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小肉

郭靜，大學畢業(yè)后在北京郊區(qū)當了三年村官，任期滿后通過考試進了街道辦事處，一年時間愣是將一個普通的不起眼的文化站“折騰”成“北京市十大百姓身邊的圖書館”之一。

“你在哪兒工作？”每每被問及，我常隱晦地回答，我是一個公共圖書館的館長，我在圖書館工作?？晌覐牟粫\實地答出單位的全稱和我目前真實的職位現(xiàn)狀。事實上，三年前村官到屆，我通過考試，進了街道辦事處，供職科室是這里的文化活動中心，幸運的是我被分到了圖書館負責人的職位，官方說法，是個科員。

“下個樓拐個彎兒就可抵達的靈魂圣殿”

2015年9月我來到這個文化活動中心報到。因為空間有限，政府在街道辦事處的大院之外，找到一個優(yōu)質(zhì)小區(qū)，在那租了一個兩千平米的半地下室，經(jīng)過裝修整改，

“搖身一變”成了現(xiàn)在的文化中心。

文化中心的職責其實很廣，唱歌跳舞寫字畫畫健身休閑等等，轄區(qū)所屬范圍的一切和文化相關(guān)的活動，都由這里籌劃完成。而占地面積800平米，藏書量近5萬冊的圖書館，占據(jù)了這個文化中心近半的地盤。周二至周日每天開放9小時，8位志愿者阿姨，每4人一組，輪流倒班。應該說，能在寸土寸金的二環(huán)內(nèi)開設(shè)如此規(guī)模的圖書館，且“窩藏”在生活小區(qū)內(nèi)，讓街坊鄰居買菜遛彎下個樓就能抵達，著實不易。

更加慶幸的是，三個月的試用期后，我被安排成為這個圖書館的管理者，負責管理圖書館的日常維護運營和與之相關(guān)的活動開展。

圖書館的書分為兩個部分：一部分來自區(qū)館劃撥，一部分來自街道自籌。區(qū)館劃撥的圖書近3萬冊，與首都圖書館使用統(tǒng)一的借閱系統(tǒng)，實現(xiàn)全北京市范圍內(nèi)的通借通還。所有圖書全部按照歸類編碼，有序上架，便于讀者查找。樓下是成人閱覽區(qū)，角落處有12臺電腦，是“電子閱覽區(qū)”，便于讀者下載電子資源，查詢網(wǎng)絡(luò)訊息。樓上是兒童閱覽區(qū)，為吸引幼年讀者，有顏色鮮艷的書架和簡單的卡通座椅設(shè)計。上午讀者不多，以老人為主，閱讀書目集中在生活區(qū)，養(yǎng)生做飯花花草草，也有關(guān)心國家大事的老人戴著花鏡翻看一上午報紙。到了下午，孩子們放學后，這里簡直是學校之外的“第二課堂”。父母還沒下班，沒處可去的少年，在小區(qū)院里相互追逐，吃夠了零食吹夠了牛皮，想起了未完成的作業(yè)，于是，成群結(jié)隊的一猛子扎進圖書館，這個時候，寫作業(yè)仿佛也成為樂趣。

我常常在書架后觀察這群半大的少年，你問我借一塊橡皮，我偷著瞄兩眼你的作業(yè)，淘氣的男孩站起身向鄰座的女孩扔小紙球，饞嘴的小胖子私藏零食偷偷帶進圖書館（圖書館有規(guī)定，禁止攜帶食物入內(nèi)），把腦袋藏在桌上的花盆后面，低著頭迅速將一大塊餅干塞進嘴里，抬起頭的時候，除了鼓起來的腮幫子，泄密的還有滴溜溜四處探查的眼睛。

作為管理者，我似乎應該制止他們，但是呀，如此生動有趣的年紀，稚氣未脫的少年們，就是讓你覺得，這就是他們應該是的樣子。適當提醒注意維護公共場所的秩序，情況好轉(zhuǎn)后我也會默默走開……閉館時間一到，家長們來了，紛紛領(lǐng)走各自的娃，圖書館的一天也就結(jié)束了。

我在這一年的工作報告中寫：“我們的圖書館是什么呢？應該說，它并不是一個簡單意義上的圖書館，它是下午三點半以后的小學生自習室，是學齡兒童的繪本館，是親子互動交流的又一個課堂，是你在做著‘物質(zhì)的短暫情人之余，精神可隨處棲息的‘避難所，是你下個樓拐個彎兒就可抵達的靈魂圣殿?！?/p>

當蝸牛繪本館變成了“課外班”

