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歐葉
“現(xiàn)在黑惡勢力最鮮明的特征,就是跟地方黨政機關、政法單位的個別人員糾合在一起,有的提供明保護,有的軟保護、暗保護?!?/p>
“惡勢力”犯罪中,似乎也不是以往那樣手段殘忍的、無惡不作的“惡”。涉黑犯罪不再只是“硬暴力”的天下,所謂“軟暴力”,就是“我不打你、不罵你,只是跟著你、看著你、影響你、埋汰你,讓你感覺受到了威脅,卻拿我沒辦法?!?/p>
新一輪“掃黑除惡”的力度、方法都與以往不一樣。新的掃黑流程是:公安打擊黑惡,紀委查腐敗,組織部門加強黨的建設,行業(yè)部門加強治理。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歐葉
南方周末記者 杜茂林
2018年夏天,一場特殊的人事調(diào)整席卷了北方某縣級市:市長、監(jiān)委主任雙雙免職,包括公安局局長、副局長在內(nèi),五名重量級官員被留置。
彼時恰逢中央“掃黑除惡”督導組赴地方“督戰(zhàn)”。政法系統(tǒng)知情人士向南方周末透露,前述處理的起因正是,督導組發(fā)現(xiàn)當?shù)毓矙C關對公民的投訴“基本查否,(基本)說老百姓的舉報是假的”,也不報告是怎么辦的案。
督導組向有關部門反映這一情況后,最終政府、監(jiān)察部門的“一把手”以及公安局的“一正一副”受到了處理。
“組織處理、紀律處理、司法處理一起上,對地方形成了沖擊。”該人士分析道,若無此力度,“蓋子就揭不開?!痹诖丝h級市呈現(xiàn)出的對黑惡勢力前所未有的高壓態(tài)勢,是當前“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的縮影。
自2000年開展“打黑除惡”專項行動以來,18年間,專項行動啟動3次,幾成處理治安問題的一貫方法。
到了2018年,“打黑”易名“掃黑”。一字之差,意味著什么?
“過去,中國面對問題歷來有‘打擊的思路,雖然也取得一定成效,但沒有根本性好轉(zhuǎn)?!痹谥袊嗣窆泊髮W犯罪學學院教授武伯欣看來,“打”側(cè)重定向、單一的暴力手段,“掃”是一項系統(tǒng)性工作,一字之差,既由于黑惡勢力的形勢使然,也說明涉黑涉惡治理思路的調(diào)整。
涉黑涉惡的新特點
“打黑除惡”的提法出現(xiàn)在2000年,但以專門行動整治違法犯罪的手段,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嚴打”就已開始。
上世紀80年代初,武伯欣所在的研究團隊曾調(diào)研過全國不同層次的三百多家派出所,發(fā)現(xiàn)十年“文革”給不少地方道德、法制觀念帶來毀滅性打擊,有的勢力在某些地方幾乎能“說了算”。伴隨著改革開放,國內(nèi)政治、經(jīng)濟、社會形勢以及公民的心理、行為也日益復雜。
“這樣的情況下,當時預計在未來若干年,犯罪數(shù)量不可能大幅下降。”武伯欣告訴南方周末記者,1987年,他們將研究成果公開發(fā)表,其中一個結論就是,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犯罪將呈增長態(tài)勢。
后來的事實證明這一判斷是對的。1990年之后,“團伙”成了犯罪形勢的關鍵詞:那一年,全國查獲的犯罪團伙及成員數(shù)量,比1986年多出兩倍。從1992年至1999年,各地懲處的犯罪團伙已突破百萬,《人民公安報》曾援引有關部門對此的判斷:“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黑惡勢力”。
官方的視野里,這些黑惡勢力不同于以往的“流氓”。他們試圖形成穩(wěn)定的組織,追逐經(jīng)濟積累,尋求官員保護,以罪養(yǎng)罪,嘗試壯大。
