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敏 范昀
我是否把我的角色扮演得恰如其分?是的話,請在我下臺時響起掌聲。
你也喜歡《奧古斯都》真是太好了。讀過約翰·威廉斯的《斯通納》和《屠夫十字鎮(zhèn)》后再讀這部書信體歷史小說,簡直又是一重驚喜。約翰·威廉斯在這部小說中編排甚至編造了各種書信,從各個側面講述了屋大維從稚嫩少年到成就王者霸業(yè),以及最后封圣并迎來自己死日的一生。最后一點,但并非最不重要,是他與家人之間的情感與齟齬。
我這樣的簡述根本無法傳達這些書信和札記的文辭之美與表達之妙。書信體本是證明事實為真的載體,除了信件外,還包括了日記、報告和自傳摘錄。寫信人大多是貴族、政治家或軍事領袖,但也有一些普通公民可以講述自己的故事。卻怎么說呢?它們竟給了《奧古斯都》創(chuàng)作者以更大的自我發(fā)揮的空間,主人公則能有充分的內心想法的釋放宣泄。搞得我也想以書信體來表達對這部小說的感受了,這就是我寫這封信的緣由。
威廉斯確實試圖描述一個時代,一個重要歷史人物。但歷史的真實與準確不在他的計劃之內。他自己在“作者識”中都說了:“如果本書中有真實,那是小說之真,不是歷史之真?!彼枋龅牡蹏鴼v史是一種打亂的編年史,從政治、經(jīng)濟、宗教、軍事與外交各個方面來表述王朝的興衰成敗。盛亦人為,衰亦人為。所以我讀到約翰·威廉斯的《奧古斯都》最后一章最后一天最后的話:“菲利普斯,時候近了,是吧?”心中泛起的卻是多年前在異鄉(xiāng)出差轉車候車,凌晨兩點讀《紅樓夢》的結局處的感覺。賈政送賈母靈柩歸葬事畢,天乍寒大雪,泊船至渡口寫家書,猛見雪影中寶玉光頭赤腳身披一領大紅猩猩氈斗篷,臉上似喜或悲,倒身向賈政拜了四拜。賈政起身追趕卻只見一片白茫茫曠野,一個人影也無。這個別離場景,竟似天地盡處掏空了一切。彼時看到晚歸的情侶在吃漢堡,拾荒的老人在角落中安睡,心中才莫名有了安定感。無論中外,偉大文學帶來的沖擊,莫過于人生的幻滅感。
奧古斯都固然是主角,所有一切,人物、事件,哪怕是愷撒和前后三巨頭,屋大維的女性親友們,都是這輪亮月周圍的云彩與暈環(huán)。但大森林的可看之處正是椏杈枝蔓的無窮活力與千姿百態(tài)。倒是想和你聊聊書中幾個我覺得有意思的知識型人物。
西塞羅 他是羅馬最杰出的演說家、教育家,古典共和思想最優(yōu)秀的代表,羅馬文學黃金時代的天才作家。在翻譯庫切的《兇年紀事》時,三段式中的第一段“危言”的文章常使我聯(lián)想到西塞羅式的雄辯文風,想必西方知識分子所受訓練中常有這種古典底本。本書中他有三封重要書信頗能代表當時知識分子與權力的關系。第一封信剛剛說完對屋大維、布魯圖斯和安東尼等人的大局看法,轉而馬上叨叨起自家瑣事:“數(shù)星期以來的事件窮追不舍,占去我太多時間,以至于荒疏了私人事務。我的一個地產(chǎn)管理人克律西波斯昨日來訪,對我嚴正指責;我的商店塌了兩間,其余也急遽殘破,不但租戶揚言遷走,連耗子也準備搬家了!幸而我一向以蘇格拉底為師……我可以賣掉幾座房子,維修其余,這就可以化虧損為盈利?!?/p>
