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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勝日尋芳

        2018-09-29 06:07:34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18年11期
        關鍵詞:老婆

        駱 平

        1

        周昆新近更換了手機屏保,是一幅氣勢恢宏的沖浪圖,小小的舢板隨著滔天巨浪,一飛沖天。這與他目前的狀態(tài)很相似,他正處在人生的巔峰時期。

        前半生他過得比較潦草,雖然也算學業(yè)有成、娶妻生子,但始終停留在苦學生的生活里,打交道的都是課本和分數。除了完成基本的教學工作量、上好兩三門專業(yè)課程以外,他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攻讀學位、發(fā)表論文、申報課題、巴結導師上頭。

        現在,歷經九九八十一難,從傷筋動骨到脫胎換骨,他總算通過答辯,拿到了博士文憑,又在同一年評上了副教授。三十二歲的博士加副高,在國內高校絕對是稀缺資源。他終于等到了這一天。終于有資本跳槽,調離那所位于十八線小城的大學,去往新近躋身準一線的省城。

        按照各高校發(fā)布的招聘計劃,周昆投了幾份簡歷出去,又借力導師和師兄弟們的關系,做了些引薦,成效是顯著的。省城已有兩所大學向他示好,分別有人事秘書專程致電,向他索要科研成果的詳細資料。一所是省城大學,211名校;另一所是省城師范大學。前者的知名度和學術平臺都很高,后者給出的物質條件得天獨厚,兩者屬于魚與熊掌的關系。周昆待價而沽。他深知自己的身價,他所在的戲劇與影視學一級學科人才匱乏,每年畢業(yè)的博士生數量有限,而高校引進人才的統(tǒng)一標準就是高學歷,現在他有了高職稱,算是奇貨可居了。

        不只是如此,他還有第三個打算。一旦他提出要走,目前工作的學??隙〞帽M洪荒之力來挽留他,通常挽留的方式會是剛柔并濟??疾┑臅r候,他跟學校簽訂過一份協議,大意是畢業(yè)之后如若要走,則賠償學校幾萬塊錢的損失費。這份協議是一個高壓和懲罰的手段,但是缺乏約束力,幾萬塊錢跟新東家支付的安家費、科研啟動金相比較,小菜一碟罷了。另外,學校一定會拋出誘餌,那誘餌形式多樣,有時是行政職位,有時是學術頭銜。周昆猜測的是一個副處級崗位,學院分管科研的副院長就要退休了。假如學院以這個職位作為籌碼,周昆不是不可以談判的。他感覺自己即將踏上事業(yè)的紅地毯,沿途星光璀璨、喝彩不斷。

        眼下唯一的煩惱就是,周昆犯了選擇困難癥。盡管三條道路都是康莊大道,但沿途風調雨順至為緊要,他可不想一路打怪升級。因此,這事兒他決定跟陶樹聊聊。

        陶樹是他的同事,他倆還是大學同學,在一間寢室睡了四年的上下鋪,老家都在這所小城下屬的鄉(xiāng)村,以盛產站街女和一種細小甘甜的桑葚而聞名。他們一樣家徒四壁,一樣靠著助學貸款讀完大學。本科畢業(yè)以后,周昆繼續(xù)發(fā)揮書呆子的本性,奮力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攻讀現當代文學,主要研究張愛玲和蕭紅。陶樹四年來擔任學生會的干部,從干事做到了主席,跟輔導員和分管學生工作的副書記過從甚密,不時從老家給他們帶些土雞土鴨,順順當當地留校做了行政。

        讀完碩士,周昆回到學院當教師,一邊教書,一邊接著考試,一連廢寢忘食地考了三年,考上了電影學方向的博士。這時的陶樹依然是本科學歷,依然在學院的行政辦公室里管著自考招生的一攤雜事兒。但就在周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當兒,陶樹發(fā)達了。

        關于陶樹致富的版本,眾說紛紜。有說是靠著自考招生的生源費賺了第一桶金,有說是投資酒店賺大發(fā)了,也有說是替人洗錢什么的。那些坊間的傳言,足以拍一部刀光劍影的黑幫電影。

        這些年來,周昆和陶樹一直維持著某種超凡脫俗的情誼。陶樹很仗義,在周昆脫產攻博以及評職稱這些要命的事情上頭,很是替他在院長跟前斡旋。盡管周昆心性孤傲,不太看得上陶樹那些混社會的招數,但陶樹凡事吃得開、擺得平的氣度,他是不得不仰仗的。因此,這一回,走與不走,怎么個走法,走到哪里去,周昆自然要借力陶樹的眼界與判斷。

        恰好端午節(jié)這天,陶樹打電話約酒。周昆心照不宣地趕了去。地方是陶樹定的,一間精致的日料店,就他倆,沒別人。這間店他們來過好幾次了,菜式荒腔走板,勝在環(huán)境一流。小包間連著闊大的露臺,傍晚起了風,露臺上大片大片的芭蕉葉不時探身進來,在木頭地板上投下淡淡的暗影。

        周昆到得早一些,叫服務員倒了杯涼白開,小口抿著,敞著門扉,席地坐在芭蕉葉下,漫不經心地翻看手機里存著的人大復印資料,不時切換到視頻網站觀看,他打算寫一篇論文,研究香港警匪片中的警察形象。香港電影研究是他最近一個時期的主攻方向,他利用全部的空閑時間來刷片、查資料。熒屏上的奇觀景象,進入頭腦的同時,各種電影學、符號學、文藝學、美學,甚至是經濟學、邏輯學的理論紛至沓來,猶如一柄一柄精細的刀刃,庖丁解牛似的,將畫面全都肢解,那些情節(jié)分崩離析,如同樹狀結構,對應著各自的研究領域。研究做到這份兒上,看電影就不是享受,而是受罪了。

        陶樹一來,氣氛立即兩樣了。陶樹一頭大汗,扯開領帶,野蠻地掰下一扇芭蕉葉,當扇子似的大力搖晃著,不住口地叫著服務員,吩咐開空調、拿菜單、泡茶,把姑娘指揮得手忙腳亂。

        陶樹自帶一壺養(yǎng)生酒,各類生物的性器官漂浮在濃醇的酒精里,有動物的,也有植物的。服務員過來斟酒的時候,陶樹樂此不疲地給她介紹那些形狀各異的玩意兒,服務員似乎并不反感,畢竟那里頭不僅有虎鞭狗腎,還泡了好些極美極罕見的花草的雄蕊和雌蕊。

        “依我說,這些才是世間最珍貴的藝術品!”陶樹斬釘截鐵地總結道,姑娘頓時面紅耳赤。這丫頭大約是新來的,十七八歲,一臉羞怯的笑容,挓挲著手,不知所措。

        陶樹仰面大笑起來。這是他的保留節(jié)目,用言語調戲非色情場所的服務員,越木訥的姑娘他越來勁兒,對那些收放自如的戲精反倒沒什么興趣,這大約是他久經沙場的緣故。

        趁著服務員下單的工夫,周昆說了說自個兒的近況,對于自己假想中的第三條道路,他表達得期期艾艾,指向不明。

        “瞄準副院長了是吧?”陶樹深吸一口煙,吐出一大團白霧,把自己搞得云里霧里,“不知老大是啥考慮,我探探口風去?!碧諛淇谥械睦洗?,是指文學院院長。

        周昆覺得耳根子都燙了起來,他連連擺手,像極了剛才那位聽覺被陶樹輕薄了的老實服務員。他前言不搭后語地解釋了一大通,大意是,他不是這意思,他是指,萬一學院拿這些俗物跟他交換,他想先聽聽陶樹的意見,特別是如何拒絕才能不那么傷人,畢竟,那是他的母校,是栽培他的地方,院長更是學長輩兒的。

        這番話,周昆險些犯了結巴。陶樹一邊抽煙一邊耐心聽著,臉上帶著淡遠的微笑,一直沒作聲。服務員開始上菜了。照例,陶樹是從上前菜就要開始舉杯的。他替周昆斟了一小杯自制酒,算是打斷了他。

        “學而優(yōu)則仕,有這方面的追求很正常,況且,”陶樹跟他碰了碰杯,一口干掉,“咱們都是農村出來的,家里的祖祖輩輩都把當官視作光宗耀祖?!?/p>

        陶樹說的這兩條,周昆都不茍同,他不得不花費更多的唇舌,解釋自己的主要愿望是離開這座小城,讓子女能夠享受省城更為優(yōu)質的教育資源以及更為優(yōu)渥的生活環(huán)境。

        “來,喝酒喝酒!”陶樹再度截斷了他的話頭。

        當真就專注地喝起來。不大一會兒工夫,陶樹就喝高了,迅速暴露出好為人師的臭德行。他梗著脖子,大著舌頭,手舞足蹈地調侃周昆。陶樹這人,一醉就話癆,一話癆就刻薄。周昆對他的毛病爛熟于心,因此并不計較,似笑非笑著,洗耳恭聽。

        全世界的孫子都在琢磨電影,你丫的,哪兒熱鬧往哪兒湊!奶奶的,你肚子里藏著幾條蛔蟲,哥哥我還能不知道?除了那幾個民國女作家酸不溜丟的言情小說,你還懂得些啥?就你那熊樣兒,還研究香港電影!香港你去過?片場你見過?王家衛(wèi)拍張曼玉的背影,咋移動機位,咋瞄準小腰,你能說出個道道來?說不出來吧?那你就是個假冒偽劣的專家!

