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秋樹

01

終于等來了這一天，李林為了她，向我提出了離婚。

我挽留過，用很通常的做法，哭以及鬧，還有打出孩子這張牌。只是，這些都不能挽留他。當他第N次在飯桌上無理取鬧地呵斥女兒時，我下定了離婚的決心——我不是一個死纏爛打的女人，我只想在這個過程里看一看這個男人對我們這個家的情分有多深。

我不希望讓我們之間草率收場，然后余恨裊裊。

終于離了，從民政局出來后，我跑到女兒芊芊的幼兒園門口，躲在角落里，哭得無助無依——從此，我是女兒的天，我要給她一片晴空。

請了年假，迅速地賣掉從前的舊屋，我換了一個帶花園的一樓新居。裝修、種地，我用這種忙碌與辛苦代替?zhèn)?。生活強迫我成為另外一種女人，我覺得這也沒什么不好。人生多變，只有心大了，才可以承受這種種意外。

李林第一次來接女兒出去玩時，恰好看到我和女兒興高采烈地提著重重的購物袋從超市歸來。他接過那些重物，說：“以后再有這樣的重活兒，打個電話就是?！?/p>

看著他拎著重物，抱著女兒，那些嘴邊的抱怨被我生生地吞了下去。不抱怨，是那場失敗婚姻之后，我給自己立下的規(guī)矩。因為于事無補，因為我想每天微笑著面對生活，因為我不想女兒活在一場延續(xù)的悲劇里。

晚上，送女兒回來，李林看著我們的新居新環(huán)境，訕訕地說：“看樣子，你們過得不錯？”他覬覦的態(tài)度讓我心頭火起：“難不成你希望我和女兒為我們死亡的婚姻守喪三年嗎？”

“婚都離了，我是不會跟你吵架的。恕我直言，說話留點余地，別這么尖酸刻薄?！绷滔逻@句話，他走了。

我狠狠地瞪了那個背影一眼，心生悲涼——情到盡頭是涼薄，他居然見不得我和女兒過得好。

02

李林結(jié)婚的前一天，來接芊芊出去玩。

女兒回來時，歡呼雀躍地告訴我：“媽媽，爸爸和蘇阿姨的婚紗照好漂亮啊，你也帶我去照好不好？”李林尷尬地站在那里，有些怯怯地看著我。

我想說，祝他幸福，想說，恭喜你再次做了新郎官，可是，再看一臉天真的女兒，我竟一時語噎。抱起女兒，轉(zhuǎn)身回屋，身后傳來李林的聲音：“對不起，曉秋?！?/p>

“請原諒，我不能讓芊芊去參加你的婚禮，她太小，我不想讓她成為大家關(guān)注的焦點。但我們，都希望你幸福?！北硨χ?，我緩緩地說出這些話。

門關(guān)上，李林走了。我隔著陽臺的玻璃看到，那天他在車里待了很久，一支接著一支地抽著煙——他不是一個雀躍的新郎，這對我，是一種莫大的安慰。不是幸災(zāi)樂禍，而是在心底里希望，在開始新的生活之前，他能夠小小地懷念一下我們曾經(jīng)的歲月。

當他的車子終于絕塵而去，我突然釋然了。大家都應(yīng)該有新的生活，只可以過得更好。

大概有半個月了，李林沒有來看芊芊。當我再也安撫不了女兒的時候，只好讓女兒撥通了李林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說盡了好話，但女兒依然哭著說“我要爸爸”。最后，他讓我聽電話，他說：“曉秋，她宮外孕，情緒也不是很好。我離不開，你幫我跟芊芊解釋。”

再見他，已是四天后的黃昏，他胡子拉碴地站在夕陽下，無法形容的憔悴。女兒尖叫著奔向他，父女倆擁抱得無比夸張。

“她，還好吧？”女兒跟小區(qū)里的小朋友玩去了，我問他?！半m然沒有了生命危險，但以后沒有了生育的可能，所以，她情緒很不穩(wěn)定。她覺得，畢竟，我們，有芊芊……”他停了下來，覺得再往下說并不合適，然后他說：“算是報應(yīng)吧。這樣挺好，再也不會有人來與芊芊分享父愛了?！?/p>

他的話，斷斷續(xù)續(xù)，卻化解了我對我們曾經(jīng)婚姻的怨懟。報應(yīng)、無人分享他對女兒的愛，這不是離婚后我一直期待的結(jié)果嘛！可是，我高興不起來。

看著他沮喪的樣子，我說的是：“李林，別這么說。這對她，不公平。人家當初那樣勇敢地嫁給了你這個二手男人。其實，女人對婚姻的要求無比簡單，安心就好，不要讓她的內(nèi)心活得兵荒馬亂。

以后，如果沒有意外，你周五晚上去接芊芊，芊芊可以在你那兒住一晚，周六晚上你送她回來，和她一起來送。我不介意多一個人來喜歡芊芊。而你我，能少見面還是少見面?！?/p>