讓我覺得有趣的信息是,西塞羅作為古羅馬的知識分子不是依附于皮上之毛,而是自有自足的一片完整皮毛。他出身富有,雖然未能憑借家族力量躋身最有利的仕途,但他可以由著一己喜好來選邊站隊,不必為了一只飯碗而棄安東尼去投奔屋大維。
你為了讀這本書去復習美劇《羅馬》,我是早在VCD時代就看過此片。雖然拍得精致,還有英國BBC加持,但總還是不脫“好萊塢氣”。西塞羅在這部劇中被搞成一個卑賤的政客。這政客沒有軍隊,不擅弄權,卻在各種政治角逐當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第六集里他的死又被長時間定格在仰望鷹擊長空的那個鏡頭。不太明白導演到底是要想告訴觀眾什么,反正電視劇中的西塞羅完全沒有了學者氣場,讓人遺憾。
西塞羅在《奧古斯都》書中登場很早,彼時的屋大維尚是毛頭小伙,西塞羅對他甚為藐視。威廉斯讓他的三封書信顯得輕松隨意,口口聲聲稱“那小子”,一旦得手就把他一腳踢開去。這也為整本書定下了基調。雖然是厚重的古羅馬歷史故事,卻滿有豐豐富富的人道情趣,所以才讓我這種對冗長拗口的羅馬名字打怵的人也津津有味地讀完了這本小說。
斯特拉波 好吧,西塞羅也許難以界定他大政治家、大莊園主還是大學者的身份,斯特拉波卻是書中一個正牌的來自希臘雅典的知識分子。一上來就批評羅馬的公共圖書館一無是處,藏書少得難以置信,還每每傳抄錯訛。這是他給《屋大維傳》作者尼古拉烏斯的一束信件中的連連抱怨之一。所以他與權勢者的關系就是成為一個“純粹”的旁觀者,為讀者記敘一個非常時期的景象—
我參加了一場葬禮。
逝者是阿提婭,是屋大維·愷撒的母親?!@時候送葬的隊伍來了……一個瘦小的人,我先還以為是個少年,因為他的托加袍鑲著紫邊;不曾想到他可能是元老院成員。然而我很快明白他就是屋大維……我站得很近—不出十五碼。他看上去很蒼白,很靜止,仿佛他自己才是尸體。只有他的眼睛是活泛的—呈現(xiàn)出一種最可怖的藍色。
……
我近來看見的景象、聽見的傳聞,都令人難以置信。這場混亂中沒有官方的消息;元老院議政廳的墻壁上沒有任何張貼;連是否仍有元老院都難說。……最血腥的工作似乎是由安東尼的部下執(zhí)行的。我親眼見過元老們無頭的尸體狼藉地散落在一周前還讓他們引以為榮的大廣場上;從我居住的安全的山上,也聽見過富人的慘叫,他們因守財之心而猶豫不決,最終無法離開。除了貧民、小康之家和愷撒的朋友之外,人人都惶惶不可終日,擔憂自己的名字明天就會被張貼示眾。
西塞羅沒有逃脫。
元老院演講臺上,馬爾庫斯·西塞羅枯干縮小的頭顱,整齊地擺放在兩只砍斷的手之間……
在同一個演講臺上,才不到三星期前,屋大維·愷撒那么深情地談起他故去的母親。如今那里展示的是另一種死亡;剎那間,我不禁感到一種難言的安慰,覺得那母親死得其時,不用見證她兒子帶來的這一切。
如果你仔細玩味,會發(fā)現(xiàn)其實他本人并未被卷進權斗,小確幸的日子也未受強權爭霸的影響,但他身上有一種天然的可愛沖動:對哲學,是信仰;對逝者,是悲憫;對權勢,是白眼。