        陶樹厚實的大巴掌一拍,細瓷餐具里盛的湯湯水水哐當濺了一桌子。周昆朝包間里垂手倚立的服務員示意,服務員早已聽傻了,接著周昆的目光,卻沒有過來收拾的意思,而是朝他笑了笑。姑娘的笑容是善意的,更多的卻是安慰與憐憫。

        周昆凜然挺直了脊背,他不需要同情。不錯,陶樹有底氣,因為他有錢,周昆不跟他爭。但在精神上,周昆從來就沒有認過,不僅如此,他的江湖習氣、他的油嘴滑舌、他的拜金勢利,周昆不知有多蔑視。周昆的人生理想很簡單,那就是讀書立身,書本是他的底氣,是他的尊嚴。周昆憋著一口氣,有朝一日,隨著學歷、資歷和閱歷的積淀,等他從青澀的書生變成了名師大家,陶樹那些低端的成功也就不值一提了。

        其實,陶樹罕有失控的時刻。他喝酒很節(jié)制,衣兜里備著降壓藥、抗生素之類酒精的天敵,入席即放在手邊,這樣一來,哪怕是淺淺的小酌,也都有了舍生取義的意味,如此情深義重,誰還忍心跟他鬧酒勸酒?極其有限的幾回醉酒,差不多都是跟周昆在一塊兒,他在周昆這里是不設防的,醉也醉得痛快、放肆,一醉,就像揭了畫皮的美人,肉身的腌臜與邪惡一覽無余。

        周昆知道,常態(tài)的陶樹是討喜的,低調、恭謹,不問高低貴賤,逢人便點頭致意,是個柔軟之人。倒不是那種玉樹臨風、謙謙君子式的柔軟,那樣的柔軟中隱著骨節(jié)的堅硬,是倨傲與俯就的柔軟。陶樹的柔軟是柔若無骨的,是懂得眉眼高低的,是發(fā)自肺腑的,是真誠的,亦是坦然的。這幾年陶樹發(fā)了福,原本個子就不高,如今越發(fā)的圓滾滾,越發(fā)的慈眉善目,越發(fā)的沒有侵略性。在學院里,誰都知道他是院長的人,一刻不見,就聽到院長叫,小陶,小陶。陶樹是院長的私人秘書、生活助理、司機兼保姆。這種敏感的身份,卻沒有遭遇大面積的不待見,沒人覺得他奴顏婢膝,反倒試圖借助他去接近院長,做人做到這份兒上,與陶樹高段位的分寸拿捏是分不開的。

        這樣的陶樹,周昆不得不重視,不得不收起心底的鄙夷。當下,他不動聲色,仿佛照單全收。待陶樹說得口干舌燥,他這才慢條斯理地開口反駁。周昆說,老兄,咱不帶這么偏激的。發(fā)明原子彈的科學家,難不成還得親自動手一個個擰那上頭的螺絲釘?全國人民的糧食,難道要靠袁隆平和他的團隊一手一腳地種出來?人是有分工的,理論研究指導創(chuàng)作實踐,實踐先于理論,理論高于實踐……

        狗屁!狗屁!一堆狗屁!你這家伙,就仗著口才好,能說會道,別的,啥本事沒有!一邊吼叫著,陶樹一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沖著虛空出拳,一拳,又一拳,像要把周昆給生生地滅掉。

        周昆眼角的余光瞥見了服務員驚訝的表情,他覺得是時候結束這場酒鬧了。他麻利地替陶樹收拾了手機、皮夾、外套,扶住陶樹朝外走。服務員側身拉開門,經過她身旁時,周昆湊近她的耳朵,嘀咕了一句,看出來了吧,這哥們兒心懷妒忌!說完,他故意不看服務員的反應,拽著陶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一到大門口,陶樹就站直了身子,整了整皺巴巴的西裝,還掏了一塊口香糖嚼著,那舉動簡直讓周昆懷疑剛剛口出狂言的他是在裝醉。

        滴滴還是代駕?周昆試著問道。陶樹是駕車來的,一輛新款卡宴,此刻正靜靜地泊在附近的停車場。果然,兩個方案都被陶樹否了。他撥了一通電話,從對話中,周昆聽出有人正在趕來的路上。

        兩個大男人站在夜色中等待,陶樹低頭擺弄手機,周昆茫然望向燈火絢爛的大街,心中毫無懸念。來者何人,他全然不好奇。因為,世間最長的路,就是陶樹的套路。周昆甚至不必打開朋友圈,也知道陶樹會發(fā)出去幾張席間的照片。桌上的菜肴每樣來一張,酒瓶酒杯的特寫、陶樹的臉、周昆的臉,以及兩人的合影。合影是陶樹自拍的,為了勉強擠進相框,他們的頭靠得很近,兩張毛孔粗大的面孔透著傻氣與滑稽。沒有經過美顏處理,壓根兒就不必,留影的目的不是宣揚友情比金堅,僅僅是向陶樹老婆證明這個晚上,連同隨后降臨的漆黑的深夜,比深夜更清涼的凌晨,跟陶樹在一起的,不是別人,而是周昆。他們做的,就一件事,喝酒。這一點,陶樹身上的酒精味兒便是最好的證據。

        片刻之后,一位身材窈窕的年輕女人從街對面走來,遠遠地,朝著陶樹揮了揮手。周昆感到陶樹慵懶的身體一下子繃緊了。周昆明白,換班的時刻到了。他拍了拍陶樹的肩膀,低聲說了句,我先撤了。陶樹姿勢夸張地握住他的手,搖撼了一下,說,謝了,兄弟。又補充了一句,你那事兒,我記著。

        周昆轉身往車站走去,他能腦補身后將要發(fā)生的一切。他努力回憶著那個娉婷的女人,與上次出現在相似場景中的另一位女人之間的差異,還有再往前,不同場合見過的那些女人,她們的面容截然不同,卻又十分相似,面對陶樹,她們展露著同款的甜蜜、殷勤,就像婀娜步向王子的灰姑娘。

        周昆隨后不無惡毒地聯想到陶樹的滿身肥膘,跟童話里的王子簡直是南轅北轍。陶樹的身材擴張得厲害,跟周昆的自律形成鮮明對比。周昆保持著一種結實而瘦削的體態(tài),他信奉的是“一肥就油膩,一瘦就詩意”。結果卻當場打臉,人家油膩的陶樹桃花朵朵開,家中有明媒正娶的正室,家外的女人湊一湊,不輸三宮六院的規(guī)模。反觀詩意的周昆,在家吃癟,在外頭更是春風不度玉門關,連紅顏知己都沒有……

        除了稅芳。

        2

        稅芳是周昆的大秘密。

        周昆凡事都不瞞著陶樹,當初就連跟老婆第一次上床搗鼓的事兒都跟陶樹隱晦地探討過,陶樹不僅給他鼓勁加油,還教了他一些不入流的技藝。然而稅芳,稅芳是不一樣的,稅芳被周昆深藏在心里。

        稅芳來得剛剛好。她的出現,讓周昆想到張愛玲的句子: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所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的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

        看看,多好。在正確的時間里,遇見了對的人。這還不夠,周昆骨子里散發(fā)出的文藝青年的氣質,讓一切貌似圓滿的事物帶點兒情非得已的憂傷與蒼涼。張愛玲就更對胃口了,準確地撓到了癢癢處。張女神后面那一句是:那也沒有別的話可說,惟有輕輕地問一聲:“噢,你也在這里嗎?”

        這風輕云淡的問句,實在是振聾發(fā)聵。擱到周昆和稅芳身上,一個是已婚男,一個是大齡剩女,世俗層面的結局都已注定,這份美與殘缺,比愛情本身更加動人心魄。以至于周昆一想到稅芳,腦子里就會冒出張愛玲的那些充滿預言性質的文字,他就會眼窩發(fā)酸,胸腔隱痛。他被這種泫然泣下的感覺給迷住了。

        七年前結婚的時候,周昆是個潦倒且強壯的窮書生,體內兇猛奔涌的荷爾蒙讓他無暇他顧,只能被欲望牽著鼻子走,感官與愛情混為一談。如今,他成長了,平靜了,是儒雅且斯文的知識分子,有足夠的自信與足夠的耐力去慢熬風花、細燉雪月,從容地談一場蕩氣回腸的愛情。如果當初的婚姻如飲牛般饑渴,那么今日的稅芳就是一盞細品慢酌的古樹陳普,綿長、悠遠,解決的不是他生理的饑渴,而是靈魂深處的孤獨。

        這盞普洱恰到好處,早了,周昆尚處在用下半身思考的年紀,不懂得欣賞稅芳的內秀,面對女人,貪婪饕餮,吃相難看。再遲一些,隨著經歷的增長,人會在殘酷而絕望的世間活得通透圓潤起來,心性隨之淡漠警惕,難以真正動心動情。唯有此際,度過了求學歷程中最為艱難險阻的一段,緩舟而行,陌上花開,稅芳的紅袖添香,讓人生的景致完美如畫。

        雖然,稅芳并不是常規(guī)意義上的漂亮妞兒,相貌扔大街上就是普普通通的路人甲,沒法兒跟陶樹交往的那些白瘦美相比。她勝在知性。如假包換的海歸女博士后,跟學校簽完聘任合同,立馬破格晉升教授。這些硬邦邦的頭銜,陶樹那幫庸脂俗粉似的小三小四小五們,是難以企及的。不過,周昆不打算在陶樹面前炫耀,畢竟這凄美的相遇,豈是陶樹這等肉欲至上的俗人所能領會的?

