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炳月

在中國現(xiàn)代思想史與文學史上，1933年因為《魯迅雜感選集》的出版而占有重要位置。這一年7月，瞿秋白編選的《魯迅雜感選集》在上海由青光書局出版。瞿秋白是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核心人物之一，1931年在中共六屆四中全會上遭受王明“左”傾機會主義的排擠，離開權(quán)力中心，潛伏上海從事文化工作。因生活處于隱蔽狀態(tài)，姓名、身份、住所均不能公開，所以《魯迅雜感選集》的編者署名“何凝”，序言結(jié)尾處的寫作地點亦假書為“北平”。瞿秋白在異常生活狀態(tài)下編選當時中國文壇最具影響力的作家魯迅的雜文集，此事本身就意味深長?！遏斞鸽s感選集》的編輯、出版，是“五四”文學革命和20世紀20年代后期革命文學論爭的結(jié)果，并且使魯迅與瞿秋白合寫雜文成為可能。兩人的思想觀念、現(xiàn)代政治與現(xiàn)代文學的關(guān)系、現(xiàn)代雜文與雜文美學的形成等問題，均可從《魯迅雜感選集》及相關(guān)事實中得到有效解讀。本文的解讀主要從三個方面入手：一是《魯迅雜感選集》的政治性，二是魯迅與瞿秋白的合作雜文，三是兩人對雜文文體的認識。

一、瞿秋白對“政治魯迅”的建構(gòu)

瞿秋白編選《魯迅雜感選集》是在1933年3月至4月上旬，當時他住在上海北四川路底施高塔路東照里的亭子間。魯迅在1933年4月5日寫給出版人李小峰的信中說：“我的《雜感選集》，選者還只送了一個目錄來，須我自己拆出，抑他拆好送來，尚未知，且待數(shù)天吧?！雹倏梢姶藭r雜文集的選目已經(jīng)確定。一周后的4月13日，魯迅在寫給李小峰的信中說“《雜感選集》已寄來，約有十四五萬字”②，可見此時編選工作已經(jīng)完成。1932年之前魯迅共出版雜文集七冊，《魯迅雜感選集》就是瞿秋白從這七冊雜文集中選出七十五篇編輯而成的。不過，該書名之曰“魯迅雜感選集”，卻不能單純作為魯迅的作品來閱讀，因為其中有瞿秋白的介入，包含著瞿秋白的主體性。瞿秋白為闡述自己的魯迅觀撰寫了一萬六千余字的《魯迅雜感選集序言》（以下簡稱《序言》），所選篇目也是基于其魯迅觀與政治文化立場。換言之，這些雜文的作者是魯迅，但《魯迅雜感選集》的“作者”是瞿秋白。《魯迅雜感選集》由兩部分內(nèi)容構(gòu)成：一部分是瞿秋白的《序言》，另一部分是魯迅的雜文，因此，該書的思想蘊涵存在于兩部分的對話關(guān)系中。因此，該書存在著二重主體性——魯迅的主體性與瞿秋白的主體性。書中的魯迅并非自在的魯迅，而是瞿秋白理解、選擇、呈現(xiàn)的魯迅。

瞿秋白編選《魯迅雜感選集》，建構(gòu)的主要是“政治魯迅”?！缎蜓浴纷鳛椤棒斞刚摗?，開頭就旗幟鮮明地強調(diào)文藝的政治性，指出：

瞿秋白在這里闡述的是一種政治文學觀（或曰“革命文學觀”），他以高爾基為例并且引用盧那察爾斯基的話，表明其所受蘇俄文學的影響很大。這種政治文學觀是瞿秋白魯迅論的基點，基于此，他發(fā)現(xiàn)了魯迅雜文所具有的歷史性與現(xiàn)實性的雙重政治價值——即《序言》所說“”，進而提出《序言》的核心問題——“魯迅是誰？”

就這一問題，瞿秋白自問自答，通過細致的闡述，歸納出兩段著名的魯迅定義：

這樣，瞿秋白建構(gòu)起自己的“政治魯迅”，關(guān)鍵詞是“階級論”“戰(zhàn)士”“革命傳統(tǒng)”“新的陣營”等。《序言》最后將魯迅的革命傳統(tǒng)歸納為四條——最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韌”的戰(zhàn)斗、反自由主義、反虛偽的精神，而且給每一條都加了著重號，但更應(yīng)注意的是，這四條被置于“革命傳統(tǒng)”與“集體主義”的大框架下。進行這種歸納前，瞿秋白說：“（revolutionary tradition）?！笨梢姡凹w主義”是基本的政治理念，相繼的四條不過是實現(xiàn)這種政治理念的路徑或手段。

瞿秋白論述四條魯迅傳統(tǒng)的論據(jù)是雜文，即其“政治魯迅”是用雜文建構(gòu)起來的，因此，《魯迅雜感選集》所選雜文大多含有戰(zhàn)斗性與階級性，尤其是20世紀20年代后期革命文學論爭之后的雜文，如《無花的薔薇》《記念劉和珍君》《文學和出汗》等。個別缺乏政治正確性的雜文雖然入選，但瞿秋白做了批判性分析。例如《序言》中的這段話：“這些早期的革命作家。魯迅的一些雜感里面，往往有這一類的缺點，引起他對于革命失敗的一時的失望和悲觀。”研究者已經(jīng)指出，這一批評是針對《魯迅雜感選集》所收的《太平歌訣》的④。《太平歌訣》一文寫于1928年4月10日，不僅指出了民眾與革命者的隔膜、民眾的麻木，而且批評革命文學家不敢、不愿正視這一事實。這篇雜文的主題與魯迅的短篇小說《藥》相近。但是，在瞿秋白看來，此文表現(xiàn)了魯迅的“個性主義——懷疑群眾的傾向”和“對于革命失敗的一時的失望和悲觀”。這種批判性分析，顯然是為了給將從《魯迅雜感選集》中讀到這篇雜文的讀者打預防針。朱正認為《魯迅雜感選集》未收魯迅的《隨感錄·四十八》《戰(zhàn)士和蒼蠅》等文“未免有點可惜”，并且指出：“《三閑集》里的《“醉眼”中的朦朧》和《我的態(tài)度氣量和年紀》，是當年革命文學論戰(zhàn)中的重要文獻。就因為文章所批評的成仿吾、錢杏邨都是瞿秋白的同志，這兩篇瞿秋白就沒有選入了?！雹輵?yīng)當認為，瞿秋白的這種取舍同樣是其基本的政治文化立場決定的。