賀拉斯 賀拉斯還是維吉爾呢?我猶豫過,還是賀拉斯吧,因為他在屋大維面前長吟過的文字實在精彩。而維吉爾,甚至都沒被列入主要人物表,只在屋大維的朋友魯弗斯給維吉爾的信中提及他的名字,因為要向他描述一個風雅的詩情之夜—當時屋大維剛從高盧回來,戰(zhàn)事順利使他心情大好,經(jīng)歷了相當艱苦的幾個月使他內心渴求吟風弄月與輕松的陪伴。恰好,三個最要好的小伙伴都圍繞在他身邊;他中意的,彼時還是別人的妻子,很快將會成為他的第三任妻子的美麗的李維婭也在向他拋媚眼—雖然第二任“河東獅”也在座,但根本管不了他的心,當然也管不了他的身。在座的還有年輕詩人賀拉斯,屋大維與他初次見面,彬彬有禮地請他為詩歌繆斯發(fā)聲。賀拉斯酒到杯干開始講述:“諸位知道希臘人俄耳甫斯的故事,我們今晚不在這兒的維吉爾用美妙的文辭寫過他……”
房間被一陣靜默籠罩住了,賀拉斯將他的杯子浸入酒缸,舀起再飲。
“現(xiàn)在我要對你們講另一個俄耳甫斯的故事—他不是男神女神的兒子,卻是個意大利人,父親是奴隸,母親沒有姓名。不消說,有人會嘲笑這樣一個俄耳甫斯;但這些嘲笑的人忘了所有的羅馬人都是一位神祇的后裔,用著他兒子的名字;同時也是一個凡塵女子的后裔,帶有她的人性……我講的這個俄耳甫斯沒有得到金里拉琴,只從卑微的父親手上得到一個可憐的火炬,他父親甘愿不惜生命來讓兒子與他的夢想相稱……”
這一段太長我不能在這里照抄,但也抵不住接下來賀拉斯對知識與智慧之子的歌詠贊美:
“這時他的夢就像水汽一般,在時間與情勢的幽暗中消散了。他看見世界,知道了他的孤獨—沒有父親,沒有財產(chǎn),沒有希望,沒有夢想……唯有到了這時,眾神才將他們的金里拉琴給了他,要他別模仿他們,隨他的心意彈奏就好。眾神殘忍的時候是睿智的;因為他現(xiàn)在唱了起來,從前他不會唱歌的。沒有色雷斯少女巴結他,或獻上她們的魅惑;他和誠實的妓女茍合,付錢也公平。他唱歌時沖他狂吠的是世間的狗,要將他的聲音淹沒。他唱歌越多,過來的狗也越多;不消說,他也將會遭受肢解的痛苦,哪怕他用歌聲對抗犬吠,而且隨波漂流時也一路歌唱,直到漂進接納我們所有人的遺忘之海……”
親愛的維吉爾,我沒法告訴你那靜默有多長。
讀到這里,我也停了很長時間沒有往下讀,猜想著那靜默的來源是震動還是恐懼。畢竟,賀拉斯此時的肆意歌詠,只為一個人,可能也只有一個人聽得懂。觸動君王之心是禍福難言。好在,屋大維(或者說威廉斯筆下的屋大維)沒有讓讀者失望,他從躺椅上起來,跨到賀拉斯坐著的地方:“賀拉斯,我可以和你一起嗎?”那年輕的詩人啞口無言,只是點了點頭。兩個人開始安靜地交談起來。
這一幕真動人,不是嗎?其實還應該說說維吉爾的,屋大維守候在他的病榻旁,陪伴他到那一去無回的旅程上最遠的地方,維吉爾交托給屋大維的最后心愿是銷毀《埃涅阿斯紀》的手稿。
這么看來,活在奧古斯都時代的文藝老中青年是有福的。萬一出生在狄奧尼修斯一世時代,那就是另一種故事了。這位一路打拼上去的君主,在所有一切成就之外,最希望人們銘記在心的是他以韻文寫就的戲劇。于是詩人斐洛克森努斯活該倒霉了。狄奧尼修斯喜歡身邊簇擁幾個文人,當他向這幾個人朗讀自己的作品時,期待得到他們熱情的贊美??上撵陈蹇松棺炖锼麖奈绰牭竭^好話。據(jù)古希臘歷史學家西西里的狄奧多羅斯記載,斐洛克森努斯為此被扔進了一座采石場。有一天,狄奧尼修斯讓人把詩人放出來。因為他又寫了些新作品,決定再給這家伙一次機會。但這冥頑不化的詩人就是不肯遵命。他那句著名的回答被后人記載于中世紀百科全書《蘇達辭書》中。他說,帶他回采石場去。(引自李緯《卷心菜演繹的故事》)
我想大部分人的選擇是既不想去采石場,又不想說違心話,那怎么辦?