        周昆、稅芳和陶樹,他們仨是同事,在一所位于地級市的師范大學文學院工作。幾年前,學校搬遷到了距離市中心十幾公里以外的新校區(qū),校園周遭是大片大片的莊稼地,以水稻為主要種植物,荒涼、冷僻,是讀書和談戀愛的好地方。這兩樣,周昆都沒耽誤。

        周昆倒不是登徒子,他天性審慎,沒有褻瀆婚姻的無恥初衷。他和稅芳的關系,準確地說,是稅芳追求他。所謂女追男,隔層紗。那紗,究竟是輕柔細軟的棉紗,還是堅硬生冷的鋼砂,這就全由周昆來定奪了。

        稅芳跟周昆同齡,到學院工作才一年多。她是學校引進的高端人才之一,享有周昆等土著翹首以盼的高規(guī)格物質待遇,一來就直接住進了兩室一廳的精裝修校內過渡房。起初周昆和其他同事一樣,對她有些輕微的不屑,這是一種在國內發(fā)憤圖強的“土鱉”對留洋歸來的海歸的集體輕蔑。兼之稅芳不太合群,漸漸地,就脫離了學院的主流圈子。然后,周昆突如其來地感到了稅芳的進攻,這進攻讓他惶恐,也讓他歡喜。

        稅芳是本地人,獨生女,家有一對病病歪歪的老父弱母,這是她放棄國外以及北上廣深等一線城市的原因之一。當然,在跟周昆聊及此事時,稅芳反復強調是因為緣分,她相信當她在異國他鄉(xiāng)形單影只地過著高強度快節(jié)奏的留學生活時,上蒼早已在千山萬水之外的家鄉(xiāng)巧設伏線,為她布下了此生所愛。至于她愛的人是否是已婚身份,根本不是障礙。稅芳搬出了一大堆人類學家和性學家的理論,又列舉了無數情形與之相近的文人騷客,最終,論證出愛情至高無上的力量足以戰(zhàn)勝生死、戒律以及信仰。她成功地拋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論點,人間之事,除了愛情,都是小事。

        聽到這里,周昆不由得稍稍低下了頭,他的心跳得很厲害,就像剛跑完馬拉松。幸好稅芳就此打住,沒有露骨地向他表白,這就更讓周昆心馳神往了。他欣賞的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的美學觀,欲說還休、欲迎還拒便是極含蓄極唯美的境界。不過,不知怎么回事,在如此浪漫銷魂的一刻,周昆腦中很不湊趣地飄來一句粗俗之語,天色將晚,抱妻上床,世間破事,去他個娘。

        這意象太煞風景了。周昆險些笑場了。他趕緊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此時,他們是在學院的資料室。資料室里布置了一處小小的水吧,供老師們開展教研活動。截至目前,他們的約會地點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程序大致相同。每次都是稅芳相約,地方也都是稅芳挑選的,似乎話題亦是由稅芳主導。兩人相對,清談半晌,各回各家。周昆幸福而苦惱地順從著稅芳的安排,有時他覺得自己很渾蛋,因為他奉行的居然是一個著名的淫棍邏輯: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

        當然,眼下他們的關系連引起流言蜚語的程度都不到。他們的行止沒什么值得非議的,沒人察覺出他們的曖昧,也沒人發(fā)現他們聊的居然不僅僅是工作。

        他們同屬文學院新創(chuàng)辦的廣播電視編導專業(yè),周昆是專業(yè)負責人,稅芳則是專業(yè)里的中堅力量。學院最近做出決定,以他們專業(yè)的老師為核心,組織申報戲劇與影視學一級學科碩士點,以便提升學院的地位與實力。

        這是一項卷帙浩繁的龐大工程,以至于院長在若干謀篇布局式的講話和發(fā)言中頻繁使用了凝心聚力、勵精圖治之類的成語。師資隊伍建設、科研立項、材料填寫等等,都需要周昆和稅芳時常進行交流。他們肩負著神圣的使命,他們的高談闊論或是竊竊私語,都是那么的正能量。他們的肩并肩手牽手讓學院看到了發(fā)展的曙光,讓專業(yè)找到了堅實的支撐,院長甚至在教職工大會上點名稱贊他們專業(yè)的老師團結和諧,私底下更是無數次肯定周昆充分調動了稅芳的積極性。

        這樣,無論他們聊的是什么,都沒人往別的方向亂猜。還有一點,稅芳的顏值,跟桃色事件確實不太沾邊。師范大學男女比例嚴重失調,男老師的胃口都有點兒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意思了,稅芳這樣的女性入不了法眼,他們要的是貨真價實的美。這是他們,周昆不是。周昆好比是在濃墨重彩中晃暈了眼,陡然見到稅芳這幅線條若隱若現的清淡山水,不覺為之一振。

        經過為數不多的約見,周昆差不多知悉了稅芳的身家背景。腦溢血導致半身不遂的老爹,重度抑郁癥的母親,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戀愛史,主要是暗戀,這姑娘熱衷于暗戀。還有,她家養(yǎng)的那只不吃肉??行瑤旱睦县垼矚g的英國搖滾歌手,等等。就連隱私她也毫不避諱,她的左腿微微有些瘸,是在中學時患過良性腫瘤,切除了一小段骨節(jié)所致。這一點,周昆未曾留意。她居然站起來演示自己走路的姿勢,平素那種獨特的、微微仰著頭、慢慢吞吞的步態(tài),原來是她在刻意掩飾自己的缺陷。她一年四季都穿著質地各異的長裙,并且是百搭,教職工運動會的入場式竟會以裙子配球鞋,同事們都以為裙裝是她執(zhí)守的一種英式貴族的著裝風格,卻不過是遮掩的方式而已。

        如今,除了親手將她的身體剝得干干凈凈,周昆自認對這個女子已是了如指掌。他不急。到了這個年齡,愛情珍稀得如同脆弱的水晶瓶子,稍不留意,就會破碎。他要細細地品啜,這可是最令他傲驕的部分。想想看,一個職稱比他高、比他更加出類拔萃的女同事,不顧他的已婚身份,不計后果地愛上他,這里頭的成就感、含金量,不容小覷啊。

        “其實愛情與年紀是在同步成長,少年時的愛戀,好比青番茄,可遠觀,不可細品,唯有成年之后,有了歲月的浸染與沉淀,愛的味道才會如高原地帶的紅番茄,經由陽光最充沛的照耀,散發(fā)出甜蜜芳香的氣息?!倍惙紩r時會用這種詩意抒情的語言來表達心意。

        “這樣的語句,放到影評中去,可圈可點?!敝芾ナ沁@般答復的。他自然明白,這些話應視為赤裸裸的挑逗,下一步,身為男人,回應姑娘撩漢之舉的,就不該是蜻蜓點水東拉西扯的閑談,而要懷著大義凜然的獻身精神,讓雙方的關系取得實質性的進展與突破,共享如熟番茄般甜蜜的滋味。

        障礙在于,他們要么是在學院的資料室,大門洞開;要么是在露天茶舍里,陽光遍地?;厥幵谥芾ツX中的,不是性的召喚,而是一些詩情畫意的玩意兒,他甚至常常想起一首古詩:“勝日尋芳泗水濱,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閑識得東風面,萬紫千紅總是春?!彼薏坏妙}詩一首,送給稅芳。他對稅芳的身體沒有過于強烈的欲望,他深深沉迷于她對自己的傾慕,沉迷于由此而來的一切有關榮耀的聯想。

        一個優(yōu)秀的情人。這本身就讓周昆心馳神往。不可思議的是,在偶爾為之的春夢中,稅芳的出鏡率比他老婆還要低。最為奇葩的一個夢境是,一場飛沙走石的大風中,稅芳騎在一只巨大的白鳥背上,朝著周昆飛來。周昆激情澎湃地張開雙臂,迎接這從天而降的女人。然而,當白鳥逼近周昆跟前,他驀然發(fā)覺,大鳥馱著的,并不是稅芳,而是他老婆。清醒之后,周昆為這個夢著實困擾了好一陣子,他遍閱解夢術,一無所得。當然,比較顯見的答案是,他渴望擁有一位具備稅芳的智慧又如他老婆一般美麗的女人。

        周昆的老婆長得楚楚動人,四肢纖細,膚如白瓷。結婚的時候,周昆就能從陶樹眼中看到嫉妒的火焰。那會兒,周昆是窮且彌堅的書生,陶樹是到處招攬自考生的小職員,在找老婆的問題上,起點差異不大,兩人的境遇卻是天差地別。

        陶樹娶了個同樣出身鄉(xiāng)野的女孩,在一所中學教英文。此女膀大腰圓,一雙從小勞作的手能看出體力勞動者的艱辛,據說教書的時候扭扭捏捏、聲音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英語能聽出家鄉(xiāng)口音,沒上兩學期就被家長集體轟下臺,到后勤管雜物去了。此女體型彪悍,在生養(yǎng)方面卻毫無優(yōu)勢。陶樹的獨生女早產加難產,導致腦癱,其母在生產中大出血,子宮切除,從此體質差了,體格照舊粗大,但不禁風雨,變成了碩大版林黛玉,動輒傷風感冒。妻女如此糟糕,陶樹倒沒有拋棄之意,反而在意老婆的感受,拈花惹草之事全都瞞著老婆,扮演著對家庭忠誠的好男人。據說陶樹的老婆頗有自知之明,屢次提出離婚,不拖累陶樹,都被陶樹一口回絕。陶樹的形象因此而變得崇高起來,一個受苦受難的、潔身自好的拯救者。自此,陶樹通體生輝,散放出神性的光芒,將各年齡段女性的崇拜一網打盡。

        “你整天跟著陶樹混,怎么一點兒沒學到人家的優(yōu)點?又有錢,又癡情,全世界獨一份兒!”這是周昆老婆常年念叨的。

        周昆只是冷笑。陶樹這頭拈花惹草的色狼,根本就是一個善于埋伏的偽裝者。不過周昆什么都沒說,他不想惹來新的麻煩。一旦暴露了包庇陶樹的行為,在老婆眼里,很可能就將他和陶樹視作同盟。周昆是處處小心,時時留意,唯恐引爆了老婆的火藥桶。這幾年,周昆的家庭地位每況愈下,早先被老婆奉若神明的大學畢業(yè)證書,而今成了不值錢的笑話。

        “說說看,你每個月交多少家用?誰買的房子?誰養(yǎng)著孩子?你一大男人,老婆孩子都養(yǎng)不活,買塊兒豆腐撞死得了!”老婆雙目炯炯,周昆在老婆銳利的目光中,漸漸低下頭、佝僂著身子,他恨不得像《變形記》里的那個倒霉家伙,睜開眼,直接變成甲殼蟲,萬事皆休。

        老婆學歷低,高中畢業(yè)就進入保險公司,但嘴巴甜心思活,收入是周昆的好多倍。接連生了一對粉妝玉琢的兒女之后,身段愈加美好,可惜柔順的性情無影無蹤,成了張牙舞爪的女漢子。不過,作為學渣,她始終保持著對學霸的向往,這份夢想,被她不折不扣地寄托到了兒女身上,她給兩個孩子報了本地最貴的早教班。她一邊往各種教育機構里砸錢,一邊痛貶高學歷高職稱的老公,充分演繹了生活的悖論。

        周昆默默地臣服于老婆的淫威,老婆的兇悍,倒不是出軌的理由,他自認他從未招惹過稅芳,是稅芳黏上來的。他給自己內心的道德法庭做了強大的辯護,那就是,他未曾覬覦稅芳的身子,他與稅芳,是發(fā)生在高智商人群里的、純粹的、柏拉圖式的相愛。

