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年的天山生活,成就了紅柯的尋根之旅。作為周人的后代,他有必要去塔里木盆地,尋找大漠孤煙,尋找先人們可能留下的痕跡。紅柯寫作的有關西域大漠、邊地塞外的小說達300余萬字。他的長篇力作《太陽深處的火焰》曾發(fā)表在《十月》上,作為紅柯“天山——絲綢之路系列”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次總結。紅柯認為是新疆的生活給了他強大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從新疆到陜西的數次遷徙使他對生命對生活有著新鮮感新奇感,不斷有參照物交叉對比,讓他發(fā)現新的創(chuàng)作通道和靈感。
青年報特約對談人舒晉瑜曾經對話過紅柯,以下是當時的精彩對話:
1、大漠中人跟石頭沙子這些塵土一樣,跟飛禽走獸一樣,卑微而有生命。當我回到故鄉(xiāng),大漠的一切才越來越清晰,激活了天山十年的生活積累。
舒晉瑜:你在新疆待了多久?那時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狀況如何?
紅柯:1986年秋天西上天山,1995年12月底回寶雞。我當年去新疆,有一個文學夢想就是創(chuàng)作詩歌。大二時即1983年我在《寶雞文學》發(fā)表一首小詩《紅豆》,到1985年大學畢業(yè),我在《延河》《青年詩人》《當代詩歌》等發(fā)表近三十首詩歌,1985年大學畢業(yè)前還在蘭州《金城》發(fā)表過一篇小說。大學期間也發(fā)表過一篇散文,但重點還是詩歌。我喜歡古典詩歌、歐美現代派詩歌和朦朧詩,也很喜歡古波斯詩歌,尤其是魯米、薩迪、尼扎米、哈菲茲這些詩人,還抄過整本的薩迪與哈菲茲的詩歌。
我畢業(yè)留校一年后西上天山,1988年在《綠風》發(fā)表了詩歌《石頭與時間》,結束了詩歌寫作。這首詩中可以看出一個關中子弟西上天山的惶恐不安與猶豫。后來我以《石頭與時間》寫了小長篇,算是從詩歌到小說的轉變,也是從抒情到寫實的轉化。初到新疆我先適應當地的生活,入鄉(xiāng)隨俗,老老實實地當伊犁州技工學校的老師,帶學生實習跑遍天山南北。技工學校與文學無關的生活對我影響很大。
舒晉瑜:能談談具體的生活嗎?怎么到了技工學校?
紅柯:初到新疆,我還是一身書生氣,大學畢業(yè)留校一年遠走新疆,還是想當大學老師,比如伊犁州師范學院、伊犁教育學院的老師。當時伊犁州勞動人事局的劉斌局長一定要我去新建不久的伊犁州技工學校。劉局長就是當年跟王震將軍進疆的老革命,很會做思想工作,先跟我拉老鄉(xiāng)關系,他山西人,我陜西人,他不管這些,陜西山西就隔一條黃河嘛。后來才知道,西上天山的人,不管東南西北大家都互相以老鄉(xiāng)相稱,西出陽關了嘛。劉局長后邊兩句話還真打動了我:一是你農村出身,兄弟姐妹多,技校工資高待遇好;二是你不是愛文學還發(fā)表過作品嗎,技校老師一半時間上課,一半時間帶學生實習,還有生活補助,可以跑遍天山南北,大學老師內地與新疆差別不大,他們只能整天窩在老房子里。我就心甘情愿地成了伊犁州技工學校的語文教師。
我的教齡是我這個年齡段的新疆作家中跑遍天山南北地方最多的人之一。帶鍋爐班的學生實習,一個地方一待就是一個冬天,我?guī)я{駛班學生實習就是帶一個車隊呼嘯天山南北,一下子回到成吉思汗蒙古馬隊橫掃世界的那個英雄年代。在大漠戈壁,開汽車都有飛機掠過長空的那種感覺。我們剛開始向往綠洲、草原、森林、湖泊,牛羊、馬駝、飛禽、走獸這些有生命的東西。后來,荒漠、沙漠、戈壁,令人無限恐怖的大峽谷、達坂也成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開始寫西域大漠時,是不由自主地以老人、女人、男人、孩子來命名,很少有具體的姓名。大漠中人就是這個樣子,跟石頭、沙子這些塵土一樣,跟飛禽、走獸一樣,卑微而有生命。好多年以后,當我回到關中故鄉(xiāng),大漠的一切越來越清晰,我才意識到,鄉(xiāng)村農耕與草原大漠的不同,我才意識到土地與大地的不同。
舒晉瑜:你20世紀90年代初的作品《西去的騎手》與《百鳥朝鳳》,是在新疆完成的嗎?