《序言》作為“魯迅論”，其方法論特征是歷史化——將魯迅思想作為歷史過程來把握、呈現(xiàn)。《魯迅雜感選集》所收雜文的編排方式直觀地呈現(xiàn)了這一特征，七十五篇雜文用編年的方式排列（1918年至1932年），以展示雙重的歷史——“五四”之后十五年間的“中國思想斗爭史”與魯迅本人的思想發(fā)展史。前引兩段有關(guān)魯迅的定義，兩次使用“進到”一詞，以強調(diào)階級論的、戰(zhàn)士的、革命傳統(tǒng)的魯迅是“進到”的結(jié)果。瞿秋白的這種魯迅論可以稱為“進到論”，它作為方法論是更深刻意義上的歷史化。這是因為，在價值判斷層面，“進到論”包含著相對化、否定性評價，即“進到”之前的魯迅被相對化甚至被否定。那個魯迅相信進化論，雖為“紳士階級的逆子貳臣”，但尚未“進到”為無產(chǎn)者的友人或戰(zhàn)士。瞿秋白將《太平歌訣》這種缺乏政治正確性的雜文選入《魯迅雜感選集》，大概是為了證明“進到”之前的魯迅曾經(jīng)有過“個性主義——懷疑群眾的傾向”。因為同樣的原因，瞿秋白強調(diào)“新興階級的文藝思想”在推動魯迅“進到”（思想轉(zhuǎn)換）方面發(fā)揮的重要作用，肯定了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對革命文學的倡導?！缎蜓浴氛f：“新興階級的文藝思想，往往經(jīng)過革命的小資產(chǎn)階級作家的轉(zhuǎn)變，而開始形成起來，然后逐漸的動員勞動民眾和工人之中的新的力量。集中新的隊伍，克服過去的‘因襲的重擔’，同時，擴大同路人的陣線……創(chuàng)造社的轉(zhuǎn)變，太陽社的出現(xiàn)，只在這方面講來，是有客觀上的革命意義的?！薄缎蜓浴愤€進而引用魯迅在《三閑集·序言》中的話：“我有一件事要感謝創(chuàng)造社的，是他們‘擠’我看了幾種科學底文藝論，明白了先前的文學史家們說了一大堆，還是糾纏不清的疑問……以救正我——還因我而及于別人——的只信進化論的偏頗。”⑥這樣就把對于魯迅思想來說具有決定意義的拋棄進化論歸功于曾經(jīng)與魯迅論爭的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了。在這里，瞿秋白表明了他對那場論爭的基本態(tài)度。

基于《序言》的主旨和方法論來看《魯迅雜感選集》的篇章結(jié)構(gòu)，能夠發(fā)現(xiàn)，不僅編年體的形式是為了展示雙重歷史與魯迅的“進到”過程，對《二心集·序言》的處理方式也同樣是基于這種構(gòu)思。《魯迅雜感選集》所收文章中有十篇選自《二心集》，其中《二心集·序言》被置于《魯迅雜感選集》的最后。魯迅為自己的著作撰寫的序、跋之類多有雜文性質(zhì)，可以作為雜文來閱讀、處理，《二心集·序言》亦然。就寫作時間而言，這篇序言也應(yīng)當排在最后。將它與瞿秋白的《序言》結(jié)合起來讀，會發(fā)現(xiàn)二者之間的深刻關(guān)聯(lián)?！抖募ば蜓浴穼懹?932年4月30日，談到“左聯(lián)”成立之后的文壇狀況：

而這時左翼作家拿著蘇聯(lián)的盧布之說，在所謂“大報”和小報上，一面又紛紛的宣傳起來，新月社的批評家也從旁很賣了些力氣。有些報紙，還拾了先前的創(chuàng)造社派的幾個人的投稿于小報上的話，譏笑我為“投降”，有一種報則載起《文壇貳臣傳》來，第一個就是我……去年偶然看見了幾篇梅林格（Franz Mehring）的論文，大意說，在壞了下去的舊社會里，倘有人懷一點不同的意見，有一點攜貳的心思，是一定要大吃其苦的。而攻擊陷害得最兇的，則是這人的同階級的人物。他們以為這是最可惡的叛逆，比異階級的奴隸造反還可惡，所以一定要除掉他。我才知道中外古今，無不如此，真是讀書可以養(yǎng)氣，竟沒有先前那樣“不滿于現(xiàn)狀”了，并且仿《三閑集》之例而變其意，拾來做了這一本書的名目。然而這并非在證明我是無產(chǎn)者……只是原先是憎惡這熟識的本階級，毫不可惜它的潰滅，后來又由于事實的教訓，以為惟新興的無產(chǎn)者才有將來，卻是的確的。⑦

在這里，魯迅自認“叛逆”，表達了鮮明的政治態(tài)度?！百E臣”本是對手丟給他的惡名，但他欣然接受，并將“二心集”的命名作為自己“貳臣”的宣言行為。瞿秋白把握了魯迅思想、立場的轉(zhuǎn)變，并且拿過“貳臣”一詞，反其意而用之，以表述魯迅的本質(zhì)。也就是說，瞿秋白在《序言》中提出的重要界說“紳士階級的逆子貳臣”，本來是魯迅本人在《二心集·序言》中的自我定位。由此可見，在結(jié)構(gòu)的意義上，瞿秋白是將《二心集·序言》作為《魯迅雜感選集》的“跋”來使用的。這個“跋”與瞿秋白本人的《序言》遙相呼應(yīng)，形成一個完整的結(jié)構(gòu)，將那七十四篇雜文嵌入其中。這些雜文歷時性地展示了魯迅思想的發(fā)展過程，那個過程的終點就是《二心集·序言》這篇充滿政治性、階級性的“宣言”，而其中的政治性、階級性，正是瞿秋白在《序言》中闡述的。事實上，瞿秋白在《序言》中明確將《二心集·序言》看作魯迅本人完成思想轉(zhuǎn)變、立場轉(zhuǎn)變的“宣言”。前引那段“進到論”之后，瞿秋白作為論據(jù)引用的就是《二心集·序言》中的“只是原先是憎惡……新興的無產(chǎn)者才有將來”這段話。