李林定定地站在那里，猶若看外星人般地看我?！俺乩蛘f，女人有兩條命，一條為離婚而死，一條為離婚而生。我不希望，這世界再因你多一個兩條命的女人?！?/p>

我聽出他是怕我恨他，寬慰道：“李林，我說這話真的沒有抱怨的意思。畢竟，從芊芊那兒論，咱們也算是沾親帶故的?！?/p>

李林笑了：“曉秋，你真的變了。寬容了，豁達了，連我都有些不認識你了。”“這可都是你造就的啊。難不成你還等我說謝謝嗎！”

那天，李林是吹著口哨離開的。

03

不記得過了多久，李林半夜來敲門時，我著實被他嚇了一跳。

他喝得醉醺醺的，一進屋便流淚。他說他后悔了，他說打跟我進民政局的那一刻，他就后悔了。他說，曉秋你知道嗎？我下班時經(jīng)常會走錯路，走著走著才發(fā)現(xiàn)回的是咱原來的老家；他說，每次送女兒回來，都撕心裂肺的，他至今不知道如何回答女兒那句問話——爸爸，你為什么不跟我和媽媽住在一起？他說，離婚后，他再也沒吃過炸醬面、魚香茄條，還有我最拿手的酸辣湯；他說，越來越難以忍受她的猜忌多疑……

那晚，在發(fā)泄過后，他就那樣大搖大擺地睡在我的雙人床上，就像從未離開那樣。而這場景，是曾經(jīng)身在圍城的我，多么渴望的家庭生活。

但，離婚后，他重新回到這張床上，算什么？看著一吐為快的他四仰八叉酣睡的樣子，我突然憤怒：風(fēng)水輪流，曾經(jīng)，他不就是這樣流連在新鮮女子的床上，討伐著我的種種不堪。而今天他嘴里的抱怨，不過是一個男人對庸常生活厭倦后的華麗借口而已。

時過境遷，我怎能做自己曾經(jīng)最不屑于去做的那種女人！沖泡了咖啡，將李林強行從床上薅了起來：“李林，我想跟你說一說，曾經(jīng)有你的日子我是怎么過的?！?/p>

李林溫順地聽著，他以為，一個女人還肯向他抱怨，那說明一切就還有回頭的可能。

“知道你和她在一起時，女兒半歲，正是最需要媽媽的時候?？吹侥菞l曖昧的短信，我的奶水一下子就回去了，得了乳腺炎，那份疼比生孩子還要難過許多?？墒牵敽炔坏饺橹呐畠嚎薜玫貏由綋u時，我已經(jīng)顧不上自己的疼了，也顧不上去想當時你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我吃中藥，把自己當成水桶一般地喝湯，當乳汁終于汩汩而出，我喜極而泣。

就是從那天起，我開始明白，其實人生中的許多傷痛真的不算什么，都會過去。從此，再面對你五花八門、漏洞百出的謊言，我基本上都是一笑而過。我依然為你做飯，為你洗衣，看望公婆，不是我想以此來贏得你，我只想讓自己在嚴重失衡的狀態(tài)下，漸漸平息下來。當你提出離婚，我完全可以說好，你走吧，可是，我還是挽留了一下。我讓自己試試看，咱們的婚姻是否真的病入膏肓。我不想那樣輕易地，讓一個家說散就散。我知道，你走得有多決絕，后悔得就有多徹底。

今天，你來，說你后悔了，李林，你覺得我應(yīng)該高興才對，可是我笑不起來。你不是我和女兒的外人，可是你別忘了，經(jīng)歷了那樣的傷害之后，我的情感世界不可能再允許你自由出入了。你以酒的名義，如此坦然地住在這里，就像從來不曾離開那樣。可是，你想過沒有，這個夜晚，她怎么過？你又將同樣的方式對待另外一個女人，不覺得過分，甚至無恥嗎？我不恨你，是因為我不愿意對過去耿耿于懷，是因為你是女兒生命中重要的人，我不想讓她為難。但我看輕你，是因為歷經(jīng)了婚姻的劫波，你從來就沒有成長過，更沒有反省過。”

李林整個人都酒醒了，嘴巴張得大大地看著我，像看一個外星人。我說：“照照鏡子，問問自己：到底是個什么東西？不要讓你生命中的女人一個又一個地因失望離去。那不是你的本事，而是你的失敗。恕我直言，以你現(xiàn)在的心智，娶了誰你都不會滿意。而誰嫁了你，都不會幸福?！?/p>

眼見著李林的頭越埋越低，那么卑微，那么狼狽，那么無地自容。我想，目的達到了?！袄盍?，回家吧，不管多晚。別再讓一顆愛你的心，在黑夜里焦頭爛額。那不是你的成功！一個不知道自己該睡哪張床的男人，沒什么可得意的?！?/p>

