奇地望著他的手,看著一團團泥巴在他的靈感注入下,變成一件件令人嘆為觀止的藝術(shù)品。由欣賞到敬佩,再加上威利外形俊朗、態(tài)度溫和,有著濃郁的藝術(shù)家氣質(zhì),這些都觸動了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不知不覺中,青春的第一朵花悄悄地開了。
她開始更多地關(guān)心他,他起床時,早飯已經(jīng)擺好;他的衣服破了,學過繡花的她不僅把破洞補好,還在上面繡上一朵好看的小黃花,一針一線里,都包含著戀愛的羞澀與甜蜜。
戴愛蓮這個嬌小的東方姑娘也讓威利刮目相看,她心靈手巧,舞蹈跳得好,不怕吃苦,又真誠率真,和她在一起,愉快又輕松。好感是掩藏不住的,他喜歡和她說話,哪怕是一點極無聊的小事都會興致盎然;散步時,遇到水坑,他會細心地停下來,輕輕地把她抱過去;她在草地上為他翩翩起舞時,他雙眼放光,由衷地稱贊她是個天生的舞者。
彼此欣賞的兩個人,相處是舒暢和愉悅的,然而,威利是一個傳統(tǒng)而又善良的人,他不忍心傷害任何人,一次在森林散步時,他坦城地對戴愛蓮說:“我們相識太晚了?!?/p>
威利訂婚了,巧的是,那個叫西蒙的未婚妻與戴愛蓮的生日一樣,都是5月10日?!皭凵彛乙袷爻兄Z,我要和西蒙結(jié)婚了?!毕駶擦艘粓鐾蝗缙鋪淼挠?,心雖然痛,但是“使君有婦”,自尊心非常強的戴愛蓮默默地把失落隱藏起來,裝作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兩周時間過得很快,一尊頗具東方少女神韻的石質(zhì)頭像成為他們相愛的見證。
不久,西蒙來了。遠遠地望著威利和西蒙有說有笑散步的身影,站在樹下的戴愛蓮悲傷難抑,“我從來沒有這么難過過,我已經(jīng)愛上這個人了!”愛他,就要祝福他,她在心里,不斷地告訴自己,“我要忘掉他!我會忘掉他的!我一定要忘了他!”
戰(zhàn)爭改變了一切,英國向德國宣戰(zhàn)后,學校被迫停課,學生們只能各奔前程。此時,威利已經(jīng)遠赴加拿大,孤單地徘徊在和威利一起走過的林間小路上,戴愛蓮的心空蕩蕩的,她想離開這個傷心地,尋根的夢再一次喚醒了她,“我打算去中國,那是我的祖先生活過的地方,現(xiàn)在,她也正陷入戰(zhàn)爭的苦難中,我想回去,為同胞們做一些事情?!?/p>
雖然從小生長在海外,一句漢語都不會說,但戴愛蓮知道自己的根在中國,她時時關(guān)注著祖國,在她的腦海里,“中國”兩個字,像彩虹一樣飄渺而神奇。把威利留在夢里,她開始如饑似渴地閱讀和中國有關(guān)的書籍,努力尋找回國的路。
二戰(zhàn)打得激烈時,戴愛蓮從報紙上知道中國正在遭受日本侵略者的蹂躪,她加入了援華運動委員會,積極參加義演,即興創(chuàng)作了很多抗敵的舞蹈,“那個跳舞的中國女孩兒”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與其死在國外,不如把血灑在祖國的土地上?!痹凇霸A會”的幫助下,戴愛蓮終于得到一張回國的船票,于1940年踏上了香港的土地。
“中國舞蹈家從英國學習歸來,到了香港”,報紙上的消息得到宋慶齡的關(guān)注,戴愛蓮受邀加入“保衛(wèi)中國同盟”,參加募捐演出時,結(jié)識了著名畫家葉淺予。一個不會漢語,一個只有中學程度的英語,靠打手勢、畫畫來交流,居然相談甚歡。藝術(shù)是相通的,折服于彼此才華的兩個人,半個月之后便由“社會人”升華為“生物人”,開始談情說愛。
“天上掉下個戴愛蓮”,葉淺予喜出望外,興奮不已。一心想要救國的戴愛蓮也天真地以為,“他是進步人士,還是《今日中國》雜志的負責人,這個人有這么多的優(yōu)點,我一定會愛上他!若能真正愛上他,我就能忘記以前的一切了!”