紅柯:1990年到1992年,在天山腳下,我完成了長篇小說《西去的騎手》與《百鳥朝鳳》的初稿。《西去的騎手》完全是大漠氣派,而《百鳥朝鳳》是向故鄉(xiāng)關中古老的周原(周人的發(fā)祥地)告別之作。鳳鳴岐山以興周,我是周人之后,周人從邰遷幽再遷岐山,在岐山腳下筑城扎寨,周原以及關中成為當時中國最早最發(fā)達的農業(yè)區(qū)。土地鄉(xiāng)村血親宗族封建社會,與岐山相鄰的鳳翔又崛起大秦帝國,從封建走向郡縣,方圓不到幾百里的關中西部,周秦兩個王朝奠定了中國幾千年封建的基礎。大漠則是另一種氣象,綠洲如同島嶼,漂浮在瀚海中,隨時有被沙漠吞沒的可能,綠洲總有大片的樹木掩護,村莊包括農田果園,包括牧民的冬窩子,都要樹木掩護。農田果園牧場與荒漠沙漠戈壁連為一體,這就是大地,西域大地,鄉(xiāng)村土地無法封閉,也無法宗法家族。
我第一次在奎屯在烏蘇見莊稼地嚇一跳,麥田里野草跟麥子一樣多,在關中鄉(xiāng)村田野上是沒有樹的,樹都長在村莊,樹會跟莊稼爭資源,資源有限。土地良田都是熟土,土地上的人都是熟人社會。大地卻有許多陌生的生命,城市更是如此。樓蘭的意思就是城市,絲綢之路上的繁華城市,人來人往。樓蘭消失了。大漠里的胡楊樹、梭梭、紅柳永遠不會消失。胡楊被我寫進了《生命樹》,比胡楊更有生命力的紅柳就成為“太陽深處的火焰”——這就是我今年即將出版的長篇小說《太陽深處的火焰》。
舒晉瑜:為什么回到西安?離開新疆最不舍的是什么?是否有過猶豫和矛盾?最終決定離開的原因是什么?
紅柯:1986年秋天西上天山,1995年12月底回寶雞。我從新疆回陜西很偶然。1994年我有幸參加新疆自治區(qū)青年作家座談會,算是自治區(qū)重點培養(yǎng)的對象了。兵團《綠洲》也打算調我過去,那時我已經發(fā)表過七八部中篇、五六個短篇小說還有一些散文。這個時候母校陜西寶雞師院搞校慶,校長楊異軍是我中學時的老師,看到我發(fā)表不少作品,有意調我回母校工作。于是1995年底一家人就突然回寶雞了,跟做夢一樣。我記得去伊犁州勞動人事局辦完調動手續(xù),返回奎屯,過西天山果子溝時,天山頂上巨大的月亮一下子貼近車窗,我突然淚流滿面,我已經辦完了糧戶關系、工作關系,檔案已發(fā)走,我再也不是新疆人了。從24歲到34歲,我的青春年華都留在天山了。新疆的高工資讓我成家立業(yè),新疆的牛羊肉讓我這個農家子弟的腸胃變得強悍無比,新疆各民族的神話史詩讓我脫胎換骨。為此,我寫過散文《淚》。
舒晉瑜:你回到西安是什么機會?回去后是否一切如意?你的作品中是否有你本人的經歷?