瞿秋白的《序言》與七十五篇魯迅雜文構(gòu)成的《魯迅雜感選集》作為“政治文本”展示著“政治魯迅”。不言而喻，“政治文本”與“政治魯迅”之所以能夠被建構(gòu)起來，前提是魯迅及其雜文本身具有政治性。但是，政治性絕非魯迅的全部，如果沒有瞿秋白的主動選擇與建構(gòu)，這種形式的“政治文本”與“政治魯迅”不會出現(xiàn)。而瞿秋白能夠進行這種建構(gòu)的決定性因素，是其政治家身份。他是基于特定的政治立場，用自己的眼光和方式去發(fā)現(xiàn)、選擇、把握、凸顯魯迅的政治性。在這個意義上，他編選《魯迅雜感選集》是一種自我確認行為——通過編選魯迅雜文確認自己作為革命家、共產(chǎn)黨人的政治文化身份。在《魯迅雜感選集》中，魯迅的政治性與瞿秋白的政治性相重疊，成為二重政治性。這是《魯迅雜感選集》二重主體性的基本內(nèi)涵。

二、“非個人作者”的誕生

在《魯迅雜感選集》出版的1933年，瞿秋白執(zhí)筆的雜文有十四篇用魯迅的筆名在報刊上發(fā)表，其中十二篇收入魯迅的雜文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魯迅全集》的注釋者對這十二篇雜文做了如下說明：“……十二篇文章，都是1933年瞿秋白在上海時所作，其中有的是根據(jù)魯迅的意見或與魯迅交換意見后寫成的。魯迅對這些文章曾做過字句上的改動（個別篇改換了題目），并請人謄抄后，以自己使用的筆名寄給《申報·自由談》等報刊發(fā)表，后來又分別將它們收入自己的雜文集?！雹噙@意味著這些雜文的作者的非個人性（集體性）——是瞿秋白，也是魯迅。在這些雜文的寫作過程中，瞿秋白在“魯迅化”、魯迅在“瞿秋白化”，于是寫作行為的個人性被超越，成為“集體主義”行為。

那么，這種非個人作者的誕生為何可能？這是怎樣的作者？回答這些問題要回到這些雜文本身。首先要注意的是這些雜文的寫作時間，其中六篇寫于3月，五篇寫于4月，一篇寫于10月。即前十一篇寫在瞿秋白編選《魯迅雜感選集》、撰寫《序言》的過程中，而且有四篇寫在《序言》完稿后的第三天。《序言》是4月8日完稿，4月11日一天瞿秋白就寫了四篇雜文。其次要注意的是雜文的內(nèi)容，其中八篇是批判、諷刺國民黨政府的對內(nèi)高壓、對外妥協(xié)，三篇是批判胡適等“正人君子”出賣靈魂、幫兇幫閑，每一篇都具有鮮明的階級立場與政治批判性。這正是瞿秋白在《序言》中所闡述的。這些雜文對于國民黨政府的批判與諷刺表達了《序言》的階級論立場，對于胡適等“正人君子”的批判則是對《序言》闡述的四項魯迅精神（尤其是“反自由主義”與“反虛偽”）的實踐。所以，對瞿秋白來說，十二篇雜文的寫作與其《魯迅雜感選集》的編選、《序言》的寫作，不僅是共時性的行為，而且是同質(zhì)性的行為。

此外，這些雜文與同一時期魯迅的雜文保持著思想與藝術(shù)上的深刻一致。兩人合作的《王道詩話》寫于3月5日，就在同一天，魯迅寫了雜文《文學上的折扣》。這兩篇雜文主題不同，但討論問題時使用的“文學（文藝）—社會（國家）”框架相同。四天后，瞿秋白撰寫《曲的解放》，依然使用這一框架?！蹲钏囆g(shù)的國家》開頭第一句話借自魯迅雜文《論照相之類》（《魯迅雜感選集》收錄了此文），且整篇文章都是從中引申出來的。魯迅4月10日寫了兩篇雜文——《〈殺錯了人〉異議》與《中國人的生命圈》，前者揭露統(tǒng)治者用民眾的鮮血將自己“浮上總統(tǒng)的寶位去”⑨，后者呈現(xiàn)中國人生命圈的悲劇性——茍活于帝國主義的轟炸和本國政府的轟炸之間。次日，瞿秋白寫了雜文《內(nèi)外》《透底》，表達同樣的主題。不僅如此，魯迅4月29日所作雜文《文章與題目》進一步發(fā)揮了瞿秋白《內(nèi)外》一文對反動政府的批判。《文章與題目》一文“原題是《安內(nèi)與攘外》”⑩，與《內(nèi)外》一文的題目幾乎相同。瞿秋白4月11日撰寫的另兩篇雜文《關(guān)于女人》與《真假堂吉訶德》，署魯迅的筆名“洛文”發(fā)表于6月15日《申報月刊》第2卷第6號，因為是同時寫作、同時發(fā)表、在社會批判這一點上完全一致，甚至可作為同一篇文章來閱讀。前者批判“正人君子”對女人的無理責難，后者則揭露政府的虛偽。必須注意的是，前者與魯迅的思想高度一致。1925年魯迅在雜文《論睜了眼看》中就諷刺歌詠烈女以掩蓋“遭劫”事實的現(xiàn)象，1934年1月8日所作雜文《女人未必多說謊》也是批判社會對女性的偏見?！墩婕偬眉X德》呈現(xiàn)的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正是《序言》闡述的魯迅傳統(tǒng)之一。十二篇雜文的最后一篇《中國文與中國人》對白話文的肯定、對文言文的諷刺，符合魯迅一貫的階級論語言觀。要言之，從政治立場、思想觀念到表現(xiàn)手法（表現(xiàn)手法的問題將在本文第三節(jié)詳論），這些雜文都是“魯迅式”的，處于同一時期魯迅雜文的體系之中。因此，其中的九篇收入魯迅的《偽自由書》時，能夠與魯迅自己的雜文保持高度一致性、完整性。