為了得到上級館的支持，給予我們更多資源配置，我不再抗拒做很多本應該就屬于我的本職范圍的基層工作。認真寫下報告中的文字，配合各方檢查機構(gòu)完善圖書館的設(shè)施，迎來送往，真誠地提出問題并將我對圖書館的期待悉數(shù)列舉。我希望圖書館的服務更加多元，服務人群更加深入細化。比如，對學齡前兒童的閱讀引導，父母上班，大多數(shù)學齡前兒童都由長輩們帶著，看護好身心尚且不易，倘若要求老人給孩子講繪本引導閱讀，很多家庭其實很難做到，但閱讀一定要從娃娃抓起，這件事情至關(guān)重要。

很快，上級館找來了專業(yè)的第三方服務公司，他們從事多年的繪本講讀工作，有專業(yè)的幼教老師。為了能讓小朋友的閱讀啟蒙更加順暢，我們申請了部分資金，對原來的繪本館進行了改造。3D彩繪涂滿了墻面，藍色的天空連著的橫梁上面爬滿小動物，挖走兩個書柜畫上樹，成了“樹洞”，柱子上是一只3D的立體小猴子，惟妙惟肖地“偷窺”著看書的你，水管上畫滿藤蔓枝葉，遠遠看去，這里更像是“奇幻的森林世界”，鋪上地墊再添置一些異形沙發(fā)，什么毛毛蟲啦、貪吃蛇啦等等，孩子們幾乎在來到這里的第一個瞬間就決定撲進去。地墊上隨意打幾個滾兒，就可以到一個書架前，隨手取下一冊繪本，進入故事王國。

我叫它“蝸牛”繪本館。我把張文亮先生的一首小詩寫在繪本館的墻上《牽一只蝸牛去散步》，大意是，上帝叫我牽著蝸牛去散步，我懊惱焦慮，覺得蝸牛行走太慢，可無論我怎么拉扯，蝸牛依舊無法加快速度。無奈之下，我只好跟在蝸牛后面順應它的節(jié)奏，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了花香微風，我看到了我不曾看到的世界。突然懂了，原來上帝是叫這只蝸牛牽著我去散步。我想讓來到這里的家長都能看到這首詩，然后明白，陪伴孩子的成長，就好像牽著一只蝸牛去散步，要慢慢走慢慢去領(lǐng)略和感受。

當我滿心歡喜沉浸在自己美好暢想中的時候，問題接踵而至。家長們奔走相告，幾乎在開館的第二天，方圓數(shù)十里的人都知道這里有個免費的課外班。對，他們把我精心打造的繪本館叫“課外班”，不要錢的課外班。很快，繪本館人滿為患，脫下的鞋子都無處擺放。故事會剛開始，家長們爭先恐后地把孩子“塞”到老師眼皮子底下，都想占據(jù)有利位置。然后呢，家長們開始踏踏實實地找一個角落，坐到那里認認真真地——刷！手！機！因為搶位置，家長們有糾紛，一個孩子哭，仿佛有傳染性，滿場都是哭聲。場面之混亂，情況之糟糕，可想而知。

我讓自己從那種混亂的情緒中抽離出，冷靜下來想對策。首先，關(guān)于課外班的認知，可能一時半會兒無從糾正，畢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其次，我發(fā)現(xiàn)，很多時候我們總是責備孩子打破規(guī)則，其實不然，破壞規(guī)則的恰恰是大人。那好，大人和孩子做好安全距離的分隔。只要在可視范圍內(nèi)，請自行離開，并且不必干擾。再然后是場地有限的問題，開通公眾號報名，每人每周限報2次，每次限制報名人數(shù)20人。規(guī)則看起來冰冷無情，卻在往后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保證了繪本館的順利運行。越來越多的孩子，從這里開啟了閱讀的大門，我跟他們說，喜歡的繪本可以帶回家，晚上和爸爸媽媽一起分享。

某天，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小朋友開始提醒姥姥脫掉鞋子后要把鞋子擺放整齊，以及不穿襪子不許進來。這是多么欣喜的事情，小小的她們可以成為秩序的維護者，他們喜歡這里，把這當作自己的領(lǐng)地。半年以后的九月，一批孩子到了入園年紀，成功完成與父母家人的第一次分離，沒有撕心裂肺沒有過分糾纏。當我們聽到這樣的反饋，且親眼目睹了這些小苗們的成長變化后，成就感伴隨著幸福感，四處升騰。