紅柯:回到陜西,才發(fā)現自己已經成了新疆人。新疆是中原文化、印度文化、基督教文化、伊斯蘭文化交匯之地,陜西尤其關中,歷史上是農耕文化與草原文化的交匯地,這些交叉地帶強化了我在新疆體驗的一切,也激活了天山十年的生活積累。1996年9月我通過《奔馬》開始書寫西域大漠。我很少寫自己,包括我的親朋好友很少出現在我的作品里,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提起筆來總是西域大漠的人和事,包括牛羊馬駱駝飛禽走獸,草木砂石都與主人公共榮。從長篇《生命樹》開始,把天山與關中連接在一起,但我本人還是出現得很少。我寫過散文《兩種目光尋求故鄉(xiāng)》,我總是不由自主地從天山望故鄉(xiāng)關中,又從關中回視天山,對比中尋找生命的暗道。
2、我不相信天時地利人和,杰作都是人生最悲慘最黑暗的時候寫出來的,都是帶血帶淚的,都是百強相遇勇者勝。
舒晉瑜:你哪年到的西安?去時都帶了哪些行李或重要書籍?遷徙中遇到了哪些問題?當時心情如何?對西安是怎樣的印象?
紅柯:2004年底遷居西安,發(fā)現自己每居一地大約也就10年,完全成了游牧人逐水草而居。我對西安印象非常好,畢竟是絲綢之路的起點。2005年我去思源學院講課才發(fā)現陳忠實老師小說中的白鹿原不是虛構的文學地名而是真實的存在,我專門寫了《山河形勝白鹿原》一文。西安古長安的大街小巷以及周邊的村寨寺廟包括終南山,全都是周秦漢唐古典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的關鍵詞。碑林里的《大秦景教碑》和化覺寺巷大學習巷廣仁寺,讓人想到盛唐時基督教、伊斯蘭教傳入中國的情形,大雁塔與玄奘就更不用說了。遷居西安,再次激活了我西域10年的生活積累。大學時購書一千多冊,從新疆回寶雞五千冊以及幾百盤各民族民間歌手歌帶,遷西安時藏書近萬冊。好多書中還有大漠沙塵,我專門寫了文章《移動的書房塵土飛揚》。
舒晉瑜:你剛到西安時生活和創(chuàng)作如何?有無困難或壓力?
紅柯:我初到西安執(zhí)教陜西師大,就開始帶研究生了,給本科生開兩門課《文學與人生》《文學與體驗》,給研究生開三門課《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中國少數民族文化》《經典導讀》。我在新疆養(yǎng)成的習慣,適應能力很強,從大漠出來的萬物包括人的生命力極強。
舒晉瑜:你是從什么時候重新進入創(chuàng)作的?到西安時寫的第一部(篇)作品是什么?
紅柯:我從1983年發(fā)表作品至今,創(chuàng)作只中斷過一次,就是1986年初到新疆斷了好幾年,以后再沒有中斷過,這與我的性格與讀寫習慣有關。大學時我很少在圖書館看書,都在野外看書,晚上在教室看書到天亮。越是干擾最多,壓力最大,寫作欲望越強烈,我不相信有天時地利人和,杰作都是人生最悲慘最黑暗的時候寫出來的,都是帶血帶淚的,都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戰(zhàn)百強相遇勇者勝。2004年底我來到西安,2005年就寫了中篇《軍酒》,發(fā)表在《上海文學》2005年第11期。我一直習慣手寫,打印部陜北姑娘打完《軍酒》就鼓動男友一起去了新疆。
舒晉瑜:從風格和內容上請你充分談談,回西安的創(chuàng)作和在新疆時比,發(fā)生了哪些變化或進步?
紅柯:從1983年發(fā)表處女作到1996年9月《人民文學》發(fā)表《奔馬》引起文壇注意,經過如此漫長的過程,說明我是個很笨的人,13年發(fā)表七八部中篇、五六個短篇,幾十首詩、幾十篇散文,沒有任何動靜沒有任何反應,生長期如此漫長。大漠戈壁的植物都是這么生長的,紅柯本是植物,來自大漠。水土太好是否對一個作家有利真不好說,反正我感謝大漠戈壁,我從大漠深處上到《人民文學》,也要感謝如今的中國作協(xié)副主席李敬澤。我在新疆寫陜西,在陜西寫新疆,相比之下更適合寫新疆。祖父作為抗戰(zhàn)老兵在蒙古草原8年,父親作為二野老兵在康巴藏區(qū)6年,我西上天山10年。據說周人來自塔里木盆地,作為周人之后我西上天上應該是尋根之旅。到了大漠才知道大漠孤煙直不是煙是旋風,才知道高適岑參們不是浪漫主義是現實寫真。
舒晉瑜:你如何評價自己的這次遷徙?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變化是否會影響到創(chuàng)作內容?對于創(chuàng)作來說有何利弊?