相同的思想觀念與政治立場是合作的基礎(chǔ)，于是，在寫作過程中個人性的作者退出，階級性、政治性的集體作者登場了。作者是誰已經(jīng)不重要，重要的是表達階級性的政治訴求。在這一點上，這些雜文的寫作與瞿秋白的《序言》再次發(fā)生深刻關(guān)聯(lián)——實踐了《序言》褒揚的集體主義觀念。對魯迅來說，修改這十二篇雜文并用自己的筆名發(fā)表，則成為“脫離個性主義”的實踐。這些合作雜文是用何家干、洛文等筆名發(fā)表的，因此這幾個筆名不應(yīng)看作魯迅個人的，而應(yīng)看作魯迅與瞿秋白共有的。當它們收入著者姓名署“魯迅”的雜文集時，作者已經(jīng)包含了瞿秋白，即具有了集體性。魯迅通過這些雜文重構(gòu)了“自我”，將階級觀念、集體主義精神內(nèi)在化于“自我”之中。這在本質(zhì)上也構(gòu)成了對瞿秋白在《序言》中所下的“魯迅”定義的呼應(yīng)。這種群體性、階級性對于個人性的超越，正是1930年前后革命文學倡導以來左翼文學的普遍要求。例如蔣光慈在《關(guān)于革命文學》一文中就說：“革命文學應(yīng)當是反個人主義的文學，它的主人翁應(yīng)當是群眾，而不是個人；它的傾向應(yīng)當是集體主義，而不是個人主義?！?丁玲1931年發(fā)表的中篇小說《水》就典型地體現(xiàn)了這種創(chuàng)作傾向。

瞿秋白寫雜文卻用魯迅的筆名發(fā)表，意味著他本人是將這些雜文作為魯迅雜文來寫的，即他在摹仿魯迅、將自我“魯迅化”。否則，他完全可以用“何凝”之類的筆名發(fā)表這些雜文。事實上，此時他本人的雜文寫作并未停止?。瞿秋白的“自我魯迅化”非常成功，得到了魯迅的認可。魯迅不僅用自己的筆名發(fā)表了瞿秋白執(zhí)筆的雜文，后來編《偽自由書》《南腔北調(diào)集》時也沒有在序言或后記中對合作情形進行說明。不僅如此，在《偽自由書·后記》中，他甚至自認《曲的解放》一文的作者。對魯迅來說，這種情形是罕見的。僅僅是在“五四”時期，他與周作人有過少量類似的合作。例如《熱風》所收隨感錄第三十七、三十八、四十二、四十三，是由周作人撰寫、魯迅署名發(fā)表的。但那時他剛剛登上新文壇不久，合作對象也是自己的親弟弟。而1933年的魯迅已經(jīng)取得了巨大的創(chuàng)作成就，成為文壇盟主。這說明魯迅本人同樣把那些雜文看作自己的作品，證明著瞿秋白“自我魯迅化”的成功。

瞿秋白的“自我魯迅化”能夠成功，不僅需要前述與魯迅思想觀念、階級立場的一致，并且需要熟悉、掌握魯迅雜文的修辭方式。從這里，能夠看到他編選《魯迅雜感選集》的另一重意義。對于雜文作者瞿秋白來說，編選《魯迅雜感選集》并撰寫《序言》的過程，既是其理解并展示魯迅思想本質(zhì)的過程，也是其學習魯迅雜文修辭手法的過程。事實上，《序言》的寫作本身就大量借用了魯迅雜文的修辭手法——特別是比喻的手法?！缎蜓浴分猩n蠅、蚊子、落水狗的比喻都來自魯迅雜文，瞿秋白創(chuàng)造性地使用了“狼”的比喻，簡潔而又形象地呈現(xiàn)了魯迅的民間性、叛逆性與戰(zhàn)斗性。這些手法同樣被用于那十二篇雜文的寫作。

三、雜文文體之于魯迅、瞿秋白

對于魯迅和瞿秋白來說，文體意義上的“雜文”為何物？這是他們明確意識到并用理論闡述和創(chuàng)作實踐兩種形式進行回答的問題。魯迅對于雜文文體的理解是二元性的，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其廣義的雜文是指體裁具有邊緣性、模糊性的文章，甚至是指多種體裁的混合。1925至1933年間，他編選雜文集時混用的多種概念，即呈現(xiàn)了這種廣義性?！稛犸L·題記》將《熱風》所收文章稱為“短評”，《寫在〈墳〉后面》又將《墳》所收論文、短評統(tǒng)稱為“雜文”，曰：“人生多苦辛，而人們有時卻極容易得到安慰，又何必惜一點筆墨，給多嘗些孤獨的悲哀呢？于是除小說雜感之外，逐漸又有了長長短短的雜文十多篇。”?在這里，“雜文”是指小說、雜感外長短不一的文章?！抖募ば蜓浴穼兴瘴恼路Q為“雜文”，而《南腔北調(diào)集·題記》則是“雜感”“雜文”“短評”并用，甚至將序、跋納入其中：“怪事隨時襲來，我們也隨時忘卻，倘不重溫這些雜感，連我自己做過短評的人，也毫不記得了……兩年來所作的雜文，除登在《自由談》上者外，幾乎都在這里面；書的序跋，卻只選了自以為還有幾句可取的幾篇。”?即使是在直接將雜文的概念用之于書名的1935至1936年間，廣義的雜文依然是魯迅所謂雜文的重要一義。1935至1936年間，他編定了雜文集《且介亭雜文》《且介亭雜文二集》，在《且介亭雜文·序言》對雜文做了如下解釋：

其實“雜文”也不是現(xiàn)在的新貨色，是“古已有之”的，凡有文章，倘若分類，都有類可歸，如果編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體，各種都夾在一處，于是成了“雜”。分類有益于揣摩文章，編年有利于明白時勢，倘要知人論世，是非看編年的文集不可的……況且現(xiàn)在是多么切迫的時候，作者的任務(wù)，是在對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給以反響或抗爭，是感應(yīng)的神經(jīng)，是攻守的手足。?