        他不愿意承認,作為一個有知識有節(jié)操有底線的書生,在享受純粹的、純凈的精神戀愛之時,潛意識里所思所想所做的,其實仍舊是最本能的訴求,那就是,無論是否渴望,他都想要在安全無風險的前提下,把稅芳給弄到床上去。唯其如此,方能有“到此一游”般的占領感。

        于是,他苦心孤詣地安排了一次省城之行。

        3

        省城之行,周昆要解決兩個問題,一是落實調動,二是把稅芳給收了。后一條,他下意識里依據的仍是張愛玲的理論,那就是,陰道是通往女人內心的必經之路。當然,他不會用強。制造氛圍,守株待兔,這是他的方法論。在應景的環(huán)境下,稅芳主動寬衣解帶、投懷送抱,屆時,他絕不會扮演柳下惠,他會半推半就、欲拒還迎,直到水到渠成。

        因此,這趟差旅就成行了。他們一道前往省城,參加一場小規(guī)模的研討會。這種研討會,主辦方級別不高,參與的大佬就那么幾個,媒體寥寥無幾,影響力十分有限,屬于圈內人的游戲。擱在往日,周昆未必參與。但這一回,他攛掇著稅芳,興師動眾地調了課,安排了手頭的工作,雙雙趕去省城。

        此行,周昆是借著開會之名,分別去面見省城大學和省城師范大學傳媒學院的院長,爭取盡快談妥條件,一旦調令到手,與本校的談判也就將要拉開帷幕。多方拉鋸,必將使他本人的利益最大化。

        陶樹那里,已經反饋回來消息,學院分管科研的副院長的確會在本學期的干部換屆中隱退,這個空出的崗位,目前院長心目中并無人選。選擇副職,學校的組織部門會充分聽取和尊重正職的意見。陶樹的意思是,周昆是有機會的。陶樹在回話的時候,還補充了一句,任何人都是有機會的。

        面對這個向任何人開放的機會,周昆自認必須在去往省城更高的學術平臺與留在本地踏上仕途兩個方向上做出權衡。

        這件事周昆自始至終都沒有隱瞞稅芳,他們在學院的資料室里聊到這個話題。稅芳的意見是,到省城去。理由很簡單,周昆是有潛力的學術新人,學術講究的是混圈子,不進入高端的圈子,很難有出人頭地的一日。

        稅芳不只是給出了意見,還義不容辭地找到了相熟的朋友,提供了這次學術研討會的信息,省城大學和省城師范大學傳媒學院的院長都會出席會議,周昆借會議之名與二者分別詳談,貌似無心偶遇,實則充滿機鋒,表面看起來不卑不亢,不會顯出急迫。一急迫,就掉價了。一掉價,就被動了。學術研討會的承辦人與周昆是碩士時的同門,周昆順利拿到了參會的邀請函,附帶多要了一份,捎上了稅芳。

        “跟著去省城見見世面也好?!倍惙奸_玩笑道,她收到周昆轉發(fā)的邀請函,干脆地答應了下來。

        奔赴省城的交通方案有兩種,一是乘坐高鐵,二是自駕。自駕當然更有情調,公路片里的狗血橋段,通常發(fā)生在高速公路上。一輛彪悍的越野車,疾風勁馳。風一陣陣地從天窗吹進來,平滑如絲綢的快車道上,高速飛馳的汽車如同舟行河間,水流湍急,車輪發(fā)出響亮的摩擦聲,閃爍著銀白色的微光。接著,鏡頭搖轉,從空中俯瞰下去,透過車前窗,依稀可以看到一對親吻的愛侶。

        作為文科男,此種場景為周昆所向往,同時,亦為其所畏懼。畢竟,一旦發(fā)生了肉體關系,隨之而來的就會是無窮無盡的麻煩,以周昆對于文學作品的閱讀經驗,深知所有的當事人都會陷進糾纏不休的蜘蛛網,最終,兩敗俱傷。然而,他更加深諳人性的復雜與不可試探,他預感自己終將自投羅網。至于之后的一切,這段感情的走向,自己究竟是離婚再婚,或是分手回歸,那些都留待明日去神傷,要緊的是,眼前,這段婚外情,與他此刻在事業(yè)中的意氣風發(fā)匹配度極高,他不認為自己能夠抵擋如此甜蜜的誘惑。

        車輛卻是個大麻煩。周昆家里有車,是老婆的座駕,老婆開著車跑業(yè)務、接送孩子,周昆基本不染指。況且,當初買車,選擇的就是女款,一輛紅色鈴木吉姆尼,里頭的掛飾全是孩子喜歡的毛絨玩具。周昆無法想象一個大男人開著這樣一輛娘兮兮的車子去幽會。那么,就只剩下高鐵了。周昆不無遺憾地想到,他們的第一次旅程,也將要在公眾場合進行。

        臨到訂票時,稅芳突然提出,搭乘陶樹的順風車,陶樹屆時要到省城辦事。這個信息,周昆并不知曉。稅芳是從學院的科研秘書那里聽到的,陶樹是去省城出公差,為學院辦幾樁公事。

        “這樣好嗎?”周昆遲疑了一下,如果乘高鐵,他與稅芳依舊可以在旅途中天馬行空地聊感情聊事業(yè),在陌生人中間,盡管不能有肢體接觸,至少不會局促。換成了有陶樹在場的密閉空間,顯然就得有所顧忌了。

        “以你和陶樹的交情,他不會拒絕吧。”稅芳意味深長地盯著他。

        周昆和陶樹的友情,在學院不是什么秘密。稅芳所指,大約是陶樹不會嫌棄這兩個從天而降的搭車人。這樣一來,周昆反倒不便推辭了,他不能在稅芳跟前表現出急于獨處的猴急相,他得端著,保持禁欲系的特征。

        當三個人坐進陶樹的卡宴,周昆多少感到了不自在。陶樹對他和稅芳的曖昧一無所知,對稅芳禮貌而疏遠。全程由陶樹駕車,周昆坐副駕駛座,稅芳獨自坐在后座,這也符合異性同事間的禮儀。

        車程的前半段,他們沒怎么交流。陶樹開了音響,播放著一些很小資很文藝的英文歌。周昆先是在手機里查閱資料,后來意識到稅芳默默地傾聽歌曲,那緘默而孤單的表情,讓他心里怦然一動。他靈光一閃,在微信里找她聊天。這一舉動,多少帶點兒浪漫氣息,并且將陶樹排除在外,從某種程度上明確了他倆非同尋常的關系。

        “聽過《布列瑟農》嗎?”周昆在微信的私聊里打下一行文字。

        稅芳的手機響起微信提示音,她看了一眼,沒有動彈。周昆等待著,稅芳毫無動靜,似乎是在專心致志地聽歌。正在播放的是老掉牙的《昔日重現》,稅芳惆悵的模樣,讓周昆想到這支歌或許與稅芳曾經的某段暗戀有關。他等著一曲終了,但稅芳依舊沒有回復。下一首是《此情可待》,稅芳還是很專注,周昆忍不住了,追加了一句:“回頭把鏈接分享給你,傳說那是世界上最悲傷的旋律?!?/p>

        稅芳看了看,這一次,不再沉默。周昆的手機里顯示“對方正在輸入”,他忽然有一種輕微的興奮。這種隱秘的交談,讓他的肉身迅速做出反應,心跳加快,神經高度緊張,像即將收網的狩獵者。

        稅芳的回應終于過來了,一個字都沒有,只是一個小小的笑臉。這就完了?周昆很意外,像是一腳踏空。他決定換一個話題。

        “有一家網紅涮涮鍋,這次咱們一定找時間去試試?!敝芾ナ钩鲂碌恼惺?。

        這一次,稅芳立即低頭回應,周昆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雌饋?,女人都是吃貨啊。微信的提示音響起來,他滑動鍵盤,稅芳竟然還是發(fā)過來一個圖片,是一碗不知所指的、熱氣騰騰的茶水。

        周昆來不及困惑,因為他老婆的電話進來了。他一僵,這也太煞風景了。除了新婚時期,老婆早就習慣了他在外求學、出差什么的,從來不黏他,甚至不查崗,老婆堅信沒哪個女人會比自己更傻,去找他這樣一窮二白的書呆子。要是真有,那倒是好事兒。

        “真有人接手,我來給你準備陪嫁,帶走不謝?!崩掀懦爸S道。

        他不生老婆的氣,老婆是圈外人,不懂得書生與大師之間的天壤之別。他是了解的,熬過了最苦的一段,隨著職稱與聲望的上升,課題費、講課費之類的收入,足以支撐起一份體面的生活,要是能夠被政府部門聘為影視作品的評審專家,里頭的門道更是多了去了。他咬緊牙關,走在成為知名專家的道路上,夜太深,路太長,他堅信自己不會倒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果然,老婆沒興趣跟他起膩,是有事找他。出發(fā)時,老婆忘記吩咐他在省城給孩子捎兩箱進口奶粉。周昆家的老二已經快到兩歲,老婆不僅堅持給他喝奶粉,還講究得很,須得是進口貨源,還要從省城的大超市購買。老婆不信任小城的購物環(huán)境,不信任網絡,只相信省城。

        擱以往,周昆心甘情愿充當搬運工,但這回,他預備著返程與稅芳搭乘高鐵,同時,不出意外的話,在這兩三天的會期中,若干的獨處時光里,他們的感情多半會有質的飛躍。那時候,傻了吧唧扛倆紙箱孩子的奶粉,身邊偕著偷腥的女人,這叫他情何以堪?