紅柯:1998年,我的第一本小說集《美麗奴羊》出版,崔道怡老師作序言《飛奔的黑馬》,這匹黑馬從1998年到2000年發(fā)表30多部中篇近百個短篇幾百篇散文,從2001年開始以長篇為主,《西去的騎手》《大河》《烏爾禾》《生命樹》《阿斗》《好人難做》《百鳥朝鳳》《喀拉布風暴》《少女薩吾爾登》以及最近馬上出版的《太陽深處的火焰》等12部長篇。遷徙對別人怎樣我不知道,對我是極大的長進,是一種生命不斷體驗變化的過程。生命最忌諱封閉呆滯。周秦漢唐,穆天子西游天山,漢張騫通西域,唐玄奘西天取經,文人們壯游天下,宋以后就自我封閉了。小說本是動態(tài),本是城市生活,本是對陌生地域的冒險,小說就不是熟人封閉的農業(yè)社會。中國四大五大名著很少是寫農村的,西方更是如此。猶太人遷徙更甚,才有卡夫卡,居布拉克又不是捷克人,說德語又不是日耳曼人,多元交匯心靈極度動蕩。我感恩新疆感恩故鄉(xiāng)關中。
舒晉瑜:請再談談生活上的變化?這次遷徒對你有何影響?
紅柯:數次遷徙使我對生命對生活有著新鮮感新奇感,不斷有參照物交叉對比,讓人發(fā)現新的創(chuàng)作通道和靈感。但我在哪個地方都無法建立中國式的關系網,沒有團隊,沒有可以利用的人脈關系資源。好聽點我像個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難聽點就是一個流浪漢,家人受累。看過雷達老師一篇散文,寫他突然上火車回天水老家,火車上站數小時憋尿難忍,細節(jié)很真實。1988年我送妻子回老家生孩子,過春節(jié)后一個人返回新疆,朋友們把我從寶雞火車站列車窗塞進去,我擠在人群里一直到酒泉才找到座位,廁所里擠滿人,女人們沒法解手都嚎啕大哭。我只喝啤酒擠出一身汗,也就不尿尿了。我從烏魯木齊下車后到同學家大睡三天,看什么都是顛倒的,因為那種恐怖我再也沒有回過老家。
舒晉瑜:寫作和外邊的生活是很辛苦的,你又是怎么一直堅持下來的?
紅柯:我很看重自己的元氣。我有幸與體育專業(yè)的同學相識,從中學時起就喜歡慢跑喜歡冷水浴,上大學時,三九天我站在水房,一桶冷水從頭而下,身上就起一層白霧?;蛘叨艘慌柩醚┣虿帘槿?。后來去新疆,零下三十度,穿薄秋衣長跑。我寫出最好作品的時候,也是我身體最好的時候。我認為體育與文學有內在聯系,必須保持元氣。我是個有限論者,語言有局限性;才華也有用盡的時候,我總是愛惜這一切,絕不分散精氣。跟過日子一樣,不怕沒錢,只怕鍋漏。首先反抗分神,把生命之光聚在一處。我以為一個明智的人必須有三點自律性:一是聚光性,一生只干一件事;二是變不可能為可能,可能性很大的事也不是什么好事;三是簡化功能,把復雜問題簡單化,簡單是一種美。
舒晉瑜:能否總結一下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歷都分哪些階段?
紅柯:大學時我發(fā)表詩歌、小說、散文,滿足文學青年的虛榮心。新疆10年發(fā)表八十多萬字中短篇小說,屬于學藝,各種文學實驗,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仃兾骱?996年9月在《人民文學》發(fā)表《奔馬》標志著紅柯形成了自己的風格,1998年李敬澤寫了一篇評論《飛翔的紅柯》,稱紅柯的速度感有別于慢速爬行的先鋒文學。2001年我在《收獲》發(fā)表長篇《西去的騎手》,李敬澤在《南方周末》撰文評論,總結這一年莫言的《檀香刑》、紅柯的《西去的騎手》標志著中國作家從模仿歐美文學到本土化的完成,這是一個標志性文化事件。2010年我創(chuàng)作長篇《生命樹》溝通了天山與關中。
舒晉瑜:你認為在西北作家中,自己的作品有何獨特價值?有評論認為西北作家太貼近現實,你如何評價?