這里所謂的雜文是多種文體的混雜，實質(zhì)上取消了雜文作為一種文體的規(guī)定性。

但是，在功能的層面上，魯迅對雜文有清晰的表述，于是其雜文又有了狹義文體概念的性質(zhì)。他在《徐懋庸作〈打雜集〉序》中稱贊徐的雜文“和現(xiàn)在切貼，而且生動，潑剌，有益，而且也能移人情”?。這里存在著他對雜文的狹義理解。由這種理解可以發(fā)現(xiàn)上引《且介亭雜文·序言》中那段話的內(nèi)在矛盾?！傲⒖探o以反響或抗爭”“感應(yīng)的神經(jīng)”“攻守的手足”這種功能，并非一切文體都能發(fā)揮。換言之，那段話中包含著廣義的雜文向狹義的雜文的轉(zhuǎn)換，二者的分界線就是“況且”一詞。這種對于功能性（即時性、實踐性）的追求，不僅決定著魯迅對雜文文體的理解，而且使魯迅沒有拘泥于雜文的文體，而是直接開始寫作行為。在其寫作實踐中，雜文作為一種文體獲得了完整性與主體性。

與魯迅相比，瞿秋白的文體意識更為自覺，其《序言》中即包含著雜文文體論的內(nèi)容。他稱雜文為“雜感”，并在文體層面論述魯迅雜文，指出：

魯迅的雜感其實是一種“社會論文”——戰(zhàn)斗的“阜利通”（feuilleton）。誰要是想一想這將近二十年的情形，他就可以懂得這種文體發(fā)生的原因。急遽的劇烈的社會斗爭，使作家不能夠從容的把他的思想和情感熔鑄到創(chuàng)作里去，表現(xiàn)在具體的形象和典型里；同時，殘酷的強暴的壓力，又不容許作家的言論采取通常的形式。作家的幽默才能，就幫助他用藝術(shù)的形式來表現(xiàn)他的政治立場，他的深刻的對于社會的觀察，他的熱烈的對于民眾斗爭的同情。不但這樣，這里反映著五四以來中國的思想斗爭的歷史。雜感這種文體，將要因為魯迅而變成（阜利通——feuilleton）的代名詞。自然，這不能夠代替創(chuàng)作，然而它的特點是更直接的更迅速的反映社會上的日常事變。

這里兩次使用了“文體”的概念，并且從不同側(cè)面對雜文進行定義——是新興文體（出現(xiàn)于近二十年間），是“社會論文”，有政治立場，能迅速反映現(xiàn)實，具有戰(zhàn)斗性，作家的幽默才能賦予其藝術(shù)形式，等等，并稱之為“文藝性的論文”。瞿秋白使用的概念是“雜感”而不是“雜文”，應(yīng)當有政治與文體兩方面的原因。首先，在他編選《魯迅雜感選集》之前的數(shù)年間，魯迅因?qū)戨s文而遭受譏諷。魯迅在《三閑集·序言》中說：“看看近幾年的出版界，創(chuàng)作和翻譯，或大題目的長論文，是還不能說它寥落的，但短短的批評，縱意而談，就是所謂‘雜感’者，卻確乎很少見。我一時也說不出這所以然的原因。但粗粗一想，恐怕這‘雜感’兩個字，就使志趣高超的作者厭惡，避之惟恐不遠了。有些人們，每當意在奚落我的時候，就往往稱我為‘雜感家’，以顯出在高等文人的眼中的鄙視，便是一個證據(jù)。”?瞿秋白在這種情況下編選《魯迅雜感選集》，有鮮明的指向性，即肯定“雜感”的位置并發(fā)揚光大之。這是一種政治性、戰(zhàn)斗性的姿態(tài)。所以，他在《序言》中用“蚊子和蒼蠅”比喻那些鄙視魯迅寫雜感的人。其次，結(jié)合瞿秋白強調(diào)雜文文體迅速反映現(xiàn)實的功能來看，“雜感”概念的使用可以理解為對“感”的強調(diào)。這種“感”就是即時性，就是現(xiàn)代雜文誕生時的名稱之一“隨感錄”中的“感”。

魯迅與瞿秋白二人雜文文體觀的一致之處很明顯。其一，都將雜文作為“文學”來認識，同時將其與“創(chuàng)作”相區(qū)別。如前所引，瞿秋白在《序言》中將“雜感”置于革命文學的范疇中討論，稱之為“文藝性的論文”。魯迅亦直言：“雜文這東西，我卻恐怕要侵入高尚的文學樓臺去的。”?“創(chuàng)作”的概念是魯迅與瞿秋白給雜文下定義時的重要維度，是與雜文相對的概念。在他們的論述中，“創(chuàng)作”是名詞而非動詞，是文體范疇。1932年底，魯迅從《野草》《吶喊》《彷徨》《故事新編》《朝花夕拾》等五本書中選取二十二篇，編成《魯迅自選集》。他在《魯迅自選集·序言》中說：“夠得上勉強稱為創(chuàng)作的，在我，至今就只有這五種。”?由此可見，他將小說、散文、散文詩劃入“創(chuàng)作”的范疇，而雜文不在其中。結(jié)合上述五部作品來看，“創(chuàng)作”與雜文的差異，一在于是否有非現(xiàn)實的虛構(gòu)，二在于是否有距離感、超然的寫作心態(tài)。魯迅的“創(chuàng)作”范疇顯然被瞿秋白接受了。前引《序言》中的那段話即兩次使用“創(chuàng)作”這一概念，而且《序言》在描述“五四”落潮期文壇狀況的時候引用了《魯迅自選集·序言》中“有的高升，有的退隱”那段話，表明瞿秋白確實讀過《魯迅自選集·序言》。其二，他們都認為雜文具有及時、迅速地反映現(xiàn)實生活的功能。魯迅表述為“立刻給以反響或抗爭……”，瞿秋白表述為“它的特點是更直接的更迅速的……”這也是他們將雜文與“創(chuàng)作”區(qū)別開來的原因之一。其三，他們都認為雜文是具有戰(zhàn)斗性與批判性的文體。