        于是周昆不合時宜地在電話里多說了兩句,大概是勸說老婆不必太過完美主義,本地超市的貨源同樣可信。誰知老婆頓時奓毛,在聽筒里一通指責,說他對孩子不上心,說著又牽扯到其他雞毛蒜皮的家務事,連婆媳矛盾都扯出來了,完全是滔滔江水,洶涌不息。周昆頭大如牛,不敢掛電話,只得壓低嗓音,支支吾吾,顧左右而言他。他后悔得要死,早知道一口應承下來,就不會出這些幺蛾子了。周昆不敢去看稅芳的反應,該死的陶樹還會錯了意,火上澆油,關掉音響,讓他安安靜靜地講電話。

        千辛萬苦打發(fā)了老婆,本是倒春寒的天氣,周昆卻連后背都濕透了,幸而從后視鏡里,他發(fā)覺稅芳安之若素地望著窗外,發(fā)著呆,一臉的不在意。一轉頭,陶樹嘴角掛著戲謔的微笑,周昆驀然明白陶樹是故意關了音響。

        “挨老婆訓了?”果然,陶樹笑道。

        周昆白他一眼。

        “瞧你那態(tài)度!老婆訓話,隨時都得畢恭畢敬的,只有這樣,才能天下太平!”陶樹掌著方向盤,慢悠悠地說道。周昆恨不得掏出針線,把他那破嘴給縫上。

        一瞥后視鏡,稅芳居然坐直身子,好像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周昆不禁汗如雨下,假想中他已經勒住了陶樹粗短的脖子,殺人滅口了。

        “人都是平等的……”周昆虛妄地漫應道。

        “你這在政治上是超級不正確的。”陶樹打斷他,“老婆是用來哄的,不是用來舉行辯論賽的,家庭就不是講平等的地兒!”

        聞聽此言,稅芳露出淡淡的笑容,這姑娘在笑什么呢?周昆摸不著頭腦,心亂如麻。

        “不過呢,馴夫,也是要講究技巧的,不能簡單粗暴,”陶樹這話分明是朝向稅芳,“女人要把心態(tài)調整好,把老公當兒子養(yǎng),雙方就會夫唱婦隨、一團和氣,把老公當學生教訓,絕對是雞飛狗跳、天翻地覆——你說是吧,稅老師?”

        稅芳笑出聲來,陶樹也笑了,周昆心里相當無語。這當兒,陶樹也有電話進來了,陶樹大聲接電話,總算把這個尷尬的時刻拋諸腦后。

        “晚上,你倆跟我一塊兒去吧?”掛斷電話,陶樹發(fā)出邀約。周昆已經聽出來了,剛剛那通電話,對方是約陶樹共進晚餐。

        “不了。”周昆本能地回絕。

        “行啊。”稅芳跟他同時開口,答案卻南轅北轍。

        陶樹瞄了周昆一眼,說,扭捏個啥?又對稅芳說,稅老師,我領你們去最正宗的河鮮館。稅芳表現得很積極很踴躍,稅芳說,回國這么久,還真沒吃到過地道的河鮮。

        事情到了這份兒上,周昆只好悄悄地在大眾點評上將預先訂下的一間西餐廳給退了單,想象中的燭光晚餐,晚餐后的漫步,漫步時的談心談話,注定了要有陶樹這盞大功率的燈泡參與,燈火輝煌間,周昆啥非分之想都別有了。

        陶樹一攪和,省城的第一個夜晚就將干凈得像雪白的筆記本,周昆的預謀沒法實施。傍晚抵達省城后,周昆多少懷著失望的心情,硬著頭皮與稅芳一道跟著陶樹赴宴。同時,他頗為忐忑,擔心陶樹在言行間透出的俗不可耐,會讓稅芳對自己交友的層次產生質疑。

        是很正式的宴席,陶樹沒像以往的聚會那樣玩障眼法,讓周昆來做擋箭牌。這一回,對方是一對衣飾華貴的中年夫妻。陶樹也沒展示他那罐成分可疑的泡酒,主人安排的是拉菲。聊了一會兒,周昆聽明白了,那對夫妻是投資方,不知通過什么渠道,拿到了一個政府出資的項目,準備投拍一部兒童電影。不過兩口子是開鋼筋廠的,對文化產業(yè)完全外行,這就有了約見陶樹這一出。看得出來,陶樹跟他們交情不淺,眨眼間已經商量出好幾種實施方案。

        談完了正事,喝酒就顯得輕松起來。陶樹帶去的同事,主人家奉若上賓。男主人得知周昆是研究電影學的,興趣滿滿地發(fā)表了一大堆可笑的外行話,重點評價了《戰(zhàn)狼》一類的作品。

        “這片子過癮!”男主人斬釘截鐵地說道。

        女主人則負責陪著稅芳聊天,自來熟地詢問稅芳小孩有多大,得知稅芳尚待字閨中,不由得夸張地佯罵天底下的男人都瞎了眼,立馬就要張羅著為稅芳介紹高富帥。周昆在一旁,不由得面帶微笑、咬牙切齒。

        “妹妹,聽哥一句,結婚這事兒,別將就,千萬別將就,”偏偏陶樹不識相地站起來,繞過周昆,過來跟稅芳碰杯,借著酒意胡說八道起來,“總有一天,會有人踩著七彩祥云來接你的,寧缺毋濫,知道嗎?”

        周昆如坐針氈,他努力找尋稅芳的眼光,稅芳終于看向了他,眼中并沒有被冒犯的意思,反而灼灼有光。那光彩,讓周昆踏實下來。顯見得這女人是全心全意地愛著自己,愛屋及烏,連陶樹這等毒舌之人都不嫌惡。

        “稅老師,甭聽陶樹的,過日子,就得揣著明白裝糊涂,男人都一個德行,凡事將就,方得始終……”女主人說了些頗有禪意的話語。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陶樹蒙著耳朵,尖著嗓子號了一句,眾人一愣,繼而狂笑起來。這陶樹還不收斂,繼續(xù)模仿著女聲,點著蘭花指,朝著女主人開炮:“你們這些人,就會催婚,催啥催呀,人家心里有數?!?/p>

        最后那幾個字,用的是方言,又拖著地方戲里長長的戲腔,惹得幾個人笑得前仰后合,關于稅芳的婚事,就在一片笑聲里煙消云散了,周昆倒是有點感激陶樹的隨機應變了。

        一頓飯吃得熱鬧,時間也就延長了。吃喝到后來,周昆甚至端起了酒杯,違背了開場時滴酒不沾的宣言,他在不知不覺中陷進了賓主盡歡的氣氛里。同時,他暗暗審視著陶樹與稅芳。稅芳與他想象的不太一樣,不錯,她是個曲高和寡的女子,然而,她跟《紅樓夢》里的妙玉到底不同,她有足夠的修養(yǎng)對付這種無聊的應酬。她應景的微笑,恰到好處的言談,她與陶樹聊得很好,頻頻碰杯,陶樹喝酒,她喝茶。周昆注視著他們,有些小失落。

        陶樹的態(tài)度,讓周昆正在滋生的愛情多少打了折扣。周昆潛意識里渴望陶樹能夠懂得欣賞稅芳那種孤傲的氣質,最好是,對稅芳產生出隱秘的好感。想想看,一個被陶樹迷戀的女子,棄陶樹的財富為草芥,慧眼識珠地愛上窮書生周昆……

        漫長的晚餐在周昆的胡思亂想中終結。飯后,主人找了司機,將周昆和稅芳送到會議下榻的酒店,陶樹早就在省城買了房子,找了代駕,開他的車送他回去了。

        聯系會務組辦妥入住手續(xù),稅芳用房間電話打給周昆,問他想不想散散步消消食。周昆以為這個晚上泡了湯,正在失意間,稅芳一聲召喚,屁顛屁顛地答允下來。在電梯里,他緊張得手心全是汗,腦子里不斷地模擬著接下來的場景。他反復提醒自己要理智,得讓稅芳先出手。那么,稅芳會先牽手,還是擁抱?甚至直接約他去房間?這一瞬間,周昆意識到,什么事都還沒有發(fā)生,他已經在為順利脫身、清掃戰(zhàn)場做準備。他對自己說,這不是卑鄙,這是成熟的表現。他欣慰地解除了困擾著自己的危機感,他明白自己已經修煉到了某種地步,懂得駕輕就熟地保護自己了。

        然而接下來,什么都沒發(fā)生。稅芳說的散步,就是單純的散步。沿著賓館圍墻內有限的幾塊草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也聊天,還不是尬聊,稅芳提起席間那部兒童電影,原來稅芳聽得很仔細,她提起自己曾經寫過一篇研究兒童題材影視劇的論文。

        周昆裝模作樣地陪著她討論,充滿了思想性與藝術性的話語未能捕捉他的心靈,他的感官里全是她,她的氣息,她身體的輪廓,她走路的姿勢。他強迫自己不動聲色地等她發(fā)出信號,約他去房間,或者就在這里,在建筑與樹木的蔭蔽里,她將嘴唇以及別的柔軟的部分交給他。

        糟糕的是,稅芳好像完全忘記了這個夜晚是多么的彌足珍貴。經過賓館的小酒吧,她居然被門前裝飾的骷髏頭給吸引住了,嚷嚷著讓周昆幫她用手機拍照留念。光線太暗淡,拍出來的人影很是鬼魅,稅芳不厭其煩地換角度,開閃光燈,折騰了一番,成像效果依舊跟女鬼似的。

        這就找到了新的話題,從兒童電影,跳躍到了玄學。稅芳津津有味地說起在英國時接觸到的占星學,還有中國的易經,乃至她引以為傲的預感。

        “比如我的愛情,不在別處,就在我的家鄉(xiāng),這是第六感告訴我的?!倍惙纪O履_步,凝視著周昆,臉上的笑意帶著星光下的亂夢。

        周昆下意識地咽了口唾沫,他的預感可不咋靠譜,他拿不準情欲中的稅芳是熾熱型還是淑女型。下一個剎那,她會閉上雙眼,微微揚起下巴,還是猛虎撲食一般直接叼住周昆的唇舌?