多名政法領域人士對南方周末介紹,在此背景下,中國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進行數(shù)次“嚴打”,少則數(shù)月,多則三年。
然而,2000年,全國犯罪發(fā)案數(shù)比上一年又增加了63%。嚴峻的治安狀況,團伙犯罪的新特點,成為2000年冬天警方啟動“打黑除惡”的現(xiàn)實原因。
那是首次進行“打黑除惡”專項行動。相較“嚴打”,新的專項行動指向更明確,對象更危險,行動名稱也更有軍事色彩,提法上,則在 “黑社會”之后加了“性質(zhì)”。
武伯欣分析,這意味著,官方當時認為,那一階段此類犯罪尚達不到西方語境的“黑社會”,只是“有那個性質(zhì)”。
第一次“打黑除惡”原計劃2001年10月結束。不久之后,隨著全國社會治安工作會議召開,“打黑除惡”被并入新一次“嚴打”,結束日期也延至2003年4月。官方在首輪專項斗爭結束后進行了經(jīng)驗總結。據(jù)《人民公安報》介紹,全國三年間共打掉631個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1.4萬個惡勢力團伙,逾10萬成員落網(wǎng)。
實際上,若無保護傘,不少勢力難以擴張。2006年2月,“打黑除惡”重啟。新一輪行動的高頻詞,就是“打擊保護傘”。
3個月后,當時的全國“打黑辦”負責人公開介紹了黑惡勢力的動向:主要集中在建筑、運輸?shù)雀黝愂袌?,娛樂休閑場所、餐飲業(yè),以及有色金屬、煤礦等能源領域。
多名政法人士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稱,這些行業(yè)利潤頗豐,管理水平參差不齊,在審批、監(jiān)管等過程中對權力的依附程度較高,灰色地帶頻出,出現(xiàn)“保護傘”并不稀奇。
與此同時,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愈發(fā)顯得盤根錯節(jié)。湖北省高院一名副院長2009年曾分析,涉黑犯罪的特點就是在當?shù)厣姘溉藛T多、違法犯罪多、次數(shù)多,生活在社會基層和每一個社會環(huán)節(jié)。
第二輪專項斗爭持續(xù)了12年,直至2018年1月“打黑”易名“掃黑”。
名稱的微調(diào),本身就意味著涉黑涉惡犯罪有了新特點?!艾F(xiàn)在黑惡勢力最鮮明的特征,就是跟地方黨政機關、政法單位的個別人員糾合在一起,有的提供明保護,有的軟保護、暗保護?!笔煜と珖皰吆诔龕骸焙暧^情況的人士對南方周末說,“掃”字之變,意味著黑惡勢力光“打”不行,還必須把保護傘揪出來,把經(jīng)濟基礎摧毀掉。
一些暴力變“軟”了
為什么會不定期啟動掃黑除惡專項行動?多名市級掃黑辦人士分析,一方面,黑惡勢力發(fā)展有一定階段性規(guī)律,常有時間周期、標志性事件,并且,涉黑犯罪不同于一般刑事案件,抓捕時間十分重要,為了等為首者出現(xiàn),有時就只有等待。
另一方面,基層公安囿于精力、警力以及辦案經(jīng)驗,難以及時察覺涉黑涉惡犯罪,只有當同一地區(qū)類似案件增多了,才好判斷,進而“收割”。
南方周末注意到,新的“掃黑除惡”專項斗爭為期3年,2020年收官。按十八大的設計,這亦是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奮斗目標的實現(xiàn)之年。
浙江律師協(xié)會刑事專業(yè)委員會主任張友明發(fā)現(xiàn),從這一輪專項斗爭的媒體報道來看,涉黑犯罪不再只是“硬暴力”的天下。
“‘惡勢力犯罪中,似乎也不是以往那樣的手段殘忍的、無惡不作的‘惡。見到最多的是網(wǎng)絡、電信詐騙以及套路貸,包括由此引發(fā)的軟、硬暴力犯罪案件?!睆堄衙鞣治觯^“軟暴力”,就是“我不打你、不罵你,只是跟著你、看著你、影響你、埋汰你,讓你感覺受到了威脅,卻拿我沒辦法。”