然而,越想忘記就越是逃不出回憶。結(jié)婚后,戴愛蓮和葉淺予相互扶持,葉淺予創(chuàng)作了很多舞蹈題材的畫作,他組織節(jié)目,設(shè)計海報,她跳舞,他打鑼,“邊疆舞蹈大會”后,她被稱為“中國鄧肯”,轟動一時。盡管這樣,戴愛蓮還是感到葉淺予不能完全理解她,為了他的創(chuàng)作,他讓生病的她在戰(zhàn)亂中獨自回到香港;只要她講起過去,講起威利,他的態(tài)度總是很冷淡。十年過去,她并沒有像最初想象的那樣深愛他,“我們的心不能貼得很緊,我耐心等了10年,最終還是失望?!?/p>
因為相愛在一起,卻因為了解而分開,對于戴愛蓮突然提出的離婚,葉淺予一生都無法釋懷。僅僅十年,這個令人羨慕的藝術(shù)家庭就在他的眼淚中畫上了句號。
戴愛蓮很快再婚,然而,“第二次婚姻就是個錯誤”。初戀是唯一的戀愛,經(jīng)過離婚、結(jié)婚、再離婚,戴愛蓮意識到,威利是她心上的刺青,早已刻骨銘心。她期待一次久別重逢,在“文革”中兩度想到自殺時,都是靠與威利相見的信念支撐著才渡過難關(guān),她曾試著寫信到英國和自己的出身地特立尼達島,但是經(jīng)過戰(zhàn)亂,聯(lián)系早已中斷,信如泥牛入海沒有回音。
歲月沒有辜負有情人,1978年,一位蘇格蘭朋友在威利的工作室看到了戴愛蓮雕像的照片,那時,威利已經(jīng)是英國著名的雕塑家了。
第二年,“舞蹈大使”戴愛蓮去英國參加活動,威利等在會場。分別40年,恍若昨日。在她眼里,身穿白色西裝的他還是那樣瀟灑,那樣帥氣,坐在花園里,她深情地對他說:“多少年了,我一直都無法忘記你!”從青春到白頭,愛的火焰從未熄滅。
與威利一家相處,戴愛蓮感到非常愉快,她與西蒙成了好朋友,只要到英國就會去拜訪他們,威利的兒子也成了她最親的干兒子,看到他幸福,她就是滿足的。
1987年,葉淺予的第三任妻子王人美去世,一直無法忘記戴愛蓮的他希望重結(jié)連理,然而戴愛蓮說:“我的心里全都是威利,不能再接受任何感情了?!?/p>
幾年后,西蒙去世,獨居的威利輕度中風,家人嘗試為他找保姆、管家,卻都被他拒絕了,正在倫敦的戴愛蓮去看望他時,他眼神里流露出渴望,握著她的手問:“你能留下來陪伴我嗎?”
這是她夢寐以求的,這個遲來的緣分,她等了半個多世紀,能夠陪伴他、照顧他,是她人生最大的幸福。1995年,帶著安寧與滿足,88歲的威利離開了,對戴愛蓮來說,此生再無憾事,正如威利的兒子所說:“你們有個開始,也有個結(jié)束?!?/p>
晚年的戴愛蓮是孤獨的,她很少出門,常常注視著威利為她雕塑的頭像出神。窗外,一縷斜陽穿過高大的法國梧桐照在她瘦削的臉上,逆光望去,宛如一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