        出乎意料的是,稅芳不按規(guī)則出牌,她張開嘴,打了個哈欠,口腔里的熱氣撲向周昆的面頰。她倦倦地呢喃著說:“困了,回屋睡吧?!?/p>

        當真就回屋了。在電梯口分開時,稅芳連頭都沒回。躺在厚厚的被褥間,周昆百思不得其解,或許這女人也熱衷于柏拉圖?周昆無名火起,他恨不得將無辜的柏拉圖從墓地里拉出來,狠揍一頓。

        4

        省城大學傳媒學院的院長是一位在傳媒理論界享有盛譽的知名專家,是偶像級人物。這和顏悅色的小老頭,戴著深色的方框眼鏡,聲音很輕,語速很慢,仿佛中氣不足。這些,是周昆所仰慕的,大師的風采正在于此,徐緩、斯文、沉靜。周昆覺得自己健康得可恥。

        學術會議的第二個夜晚,院長專程在學院的辦公室里接待了周昆。毫無懸念的是,院長為周昆準備了茶葉,而不是咖啡。那茶葉,院長解釋是每五年方能采摘一次的極品。

        聊天進行得很愉快,從學術規(guī)劃到生活待遇,聊得很透徹,意外收獲是,雙方還在電影研究的某個話題上達成了共識,足足暢聊了一個半鐘頭。

        從院長辦公室出來的時候,周昆周身通泰,像做了桑拿一般舒服。在此之前,他與院長的交流僅限于郵件和電話,這一次,算是當面敲定了調動的事。當然,調動需要一個繁復的程序,院長那邊需要履行各種環(huán)節(jié),周昆這里,則需要在原單位放人方面做出努力。

        談到了這一步,應該是八九不離十了。周昆急于跟稅芳分享,打電話過去,沒想到稅芳提前搭當晚的高鐵返回學校了,稅芳的老父親忽發(fā)急病。周昆在電話里安慰了幾句,稅芳已經在醫(yī)院,急著給父親辦理住院手續(xù),草草地應答著,沒等周昆說完,就掛了電話。

        周昆喝多了茶,夜里睡不著,牽記起稅芳,稅芳提到過,父母都沒有能夠依靠的至親,那么,在醫(yī)院里鞍前馬后的,必然就是稅芳一人。一念至此,勾起了周昆的憐憫之心。他想著這個有些微微瘸腿的、呆氣十足的女博士,獨自應對著龐大而煩瑣的醫(yī)療體系,單是這樣的想象,已經讓周昆痛惜。

        這一刻,他驟然意識到,無論多么自愛,他依然無法避免地愛上了這個女人。

        從最初的被動,到虛榮心的衍生,再到疼痛感的產生,整段感情發(fā)生了始料未及的逆轉。他不可能再置身事外,他得做些什么。但是,他能做什么呢?他的婚姻,令他無計可施,他無法名正言順地替她承擔些什么。老婆雖刁蠻,到底是風姿綽約的美女,一雙兒女古靈精怪,他沒什么可挑剔的,他找不出拋棄妻子的理由。還有,他的事業(yè),他不能放棄站在峰頂,瞭望四野八荒的那種成就感。譬如眼下,他不可能不顧一切趕回去陪她,他不是情圣,他記得翌日跟省城師范大學傳媒學院的院長有約。這個約會,比女人重要。

        周昆翻來覆去地思忖了一整夜,帶著失眠的黑眼圈,按照約定,在會議的間歇,與省城師范大學傳媒學院的院長在賓館的咖啡廳里聊了一陣。

        一切都順暢得無以復加。這位院長很年輕,周昆是見過的。他比周昆年長兩歲而已,身材瘦高,衣著考究,一坐下來,就把三部手機并排放在幾案上。他是周昆見過的唯一一位使著三部手機的學者。

        在學術上,周昆跟他有“血緣”關系,他的導師與周昆的導師師出同門。話題就從彼此的導師開始了,導師們的逸聞趣事,導師們最近的學術成果,聊上一陣子,再轉到正題上。院長詳細介紹了人才引進的待遇,科研啟動費、安家費、過渡房、子女入學,每一樣,都讓周昆眼熱心跳。

        “就這樣定下來吧!”高顏值的院長用小勺攪動著咖啡,鏗鏘有力地說道。這句話,是一個論斷式的結尾。緊接著,他站起身來,收起手機,向周昆輕輕頷首告辭,大踏步地回到會場去了。

        周昆沒有立即跟上,他需要消化一下興奮的情緒。此行的順利程度,超出他的預期。調動之事如此暢達,要是稅芳始終相隨在側,落定一份不求回報的戀情,那就錦上添花了。

        依照老婆的指示,周昆扛回了兩大箱奶粉。老婆對他在調動中取得的進展倒是很滿意,滿意之余,卻是嘮嘮叨叨地抱怨起來,早幾年老婆想在省城投資一套房子,他竭力反對。如今房價飛漲,再要下手,難度系數呈幾何倍數增加。老婆一邊埋怨他,一邊喜滋滋地上網查看省城師范大學的附屬幼兒園和附屬小學,暢想一雙兒女可以接受省城一流的教育。

        “孩子就得贏在起跑線上,最好的幼兒園,最好的小學,最好的中學,然后是985、211的高校,讀到博士畢業(yè)?!崩掀抛匝宰哉Z著。

        “博士畢業(yè)有鳥用!”周昆故意道,“還不是天天在家被老婆罵!”

        這一次,老婆沒有懟他,沖他莞爾一笑。夜里,在床上,老婆前所未有的軟乎,像一團水分過量的面坨,軟得都提溜不起來了,軟得都有點兒黏手了??墒牵芾ゾ谷话胪径鴱U了。這面團讓他惦記起稅芳,不知道稅芳上床以后,是軟綿綿的、六神無主的、害羞躲閃的,還是有勇有謀、有主見有膽識的。床上運動最忌諱思想的參與,大腦一思考,欲望就識相地退場了。

        周昆尷尬地躺著。老婆輕聲問,是太累了?周昆說,是。僵了一會兒,老婆蹭過來,替他揉捏肩臂。捏了幾下,睡在小床上的兒子哼哼唧唧地哭起來,老婆赤著腳下床沖奶粉,周昆看著老婆忙碌的背影,不知怎么的,又想到了稅芳。他想的是,他可不能頭腦發(fā)熱,仳離結發(fā)之妻,去跟稅芳結婚,因為,他不想再跟稅芳生孩子。他壓根兒不想再要孩子了,兩個是極限,夠夠的了。這個問題,他必須堅持底線,那就是,無論多么相愛,他都不要跟稅芳生孩子。他只要愛情,不添亂、不堵心的愛情,等他舉家遷往省城,稅芳留在小城,他們可以更隱蔽地偷情。這想法很無恥,但是,難道跟稅芳結婚生孩子,就不無恥了嗎?他被一堆偽命題給纏住了。

        回到學校,恰逢清明節(jié)假期,三天沒見到稅芳,他發(fā)微信給她,詢問其父的健康狀況。稅芳很快就回復了。老人家問題不大,已經出院休養(yǎng)。周昆又問稅芳在忙些什么,想跟她聊聊自己調動的事,聽聽她的意見。稅芳給了他一個地址,約他見面。

        那地址在學校附近,是個新建成的小區(qū)。周昆浮想聯翩地找了去,二十六層樓朝南的一套兩居室里,稅芳打開門,將他迎進去。進門之后,他發(fā)現屋子里堆滿了建材,幾個裝修工人來來回回地忙活著。

        “歡迎參觀?!倍惙记尚︽倘坏刈隽藗€邀請的手勢。

        周昆有些蒙。稅芳在學校里享受著過渡房,家里在本地市中心也有兩三套房,這是鬧的哪一出?稅芳領著他,踩著一地亂七八糟的河沙水泥,逐一看著臥室、書房等等,邊看邊告訴他,這是剛買的房,現房,公積金貸款,拿到鑰匙裝修就進場了。

        “有住的地兒,干嗎折騰呢?”周昆下意識地問道。

        “難道不該給愛情一個獨立的小窩?”稅芳笑盈盈地望著他。

        周昆頓時就慌神了。他沒料到稅芳如此大膽,他們還沒怎么樣呢,房子都備下了!周昆順著這思路往下一想,那要是上了床,不得逼著他離婚,再結婚,然后生孩子???想到人生中的第三個孩子,盡管是在虛空中,周昆還是嚇得不輕,險些要屁滾尿流地撤兵了。

        “這個,”周昆把稅芳拉到一旁,避開那幾個裝修工人好奇的眼神,“這么大的事兒,你怎么都不商量一下?”

        “我就是想給男主人一個大大的驚喜?!倍惙记纹さ匦Φ?。

        周昆瞠目結舌。

        說話間,裝修工人叫稅芳去看一下插座的位置,稅芳丟下目瞪口呆的周昆過去了,留下周昆按著胸口,安撫怦怦亂跳的小心臟,不知道這究竟是驚喜,還是驚嚇。

        裝修的活兒按部就班地進行了下去,現在,周昆和稅芳的約會地點改在了裝修工地。周昆順應著稅芳的安排,他忽然鎮(zhèn)定下來,慶幸在省城沒有發(fā)生什么。稅芳這姑娘的行為總是出乎意料,她太有主意了,這讓周昆有點后怕。但是,不知怎么的,他舍不得全身而退。他追問自己,得到的答案只有一個,那就是,他確確實實愛上了她。

        稅芳從網上習得了各種裝修知識,這方面,倒是不需要麻煩周昆,不過,在各項材料的挑選上,稅芳時時都在征求周昆的意見。她的設問通常是:

        “周老師猜一下,男主人會喜歡什么顏色呢?”

        “周老師猜一下,男主人會喜歡什么款式呢?”

