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閆紅
自古紅顏薄命,才女也好不到哪里去。馮小青遇人不淑,李清照顛沛流離,朱淑真看盡人世冷眼……而更多的才女,埋沒于人海中,默默無聞。相形之下,管夫人(即管道昇)的命運,簡直好得太多。古代女人的好命,當(dāng)然首先跟她嫁對人有關(guān)。
管夫人的丈夫趙孟,是元代書畫大家?!都t樓夢》里鴛鴦的嫂子說要對她說一句好話,鴛鴦?chuàng)尠椎溃骸八位兆诘您?,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話)兒?!壁w孟字子昂,他長于畫馬都成了典故,連隔朝隔代一個沒什么文化的丫鬟都知道。
趙孟書畫一流,官也做得好,能夠體察幽微,見識過人,因此仕途一帆風(fēng)順,官至翰林學(xué)士承旨、榮祿大夫。但他的夢想,卻一直是能夠跟老妻管夫人歸隱,過吟風(fēng)弄月的二人世界。
趙孟此意,跟他多少算南宋王室后人有關(guān)。但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古代,多少老夫婦即便不是互相厭憎,情感也是日益寡淡。就像《紅樓夢》里的王夫人和賈政的感情,完全靠各種社會關(guān)系維系著,回到家把門一關(guān),便默默無言。若是一同回到竹籬瓦舍的偏僻所在,最頭疼的,大概就是不再有各種人來客往,沖淡對方的存在了吧!
如果說,就此猜測趙孟和管夫人情深意篤,還有點自說自話,我們不妨看看趙孟為管夫人寫的各種文字。他在《魏國夫人管氏墓志銘》里寫道:“夫人天姿開朗,德言容功,靡一不備。翰墨詞章,不學(xué)而能……”因為要寫得莊重,大多是些世面上常見的話,而他在給朋友的書信里,說起妻子去世后的心情:“哀痛之極,不如無生!”“傷悼痛切,如在醉夢?!薄鞍粗畼O,如何可言?”更有這樣不加掩飾的表達(dá):“蓋孟與老妻不知前世作何因緣,今世遂成三十年夫婦?又不知因緣如何差別,遂先棄而去?使孟棲棲然無所依?!?/p>
管夫人有封寫給嬸嬸的家書,明顯是趙孟的手筆。最有趣的是,落款有涂改痕跡,讓人無法不懷疑,就是趙孟代妻子給親戚寫信,寫順手了,差點把自己的名字給寫上了,也可見二人的親厚。
這位管夫人,比李清照幸運太多。李清照遇到的張汝州是個“渣男”不說,就是傳說中跟她琴瑟和諧的趙明誠,也有一個小妾,而管夫人的夫君趙孟,卻對她“從一而終”。
不過,世上大多數(shù)幸運背后都自有隱情。趙孟五十歲那年,心里也蠢蠢欲動,想納個小妾,為晚年生活增姿添彩。管夫人知道后,寫下那首著名的《我儂詞》:“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捏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捏一個你,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p>
我年少時在《古典文學(xué)大觀》里看到這首詞,完全不能相信這出自一個女知識分子之手——管夫人不算嚴(yán)格意義上的知識分子,但是,在文盲率那么高的年代,她能書擅畫的名聲可上達(dá)圣聽,也算是有知識、有文化的,怎么著也該矜持一點,怎么會寫出這么熱情洋溢的文字呢?
這困惑可能跟我們當(dāng)年接受的愛情教育有關(guān)。我們那時候比較熟悉的愛情模式是林黛玉式的——被動的,內(nèi)斂的,高自尊的,也是患得患失的,不大可能勇敢地去表白。更何況,按照書上介紹的背景,管夫人這首詞,寫在丈夫考慮納妾時。面對男人要出軌,正確的姿勢難道不應(yīng)該是卓文君那種:“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第一,表明自己的感情神圣而不可冒犯;第二,在對方放棄自己之前,首先表示拒絕。
可問題是,真的下定決心要放棄嗎?當(dāng)然,如果對方心意如鐵,再不舍也要割舍??墒?,在管夫人身處的年代,男人想要納妾,未必就意味著對妻子的愛意消弭,似乎更像現(xiàn)在的男人在街上打望,“亂花漸欲迷人眼”,一時間心旌搖蕩。雖然令人不爽,但也不算病入膏肓,何況他還跟妻子商量,顯見得心里終究是有顧慮的。
對于夫妻感情,這是一個關(guān)鍵時刻——推一把,可能就過去了;拉一把,也許就回來了。管夫人有一種大局觀,她看到的不只是自己有些受傷的當(dāng)下,還有這一路的情深意長。
這樣一首詞,是撒嬌,也是嗔怪,更是喚醒??傊?,趙孟懸崖勒馬、回頭是岸了??此乒芊蛉说淖龇ㄟ^于婉媚,也有些委屈,事實上,她是更有志于掌控全局的大女人。她不覺得男人偶爾的心猿意馬,就是對自己的全面否定。
她的安全感首先來自幼年。趙孟給她寫的墓志銘里,就提到她從小被父親器重,因此得以接受良好教育。之后父親千挑萬選為她選中了趙孟,并且讓趙孟知道,這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辜負(fù)不得??梢?,一個好父親是女孩人生里的第一桶金。
擁有了好婚姻,管夫人也沒有停止成長,她和趙孟算是齊頭并進(jìn)——她的書法作品追隨丈夫的風(fēng)格,同時她擅墨竹、山水、佛像;她的藝術(shù)成就,讓皇帝都視為本朝的驕傲:“天子命夫人書《千文》,敕玉工磨玉軸,送秘書監(jiān)裝池收藏。因又命余書六體為六卷,雍亦書一卷,且曰:‘令后世知我朝有善書婦人,且一家皆能書,亦奇事也?!?/p>
在這種情況下,她才擁有拒絕的實力,不著急、不失控、不妄自菲薄,也不怕激怒對方。對于管夫人,這固然是幸運的;對于趙孟,又何嘗不是呢?
只有真正勢均力敵的夫妻,才能夠從容對話,也才能夠輕松地越過婚姻里難免出現(xiàn)的溝溝坎坎,歷練出真正的知己,最終讓彼此的一生都溫潤而豐盈。
(LOVE茹摘自《環(huán)球人物》2018年第13期,李 旻圖)