我會繼續(xù)“虛偽”下去

那一年，我的圖書館像開掛了一樣，同時獲得了北京市的兩項大獎。分別是“北京市十大閱讀示范社區(qū)”和“北京市十大百姓身邊的圖書館”，首都圖書館發(fā)了十臺平板閱讀器作為獎勵。但必須立下字據(jù)，這十臺平板閱讀器不可挪作他用，只能用于讀者的閱讀服務。于是我便又開始琢磨，這閱讀器如何發(fā)揮最大功效。

恰逢領(lǐng)導視察，在看完樓上的繪本區(qū)樓下的閱覽區(qū)后，行至“電子閱覽區(qū)”。12臺臺式電腦就像12位行將就木的老人，毫無生氣更無人氣。往常，為了湊數(shù)，報告中一筆帶過“12臺電腦正常運行，為讀者提供電子閱覽服務”。但這一次，我們試著實話實說?！霸谝荒甓嗟挠^察中，發(fā)現(xiàn)這12臺電腦的使用率幾乎為零，且書目陳舊。以至于很多時候，讀者默認那個區(qū)域是壞死區(qū)域，沒有人愿意踏足?！蹦侵?，很快獲得“整改批準”，走審批手續(xù)，申請資金聯(lián)系工程單位，不斷上會、議題、簽字，這個過程固然繁瑣，但我已發(fā)現(xiàn)我沒那么排斥事務性工作了，并且多了幾分理解，畢竟有章可循必須照章辦事，這是做事情的規(guī)矩，也是此時此身此地的責任所在。

兩個月后，一個全新的休閑電子書吧落成了，當十臺平板閱讀器在設(shè)計感十足的小圓桌上亮相，伴隨著臺燈溫暖的光，以及四周擺放考究的工藝品和射燈，混合著咖啡豆的香味、古典音樂的優(yōu)美旋律，隨手取下架上的書，呆上一個美妙的下午，應該也算不錯的體驗了。

春節(jié)臨近的某一天，我們在這里搞了第一次沙龍活動，宣告著電子書吧的正式開幕。那是一個寒風凜冽的下午，互不相識的人們相聚在這里談論著關(guān)于“家”的話題：有成年后與父母同處一個屋檐下的不適與理解；有參加婚禮時遇到新郎執(zhí)行特殊任務，無法親臨現(xiàn)場，雙方家庭的包容和新娘在未來將面臨的無數(shù)次隨軍遷徙的不確定的決心；有與青春期的兒子相互不解又寬諒的愛：有數(shù)十年照顧癱瘓在床的父親，又要在父親去世僅僅18天后，面對突然癱瘓的母親的責任和擔當：我們一起在年終歲末抱團取暖，在他人的故事里尋找自己的共鳴，并通過朗讀愛上閱讀。

我沒有告訴我的領(lǐng)導，肯來捧場的，其實大多數(shù)都是我自己的朋友。我不知道，這樣的操作是否違反規(guī)則，但那天的活動的確是出乎我們所有人的預料。

打造這個空間的初衷是為了吸引更多年輕人愛上閱讀，所以在我發(fā)出的招募里令中，明確限制了年齡——18至40歲。但我錯誤估算了“粉絲群”，其實仍然是中老年人占多數(shù)。所以，公眾號發(fā)出3天后，參與者寥寥無幾。無奈之下，我只好一遍又一遍轉(zhuǎn)發(fā)至朋友圈，于是被我在各處結(jié)識的朋友們看到，紛紛前來支持。我?guī)缀跏菬釡I盈眶參與完全程。

很多年前有人問我，假如給我很多很多錢，衣食無憂的時候，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我也曾亳不猶豫的答——開一家自己的書店。看喜歡看的書，約一幫喜歡的朋友，聊一些喜歡的話，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今天，我不用有很多錢，就可以與書為伴與愛書之人為友，發(fā)肺腑之言表意切情深，那一個下午，我仿佛覺得，人生極樂不過如此。要什么腰纏萬貫榮華富貴，去他的人生理想詩和遠方，去他的建功立業(yè)普世價值，此時此刻此身，就是我要的幸福！

夜晚入夢前，隨手翻到一首詩，大概是多年前小肉同學寫給未來的期待：

一家書店，店名有我，柜臺有老板娘，屋內(nèi)有衛(wèi)生間。

書不全，皆我喜愛。

客不多，陰盛陽衰。

籠掛鸚鵡，困貓坐膝，珠算置桌，爽風送堂。

店前須知：進門避雨者，須罰熱茗一杯。只閱不買者，煩請自帶酒食。

每日營業(yè)時間：興起困來。

特注：雨夜不打烊。

責任編輯：方丹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