信寫到這里似乎已不是小說敘述之意了,只是希望以此引出你對這本書的高見。
文 敏
二0一八年八月二十四日
文敏老師:
您好,來信收悉。謝謝您愿與我分享閱讀心得,這既讓我感到興奮,也讓我壓力不小。在這個追求高效率的信息時代,書信是屈指可數(shù)的允許拖拉磨蹭的交流方式。我也越來越感到,在這個缺乏耐性、價值極化的時代,文學依然是思考現(xiàn)實復雜性的最重要也最合適的媒介。
約翰·威廉斯不是那種讓人眼前一亮的作家,但確實是我這幾年頗為喜歡的作家。大概是他寫作的氣質、主題以及價值取向,與我自身存在著某種呼應。首先是他的寫作題材讓我感興趣(學院主題、歷史主題都是我很有興趣的領域);其次是他傳統(tǒng)而老實的敘事方式,現(xiàn)實主義的文學態(tài)度;最后則是他對人生中那些永恒的、令人備感疲倦的倫理學問題的不斷追問?!端雇{》中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態(tài)比索爾·貝婁《赫索格》中的更能抵達我的內心,《奧古斯都》寫的雖是遙遠的古羅馬,但作品對人生功業(yè)的反思,對命運的追問,以及對兒女私情糾葛的呈現(xiàn),依然是極為當下的。
把文學讀成歷史或者現(xiàn)實的方式,可能會遭到納博科夫那樣的文學“行家”的譏諷。從這個角度說,我對《奧古斯都》的興趣,或許能證明我有點不像一個“專業(yè)”的文學讀者,更不像一個能夠對“敘事”或“文體”有敏銳直覺的文學研究者。但我現(xiàn)在越來越覺得,閱讀或批評不能教條,文學閱讀理應“順其自然”,不該“刻意為之”。不同的作品有不同的打開方式,有時甚至可以說,不是專家,而是漫長而多元的閱讀活動塑造著一部作品的精神內涵。我們能夠從《奧古斯都》中所體會到的東西,很有可能是超越文學本身的。
讀您的信,我猜想您或許也有類似的感受,因為恰恰是奧古斯都、西塞羅、賀拉斯這些名字以及他們在歷史上的位置和經(jīng)歷在觸動您,讓您對威廉斯對他們的重新塑造備感興趣。這不僅觸及我們是否可以通過文學來更加形象地認識這些歷史人物,而且還涉及作為威廉斯這樣的生活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的普通知識分子(從履歷看他確實很普通,甚至默默無聞)對歷史的看法,對知識分子與權力關系的判斷,等等。
如果從這個角度讀這本小說,我覺得確實是非常有意思的。就我自己而言,這部小說激發(fā)了我對羅馬史的熱情,除了看完本就在待看列表中的HBO的《羅馬》,BBC的《古羅馬:一個帝國的興起與衰亡》外,也終于找到了閱讀李維、孟德斯鳩、吉本、塔西佗等人作品的動力。單是這點就讓我深切體會到了文學對于歷史學習的價值。除此之外,在文史互參的過程中,我也發(fā)現(xiàn)了作品中很多有意思的細節(jié)。
比如對屋大維的塑造。歷史學者普遍對這位羅馬帝國的開國皇帝的評價不高。比如孟德斯鳩稱他為“狡詐的暴君,以柔和的手腕把羅馬人引向奴役”(《羅馬盛衰原因論》)。當代學者羅納德·塞姆的《羅馬革命》幾乎就是對孟德斯鳩這句話的注腳,他用了近七百頁(中譯本)的篇幅全景展示屋大維謀取至高權力的全過程。在他看來,在屋大維的統(tǒng)治下,羅馬最終實現(xiàn)了永久的和平,但這是一種“專制統(tǒng)治下的和平”,“和平將隨主宰一同到來”。塞姆完成該作的時間是一九三九年,彼時歐洲正處于納粹與希特勒所制造的陰影之下,借古諷今的言外之意,我們不難體認。相較之下,威廉斯對屋大維的塑造則充滿了人情味。在他筆下,這位君主是被命運推上歷史舞臺的。雖然他作為第一人稱的敘述,僅在作品的最后出現(xiàn),但通過他的友人、親人以及敵人的側面敘述,一個節(jié)制而不失感性,身體羸弱而性格異常堅強的羅馬皇帝的全新形象躍然紙上,并借由小說結尾的獨白部分抵達完備。我們在閱讀這個小說時是跟屋大維站在一道的。在小說開篇,屋大維獲得愷撒遇刺的消息,在與他一起共同經(jīng)歷了一個充滿震驚,并且急需做出生死抉擇的驚心動魄的夜晚后,這位小伙子就成了我們讀者認同的主人公。