引起輿論高度關注的“于歡案”,背后的吳學占涉黑團伙今年宣判。其涉黑行為就既有傳統(tǒng)的故意傷害、強奸等暴力犯罪,也出現(xiàn)了這類“軟暴力”。判決文書顯示,在上門催債時,一些團伙成員屢屢采取封堵欠債者的住宅、辦公場所的辦法,起初未直接動手,而是長期跟隨、言語挑釁以施加壓力。
“為什么一些暴力變‘軟了?這是時代發(fā)展使然?!睆堄衙鞣治?,近年來,財富的存在、流轉(zhuǎn)方式發(fā)生變化,電子監(jiān)控技術不斷升級,造成盜竊、搶劫、搶奪等直接的硬暴力犯罪案件較少。同時,一些暴力犯罪最高面臨死刑,而財產(chǎn)犯罪死刑基本廢除,因此,這方面犯罪技術愈發(fā)精細和“科學”,線上網(wǎng)絡型等針對財產(chǎn)的犯罪“異軍突起”。
對此,最高檢2018年2月曾下發(fā)通知,將“軟暴力”列為與“村霸”、宗族惡勢力、“保護傘”并列的嚴厲打擊對象。
“兩高兩部”在年初出臺的《關于辦理黑惡勢力犯罪案件若干問題的指導意見》中,也提出了應聚焦黑惡勢力犯罪突出的重點地區(qū)、重點行業(yè)和重點領域,這當中,也涵蓋了非法高利放貸、暴力討債的黑惡勢力,組織或雇傭網(wǎng)絡“水軍”在網(wǎng)上威脅、恐嚇、侮辱、誹謗、滋擾的黑惡勢力等等。
湖北省“掃黑辦”有關人士總結,“套路貸”公司常以合法外衣為掩護,打擊處理困難。比如,有的公司以“小額貸”名義開設,均與借款人簽訂了合同,并要求其微笑拍照,給人造成受害人自愿借貸的錯覺,事發(fā)后也易被作為一般經(jīng)濟糾紛處理。
該人士說,加之部分借貸人因賭債、吸毒借貸,一般不會選擇報警;另一部分借貸人因擔心報復不敢報警,這都給公安機關及時取證、處理帶來了困難。
要防止人為拔高或降格處理
一熟悉宏觀情況的政法系統(tǒng)人士告訴南方周末,正因黑惡勢力有了前述新特征,黑惡團伙分布行業(yè)較廣,新一輪“掃黑除惡”的力度、方法都與以往不一樣,“有清查各行各業(yè)的意思”。
“這次是集中所有黨政部門的有關力量來‘掃?!彼治?,參與的中央單位共26家,包括中紀委、中組部、中宣部等等,公、檢、法、司是主力軍,接著是相關行業(yè)的重點部門,比如住建部門、交通運輸部門、文化旅游部門等等,“都是與老百姓關系密切而黑惡勢力容易染指的行業(yè)?!?/p>
多部門出手,背后是新一輪“掃黑除惡”的規(guī)格之高。南方周末注意到,此次專項斗爭首次由中共中央、國務院發(fā)文啟動,中央政法委書記擔任專項領導小組組長,出任副組長的,除了公檢法機關“一把手”,今年亦首次加入了中紀委副書記、中央組織部副部長。
前述政法系統(tǒng)人士透露,這些組織架構意味著新的掃黑流程:公安打擊黑惡,紀委查腐敗,組織部門加強黨的建設,行業(yè)部門加強治理,“這與過去有了典型的不同”。
此次掃黑除惡,中央還首次派出了“掃黑除惡”督導組,最近一批已分赴10個省市“督戰(zhàn)”。知情人士告訴南方周末,督導組進駐后,一個明顯的效果是,原來一些群眾不敢舉報黑惡勢力,現(xiàn)在老百姓紛紛舉報,有的省份收到的舉報信上萬封。“當然,舉報只有一部分與涉黑涉惡相關,其余是民事糾紛或信訪件?!闭ㄏ到y(tǒng)人士告訴南方周末。
該人士還舉了一個“好玩”的例子:“以前有搞文身的、打麻將小賭的,現(xiàn)在督導組來了,搞文身的都不敢袒開,打麻將賭博的都沒有了。”
在他看來,掃黑除惡的局部效果是很明顯的,辦理一起涉黑案件,整個縣乃至市的刑事發(fā)案率最多能下降50%,甚至治安發(fā)案率都會降低很多。并且,打掉一個黑社會性質(zhì)案件,往往還能偵破數(shù)十起刑事案件,“原來有的案子破不了,涉黑組織一端,嫌疑人一交代,之前犯了什么事兒都說出來了”。
但一直處于高壓態(tài)勢的“掃黑除惡”行動,也讓個別地方感到了壓力。某縣2018年沒有查處一起涉惡案件,而群眾又缺乏安全感,公安機關就“拉郎配”:有3個人分別作了案,后來在剛認識時又正好打了一架,縣里就認為他們是惡勢力團伙。
