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成小晟
在我兒時的記憶里,父母是不會溺愛孩子的那種人,對我總是格外嚴苛。我從小聽到的贊揚多來自別的家長,而父母說的最多的則是:你看別人的孩子多乖,你怎么就那么調(diào)皮搗蛋呢?
比如,如果我和小伙伴們發(fā)生爭執(zhí),尤其是在外人面前,錯的一定是我。每每這時,別的小朋友的家長也會兇起自己的孩子來。看著家長們對別家的孩子客客氣氣而對自家的孩子橫眉冷對的模樣,我從心里渴望自己是別人家的孩子,也許那樣父母就會給我特別的待遇。盡管如此,兒時的我還是膩著自己的父母,喜怒哀樂一股腦地全呈現(xiàn)在他們面前。
再大一點,開始喜歡家里有客人或者去別人家做客的感覺。因為那時家里不太富裕,平常難得吃上好東西穿上好衣服,但家里有客或者去做客就例外。
家里來了客人,父母就特意準備了很多讓人嘴饞的食物來,借著客人的光,我也總能開個洋葷??腿嗽冢改傅哪樕先切θ?,對我也溫柔寬容了許多。即使有時闖了禍,有客人幫忙說話也就免了一番責難。所以那時我希望家里天天有客人來,不過這種想法也不太現(xiàn)實。
去別人家做客,父母一般不愿意帶著我,但經(jīng)不住我的軟磨硬泡,有時也會格外開恩。去別人家做客,父母一定會把我打扮得精神十足。穿上逢年過節(jié)才有的衣服,一路上千叮嚀萬囑咐要禮貌,如果表現(xiàn)得讓他們滿意,我說不準還會得到額外的獎賞。更重要的是,別人總會不停地夸贊我,去做一次客,吃好穿好之外我還能獲得很少從父母口中得到的表揚。這樣的感覺讓我一度很迷戀。
直到上了中學,我才慢慢體會到客氣的概念。我懂得客氣有時只是一種象征性的禮貌用語,代表了疏離和不親密。別人客氣的話大多是場面所致,不用當真。于是,我也不再留戀跟隨父母走親訪友的行程了。盡管偶爾也能體會父母嚴格的要求下望子成龍的含義,但心里隱隱約約還是有些排斥。雖然如此想,但攝于父母的威嚴也只能暗暗叫屈。那時,我們的關系是父母引路,我跟著走就行。
對我來說,真正長大成人的感覺源于父母對我的態(tài)度。進入大學,我明顯察覺到父母不再把我當成未諳世事的孩子了。他們不再動不動就與我說大道理,更不會我一犯錯就動輒惡言粗語的訓斥。他們開始征求我的意見,探明我的想法,與我公開討論某些決定。
以前,父母很少關注我的想法,而那時他們會把決定權(quán)交到我手里。他們常說的一句話就是:你長大了,很多事情要自己決定,我們只提供經(jīng)驗,做不做在你。自己的決定自己負責,他們開始落得清閑,全權(quán)交棒了。那時,雖然物質(zhì)上的供應依然是父母,但我的思想我做主。
時光如離弦的箭,呼嘯而過。參加工作后,慢慢脫離了父母提供的開支,自己一個人開始了自力更生的生活。工作戀愛,馬不停蹄地為事業(yè)奮斗,遠離家鄉(xiāng)父母在外打拼,回家的時間也越來越稀少。偶爾回去,竟然發(fā)現(xiàn)父母客氣了許多,儼然自己成了他們最尊貴的客人。
他們因為我一年一次的回家,準備了數(shù)不清的食物。那些兒時喜歡吃但很難吃到的東西一一擺放在桌上,我不吃,他們就留著放著直到發(fā)霉腐爛。直到我貪婪開吃,他們才象征性地拿起幾個,然后笑容滿面地看著我大快朵頤。以前早飯時必須起床,現(xiàn)在,即使睡到日上三竿,他們也決計不會把你從床上叫起來。而你無論什么時間吃東西,他們隨時都可以開飯,溫熱的食物仿佛捧在手上,你隨時就能如皇上一樣用膳,而他們宛如成了伺候的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不合你的口味。
他們也關心你,只是少了開門見山,多了委婉含蓄。他們小心翼翼地詢問著我的工作情況和戀愛進程,生怕嘴里蹦出惹我生氣而不合時宜的話來。而我完全不把自己當客,不用再隱瞞自己的情緒,輕輕松松做自己,他們跟隨著我的開心而雀躍,又為我的煩惱而難過。
那時,他們不再是獨立的自己,而是心系遠方游子的父母。他們把我當成難得一見的客,而自己又不能算是客套的主人。他們期盼著一年一次的宴客,而我就是宴會的主角。我把自己當成他們的兒子,坦然享受著著他們付出的一切,而他們顯然不僅僅把自己當成父母,有些討好地試探著我能一年多回來做客幾次。
等我定居外地,結(jié)婚生子,帶妻攜子回到久別的故鄉(xiāng),一切還是原樣,只是猛然回頭看到白發(fā)蒼蒼的父母,那時,已是人到中年的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已垂垂老矣。
我費盡口舌讓他們遠離故土與我同住,他們的眼光齊齊投向了妻子和兒子。在得到一家人的首肯后才興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就如我兒時要隨他們一起去做客一般。
住慣了鄉(xiāng)下瓦房泥地的他們對城市的一切都感覺到懼怕,他們沒有對新鮮事物的好奇,只是如履薄冰。他們很拘謹?shù)馗C在房間里,想幫忙又怕幫倒忙,看著我們既心疼又無力,他們成了囚禁在高樓大廈的小鳥,只是每天守著窗戶眺望著下班歸來的兒女。
他們怕弄臟了馬桶和木地板,他們怕搞壞了微波爐和電飯煲,他們成了我家中的客,說話客客氣氣,仿佛只為圖在這個城市里找個地方借宿幾晚。不管我們多么盡心地對待他們,他們都不能完全把自己當成家里的一份子,對于他們來說,兒子孫子媳婦是他們的,但這個家,我才是真正的主人。
他們住了一段時間就想著要回去了,生怕我們生氣,就找出各種理由來,比如家里房子空著怕小偷,田地莊稼還是要自己種,想那些老鄰四居了等。最重要的原因他們絕對不會明說,但我知道,他們是怕拖累了我和整個家庭。
送他們回去,他們緊緊摟著可愛的孫子,抱了又抱親了又親,而對我,只是依依不舍的眼神。但他們還要回去,因為他們是這個城市的客,而不是主人,在他們心里,那個鄉(xiāng)下破舊的院落才是他們永久的窩,那里面凝聚著我和他們說不清的回憶。
父母不在身邊時,我總想起他們。小時候,我們和父母都是無話不談緊密相連的,什么時候我們就成了不再依附他們的單獨個體,當我們變成他們一年等待一次的客人時是什么感受,而當他們需要依靠我們時,怎么又成了游離在我們家庭外的客人?
若干年后,孩子遠走,我們是否也會把孩子當成自己的客,而當我們年邁時,我們是否也會自愿成為孩子的客?孩子又以什么樣的方式來迎接這些辛勞一生的客人們?
我想,答案不一定在孩子那里,但一定在父母心里。人的一生中,也只有父母,才能如此自如地互換角色。疼愛我們時,把我們當成最尊貴的客來禮遇,而怕麻煩我們時,又把自己變成卑微的客去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