李林走了，他顏面掃地地離開了?？粗鹿庀?，那個落寞的背影，我再也沒有了一個單身女人的悲涼。一段失敗的婚姻給了我一雙甄別男人的眼睛，我會用這雙眼睛去尋找幸福。

04

打那天以后，很久沒有看到李林。他刻意回避著我，卻保持著每周都接芊芊去他那里住一天的頻率。

我忍不住，問女兒一些李林現(xiàn)在生活的細節(jié)，女兒說：“爸爸做的菜好難吃，但蘇阿姨卻吃得特高興?！薄鞍职纸o我買棒棒糖時，也會給蘇阿姨買一個。小明（女兒幼兒園里的好朋友）說，這是重色但不輕友?！薄鞍职智皫滋鞄胰ソo姥姥姥爺送了一些單位分的米和面，他雇一個叔叔給送上樓的。他不讓我說，說姥姥姥爺會以為是圣誕老人送的禮物，會很開心的”……

女兒賣力地想著，我笑著摸摸她的腦袋：“不用說了，媽媽知道了。媽媽就是想考驗一下芊芊的表達能力。芊芊比媽媽想象的還棒?！?/p>

心，有淡淡的成就感。雖然，那個男人，只是前夫。既然分開，就各自安好，詛咒負心人不得安生，自己又何嘗能過得好？

這時，我也遇到了不大不小的麻煩。樓上新搬來的一對80后小夫妻，夜夜呼朋喚友、歌舞升平，我跟他們好商好量，也找物業(yè)投訴過，但都沒用。又一個夜里，他們再次吵得肆無忌憚時，我報了警，可是警察走后，他們粗暴地敲開我的家門，囂張地放下狠話：“要么搬家，要么就忍氣吞聲。再敢報警絕對不客氣?！?/p>

男的恐嚇完了之后，女的直奔我的傷口：“一看就是被人甩了心里有病，見不得別人家過得好?！?/p>

門，被他們一腳踹上了，回頭看見女兒驚恐的大眼睛，我銅墻鐵壁的堅強應(yīng)聲而倒。

過了好半天，終于把女兒哄睡，我在迷迷糊糊中被樓上撲通的打斗聲驚醒。一個激靈坐起來，聽到李林的叫罵聲。等到我跑上樓時，才看到那個男的被李林打得鼻青臉腫，家里一片狼藉。年輕男女已經(jīng)不敢再對李林動手，進入對罵階段。男的罵李林：“你算哪根蔥？”

“小子，我告訴你，我是她前夫，她女兒的親爸爸。你以后哪怕路過她們家走路動靜大了，我也削你。不信，你就試試?！?/p>

“爸爸，你太酷了。”不等我反應(yīng)過來，女兒已經(jīng)歡呼著撲到李林的懷里。

原來是女兒偷偷打電話告訴他的，據(jù)芊芊后來交代：“爸爸說要有人敢欺負你，讓我一定給他打電話，他為你兩肋插刀。我問他為什么，他說他是你的前夫，前夫就是哥們兒的意思。但他不讓我告訴你，他說幫助別人還讓別人知道就不算英雄了。他說，誰見過蜘蛛俠的臉上刻著英雄兩個字？媽媽，爸爸對你可真夠意思！”

這樁難纏的事件就這樣被李林解決掉了，也為我和李林搭建了一個進入哥們兒階段的臺階。他會定期來家里看一下是否有男人要干的活兒。有時，他和蘇一起送芊芊回來時，我會邀請他們上樓，為他們做一頓家常便飯。

看著他們感情甚好，我半開玩笑地說：“別光顧著你們自己恩愛，有合適的也幫我介紹介紹?！崩盍趾吞K真的上心了，他們天南海北地為我網(wǎng)羅二婚對象。介紹了幾個之后，我哭笑不得：“你們這哪是幫我介紹對象啊，分明是篩選中國新好男人。這些條件的人，憑啥找我??？”

李林恨鐵不成鋼：“你本來就是黃金干嗎非要賣個廢鐵的價兒。放心吧，不是天下男人都像我這般不識貨的?！薄皩Γ悴蛔R貨，然后讓我撿了一個大漏。”蘇接話。

然后，我們?nèi)齻€哈哈大笑，芊芊跑過來湊熱鬧：“你們也幫我找一個好老公吧，像爸爸這樣的就行?！蔽覀冊俅涡Φ脚醺埂?/p>

一切的隔閡、一切的尷尬都在這笑聲中一再稀釋。前幾天，我接到老同學(xué)的電話，說李林托他幫我物色新老公。李林說：“只要她一天沒再婚，在感情上，我就認為她還是我老婆。她沒有好歸宿，我也很難踏實幸福?！?/p>

老同學(xué)提醒我，要和李林保持距離啊，畢竟他現(xiàn)在是有婦之夫了。我笑而不答，我知道，他擔(dān)心的事情永遠不會發(fā)生。因為錯過了，就是永遠錯過，我心里早已放下這個男人。我們既不會曖昧，也不會仇恨，只是因為孩子，會有牽絆。

把前夫過成了哥們，或許你會說我作，其實我只是愛恨不得之間，選擇了原諒。

編輯/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