問題是，既然雜文這種文體不同于“創(chuàng)作”，那么它如何成為“文學”？關(guān)于該問題，魯迅少有具體論述，而瞿秋白在《序言》中則將魯迅雜文作為“文藝性的論文”的范本，論述得清晰、充分。在瞿秋白的論述中，雜文的“文藝性”主要基于“作家的幽默才能”、“藝術(shù)的形式”與典型化等三方面的因素而形成。前兩點是他在《序言》中談及文體的時候提出的，典型化則是他在論述魯迅雜文的批判性時提出的：“不但‘陳西瀅’，就是‘章士釗（孤桐）’等類的姓名，在魯迅的雜感里，簡直可以當做普通名詞讀，就是認做社會上的某種典型?！蹦敲?，何謂“幽默”？對此瞿秋白未做具體論述，但結(jié)合《序言》對魯迅雜文的論述來看，其所謂“幽默”大概就是用機智的比喻達到揭露、批判、諷刺的效果。所謂“藝術(shù)的形式”，結(jié)合其雜文寫作實踐來看，當為雜文使用小說、詩歌或戲劇的表現(xiàn)形式。

在對雜文文體的理解方面，魯迅與瞿秋白之間存在著對話關(guān)系。瞿秋白的“典型”說即被魯迅所接受。魯迅在《偽自由書·前記》中介紹書中所收雜文時說：“然而我的壞處，是在論時事不留面子，砭錮弊常取類型，而后者尤與時宜不合。蓋寫類型者，于壞處，恰如病理學上的圖，假如是瘡疽，則這圖便是一切某瘡某疽的標本，或和某甲的瘡有些相像，或和某乙的疽有點相同。而見者不察，以為所畫的只是他某甲的瘡，無端侮辱，于是就必欲制你畫者的死命了。例如我先前的論叭兒狗，原也泛無實指，都是自覺其有叭兒性的人們自來承認的?！?這篇“前記”寫于1933年7月19日，與《魯迅雜感選集》的出版幾乎同時。這里的“類型”顯然是瞿秋白所說的“典型”，即瞿秋白對魯迅的評述轉(zhuǎn)化為魯迅的自我認知。將近兩年之后，魯迅的“諷刺”論依然打著這種“典型論”的印記。他在《什么是“諷刺”？——答文學社問》中說：“我想：一個作者，用了精煉的，或者簡直有些夸張的筆墨——但自然也必須是藝術(shù)的地——寫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實來，這被寫的一群人，就稱這作品為‘諷刺’?！?用精煉的筆墨寫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實”的過程，只能是典型化的過程。

不過，對待“幽默”，魯迅與瞿秋白的態(tài)度有明顯差異。魯迅明言：“我不愛‘幽默’，并且以為這是只有愛開圓桌會議的國民才鬧得出來的玩意兒，在中國，卻連意譯也辦不到?！?他并非否定“幽默”本身，而是認為中國沒有“humour”意義上的“幽默”。魯迅此言寫于1933年8月23日，即《魯迅雜感選集》出版一個月后，因此客觀上與瞿秋白《序言》中所說的“幽默”構(gòu)成了對話。八個月之后，他在《小品文的生機》中依然認為中國有“滑稽”而無“幽默”。此文用戲劇中丑腳、黑頭等角色做比喻，諷刺文壇亂象，說：“單是黑頭涎臉扮丑腳，丑腳挺胸學黑頭，戲場上只見白鼻子的和黑臉孔的丑腳多起來，也就滑天下之大稽。然而，滑稽而已，并非幽默。或人曰：‘中國無幽默?！@正是一個注腳?！?這里的“或人”當為魯迅本人。瞿秋白所謂的“幽默”，大概類似于魯迅的“諷刺”或“冷嘲”。

瞿秋白在《序言》中闡述的、魯迅雜文體現(xiàn)的雜文文體特征，在十二篇合作雜文中鮮明地呈現(xiàn)出來。如前所述，《王道詩話》《曲的解放》《最藝術(shù)的國家》諸文都使用了“文學（文藝）—社會（國家）”的論述框架。每一篇都篇幅短小、語言精煉，有匕首、投槍的風格。具體到修辭層面，主要使用了兩種手法：

其一是直接采用文學作品的形式。《王道詩話》諷刺胡適的粉飾太平、為反動政府張目、自欺欺人，最后是以四首打油詩（每首四句）作結(jié)。第一首曰：“文化班頭博士銜，人權(quán)拋卻說王權(quán)，朝廷自古多屠戮，此理今憑實驗傳?！奔戎S刺了胡適的博士頭銜，又諷刺了他從美國導師杜威那里輸入的實驗主義。第四首曰：“能言鸚鵡毒于蛇，滴水微功漫自夸，好向侯門賣廉恥，五千一擲未為奢?！?這是諷刺胡適到長沙講演拿了湖南省政府主席何鍵高額酬金（實為四百而非五千）。《曲的解放》則采用戲曲形式，編了一出雜劇《平津會》，用生、旦、丑三個角色諷刺政府的消極抗日?！队^經(jīng)》同樣諷刺政府的消極抗日，最后用《詩經(jīng)》“賦”的手法寫了四句詩：“‘惶惶’大軍，迎頭而奔，‘嗤嗤’小民，勿向后跟！”?這里模仿了《詩經(jīng)·衛(wèi)風·氓》的句式。此類詩歌、戲劇形式，顯然就是瞿秋白在《序言》中所說的“藝術(shù)的形式”。在這些雜文中，瞿秋白就是“用藝術(shù)的形式來表現(xiàn)他的政治立場”。