        …………

        稅芳仰著臉,微笑著凝視周昆,周昆沒有想到,稅芳還有如此活潑輕俏的一面,原來女博士調起情來,真是讓人有點兒吃不消。周昆感到狼狽,而不是幸福,因為他的立場是混亂的。但他不得不認真作答,畢竟裝修工人就在一旁等著他的旨意。他的決定,就是整個裝修方案的最終版本。

        周昆經歷過的所有考試,都沒有眼前的問題更棘手,他差不多是胡亂指點著那些瓷磚、地板、吊頂,風格、樣式、材質,這些名詞像是飄浮在半空中的細塵,瞬間就迷亂了他的雙眼。他張皇失措。他不明白稅芳為什么要一意孤行,他倆的關系,原本就是危險的,現在,這幢房屋更是讓一切變得險象環(huán)生。周昆仿佛嗅到了危機四伏的氣息,宣告著爭端,也宣告著傷害。

        他們的話題從最初的空談,轉向了裝修進程,發(fā)展到后來,稅芳忙于申報一項國家級課題,裝修的重任在不知不覺間落到了周昆的身上。那些裝修工人不斷給周昆打電話,就細節(jié)征求周昆的意見。周昆一邊回復著,一邊生出了錯覺,似乎他已經是這套房子的合法男主人。

        裝修工程消耗了周昆的大量精力,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他家裝房子的時候,他在北京讀博,所有的雜務都是老婆一手操辦,他差不多算是拎包入住。他出生在農村,對于農民有著天然的好感,直到此次裝修,他才發(fā)覺,他跟農民工打交道的經驗近乎為零,他們在不同的話語體系里,充滿了溝通障礙。稅芳更是留洋回國,凡事講究規(guī)則與秩序,但是,裝修工人不遵守這些形而上的東西。于是,兩個博士見識到的無賴、拖欠、偷工減料、坑蒙拐騙,徹底刷新了他們的三觀,讓他們在重新面對生活的時候,不約而同地出現了短時間的愣神。

        終于,基礎裝修磕磕絆絆地竣工了,他倆精疲力竭。稅芳沒有急著做軟裝飾,沒有急著添置家具,整個屋子里空無一物。他們就在空屋里見面,坐在空曠的陽臺上,迎著風,討論抽象的學術問題。離開了學院資料室那種呆板的環(huán)境,稅芳顯出了隨性的一面,她不再遮掩自己的缺陷,把累贅的長裙撩起來,在腰間松松地挽一下,赤著腳,在光光的地板上走來走去,腳跛得特別厲害。她看起來很放松很愜意的樣子。

        稅芳叫了外賣,額外要了兩杯濃咖啡。天氣漸漸熱起來,周昆不太有胃口,稅芳卻吃得很香,她甚至把周昆那份也吃下去一些,她笑著說自己肉欲很旺盛,每頓飯都須得有肉。周昆微微笑著,只是喝著又濃又苦的咖啡,心里很寧靜。那種寧靜,不是塵埃落定后的寧靜,而是一種詭異的、寂寞的寧靜。對了,他覺得寂寞。

        他不明白是什么地方不對頭,愛情不是這樣的。一開頭,明明是稅芳追求他,可是,他竟然發(fā)覺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以為節(jié)奏盡在自己的掌控中,只要他不排斥,他們的感情便可以如同仙俠劇里面的修仙情節(jié)節(jié),一層一層地迅速修成正果。

        可是,他們始終處在停滯期,而且,這段時期十分漫長,遙無邊際。所有的程序都是周而復始、似曾相識的,從正經的學術話題開頭,聊到感情,再到生活,終究回到學術。每一次,在周昆以為咸濕情節(jié)即將降臨的剎那,譬如稅芳面色緋紅地談到熾熱的愛情,周昆以為下一秒她就會撲進自己懷中;譬如在無人的空房間里,稅芳春衫輕薄,周昆以為她是在色誘自己,就在周昆屏息靜氣,思忖著在木紋地板上做愛會不會太過冷硬,甚至思忖著稅芳的跛足需不需要特殊的體位,在最關鍵的時刻,氣氛總是會悄然出現變化,就像一只碩大的氣球,被戳開一條縫隙,快速萎靡下去。稅芳會繼續(xù)聊天,而談到的內容很可能轉移到其他地方去,可能是專業(yè)建設,也可能是稅芳回憶中的英國,甚至是虛無縹緲的大學精神。

        愛情如此,事業(yè)也是如此。周昆的調動事宜,看似唾手可得,卻遲遲難以推進。借著“五一”小長假的契機,他給兩位院長發(fā)短信問候,收到了熱情洋溢的回復。對方幾乎口徑一致地告之他,調動之事,正在走程序,請他少安毋躁。接下來,到了端午節(jié),他再致問候,得到了差不多一模一樣的答復。

        他跟稅芳談到調動的進展,稅芳勸他安心等待。但是,老婆比他還要急切,老婆單獨去了一趟省城師范大學,對那里附設的幼兒園和小學極其中意,催著他趕緊辦理手續(xù)。這還不夠,老婆已經向上司提出了調職申請,等到他的調令到來,老婆就會前往省城的保險公司就職。對于老婆而言,這損失不小,畢竟老婆的人脈與客戶都在這座小城,不過,老婆愿意為了孩子的遠大前程而做出適度的讓步。至于他提到的學院說不定會用副院長的職位進行挽留,老婆的態(tài)度跟稅芳高度相似,老婆嗤之以鼻,叫他不必貪戀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兒。

        老婆的急不可耐,像一股大風,將他刮到了懸崖邊上,要么起飛,要么墜落。

        5

        端午節(jié)過后不久,周昆聽到了一個在省內學術界足以引發(fā)海嘯的新聞,省城大學傳媒學院的院長被沿海地區(qū)的一所高校高薪挖走了,傳說對方提供了讓人無法拒絕的年薪以及科研經費。沿海地區(qū)從內陸挖人已經有些年頭,這兩年有所收斂,可是依舊有少量的專家被高薪所引誘。

        寂靜的學術圈被這個變動炸得沸沸揚揚,周昆關心的不是這件事本身,他立即跟在省城大學工作的同門師兄聯系,打探消息。事實上,跟院長的接觸,也得益于這位師兄的引薦。

        師兄在電話里沉痛地告訴他此事不假,且如他所擔憂,牽連到了他的調動。師兄判斷,短期內,周昆沒有機會調去省城大學了。原因是院長離開后,原先的副院長接替了院長一職,此人長期懷才不遇,被院長打壓,因此懷恨在心,一朝登基,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黨同伐異,親手鏟除原院長的心腹們。不過,大學是事業(yè)單位,作為在崗在編的人員,他能做的極為有限,不能開除,不能遣散,唯有雪藏罷了??墒?,正在進入調動程序的這些人,都是院長物色的,他完全可以立時三刻終止下來。

        “概括起來,凡是前任院長相中的人,現任院長都不會進了?!睅熜趾啙嵉卣f道。

        掛斷電話,周昆頭疼得厲害,他必須抓住省城師范大學這根救命稻草。他不顧急切的嫌疑,主動給省城師范大學傳媒學院的院長打了一通電話,問起調動的進展。這位院長冷靜而肯定地說了一番天衣無縫的話,對于他的學術前景,自己是有信心的,但是,但凡調動,環(huán)節(jié)都很煩瑣,希望他少安毋躁,耐心等待。

        周昆心里沒底,托了幾層輾轉的關系去打聽,得到的消息卻迥然不同,該學院這個月已經集中引進了三位跟周昆同方向的年輕博士,周昆的事,從未被院長正式提上議事日程。

        受命去打探消息的是周昆的同門師弟,自從念了博士,周昆的人際圈就變得極為狹窄,他交往的大多是同門師兄弟。

        “他干嗎要騙我呢?”周昆震驚過度,喃喃自語著。

        “倒不是騙你,”師弟委婉地說道,“想想看,人家憑什么要引進你呢?”

        “難道不是學科建設的需要?”周昆迷惑不解。

        “學科建設,固然是重要的,可是,院長也不是神仙,他沒那么高尚,他是要食人間煙火的,對不對?你想一想,無論多么薄弱的專業(yè),高校教師的崗位還是很有吸引力的,總會有幾個競爭者,我們國家,從來不缺乏人才?!睅煹苷f得很含蓄。

        “我懂了,”周昆醍醐灌頂,拍著腦袋,“之前一直是公事公辦,我這就去登門拜訪……”

        師弟連連搖頭,讓他留在原地,安心做學問,省城師范大學傳媒學院相關學科的編制已經滿額,再要去,起碼等上五到十年。

        “到那時,或許,你也被沿海地區(qū)的高校給重金挖走了。”師弟笑著安慰他。

        周昆笑不出來,他意識到,就在不久之前,他的確處在浪尖,俾睨群雄,但是,在至關緊要的瞬間,他沒能找到抓手,于是,迎接他的,就是一個勻速下跌的過程。

        去往省城的道路已經封堵,周昆不知道要怎樣面對老婆,以及稅芳。重創(chuàng)之下,他想到陶樹,這個打心底里讓他不屑一顧的朋友,卻能在這種人生的關鍵時刻扶持他。他決定跟陶樹聊聊。他約陶樹在學校附近的一間茶舍里見面,陶樹很快就開著他那輛張揚的卡宴趕過來了。

        “兄弟,別灰心,”聽完周昆的陳述,陶樹爽快地表態(tài),“盡管去聯系,需要花銀子打點的,甭找你老婆,招呼一聲,我全力以赴地支持你!”

        周昆苦笑,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他向陶樹傾訴,無非是如何善后。最為棘手的是,自己調動的風聲已經傳到院長耳朵里,有一次路遇,院長特地停下來,叫住他,說了一句語焉不詳的話:“周老師,人往高處走,學院理解你的決定。”

        這句話,絲毫沒有挽留之意。當時,周昆的態(tài)度十分傲然,毫不介意。他以為自己手里有一個巨大的籌碼,可以跟院長在同樣的平臺上進行對話。可是,忽然之間,籌碼灰飛煙滅,他不過是棋盤上一顆無路可走的棋子。

        那一陣子,還有若干同事知曉了周昆的動向,畢竟學術圈就那么大,大家各顯神通,皆有消息來源。他們紛紛祝賀周昆,同時隱晦地打探省城那些學校的待遇。周昆口頭否認著,風輕云淡地說著八字還沒有一撇,但這種跳槽行為,要么有,要么無,消息一經傳出,多半已成定局。這樣,周昆要離開的事情,就像春天的絮狀植物,風一來,便紛紛揚揚,無處不在。

        然而,跳槽不成功,顯然是職場的大忌。周昆對陶樹說了這個顧慮,陶樹只是朗聲一笑,讓他盡管放寬心,自己會在各種場合表示,周昆不走,原因無他,只因自己竭盡全力挽留。

        周昆聽了,淡淡一笑,任憑陶樹在院長跟前有多紅,他的話語,畢竟不代表官方,也就缺乏分量。奇異的是,陶樹的臉色微微一紅,話鋒一轉,支支吾吾地說了一大段話。周昆瞪大了雙眼,然后,他聽明白了。