與屋大維一樣,尤里烏斯·愷撒在小說中也得到了溫情的塑造。盡管他僅出場了一次,但與《高盧戰(zhàn)記》中那個隱藏自我的愷撒不同,這位羅馬歷史上最重要的英雄人物表達了對侄子的深情,以及對西塞羅的喜愛。與之相反,在歷史中從來都是充當正面形象的西塞羅,在威廉斯筆下零星的幾封信中,并未顯示出共和派的那種“正直如一”的形象:狂妄而自以為是(“他是個小子,而且是個沒心機的小子;絲毫不懂政治,將來也不大可能懂”),狡猾而奸詐(“我們要利用這小子,過后再扔掉他;如此一來那暴君就后繼無人了”)。而這些其實也并非威廉斯的隨意虛構,我們確實能在西塞羅私下與奴隸阿提卡的書信中獲得證據(jù)。
威廉斯這種塑造歷史人物的方式,在古典文學中能找到不少先例。最為著名的大概是莎士比亞的《尤里烏斯·愷撒》。在這部劇作中,莎士比亞借助馬克·安東尼之口塑造了愷撒的“慈父”形象。但隨著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以來“文化政治”的興起,這類經(jīng)典作品的政治正確性遭受質疑。不僅《威尼斯商人》中的反猶主義問題受到關注,甚至《尤里烏斯·愷撒》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性并不那么明顯的作品也遭到批評。比如美國當代哲學家瑪莎·努斯鮑姆就為此寫過一篇文章,她基于自由派的立場對莎士比亞的虛構提出了批評。因為莎士比亞在這部悲劇中在安東尼與布魯圖斯之間并未選邊,甚至還有意無意地對主張共和理想的布魯圖斯進行了負面描寫—他的演說枯燥乏味,缺乏魅力(美劇《羅馬》中的布魯圖斯同樣也是個極其負面的形象)。在努斯鮑姆看來,我們應當謹慎地對待莎士比亞的這部作品,因為“這是一部誤導性的甚至危險的作品。它告訴無數(shù)閱讀它的人共和價值是不可能成功的”。不可否認,努斯鮑姆的文章相當精彩,但她對文學的評判方式并不令人信服。若把威廉斯的作品放在這樣的文化氛圍中,它們的默默無聞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作為一位文學專業(yè)的從業(yè)人員,說起來我都有些慚愧,在目前的這個行當中,我們的主要工作與其說是閱讀豐富多彩的文學作品,倒不如說是苦讀形形色色的各路理論。但也正是這些不得不走的“彎路”,讓我更加珍惜文學對流俗之見的挑戰(zhàn),對人類道德想象力的拓展。尤為重要的是,它們能鼓勵一種對事物復雜性的關注,培育一種理智與情感上的耐性。
比如我們很難用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觀念去理解那些古典詩人。在這部小說中,除了屋大維之外,出場頻率最高的就是詩人以及詩所倡導的生活方式。除了奧維德和他的女兒尤利婭之外,賀拉斯、維吉爾以及雇用他們的梅塞納斯其實都是現(xiàn)政權十足的擁護者、歌功頌德者,用今天的貶義詞來說,那就是“御用文人”。您援引的小說中賀拉斯的那篇長長的頌詞,在令人感到驚艷的同時,也不得不讓人承認它作為“馬屁文”的實質。用古典學者伊迪絲·漢密爾頓的話說:“賀拉斯把奧古斯都吹捧上了天,除了在羅馬帝國,在其他任何時代,他的贊美都會被視為令人難以置信的過度諂媚?!钡瑫r又補充說:“他是具有超凡判斷力的人,他明白共和國消亡已經(jīng)不可挽回,帝國時代已經(jīng)來臨并將維持下去。他不愿用一生徒勞無益地妄圖讓歷史倒流?!