其二是創(chuàng)造性的比喻。這種比喻將揭露、批判、諷刺等多種功能有效地寓于直觀的形象之中。以《最藝術(shù)的國家》一文為例，文章開頭就是那句名言：“我們中國的最偉大最永久，而且最普遍的‘藝術(shù)’是男人扮女人。這藝術(shù)的可貴，是在于兩面光，或謂之‘中庸’——男人看見‘扮女人’，女人看見‘男人扮’。表面上是中性，骨子里當然還是男的。”?這里對于“藝術(shù)”的表述簡潔而又形象，但這種“藝術(shù)”立刻被轉(zhuǎn)換成“喻體”——多種虛偽的社會現(xiàn)實，獲得了尖銳的批判效果，尖銳的批判因這種精彩的比喻、機智的轉(zhuǎn)換具有了文學之美?！洞笥^園的人才》一文亦然。這篇雜文是從大觀園的壓軸戲劉老老罵山門寫起，將大觀園轉(zhuǎn)換成國民黨政府、劉老老轉(zhuǎn)換成政府官員后，批判的鋒芒不僅指向政府的虛假宣傳，而且指向?qū)θ毡厩致缘牟坏挚拐撸骸艾F(xiàn)在的壓軸戲是要似戰(zhàn)似和，又戰(zhàn)又和，不降不守，亦降亦守！這是多么難做的戲。”?

與小說、詩歌、戲劇等文藝體裁相比，雜文更直接、更迅速、更深刻地介入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進程，與報紙、雜志等現(xiàn)代媒體的關(guān)系也更為密切。在此意義上，雜文是中國新文學史上最具現(xiàn)代性的文體?；氐侥莻€原初性的問題——何謂雜文？關(guān)于這個問題，新文學研究界似乎至今沒有“標準答案”。但是，對于魯迅、瞿秋白來說，答案十分明確。《魯迅雜感選集》和那十二篇雜文就是經(jīng)典性的現(xiàn)代雜文范本，清晰地展示著雜文概念的內(nèi)涵與外延。

結(jié)語：“武器”與“藝術(shù)”的統(tǒng)一

在身份層面，瞿秋白對魯迅的認同是政治家對文學家的認同。在此基礎(chǔ)上他發(fā)現(xiàn)了魯迅雜文的價值。面對魯迅的作品，他沒有選擇《吶喊》《野草》等“創(chuàng)作”，而選擇了雜文，這是因為雜文本身的政治性、現(xiàn)實性與實踐性，其政治立場決定了這種選擇。如果選擇“創(chuàng)作”，則難以像選擇雜文這樣有效地展現(xiàn)“”，甚至有可能展現(xiàn)魯迅“非政治”的一面——如《野草》表現(xiàn)的心靈隱秘。在魯迅研究史上，《魯迅雜感選集》的出版是劃時代的。后來毛澤東的魯迅論是在瞿秋白《序言》的脈絡(luò)上進行的，繼承了瞿秋白的論述邏輯，更加強調(diào)魯迅的政治價值與革命價值?。

對于1933年的魯迅來說，《魯迅雜感選集》的出版以及合作雜文的發(fā)表意義重大。在此前的革命文學論爭中，魯迅受到后期創(chuàng)造社和太陽社的批判，甚至被視為“資本主義以前的一個封建余孽”“二重性的反革命的人物”“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蒂）”?，隨后又因?qū)戨s文而被自由主義陣營否定了“文學家”的地位。在這種遭受雙重否定的狀態(tài)下，瞿秋白作為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人、文藝理論家，闡述了魯迅的政治正確性和雜文的價值，同時否定了兩個陣營對魯迅的否定。《魯迅雜感選集》的出版對魯迅晚年的文學活動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與瞿秋白合寫多篇雜文是在1933年3、4月間，7月中旬，他就把當年1至5月間的雜文編成了雜文集《偽自由書》。翌年3月，又把1933年6至11月間的雜文編成雜文集《準風月談》。就是說，在1933年這一年，魯迅出版了《魯迅雜感選集》，并撰寫了《偽自由書》《準風月談》兩冊雜文集中的雜文，這三冊雜文集均與瞿秋白直接相關(guān)。1934、1935年間魯迅對于小品文、諷刺、幽默等問題的大量討論，同樣是在雜文的范疇之內(nèi)進行的。