“實際上,是急功近利的表現(xiàn)?!币幻ㄏ到y(tǒng)人士對南方周末表示,2018年,全國掃黑辦負責人強調(diào),要提高專項斗爭法治化水平,防止出現(xiàn)超越法律政策界限,人為拔高或降格處理等問題。
基層成了重災區(qū)
“掃黑除惡”啟動以來,一個突出現(xiàn)象是,在不少地區(qū),農(nóng)村、社區(qū)等基層是黑惡勢力活動的重災區(qū)。
2018年,廣州中院終審判決了一起農(nóng)村涉黑案例。廣州市蘿崗區(qū)劉村村委會原書記、劉村社區(qū)居委會原黨委書記劉永添,一度利用其身份,制定了“劉村轄區(qū)內(nèi)所屬村、社的土地上的工程必須由本村、社人員承建,外人不能插手”的不成文規(guī)定。
此后,劉永添等人一度帶領公司業(yè)務員、手下工仔、各自社員,通過實施暴力、威脅或滋擾、聚眾造勢、阻攔施工等非法手段爭搶工程、排擠競爭對手,或向非劉村的工程隊及供應商索要“地材費”“管理費”“茶水費”等作為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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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中院最終判決劉永添有期徒刑20年,犯組織、領導黑社會性質(zhì)組織罪、強迫交易罪、敲詐勒索罪、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
而據(jù)廣東省委組織部公開的文件顯示,整個廣東省目前已動態(tài)排查確定1258個村(社區(qū))為軟弱渙散整頓對象,全省立案查處涉黑涉惡村(社區(qū))黨組織書記40人,涉黑涉惡的其他“兩委”干部79人,小組長131人。
一名公安人員向南方周末分析,基層干部涉黑涉惡的一個主要原因是這些地方的小產(chǎn)權房、土地有巨大牟利空間。
實際上,在2018年年初“兩高兩部”出臺的關于掃黑除惡的意見中,已確定基層為整治重點之一。意見要求,重點打擊威脅政治安全特別是政權安全、制度安全以及向政治領域滲透的黑惡勢力;把持基層政權、操縱破壞基層換屆選舉、壟斷農(nóng)村資源、侵吞集體資產(chǎn)的黑惡勢力;以及“村霸”等黑惡勢力。
基層成了“重災區(qū)”,但基層的警力卻一直處于緊張的狀態(tài)。武伯欣曾到一家鄉(xiāng)鎮(zhèn)派出所調(diào)研,民警訴苦稱,不得不成天應付當?shù)馗鞣N各樣的短期行動,后來武伯欣在基層掛職鍛煉發(fā)現(xiàn)也是如此。
“這樣的情況正在改善?!闭ㄏ到y(tǒng)人士告訴南方周末,可將已有的網(wǎng)格員充實到值班力量當中,并加強農(nóng)村的普法力量。此外還可以“向科技要警力”,例如在車站、碼頭等人流多的地方運用“人臉識別”技術。
針對基層防范力量的薄弱,相關政法系統(tǒng)人士說,在專項斗爭之外,官方力主通過建立長效機制以治理社會問題,有關部門提出的“綜合治理”的策略,便是要綜合運用各種方法、手段。
這一要求在2018年的“掃黑除惡”行動中繼續(xù)升級:政法機關對在辦案中發(fā)現(xiàn)的行業(yè)管理漏洞,要及時通報相關部門,提出加強監(jiān)管和行政執(zhí)法的建議。
一個明顯的變化是,基層公安與相關部門已開始形成合力。以往公安(或法院)去查封資產(chǎn)時,有的金融機構會推稱為客戶保密,態(tài)度并不積極,而現(xiàn)在,只要是掃黑除惡案件,銀行等機構均開辟了綠色通道。
“原來是打完一陣風,屢打不絕?,F(xiàn)在,形勢變了。”前述人士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