        學校的干部換屆工作最近已經如期啟動,分管科研的副院長因為年齡的原因,離開領導崗位,職位空缺下來,那也是周昆一廂情愿以為院長會用來留住自己的一個誘餌。陶樹會賺錢,于科研卻與白丁無異,不過,學院分管行政的副院長剛剛評上了副教授,于是,院長來了個乾坤大挪移,將分管行政的副院長調整為分管科研,提名陶樹為新任副院長,分管行政,嚴絲合縫地回避了陶樹的短板。

        “以后,得叫一聲陶院長了?!焙冒肷?,周昆強笑著說了一句,緊接著,他被自己酸不溜丟的語氣給嚇了一跳。

        “豈敢豈敢,咱們永遠兄弟相稱。”陶樹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后來的一切,就不是啜飲咖啡了,簡直跟喝酒似的,周昆完全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誰付的賬單,談了些什么,怎樣坐上了陶樹的卡宴,他恍惚得很,如在夢中,仿佛醉酒,又似乎失憶。

        直到陶樹發(fā)動車子,問他是不是直接回家,周昆才鎮(zhèn)定下來。那一刻,他急需證明自己的價值。

        “我去見稅芳?!彼谅曊f。陶樹看了他一眼,戲謔道,你最近好像跟稅老師走得挺近。周昆矜持地笑了笑,這笑容是故意要讓陶樹引起注意,而他果然達到了效果。

        “咋?春心萌動了?”陶樹笑道。

        “稅芳太癡心了,”周昆慢條斯理、字斟句酌地說道,“讓人不忍心。”

        陶樹看了他一眼,表情變得嚴肅起來。

        “我說,你可別陷進去了,這種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控制住了,享齊人之福;要是不夠理智,那可是雞犬不寧、生無可戀——得,改天深聊!”陶樹推心置腹地傳授經驗。

        車子已經開到了周昆要去的餐廳。周昆下車,陶樹側身探出頭來,促狹地朝他擠擠眼,笑瞇瞇地提醒他,兄弟,保重!

        周昆大踏步地進了餐廳,坐下來以后,給稅芳打電話,約她過來一起晚餐。稅芳出現在他眼前時,他正孤獨地坐在暮色中,在人來人往的餐廳里,左思右想著,險些落下淚來。

        “怎么突然有空?”稅芳笑著說。

        她的笑容讓周昆忽然眼窩一酸,他幾乎失態(tài)地握住她的手。眼前這個女人,無欲無求地愛著他,簡直是他失意人生里最后的溫柔,他情不自禁地想要抓牢她。

        周昆告訴稅芳,省城師范大學落敗了。之前,稅芳已經知道了省城大學的事,并且,稅芳還先他一步,知道了那個被他當作底線的副院長寶座,已經由陶樹坐了上去。他什么都沒有了,就剩下稅芳。

        不出周昆所料,稅芳言辭溫和地寬慰著他,不惜引經據典地使用了大量在逆境中崛起的實例。周昆帶著悲涼的表情,傾聽著她的撫慰,他等待著被她的愛情救贖。此刻,他只是一個受傷的男人,一個羸弱的、卑微的、膽怯的傷者,那些慘烈的傷口,除非是她的愛,否則,永難愈合。

        她耐性十足地說下去,然而,漸漸地,周昆發(fā)現,這一切,全然不對。他們像是走錯片場的演員,拿著錯位的臺本,扮演著荒腔走板的角色。

        “下一步,努力爭取評上正高吧?!闭f完這句,稅芳仿佛十分疲憊,她倦倦地托著下巴,好像這一番開解讓她筋疲力盡。是的,周昆驚覺,稅芳的話語,像一個布道者,旁征博引地宣講著某種教義,抑或是她根本就把眼前的約會當成了一次授課,她講得那么投入,那么莊重,她的遣詞造句是考究的,道理是昂揚奮進的,她把他當成了需要教導的學生!

        全然失控了。周昆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慌亂。他要主動出擊,將他們的關系放到正常的男女視域下。

        “稅芳,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事兒必須了結。”周昆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他要對稅芳明言,唯有她的愛,能夠讓他療愈。

        “你都明白了?”稅芳絲毫不詫異,反倒有些尷尬,“你也覺得,到了應當了結的時候。”

        他望著她,在這個失魂落魄的夜晚,他要踏踏實實地確認稅芳的愛情。

        “房子已經裝好了,你打算怎么辦?就這樣一直自欺欺人地拖延下去嗎?”周昆定定地注視著她,等待她說出自己的打算。也許是要求他離婚,也許是想要慢慢享受戀愛的感覺,無論如何,他都需要傾聽她親口說出對自己的愛。就像盛夏的草木,他已經快要枯萎至死,他需要一些潮濕的東西,哪怕只是瞬間。

        “的確,不能拖延下去了?!倍惙忌裆蛔?,緩緩低下頭去。那一刻,她的神情如此傷感,混雜著輕微的恐懼,像個稚弱的、犯了錯的小姑娘。周昆費了好大的勁,總算忍住沒有傾身向前,吻一吻她落寞的雙眼。

        “我想,你已經知道,我愛過你?!倍惙颊f,此言一出,周昆腦子全亂了,一股涼意緩緩升騰起來。什么叫愛過?

        周昆完全說不出話來,他怔怔地望著她。

        “見到你的第一面,我就愛上了你……”稅芳下定決心似的說了下去。

        菜已經上來了,是周昆點的,牛排、紅酒與水果,都與這浪漫的氣氛相宜。稅芳似乎很餓的樣子,一邊狠狠地切著牛排,毫不優(yōu)雅地吃著;一邊徐徐地說了下去。周昆盯著她,生怕她被噎住。但是,他沒法兒打斷她,因為,她那些話語,就像她手里切割牛排的刀具,正在一下一下地切割著他的自尊。

        隨著稅芳的敘述,周昆眼前出現了一大團的迷霧,霧漸漸散去,露出了這世界最荒誕的一面。

        “我對優(yōu)秀的男人一向是沒有抵抗力的,你的幽默、你的才華,讓我一見難忘?!倍惙寄樕p紅地喝下去一大口紅酒。

        周昆不作聲。他不知道,在稅芳的心里,他曾經閃耀著無比炫目的光芒。兩所高校答應引進他,副院長的籌碼,這一切,在稅芳看來,都是出色的證明。周昆將近中年,卻沒有油膩膩的,這樣一個充滿進取心的男人,自帶光環(huán),稅芳完全沒有免疫力。她愛上了他。就連他與陶樹的交誼,都是加分項,一介儒生,卻能結交和駕馭陶樹這般庸人,所謂進得廟堂,入得江湖。

        她愛他,只因他的奮進??墒?,基于同樣的理由,她不再愛他。畢竟,她不是圣母,他的節(jié)節(jié)敗退,讓她看到了他的卑微。原來,他與她接觸過的那些男同事一般無二,虛張聲勢,有勇無謀。她看到了真相,他就是一個平庸的男人。

        這種男人,不是她所愛。

        周昆本能地閉上了眼睛,好像這樣就能躲避稅芳帶來的猛烈一擊。她不是在陳述事實,而是在向他拋擲石塊兒。他被擊打得遍體鱗傷。

        在她的眼里,從前的他,杰出得不可思議。那套房子,是為了她和他所買,如果他愿意,她甚至可以為他生一個孩子,她堅信那會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好孩子,假如他不方便脫離婚姻,她就自己養(yǎng)大孩子。

        周昆試圖打斷稅芳的話,他頭疼欲裂。

        “這些,都過去了?!倍惙颊f。她平靜地回憶著對他的愛意,他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動作,她事無巨細地記錄了下來,匿名發(fā)布在一個網站上。隨即,她打開手機,找到鏈接,遞給周昆。

        那是一篇熱帖,點擊量很高,稅芳的文筆很美,她的暗戀像徐徐綻放在暗夜里的曇花,吸引了大量圍觀者。周昆默然想著,稅芳一定是瘋了,她怎么會如此肆無忌憚?周昆讀到了最近的更新,在那里面,她開始懷疑自己的戀情,她發(fā)現那個男人的真身,無非是一具臭皮囊。

        周昆沒有勇氣讀下去,這一幕實在是荒謬絕倫,她第一次親口告訴他,她愛他,渴望與他比肩前行。然后,她再對他說,這一切,都過去了。他突然想笑,但他笑不出來,因為一笑,他就有流淚的感覺。

        “很晚了,我們走吧?!敝芾ソK于截斷了稅芳源源不斷的話語,稅芳正在說的是,那套房子真不該買,她沒有投資的打算。既然不住,只好賣了,但買賣房產這事兒,實在是令她感到煩瑣不已。

        周昆本能地想著,這女人準備好了愛巢,預設好了未來的路,她太強大了。她的愛是自我的,是壯碩的,愛到了無視法律與世俗,愛到不需要對方的付出與承擔。她甚至愿意為他非婚生子,愿意獨自撫養(yǎng)孩子,仿佛她愛的男人只是一個傳宗接代的工具。周昆猛然感到自己正在變形,變得猥瑣渺小,在稅芳面前,他的體積驟然縮小了,縮小成了微不足道的一種存在,還在持續(xù)地、迅猛地縮小之中。

        在縮小成灰燼以前,周昆站起身來,覺得有些搖晃,有些惡心,他喝了不少的紅酒。他招手叫來服務生。埋單!他大聲喊道。服務生禮貌地說,對不起,先生,這位女士已經結過賬了。

        周昆看向稅芳,后者微笑著,篤定地輕聲說,早就準備請你吃個飯,不管怎么說,裝修房子,你費心費力的,還有,謝謝你,曾經給過我的,最美好的幻覺。

        末尾那幾個字,徹底打倒了周昆。稅芳還說了些什么,他根本聽不見了。紅酒后勁大,酒意迅速上來了,他覺得整個人都飄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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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別把老婆丟掉
        你知道老婆餅的來歷嗎
        愛得多一點
        三月三(2016年9期)2016-09-29 10:05:09
        做飯
        三月三(2016年8期)2016-09-29 09:17:47
        中看不中用
        三月三(2016年8期)2016-09-29 09:12:02
        誰說了算
        放心吧
        駕照
        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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