紅柯:白燁老師1999年就評論陜西作家多寫實,而紅柯抒情,西部作家多是現實主義,而紅柯是浪漫主義。我寫過一個創(chuàng)作談《在現實與想象間飛翔》。吳義勤、于京一在《神性照耀烏爾禾》(《小說評論》2008年第3期)中說:“紅柯在《烏爾禾》中完成的是對先鋒文學和世俗文學的雙重顛覆與超越,它以質樸的形式,從先鋒派樂不思蜀的玄奧空洞中返歸清明蓬勃的詩性,實現了讓文學從不堪重負的‘偽哲理化向文學感性品質的回歸,完成了從低俗卑瑣的商業(yè)化寫作向豐盈想象和詩意情感的升華?!?/p>
3、紅柳就是太陽深處的火焰,照亮萬物的生命,包括民間藝術皮影,包括閃電般的《太陽深處的火焰》。
舒晉瑜:西北有秦腔文化,你是怎么愛上秦腔的?
紅柯:新疆這個名稱是清末左宗棠征西后出現的,寧夏青海更晚,1929年前后設省,元明清整個西北就是陜甘行省,西漢開始嘉峪關以西叫西域。最早通西域的都是山西、陜西人,從官方到民間,直到今天,天山南北的土著族大都是陜甘籍,整個大西北都叫秦,秦腔是西北劇種,通行陜甘方言,風俗習慣差不多。最早出現在西域的漢族人,普通百姓就不用說了,有名有姓的如張騫、班超父子、蘇武都是陜西人。秦腔也是新疆少數民族接受的漢族劇種,“十二木卡姆”里就有秦腔的旋律。我對秦腔的喜愛不是在家鄉(xiāng)關中,我是農家子弟,刻苦讀書的實用目的就是跳出農門,進入城市,中學時這個愿望強烈得不得了,全中國農村學生跟我差不多,那時我聽到秦腔就頭大。
當年我父親是先進,獎了一臺小收音機,歸我所有,每天晚上做完作業(yè)我一個人躲在廚房里聽世界名曲,以抗土得掉渣的秦腔,這個小收音機一直用到大學畢業(yè)。我根本沒想到大學畢業(yè)后我能西行8000里,我更沒想到我在伊犁街頭聽到木卡姆時,會被其中古老的秦腔旋律所擊中。在天山腳下用1000年的目光遙望我的故鄉(xiāng)陜西關中渭河北岸那個叫岐山的小城,那也是歷史上周王朝的龍興之地,所謂鳳鳴岐山,岑仲勉先生考證周人來自塔里木盆地,周人的原始農業(yè)與塔里木盆地的綠洲農業(yè)有這種遙遠的“血緣”,這大概就是文學的根。就更不要說絲綢之路了,從長安到西域一直到羅馬,向達先生著有《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
公元8世紀至9世紀從北亞蒙古高原分三支西遷天山南部的維吾爾族的祖先回鶻人跟周人一樣也是在這塊熱土上從馬背民族成為定居的農業(yè)民族,天山所孕育的綠洲農業(yè)對人類功莫大焉,以至人類學家把塔里木盆地稱為人類文明的搖籃。11世紀維吾爾族誕生兩個文化巨人:喀什噶里與玉素普·哈斯·哈吉甫??κ哺晾锏摹锻回收Z大辭典》里把中原稱上秦,大西北至西域為中秦,西亞至羅馬為下秦。玉素普·哈斯·哈吉甫的《福樂智慧》近于同時代的北宋大儒關學創(chuàng)始人張載,他們思考一個共同的問題,知識造福于人類,造福于每一個人,也就是今天所說的幸福指數。所以一個陜西人在天山,那種親和力和其他人的感受很不一樣。
舒晉瑜:曹文軒說你是中國少有的寫風景寫得好的作家,你認為呢?
紅柯:風景在我作品中不是背景,是主體,萬物與我同一。
舒晉瑜:如果請你打比方,新疆和西安,你如何作比?