《魯迅雜感選集》的出版甚至促使魯迅重構(gòu)自己的文學觀。魯迅留日時期在仙臺棄醫(yī)從文是為了用文學改變國民的精神，其文學觀從一開始就有自覺的社會功利性，其文學是工具性的。文學的工具性與藝術(shù)性持續(xù)沖突，最后導致“文學無用論”的出現(xiàn)。1927年4月8日，他在講演中說：“一首詩嚇不走孫傳芳，一炮就把孫傳芳轟走了。自然也有人以為文學于革命是有偉力的，但我個人總覺得懷疑，文學總是一種余裕的產(chǎn)物，可以表示一民族的文化，倒是真的。”?即使是在承認存在著“革命文學”的情況下，他依然將文藝的社會功能相對化。1928年初，魯迅諷刺李初梨主張的“由藝術(shù)的武器到武器的藝術(shù)”，實質(zhì)是在堅持文學藝術(shù)的主體性與獨立性。魯迅說：“這藝術(shù)的武器，實在不過是不得已，是從無抵抗的幻影脫出，墜入紙戰(zhàn)斗的新夢里去了。但革命的藝術(shù)家，也只能以此維持自己的勇氣，他只能這樣。倘他犧牲了他的藝術(shù)，去使理論成為事實，就要怕不成其為革命的藝術(shù)家……現(xiàn)在創(chuàng)造派的革命文學家和無產(chǎn)階級作家雖然不得已而玩著‘藝術(shù)的武器’，而有著‘武器的藝術(shù)’的非革命武學家也玩起這玩意兒來了，有幾種笑迷迷的期刊便是這?！?在1928年4月4日寫給董秋芳的信中，魯迅說得更明白：“我是不相信文藝的旋乾轉(zhuǎn)坤的力量的，但倘有人要在別方面應(yīng)用他，我以為也可以。譬如‘宣傳’就是。”?這里對于“藝術(shù)”“文藝”的強調(diào)，必然會削弱文學的“武器”（工具）效能。但是，這種“武器”（工具性）與“藝術(shù)”（文學性）的矛盾同樣是魯迅本人長期面對的。所以1933年《魯迅雜感選集》出版前后，他和瞿秋白才強調(diào)“創(chuàng)作”與雜文的差異。這種差異是不同文學體裁的社會功能的差異。那么，對于以文學為職業(yè)參與社會生活的人來說，“武器”與“藝術(shù)”如何有效地統(tǒng)一？換言之，如何既有效地干預社會生活又保持“文學”的狀態(tài)？正是在“武器”與“藝術(shù)”的交叉點上，雜文的特殊價值凸顯出來。當具有投槍、匕首功能的雜文被界定為文學的時候，文學干預社會的功能得到了最大限度的發(fā)揮，功利性與藝術(shù)性達到了最大限度的統(tǒng)一。在此意義上，成為雜文作者，是懷有強烈社會責任感的文學家魯迅的最佳生存方式。強調(diào)雜文是文學而又將“雜文”作為“創(chuàng)作”的差異性概念，體現(xiàn)了魯迅重構(gòu)“文學”概念的沖動。正是在《魯迅雜感選集》出版一年之后的1934年8月，他撰寫《門外文談》，闡述了以大眾啟蒙為宗旨的政治性、階級性文學觀。在此文的第十節(jié)，他寫道：“?！?這里的宋陽即瞿秋白。魯迅在重構(gòu)文學觀的《門外文談》中提及瞿秋白決非偶然。

眾所周知，魯迅曾抄錄清人何瓦琴的一副對聯(lián)送給瞿秋白——“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這副對聯(lián)表達的認同感是多層面的、深刻的，其豐富內(nèi)涵只有結(jié)合《魯迅雜感選集》及相關(guān)事實才能理解。魯迅贈送這副對聯(lián)大概是在1933年2月，那正是瞿秋白研讀魯迅雜文、開始編選《魯迅雜感選集》的時候。

① 魯迅：《書信·致李小峰330405》，《魯迅全集》第12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87頁。

② 魯迅：《書信·致李小峰330413》，《魯迅全集》第12卷，第387頁。

③ 何凝（瞿秋白）：《魯迅雜感選集序言》，《魯迅雜感選集》，上海青光書局1933年版，第1頁。文中所引《魯迅雜感選集序言》均出于此，著重號為原文所有。

④徐允明：《棘地荊天兩代人——魯迅和瞿秋白：隔膜與相知》，陳鐵健等編《瞿秋白研究文集》，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87年版，第260頁。

⑤ 朱正：《瞿秋白：“魯迅是封建宗法社會的逆子”》，載《北京青年報》2016年9月25日。

⑥? 魯迅：《三閑集·序言》，《魯迅全集》第4卷，第6頁，第3頁。

⑦ 魯迅：《二心集·序言》，《魯迅全集》第4卷，第194—195頁。

⑧ 《魯迅全集》第5卷，第51—52頁。關(guān)于十四篇雜文的寫作、修改、發(fā)表情況，參見丁景唐、王保林《魯迅和瞿秋白合作的雜文及其它》，陜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⑨ 魯迅：《偽自由書·〈殺錯了人〉異議》，《魯迅全集》第5卷，第100頁。

⑩ 魯迅：《偽自由書·文章與題目》，《魯迅全集》第5卷，第129頁。

? 蔣光慈：《關(guān)于革命文學》，載《太陽月刊》第2期，1928年2月。

? 參見張華主編《中國現(xiàn)代雜文史》，西北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王爾齡《論瞿秋白的雜文》，《瞿秋白研究文集》，第246—251頁。

? 魯迅：《墳·寫在〈墳〉后面》，《魯迅全集》第1卷，第298頁。

? 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題記》，《魯迅全集》第4卷，第428頁。

? 魯迅：《且介亭雜文·序言》，《魯迅全集》第6卷，第3頁。

?? 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徐懋庸作〈打雜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第301頁，第300—301頁。

? 魯迅：《序言》，《魯迅自選集》，天馬書店1933年版，第4頁。

? 魯迅：《偽自由書·前記》，《魯迅全集》第5卷，第4—5頁。

?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什么是“諷刺”？——答文學社問》，《魯迅全集》第6卷，第340頁。

?魯迅：《南腔北調(diào)集·“論語一年”——借此又談蕭伯納》，《魯迅全集》第4卷，第582頁。

? 魯迅：《花邊文學·小品文的生機》，《魯迅全集》第5卷，第487頁。

? 瞿秋白：《偽自由書·王道詩話》，《魯迅全集》第5卷，第51頁。

? 瞿秋白：《偽自由書·迎頭經(jīng)》，《魯迅全集》第5卷，第66頁。

? 瞿秋白：《偽自由書·最藝術(shù)的國家》，《魯迅全集》第5卷，第91頁。

? 瞿秋白：《偽自由書·大觀園的人才》，《魯迅全集》第5卷，第125—126頁。

? 參見田剛《毛澤東與魯迅：“文藝與政治的歧途”》，載《文史哲》2012年第2期。

?杜荃（郭沫若）：《文藝戰(zhàn)線上的封建余孽——批評魯迅的〈我的態(tài)度氣量和年紀〉》，載《創(chuàng)造月刊》第2卷第1期，1928年8月10日。

?魯迅：《而已集·革命時代的文學——四月八日在黃埔軍官學校講》，《魯迅全集》第3卷，第442頁。

? 魯迅：《三閑集·“醉眼”中的朦朧》，《魯迅全集》第4卷，第65—66頁。

? 魯迅：《文藝與革命》，《魯迅全集》第4卷，第84頁。

? 魯迅：《且介亭雜文·門外文談》，《魯迅全集》第6卷，第101頁。著重號為原文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