保ā读_馬精神》)此外,羅納德·塞姆的提示更是值得我們深思:“奧古斯都建立統(tǒng)治后,從前慣于對居于統(tǒng)治地位的個人或黨派大肆攻擊的文人似乎忠誠地站在了現(xiàn)政權一邊。但我們并不能根據(jù)這種態(tài)度轉變而草率地認定他們真心實意地認識到了奧古斯都政策的優(yōu)越性,或認為自己找到了公共自由已得到重建的明確證據(jù)。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能走向相反的極端,認為那些為贊美國家、社會新秩序而施展才華的詩人和史學家一定是被收買的和俯首帖耳的暴政幫兇。”(《羅馬革命》)
翻看十八世紀啟蒙思想家的傳記,像伏爾泰、狄德羅等被稱為“思想斗士”的文人,其實很多都是絕對主義君權的支持者,歐洲各個宮廷的座上賓,賀拉斯更是他們引用最多的羅馬詩人。有時候基于某種浪漫的想象,我們刻意回避了這些所謂的“污點”。但若是需要從歷史中獲取智慧的話,恐怕我們還是得直面這些讓我們在情感上感到不安的事實、在思想上備感壓力的復雜性。
所以我想威廉斯所展示的種種復雜性,既解釋了他在其創(chuàng)作年代(西方社會風起云涌的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默默無聞的命運,也多少能夠揭示其在當下的熱度。我最早知道約翰·威廉斯這個名字,是在二0一二年與丹麥教授魏安娜合作開課的那個夏天。我們合作上了一周的“中國的上山下鄉(xiāng)運動”。課程圓滿結束之際,教授送了我一本英文小說,說這本小說最近在歐洲非常流行,她的很多同事都在讀。那本小說封面畫著一個低垂著頭的孤獨憂郁的中年男人,題為Stoner。不到兩年,國內就引進了這本書,并引發(fā)了諸多討論。在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人們多半想不到維持了將近半個多世紀的西方文明與普世價值會在今天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也多半沒有情緒去閱讀一本《斯通納》這樣平淡低抑的小說。的確,今天世界與中國都在發(fā)生變化,也許我們的時代正處于新的轉折點,很多信念與價值又到了重新思考(倒也不一定進行重估)的時刻。
當然,這部小說值得說的還有很多。一個不懂羅馬史的讀者,同樣可以閱讀這樣一本小說。這部小說的古樸優(yōu)美的語言表達(包括精湛的譯筆)、充滿韻味的環(huán)境描寫以及耐人尋味的人生感慨,也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當然更重要的是,威廉斯的確試圖借助歷史去抵達一種超越歷史的真實(用他自己的話說“如果本書中有真實,那是小說之真,不是歷史之真”),他試圖借助奧古斯都宏偉的歷史功業(yè),去完成一項更為不朽的藝術成就。據(jù)說奧古斯都在彌留之際留下的遺言是:我是否把我的角色扮演得恰如其分?(Did I play my part well in this comedy of life?)這句話或者這個問題其實放在任何一個人身上都適用,這是每個人終其一生都要面對的問題。每年上西方美學史課程時,我都得跟學生們介紹亞里士多德“詩比歷史更富于哲學的意味”這句話的含義。如果說威廉斯試圖向亞里士多德致敬的話,那么他的文字究竟抵達了一種怎樣的真實?這些問題我還在思考,有空的話我很想再讀讀他的《屠夫十字鎮(zhèn)》,順便再讀讀尤瑟納爾的《哈德良回憶錄》,希望我們能在后面的讀書會有更深入的交流。
祝好!
范 昀
二0一八年八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