紅柯:新疆詩意,西安寫實。
舒晉瑜:再談談你目前的創(chuàng)作吧?長篇《太陽深處的火焰》已經在《十月》雜志刊發(fā),在文學界頗受好評。沈陽師范大學教授、評論家賀紹俊認為,在你的小說中一般會有兩個地域的對話,“這使得紅柯的不少小說具有復調的性質。紅柯的這一特點在他的新作《太陽深處的火焰》得到了一次集大成式的展現,新疆與陜西不僅在親密地對話,而且進入到熱戀階段,紅柯的思想智慧也在這種熱戀的狀態(tài)中迸發(fā)出火花?!?/p>
紅柯:太陽的火焰來自大地。這部小說原名《皮影》,定稿時改為《太陽深處的火焰》,就像一個鄉(xiāng)村孩子,有個小名,都很土,上學時就一定有個大名。長篇小說《生命樹》原名就叫《玖宛托依》,維吾爾語即少婦的婚禮,《喀拉布風暴》原名《地精》,就是沙漠里生長的特別能壯陽的中藥鎖陽和肉蓯蓉。
這得感謝中國青年出版社2000年舉辦的“走馬黃河”行動,我有機會漫游了祖父抗戰(zhàn)時呆過的蒙古草原和父親作為二野老兵呆過的青藏高原,從黃河源頭一路下來,采訪考察了各民族的民間藝人,包括皮影藝人,對皮影藝人和皮影藝術有了完整的了解。一部長篇小說的生長期至少也該有十年二十年,生活積累如此,藝術積累亦如此。不能不提當年與《奔馬》《美麗奴羊》一起出現的《鷹影》,陳思和老師收入《世紀末小說選》曾給以很高的評價,李振聲老師甚至把《鷹影》與魯迅《故事新編》里的《鑄劍》相提并論,而我對魯迅的閱讀恰好是中學時期從《故事新編》和《野草》開始的,《鷹影》巨大的投影進入關中就是陰陽交錯的《皮影》,更成為不決原始洪荒之偉力的太陽的投影就是大漠紅柳,紅柳就是太陽深處的火焰,照亮萬物的生命,包括民間藝術皮影,包括閃電般的《太陽深處的火焰》,包括霹靂閃電般的《野草》。
舒晉瑜:你是怎么看待文學與其他藝術形式的差別,尤其是影視劇的改編的?
紅柯:文學是生命藝術,生命最大的敵人是僵化,是機械,是膚淺。當照相機誕生時,美術界一片恐慌,但很快產生了前后印象派,以寫意為主的新畫派出現了。再高明的拍攝手段能拍出梵高的向日葵嗎?當電視電子技術普及全球時,一個作家首先是反抗這種高科技,了解它,最終征服它。用什么?就是古老的文字,寫那些讓電影電視導演眼紅而又望洋興嘆的文字。真正的文字是其他藝術手段難以窮盡的。中國小說四大名著中,《三國演義》文學性最差,拍出的電視就好看,《水滸》次之,《紅樓夢》世世代代難以窮盡。世界電影經典之作《苔絲》就不如哈代原著有魅力。不可想象把《追憶逝水年華》《波浪》《尤利西斯》拍成電影是什么效果?我看重這些差異性,執(zhí)迷于文字本身的魅力,也執(zhí)著與別人區(qū)別開來。有評論家說:現在有些雜志,從頭至尾就像一個人寫的長篇小說,換言之即流水線作業(yè),從熱鬧書流過來的支流。老漢吃豌豆,拉的還是豌豆。能不能拉出些新東西?當我們大談米蘭·昆德拉的“用優(yōu)美的文字表達別人的思想就是媚俗”時,我們可能陷入比媚欲更可怕的局面,即用別人的語言表達了別人的思想。創(chuàng)作與寫作的區(qū)別在于創(chuàng)作是化學反應,寫作是物理反應。
人物簡介:紅柯,本名楊宏科,原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1962年生于陜西關中農村,先居于新疆奎屯,后居于寶雞,執(zhí)教于陜西師范大學。他曾漫游天山十年,主要作品有“天山——絲綢之路系列”,包括《西去的騎手》《大河》《烏爾禾》《生命樹》《阿斗》《好人難做》《百鳥朝鳳》《喀拉布風暴》《少女薩吾爾登》等12部長篇小說。此外還有《美麗奴羊》《金色的阿爾泰》《躍馬天山》《夜啤酒花》等中短篇小說集,以及《手指間的大河》《敬畏蒼天》等散文集。紅柯曾憑借《西去的騎手》《大河》《烏爾禾》等先后獲得馮牧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中國小說學會獎長篇小說獎、陜西文藝大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